俐温
一
崇国月霜郡,孟夏一日,草木深深。
承佑十八年的午后,山茶的浓香被雨气冲淡,谢春山坐在西府海棠树下,手中持一柄素白的纸扇,有一搭没一搭接着落花。
他吩咐下人将葮禧的书案挪到了院中的凉亭下,远远瞧她皱着眉咬着笔杆一点点默写前些日子背下来的兵书《尉缭子》。兵法向来枯燥,尤其对葮禧这般十八岁的妙龄少女来说更是乏味,但她一向极听谢春山的话,他命她几日内背完何書,她便是不食不寝也要完成。
谢春山微凉的墨瞳中显过一丝欣慰,那清丽出尘的少女似是察觉他的目光,抬起头来朝他微微一笑。过了半个多时辰,葮禧那厢已是默完了全文,她来回仔细检查几遍,才放心地朝他一路小跑而来。
“请郡王过目。”葮禧恭恭敬敬地将卷文呈给他,眼中信心满满。谢春山接过来细细检阅,果真没挑出什么错来,他眼神赞许淡笑道:“说吧,咳咳……这次想要什么赏赐?”
葮禧本来得意飞扬的神色倏然一变,俯下身眼神紧张道:“郡王可是哪里不舒服?”
他瞧着她逼近的澄亮眸子,心中浅浅一沉,手中一顿,树枝上的水滴坠落于纸扇,浸湿了扇面上的题诗——“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他刻意避开了她的目光道:“可能是雨气深重,风寒入肺了,推我回屋吧。”
“是。”她熟练地转过他身下的檀木轮椅,平缓地推他进了书房,又从屋内找了件厚重的披风披在他身上,吩咐人去拿了个手炉来。
这些事葮禧都做的甚是熟稔,曾与她相依为命的养母生前是郡王府的管事,于三年前病逝,郡王怜她孤苦一人,便将她接入了王府,更是亲力教导她学识,她无以为报,只好事无巨细地照看着他的起居。
月霜郡王谢春山,因谢氏一族兵权在握祖上战功显赫,承蒙皇恩被崇帝认作义弟,虽为年轻郡王,年岁不过二十三,荣宠却非同一般,世人皆称一声春山君。但天妒英才,谢春山幼时坠马伤了双膝,落下腿疾,此后便只能依仗轮椅代步了。
外头雨势席卷重来,他紧了紧衣领,天色阴沉,葮禧用火折子点了屋中的烛火,烛光摇曳跳跃,将谢春山病态苍白的脸映衬得鲜活了些。她看见他隐隐皱了皱眉,知道湿气又引发了他的旧疾,便上前半跪在他身侧,用白皙纤细的十指按捏起他的膝盖以缓解疼痛。
她语气满是担忧:“也找了不少医师来看了,怎么还不见好呢?”谢春山笑笑,正欲开口道无妨,却听她继续说:“不过也没关系,”她抬起头看他,眼神焕亮笑意浅浅道,“葮禧就是郡王的双腿,郡王想去哪里都行的。”
谢春山却淡淡瞥开眼,好似听不出她是什么心意,他望向窗外滴滴雨坠,雨声敲打在他枯寂的心上,他沉了声道:“你还没说要什么赏赐呢。”
葮禧眸中忽暗了暗,但片刻后又亮起火苗,她欣然道:“听闻城西延宋山有片夜昙花海,晚间开得极盛,我一直想去看看,这回就请郡王与我一道同去吧,这就是我想要的赏赐!”
