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多孤星里与你走失

2017-08-10 19:40牙套菇凉
南风 2017年8期
关键词:天台妈妈

牙套菇凉

1

我第一次和许嘉诺狭路相逢,是高一,在学校天台上。那天风很大,他依在栏杆上,呼啦啦的风撩起他的额发,灌满他白色衬衣,像一面乘风欲去的船帆。夕阳正盛,琥珀色流光落在他侧脸,笼了淡淡暖光。

听到脚步声,许嘉诺回头看向我,他说:“你是顾昭昭,我认识你。”说这话时,他眉毛微挑,带着几分盎然的兴味,和莫名的侵略性。

那表情出现在许嘉诺脸上,有些许违和。我愣怔片刻后,用一贯的冷漠口吻对他说:“我也认识你,一班的许嘉诺。”

“哦,那还真荣幸。”他勾起的嘴角,隐约露出点讥诮。

在我们实验中学,许嘉诺是名人,我也是。不过他美名远扬,拥有让人羡慕的一切特质,长得好,家境好,脾气好,还是获奖无数的资优生。而我,臭名昭著,拥有和他完全相反的特质,相貌平平,脾气暴躁,还有一段将背负一生的黑暗往事。

在天台偶遇他之前,我曾远远见过他几次。那时,我觉得这个眉眼温和,微笑时眼底有光的少年,像一面湖泊,是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清澈。但在天台遇见后,我发现我错了。

我们第一面,明明还是陌生人,却充斥着莫名的火药味,彼此没说话,用眼神较着劲,那感觉就像两个世界,两种不同宿命的较量。

许多年后,我们分手时,许嘉诺对我说:“昭昭,真怀念第一次在天台上见到的你,那时你和现在不一样。”

我淡淡回他:“有什么不一样,我还是我。”

他沉默了好久,像在回忆里寻找年少时的我们:“……过去,你眼里有‘杀气。”

那时,许嘉诺站在宽阔的阳台上,点着烟,熟练地吐出漂亮的烟圈,我们都没再说话。岁月鎏金似的霞光,穿透云层,溅落在他身上。那一刻,我看着26岁的许嘉诺,又想起了当年,长风,天台,黄昏,我和他。唯一不同的是,岁月带走了少年的青涩,留给他风霜满目的沧桑。

26岁那年,我们开始变老,或者说,曾经怀揣了太多心事,和压抑活着的我们,从未年轻过。

我在16岁,遇到许嘉诺。然后我心中定义为干净少年的许嘉诺,成了泡影。

在他离开,和我擦身而过时,风将他的气味,清晰地送到我鼻端,是清新的柠檬香气,还夹杂着几缕若有若无的淡淡烟草味。

天台的门关上时,陈旧铁皮发出幽长难听的吱呀声,我看到他曾经站立的墙角,有一枚还未燃尽的烟头,可怜兮兮地落在暗绿色苔藓里。

那刻,我忽然意识到,或许许嘉诺的完美无缺,只是他掩人耳目的伪装。

想到这种可能性的时候,我可耻地生出了几分兴奋。我趴在许嘉诺方才站立过的位置,探出身望着楼下,数着一二三,数到三十九时,我又看到了许嘉诺,他步履轻轻,脊梁挺直,像一棵不畏风沙的小白杨。

他人缘很好,有几个男生围绕着他,同他勾肩搭背,同他低声耳语,兴许是说了什么有趣的事,男生们哈哈大笑,只有他开心时,微微勾唇,露出八颗牙的标准笑容。

他又变成了那个纤尘不染的无垢少年。

那个黄昏,我静静站在天台,看着他的背影。或许是感觉到我的目光,他忽然停下身,回头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或许他看的并不是我,只是我身后将落未落的暮霭。