他颔首答应,她欣喜雀跃,同他定好了三日后等天气彻底放晴,便一同去赏夜昙花。葮禧眉开眼笑地回了自己的房间,走时还不忘带走谢春山新布置给她要熟读的《六国全史》。
他看着那窈窕身影渐行渐远,唇边的笑意缓缓淡下来。快到了,时机快到了,但在这之前,就再留下些美好的回忆吧。
二
三日转瞬即逝,这日傍晚,葮禧早已打点好随行的车马,她身着月白长裙立于府门,手臂挂着一件冰蓝披风以备郡王之需。府上的秦嬷嬷嘱咐了一番事项,但她一腔欢欣等着谢春山,也没有太多心思去记那些了。
谢春山今日着天青长衫,一派俊逸倜傥,气色比前些天好了许多,葮禧将他扶上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去往了西郊延宋山。
夜昙花海果真美的不可方物,连一向神色波澜不惊的谢春山都不由感叹,昙花迅速绽放,花瓣晶亮泛出莹莹之光,一时竟分不清花朵与月光谁更胜皎洁。“好美!”葮禧俯身细闻花香,摘下一支转头递给谢春山,却发现他正笑盈盈盯着她一番举动。
“是很美。”他接过花枝,眼神却仍停留在她的身上。
葮禧一顿,赶忙低下微红的双颊,庆幸夜色沉暗他瞧不清自己的神情,她悄然在心里说:这里千千万万枝夜昙,却仍比不得春山君的一分一毫呢。
虽是盛夏,夜间却仍是凉风瑟瑟,谢春山有专人预备,大氅加身手持暖炉,他唤葮禧也加件衣裳,却架不住她漫山乱跑,根本没将这点湿寒放在心上。果不其然,回府后翌日,她就因染了寒气起了高烧。
她一边昏沉一边懊恼,果真还是要好好听郡王的话。她神志迷迷糊糊,有次混沌间感到有一清凉手心覆上自己的额头,她觉得甚是舒服,眯着眼像小猫般讨好地用脸蹭了蹭那只大手。谢春山一怔,眸间一滞,半晌后才收回手,端起一旁的药碗轻声道:“葮禧醒醒,该喝药了。”
葮禧半睁开一只眼,蹙起眉看着那泛着清苦味的汤药。她三年前来到王府时,医师言她体虚,须得每月服一剂补气血的草药,这三年来她月月喝药,对这些汤药气息早是极其不喜。
可伤病未愈,谢春山断不会由着她的性子,监督她将汤药喝的点滴不剩,葮禧皱着眉叫苦,下一刻嘴中却被他塞进了只蜜饯,清甜气味袭来,她又展颜笑起来。
她精神好了些,便坐起来同他说话,“《六国全史》前几日我已熟读两遍了,郡王若是想考什么只管问便是。”
“还是先好好养病,”他将锦被盖至她身上,“仔细又着凉了。”
葮禧瞧他柔和神色,问了一个困惑她已久的问题:“您向来命我读文赋诗词,史书兵法,却为何从不曾让我同其他姑娘一样学些刺绣女红之类?”
谢春山垂首掩下眼中情绪,淡淡道:“你若想学就找人来教你便是。”
“不不不!”她赶忙摆手,“我只是问问,在我看来还是书中的大智慧更值得钻研。”
他没再言语,嘱咐她好生休息后便回了房。
到了三日后的晚间葮禧已是恢复大半,在房中闷得慌,披起外衣走到廊檐下透透气。子时月白风清,夜阑人静,她看见远处亭中一熟悉身影。谢春山正抬首仰望浩瀚星空,面容微微失神,微风吹起他墨黑长发,他的侧影显得清冷孤寂,宛若神祇。她一时呆然,竟痴心能一生一世都这般望着他。
这一期望终是成为了妄想,翌日自京城来到月霜郡的那队禁卫军,彻底打碎了这一片虚幻的水月镜花。
她眼中满是不可置信,那卷圣旨沉甸甸的几乎叫她拿不稳。府中上下皆跪于她身前,黑压压的一片,她脑中混沌,神情迷茫。
她仓皇无措地望向谢春山,期待他能给她什么解释,却只见谢春山厉声咳嗽,却一如既往语气淡淡,温声笑意中隐匿着没有被她察觉的悲伤:“长公主,日后便唤我一声皇叔罢。”
天地苍茫皆湮灭在葮禧迷雾般的墨瞳中,她抖着声音,头一次寒着声质问他:“谢春山,你说什么?”
三
葮禧是在当日被禁卫军带走的,京城距月霜郡七日车程,华贵的金銮马车中却丝毫不见颠簸,她一路神色恍惚,府中的秦嬷嬷随驾,照料她的衣食。
秦嬷嬷从禁卫军那了解了情况,轻声朝她禀报:“当朝皇帝与皇后育有二位皇子,长子出生在十八年前崇帝登基之时,崇帝大喜,将当时的妾室立为皇后,立封其子为太子,十几年来悉心教养。殊不知这长皇子是皇后当年生产时偷龙换凤得来的,她为了得帝王青睐,将原本生下的小公主送出宫去,从宫外偷偷换回了个男孩……”
她声音喑哑道:“你是说,我就是被送出来的那位公主?”
秦嬷嬷点头,“前些日子后宫暗斗,抖出了这件陈年往事,天子大怒,同太子滴血认亲后发觉传言为真,当即贬了太子和皇后为庶民逐出宫去。又下令彻查此事,大理寺一路追查方在月霜郡寻回长公主您。”
葮禧静默良久,还是无法接受自己的身世,养母只言她是一介弃婴,被她从京城带到了月霜郡,未曾想,她竟有全天下最显赫的出身。
她脑中迷茫,但她隐隐明白,在车鸾一路疾驶中,她离谢春山越来越远了。
马车驶进皇宫,宫人们一拥而上为她准备沐浴更衣,一番梳洗下来,皇帝已匆忙到达了她所在的重华殿。葮禧一袭华美宫装与众人跪于地,素净的脸上紧张又忐忑。
年近不惑的皇帝言语威严:“抬起头来。”
葮禧缓缓抬头,看见一张比预想中温和的脸,还隐隐有些病态。崇帝原为塬朝骠骑将军,十八年前起兵颠覆了前朝,改国号为崇。她原以为崇帝该是杀气凛冽之人,如今一见,竟是出乎意料。
内侍端了碗清水,她了然,当即割指滴血,众人皆见漂浮在碗中的两缕血痕渐渐融于一处。崇帝霎然朗声长笑,弯腰扶起葮禧道:“为父终于找到你了。”
葮禧拘谨地笑笑,朝他镇重行礼:“臣女见过父皇。”
崇帝喜上眉梢,下旨正式在她名“葮禧”前冠上国姓百里,一招手身后源源不断的赏赐搬进了重华殿,殿中一时珠光宝气。他安抚了葮禧好生歇息,才摆驾回了正德大殿。
入了夜,她褪下繁缛的装束打发掉闲杂人等,走出殿门坐在台阶上抬首望向夜空,星月辉映,银河皎皎,她轻声叹了口气,心中滋生一浅念:郡王这个时辰该是在做什么呢?
谢春山手中持一厚重书卷,在烛光下会神观研,倏尔,一阵夜风透过窗棂吹过来,熄灭了桌案上的火光。他下意识地想唤葮禧来点起灯火,却蓦然想起她已是回到了京城。
是啊,葮禧不会回来了,她被他亲手送入皇宫,往后他的布局中,他二人之间也再无可能出现其他的转机。
他突然极其想念那个整日跟着他的姑娘,他早已习惯与她朝夕相伴,数年的情谊已深深印进他的心底,成为他不可磨灭的一部分,可他不得已,还是要将她推远。
已过子时,谢春山上榻入眠。他一向睡眠极浅,今夜却昏昏沉沉地做了个梦。
梦中盛夏染上暮色,葮禧坐于华贵的八抬轿辇,一袭佛青色宫装,神情端庄又冷凛。轿夫缓缓走近,至谢春山的檀木轮椅旁,她走下向他揖了一礼,规规矩矩地唤他一声:“皇叔。”
他蓦然惊醒,额间冷汗涔涔,腿部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终于深切地明白,那个会悉心按压他膝盖的姑娘,那个会皱着眉担忧他病情的姑娘,已经不在他身边了。