2

暑假时,我在城中村一家小饭馆里工作。一道竖立的墙,隔绝了两个世界,墙内是低矮的棚户屋,和遗留在80年代的旧景,墙外是广厦高楼,新时代的欣荣和繁盛。

按理说,许嘉诺那样的天之骄子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年日久远的桌子,即使抹了多遍,还是看起来脏兮兮的,沾满油灰的大风扇,吱呀呀地转,带不走一丝暑热。老板周伯坐在柜台后打盹,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本又是一个安静,又无所事事的三四点午后,但许嘉诺走了进来。看到他的那一秒,我想的竟然不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是“他好像很喜欢白色”——第一次在天台遇到他,他穿白衬衣,这次他穿着不知品牌但看上去质感就很好的白T,和最新款的nike白球鞋。

以前,学校女生常私下里说过许嘉诺多半有王子病,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有“病”,但我确认那刻我是魔怔了,竟盯着他雪白的鞋面,发起呆来。直到许嘉诺用不大不小的音量叫了一声“老板,一碗牛肉面”,我才从莫名的情绪抽脱出来。周伯也醒了,轻声斥责我:“小顾,客人来了你傻站着干什么?”然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去炉灶前重新开火,下面。

我和许嘉諾没有交流,只有我端面给他时,他看了我一眼,说了谢谢,然后埋首吃面。

对于许嘉诺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我并不想知道原因。但看着那碗,被他翻来覆去,坨成一团,到结账还剩了大半碗的面,那时我相信了那句“所有的不期而遇,都是刻意为之”的话。

结完账,许嘉诺并没有急着走,他竟和周伯聊起了天,言笑晏晏的模样,很是讨老人家喜欢。我也听出了他“不经意”地同周伯探听我。我的怒火飙到了极限,却碍于周伯在场不能发火。

稍后一些,陆续有客人进店,周伯停止了和他闲聊,我才寻得机会,咬牙切齿地问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有事想问你。”

“我没空。”

“我等你!”

他掷地有声地抛下这三个字,嘴角斜斜勾起,浮起一缕陌生的笑。这话或许对别的女生而言,极具杀伤力,但对我,却毫无用处,因为从那个笑里,我看出了那其中包含的不是雪月风花,也不是光风霁月,而是目的明确的未尽之言。

从六点开始,吃饭的人多了起来,窄长的店面被挤得满满当当的,许嘉诺就靠在店铺对面的一株老榕树下抽烟,他微眯着眼,熟练地吐出烟圈,烟雾和黄昏时的薄暮,笼着他,模糊又落拓。

那晚忙完,周伯为我结算了一个月工资后,天色已朦朦胧胧地暗了下来。而许嘉诺就像一尊雕塑似的,还在等我,烟头散落了一地。

我径直从他面前走过,他在背后叫我:“顾昭昭,你先别走。”

“我们不熟,别烦我。”

然后,许嘉诺没再跟上来了,对此我并不吃惊,像许嘉诺那种人,从小骄养,怎么忍受得了旁人的冷待。

想必女孩子們从小就大人人告诫过,晚上不要独自走夜路。其实在那天之前,我都觉得这种说法是杞人忧天,毕竟那条幽深仄长的巷弄,我走了上千次,都安然无恙。但那晚,我竟遇到了歹徒,我想那两个人应该是面馆的常客,不然他们怎么知道,那天我刚好发了工资。

巷弄里的灯坏了,忽明忽暗,映着匕首森森雪亮。我本该放手的,但是我却紧紧攥着衣兜里那几张皱巴巴的纸币,不愿放手,就像那才是我的命。

3

那晚未得逞的抢劫事件,我将之归结为倒霉。

许嘉诺却说,那是墨菲定律——哪怕事情只有万分之一变糟的可能,它总是会发生的。

但这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当下事件发生时,我脑子里浮光片羽地闪过很多念头,我甚至想到了我倒在血泊中的画面,但就是没有想过放手。就在剑拔弩张时,巷口传来一阵尖锐的警笛声。

那两人落荒而逃,而许嘉诺从转角阴暗处走了出来,急声对我说:“快走,等下他们又回来了。”

见我没动,他又催促了一遍,我没什么表情地盯着他:“有警察,我不怕。”