四
葮禧在宫中三个月,瑟瑟秋風袭来之时,她终是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她与其他几位公主妹妹一同在学堂念书,常得太傅夸赞。如今崇国只余七岁的百里椋一位皇子,宫中上下自然是宝贝的紧,甚至崇帝每日亲自教导其储君之道。
或许是因与她一母同胞,百里椋与她极亲近,他尚且年幼活泼好动,常惹得她和崇帝忍俊不禁,也算是其乐融融。
她过得很好,只是常常想念谢春山。
当岁暮凛冬时,宫中迎来了皇帝的寿宴。近年来崇帝因年轻时在战场时留下的旧疾复发,身体已是每况愈下,还未到不惑双鬓却已生出白发。旁人或许不知,但葮禧明白,崇帝已是病入膏肓了,所以才那样紧迫地扶持百里椋。
寿宴如期而至,但葮禧没想到会在这日见到谢春山。
宴会舞乐靡靡,人来人往,葮禧却一眼就看见他。他仍是同先前一般清俊无双,玄色的厚重斗篷覆在他身上,他静静把玩手中的玉瓷酒杯,在下一瞬抬头与她四目相接。
她紧张得呼吸一滞,二人只是短短的几丈之遥,她双腿却迟迟顿住,无法再迈开一步。她瞧见谢春山自行推了轮椅走向宴会厅外,她稳了稳呼吸,屏退宫人独自跟了过去。
殿外下起盈盈细雪,她小跑几步拦在谢春山面前,急急开口一股脑将心中所想问了个遍。
“我写了很多信给你,你怎么从未回过我一封?”
“腿疾可好些了?”
“此来京城会待多久?”
谢春山静默地看她,眼神悠如远山,似是不知该回答哪个。
她蹲下身来,想像从前那般伏在他膝上,她声音柔和又悲戚,问出了她最在意的那句话:“郡王可曾想念过葮禧?”
谢春山眸色却一暗,倏得后退离她半尺,平静开口:“公主殿下,如今我二人身份有别,还请殿下忘了以前的谢春山吧。”
葮禧生生顿住,目光伤凉喉头哽咽,她迟钝地起身,声音空洞传来:“皇叔说得对,是我逾矩了。”
夜色无声,孤鸟尖鸣,谢春山就在她面前,她却觉得那样遥遥无期。
“阿姐!”百里椋匆匆跑过来,打破了寂静,“剑舞要开始了!咦,春山君也在?” 葮禧神色缓过,牵过他小手,“还这样冒失,仔细又被父皇责骂。”谢春山跟在她二人身后,一道走回大殿。
宴过三巡,崇帝面色红润高声道:“今日众爱卿在此,不少的青年才俊,朕的长公主,”他转头看向葮禧,“可有相中什么佳婿,朕来做主。”
葮禧心中咯噔一沉,早前皇帝就想为她指一门婚事,被她搪塞过去,如今在众臣前重提旧事,她一时惊惶竟不知如何作答。她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谢春山,期望他能为她解围,口中回道:“臣女在月霜郡长大,与郡王府上下情谊深厚,臣女的婚事还想请皇叔春山君稍作参谋。”
一时众人皆望向谢春山,葮禧更是紧张地盯着他,他沉默片刻后突然笑起来,话语却让她始料未及。他说:“臣以为,兵部尚书舒大人家的长公子足以与公主相配。”
葮禧面色倏然惨白,双唇颤抖着,眼神剧烈震动,脚下踉跄几乎站不稳。
“好!”皇帝抚掌大笑,“此事就这么定了!”
葮禧木然,脑中空白根本想不出任何回绝的话,不知何时宴会已至尾声,她被宫人拥簇回了重华殿。
秦嬷嬷见了宴会一番变故,看葮禧这般神色呆然的样子,心下想要宽慰宽慰她,便捡了些好听的话来说:“舒家那位公子,老奴是见过的,模样俊秀言谈有礼,听闻性子也温善,日后必不会亏待了公主您的。”
葮禧像是没听进去,眉眼仍旧垂的极低,她盯着自己的绣花鞋面久久不言,双手十指交错着,不停拨弄着指甲盖。她思绪不知在何处游荡,连指甲划破了肌肤都恍若未觉。
可嬷嬷知道她在想什么,终于忍不住低声劝她道:“葮姑娘莫再惦念春山君了。”
五
长公主的婚事还是搁置了。
寿宴后不多日崇帝病来如山倒,阖宫上下气氛紧张。他当初改朝换代,前朝的传国玉玺却在宫变中消失,一直是他一块心病,但他终生也没机会圆这遗憾了。
他在弥留之际秘密召了几位心腹大臣命其日后忠心辅佐百里椋,半夜下旨令几位亲王速速离京,最后将百里椋和葮禧唤至自己身旁。
他已是灯枯油竭,吃力地将他二人的手拉到一处,叮嘱葮禧日后定要尽力护百里椋周全。她含泪应下,不多时崇帝便悄然去了,百里椋的哭声响彻大殿,礼官匆匆而来,昭告天下皇帝驾崩。
百里椋将在三日后崇帝下葬后登基,但朝中情势迅速紧张,原本回封地的亲王都以奔丧的名义又赶回京,不知怀的是什么心思。
葮禧一身素槁来到驿站找到谢春山,希望由他出面稳一稳朝中臣心。但见他一派平静之色,翻着手中书卷,对她的请求置若罔闻。
半晌后,谢春山忽然将腿上的绒毯扫落在地,竟扶着轮椅扶手缓缓站了起来!
葮禧满眼惊惶叫出声來:“郡王你……你的腿好了?”
她看着谢春山朝她走来,眼底的喜悦无可隐藏,正要开口问他是如何好起来的,却见他神色霎时变冷,语气冰凉道:“我自是要入宫,但可不是为了扶持那篡位贼子的后人!”
葮禧满脸错愕,听他冷冷道:“世人皆以为我的双腿因幼时坠马而损,殊不知那并非意外,而是崇帝当时忌惮谢家兵权,派人用毒箭重伤了我膝骨以作警示!”
谢家一族世代忠于塬朝,十八年前崇帝趁外族入侵谢氏抗敌时,起兵篡位,等战事平息,远在月霜郡的谢家才知前朝已灭,早已无力回天,只好假意归顺韬光养晦,待时机成熟再做反击。后来崇帝为与谢家休和,认了谢春山作义弟,表面荣宠非常暗地却还是在时时提防。
葮禧睁圆了眼,震惊道:“怎么、怎么会这样?那你其实早有办法医好双腿,但仍做出被崇帝牵制的模样,就是为了等一个时机光复前朝?”
见他没有否认,她苍白着脸摇头:“不会的,各地亲王都将抵京,你怎会有胜算?”
谢春山冷笑一声,目光紧盯着她:“当然是有胜算的,百里椋就在我们手里,又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呢。”
百里椋还好端端的在宫里,怎会在他手上,但她恍然一惊,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我、我们?”她心猛地一沉,刹那如拨云见日般窥见了什么秘密,心中瞬间有股极寒之气袭来。
谢春山一早便知道自己的身份,他也明白崇帝死前会将百里椋托付给毫无外戚势力的葮禧。所以他一直别有用心地教导她,她曾问他为何不让自己如同其他女子般学女红,他没有正面回答。她如今终于想通,因为他要培养的根本不是普通闺秀,而是懂得帝王之术的王者!
她浑身发抖,谢春山想做什么,难道是要借她夺位,将整个崇国拿捏在手心?
她不由自主地退后几步,寒着声问他,“你要干什么?”
谢春山挑起眉笑起来,“我要你替代百里椋坐于帝位,恢复塬朝。”
葮禧警惕地看着他,冷言道:“你疯了?我乃本朝公主,就算朝臣真能拥立我登基为女帝,那延续也是我百里家的江山,于前朝何干?”
她脑中混乱,脚下忙着奔出大门赶回皇宫,却被谢春山一把拉住。他身形高大,轻易将她禁锢于怀,她霎时手脚慌乱,仓皇退开。他却伸手轻轻扶向她肩膀,他眼神透出悲悯,低声道:“所以现在有件最重要的事,你听好。”
谢春山唇间阖动,话语却让她如遭雷击般动弹不得,他说:“葮禧,你不是崇帝的女儿,你是塬末帝仅存的血脉,是前朝皇室后裔。”
六
葮禧顿时瘫坐一地,惨白着脸语气虚无道:“你说什么?我已同崇帝滴血验亲,凭什么信你这般妄言。”
谢春山俯身拔过她发间金钗,拿过桌几上一杯清水,迅速将二人食指分别划出血滴滴入水中,只见那两缕血色竟快速地融在了一起!
“你可知你在郡王府那三年每月服的是什么药么,那是一种能逐渐改变人血液的药物,令服药者之血变得比常人稀薄,所以能轻易地与任何人的血融在一处。”谢春山娓娓道:“孟夏之时我命宫中的暗桩抖出长皇子的身世,崇帝寻女之事被我一路暗中引导,将大理寺追查的线索一一对应到你身上。”
葮禧唇间毫无血色,无法一日之间收到这样多重重击,只是喃喃道:“我不相信的。”
谢春山似料到她会有此言,转身从书案的暗格中拿出一块玉质龙雕呈于她眼前,竟是之前不知所踪的传国玉玺!
“这是你婴孩时期襁褓中的东西,你总该信了吧。”
葮禧的震惊无法掩饰,心中霎时闪过不可名状的沉重,她下意识地想逃避这一切,若谢春山句句属实,她又该怎么办呢,难道真要如他所言,以她一介女子之身光复塬朝?
不!她做不到!做不到与自己亲近的弟弟拔剑相向,做不到承受发动宫变可能产生的种种后果。她起身夺路而逃,想要离开这铺天盖地的筹谋,可谢春山的下一句话卻让她生生顿住脚步。
他语气森冷若修罗:“你若真就此离开,辜负的不仅是我谢氏多年谋划,更是让你母亲白白牺牲了性命!”
葮禧缓缓回头,“你是说,我养母并非病故?”
“她不是你的养母,是你的亲生母亲,是塬末帝的一殿嫔妃。她带着你躲过崇帝搜查来到月霜郡,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让你凭借谢氏的力量夺回家国。”
他从袖间拿出一张薄信递给她,“若要让你成功进入宫中,她必是不能活的,那样会让大理寺的人查出她的过往,所有布局就会败露。所以她自行了结了性命,只愿成功为你铺路!”
葮禧颤抖着接过,见到母亲熟悉的字迹时,她隐忍了多时的情绪悉数爆发,大颗泪珠滚落,她终于放声大哭。
纸上短短十个字,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吾女葮禧,切记复国大业。”
谢春山眼中的疼惜瞬时划过,他将冰凉的指腹贴近她的脸,为她拭去泪痕。
她呆呆望着谢春山,神色极其迷茫,过了很久,她神识才慢慢清明。她声音嘶哑,却已是坚决:“事已至此,今后都照郡王的安排来吧。”
谢春山面上欣慰,“崇帝命了哪几位大臣辅佐百里椋,你回宫后令百里椋秘密将他们召进宫。我已与兵部舒家联手,舒家那位公子比起驸马显然更想做皇夫,届时我们兵分两路攻进皇宫,将百里残党一网打尽。”
他这般云淡风轻地安排她的婚事,果真还是对她没有一丝情谊么,葮禧神情苍凉,“舒家竟也是你算计中的一步?”
谢春山冷冷一笑,“只是利用舒家兵权罢了,今后你大权在握,若真瞧不上那舒公子,找个借口悔婚便是。”
她不愿再听,想要快点离开这里,走到门前却忽然转身,她发白的脸衬的墨黑的瞳更加幽深,声音带点哀求:“事成之后,放过我弟弟阿椋吧。”
谢春山默然不言,目送她走远,外边天色阴沉如京城局势,像是又要落雨,他缓步走回轮椅落座,无奈地想,膝盖又要痛了。
七
史书记载那是一个雨雪交加的夜晚,崇国太子百里椋依皇长姐所言,深夜召集四位辅政大臣商议登基事宜,殊不知皇宫外已聚集了春山君和舒公子的五万人马,几位亲王已被暗杀,就待百里一族其余的孽党齐聚宫中,将其一网尽扫。
风雨狂啸,葮禧忐忑地在殿中留意外边消息,百里椋看着几位大臣因登基事宜起了争执,心中惊惶,嗫嗫扯扯她的袖子道:“阿姐,我害怕。”
葮禧攥紧他的手,轻声安抚:“皇姐在呢,阿椋别怕。”她心中想,或许让百里椋远离皇权斗争这件事上,她做的很好。
重兵破开宫门的声音如期而至,殿中渐起骚乱,不多时殿外的禁卫军已全数被杀,宫人四散奔逃,葮禧匆匆带着百里椋从后门逃至自己的重华殿,将他藏在床下,嘱咐他不准出声,一个时辰后她会回来接她。
等她回到议政殿前时,那几位大臣已被伏诛,谢春山身穿铠甲,坐于高头大马。他身后数以万计的官兵涌入皇城,他见到葮禧,当即下马上前跪地,将玉玺献于她面前,朗声道:“臣等恭迎塬末帝后裔重归皇宫,恭迎新帝!”
万人齐刷刷跪于眼前,呼声震天:“恭迎新帝入主皇城!”
葮禧微微颤抖,半晌后才稳着声道:“众卿平身。”
她在众人殷殷期盼的目光中从容走进大殿,坐上原本准备给百里椋登基的宝座。她脸色仍是惊吓似得苍白,散逃的宫人也渐渐停下步伐,秦嬷嬷从人群中缓缓走来,为她穿上龙袍。她定了心神,坐于殿中听几个武将汇报现下京城中的兵马动向,过了大半时辰,外头的喧闹逐渐湮灭。这场宫变来的悄无声息,京城中百姓翌日才会知这天下已换回了原主人。
殿中人来人往,葮禧心中突然略过一丝不安,她放眼四周,心下一凛,谢春山他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开了她的视线!
她慌了神,当即匆匆赶向重华殿。殿前已是郡王府的官兵在收拾残局,她跌跌撞撞地走进呼唤着百里椋的名字,却丝毫不见应答,床下已是没有了他的踪迹!
她厉声责问,“这里的孩子呢!”门外一小兵跪地回答:“先前春山君来过,带走了个小童。”
葮禧瞬时心如死灰,谢春山竟还是要杀了百里椋以绝后患!
她言语是前所未有的冰冷,吩咐道:“去把春山君找来。”
已是一夜过去,曦阳缓现,谢春山逆着晨光走近她,神情淡漠如初,面对葮禧的质问他未给自己开脱,只平静答道:“斩草除根的道理想必陛下是明白的,不能留着这个祸患威胁到你的地位。”
葮禧状若癫狂,拔过身旁小兵的佩剑抵在他颈上,声声泣血:“你杀了他?他是我弟弟,只有七岁,你竟下得去手!”
谢春山高声喝止她:“他是逆贼之子!”
她眼泪止不住落下,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谢春山,印象中他一直是月朗风清般的人物,是她自少时就倾慕的人,如今,他竟站在自己对面,手中还沾染了她幼弟的血。
她痛苦出声:“你多年筹划,何曾问过我一句是否愿意担起这复国大任,你总是如此,事事瞒着我,我看此次起兵夺位只是为了满足你那点自以为是的臣子忠心。谢春山,你插手排布了我的一生,却从不知道我心中到底想要什么!”
谢春山神情苍凉悲戚,对着面前刀刃不避不闪,他眼中震动,声音却如旧平静:“我已完成了我谢氏的使命,陛下要杀要剐我绝无半点怨言。”
葮禧哀恸地想,自己从前所求不过能终年伴他左右罢了,可到如今,万事不堪回首,她也早已放弃了心中念想。
她一把扔下剑柄,倦怠地抬起眼去瞧他。
——瞧他,瞧不起他。
晨曦越过宫墙,倾泻在他二人身上。葮禧眼神归于寂灭,再无任何情绪,她已斩断同谢春山一切的过往,她寂静开口:“谢春山,你我从此恩断义绝,再不相见。”
谢春山见他转身决绝离开,心中好似被撕裂一个巨大的伤口,他无力地抬手想唤她回来,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过了很久,他亦迈步走开,蹒跚着从殿门拾阶而下,与葮禧背道而驰。
一月后郡王谢春山打点好京中一切事宜,确保万无一失后悄然带着侍从回了月霜郡。秦嬷嬷将他离开的消息传至葮禧耳边,却也只听她沉闷答了声:“知道了。”
八
在谢春山离去的日子里,竟没有她想象中的难熬。
新朝百废待兴,她整日上朝阅折,安排着举国上下大大小小的事宜。他曾教导她的史学兵法都派上了用场,她虽与他分道扬镳,但也常不由自主地钦佩他的远见。
不得不承认,他是最忠贞不渝的臣子,是最高瞻远瞩的师长。但在葮禧心里,他已不是最好的谢春山了。
千帆过尽,他们都不是从前的模样了,时光匆匆,只能一别两宽,再无欢喜。
一月十六,入夜时分葮禧在寝殿百无聊赖地翻着桌案上的史文赋书,瞥见一本极熟悉的《尉缭子》,她瞬时心烦意乱,将其丢在了一旁便躺回了床榻。到了后半夜她却蓦然惊醒,宫人早已灭了灯,她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到书案前,捧着那兵书发呆到天明,遥想月霜郡此刻是何景象。
谢春山神情极其疲倦,短暂压下的毒性又席卷而来,他又重新坐回了轮椅,一如医师断言,他已到了强弩之末。原本还能余三五年光景,但他一心光复塬朝,用了反噬性极强的药令双腿短时间恢复,最终完成大业。而这一切,他都瞒着她。
二月初九,葮禧令舒氏彻查一桩贪赃巨案,朝堂之势牵一发动全身,她日理万机,政务繁忙一天只睡两个时辰。这日她却梦见了多年前的郡王府,廊檐下有个人身着绛紫披风,在夜风中不断咳嗽,牵动她心脏也一下下地抽痛。
谢春山的旧病来势汹汹,他面容日渐灰白颓败,仍勉力筹划着身后之事。原本该死在京城的百里椋却出现在王府中,他命人给那小童灌下令人失智的汤药,派人远送到别国。他终是不似她认为的那般无情,可这些事,她仍是毫不知晓。
三月廿七,朝臣将册立皇夫提上日程,葮禧神色无常一一应下,叫内官去准备甄选公子的事宜。当夜她在寝殿翻箱倒柜,找出一张陈旧的画卷,却看也不看地投入了眼前火盆。火舌瞬时吞噬画纸,画中一坐着轮椅的清秀公子就此消失不见。
谢春山已是药石罔效,他眼力退化得厉害,连夜空中的星月都无法辨明。下人推他走向院中凉亭,夜雨纷纷,他眼神倏然悠远,仿若穿过时空看到了当初在此地向他翩然而笑的少女。
他二人这一世爱恨牵扯颇多,但也终于到了结束的时刻。
月霜郡王病逝的消息在暮春四月一个孤冷凉夜传来。
信使跪于皇帝寝殿,细细禀明了郡王的死讯,秦嬷嬷在一旁已是悲痛至极,却见葮禧仍是先前般的平静神情,目光空洞但无任何哀恸之色,仿佛只是听了什么不相干的事。
葮禧突然打断信使,只哑哑开口问了一句:“春山君可否留給朕什么话?”
信使垂下头去:“回陛下,没有。”
她疲惫地摆摆手屏退左右,但见信使从袖中拿出一檀木长盒呈给她后行礼退下,空旷的寝殿只剩她一人,她打开木盒,看见那把谢春山常带在身边的折扇。
素白扇面上题句如旧,字字如初——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秦嬷嬷退出寝殿,没走几步,殿中好似倏然传来阵阵压抑的低泣声,她驻足静听,又好像从未有过什么声音。
纷纭风雪皆负,唯有相思彻骨。
那是大塬国春禧元年,塬禧帝的新纪元。
这一年葮禧荣登帝位,摘去百里之姓,大刀阔斧改了国号年号,成为史书中的传奇女帝。也是在这一年,月霜郡城西延宋山漫山夜昙中有座孤独的坟茔,开始长起了青青的细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