听了我的话,许嘉诺嘴角抽搐似的勾了勾,与其说是笑,不若说是气的。我们就对峙着,互瞪着,时间一分一秒,沉淀在越发黯淡岑寂的巷弄里。

最后还是许嘉诺败下阵来,气呼呼地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椭圆形的玩意儿,轻轻一摁,发出“乌拉乌拉”的警报声,他说:“根本没有警察。”

应景似的,巷子另一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骂骂咧咧声,那些人又回来了。许嘉诺模模糊糊地嘀咕了什么,我还未明白过来,他就忽然拉起了我的手,低吼了一声“跑”,就扯着我奋力朝前跑了起来。

呼呼风声,在耳畔擦过,我就像无所依托的风筝,只得跟着许嘉诺的节奏,奔跑,再奔跑,企图逃离黑暗,飞入碧海蓝天。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有种错觉。那只被许嘉诺牵过的手,像有细小的电流蹿过,噼里啪啦的冒着火星,灼烫着我的思绪,我迷惘,甚至混乱了。

——我这样的人,怎么会和许嘉诺走到一起的。

年轻时的我,一无所有,却坦白无畏。将疑问给许嘉诺听时,他笑了笑,反问我:“你是怎样的人?”

我沉默了,并不知道该怎么评判自己。

但是这些年,我听过许多旁人的评断。有人说顾昭昭可怜,因为她从小就没有妈妈,她爸爸是个不务正业的酒鬼。有人说顾昭昭孤僻,因为她从来独来独往,没有朋友。有人说顾昭昭冷血,因为她在11岁那年,就亲手举报了自己的爸爸,将他送进了监狱。还有人说顾昭昭没有明天,杀人犯的孩子,只能沉湎在深渊里,怎么可能有未来。

这么些年来,我早就习惯了那些或怜悯,或嘲弄的言辞。

只有许嘉诺,对我说,顾昭昭,我觉得你很有勇气。

这也是我们能相遇的缘由。那天他来面馆找我,只是想问我,要做什么,才能活得像我一般无惧无畏。

其实,我想说当你一无所有时,你就知道了。但当下,不知出于什么缘故,我却故作深沉地拍了拍他的肩说:“走自己想走的路。”

因为我的这话,许嘉诺“脱胎换骨”了。第一次见他穿破洞牛仔裤,和画着凌乱涂鸦的黑T恤时,饶是我听他说过自己从小的愿望就是活得像漫画里的热血少年,而不是人人夸赞,循规蹈矩的乖宝宝,我也足足愣了半分钟,更遑论其他人了。

后来,他更变本加厉,将头发染成了浅浅的栗黄色,甚至还打了耳洞,戴着一枚闪闪发亮的耳钉,那枚耳钉是我被他缠着送的“救命”礼物。

许嘉诺挺敏感的,那在夜市买的十元钱一对的劣质耳钉,时常让他耳朵发红。他虽然也经常抱怨我抠门,但也一直戴着。他将这种忍受,叫做友情。

其实比起他的外在改变,更让老师们如临大敌的是我——顾昭昭这样的不良少女,怎么能和许嘉诺这种优等生做朋友。

那段时间,“乖宝宝”许嘉诺屡屡被班主任逮去谈话,无非就是告诫他少和我在一块,以免受我影响。但许嘉诺依然我行我素,最后见他成绩丝毫不受影响,老师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4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对许嘉诺的改变,欣然接受的。比如许嘉诺的妈妈——那个要求许嘉诺按照她规划的人生生活的女人。

可以说,强势的许妈妈对许嘉诺有种变态的控制欲。从小他穿什么衣服,吃什么食物,几点睡觉,未来要成为怎样的人,都在她一手操控内。

这种境况直到许嘉诺16岁,许妈妈升职,被调遣到加拿大分公司,许嘉诺才获得喘息的机会,然后他又遇到了我,更彻底放飞了自我。

说是彻底,也并不贴切。因为那段时间许嘉诺活得挺分裂的,每次他妈妈回国时,他就又变成那个乖宝宝,穿纤尘不染的白色衣衫,说话温文有礼,笑时露八颗牙,哪怕吃他最讨厌的胡萝卜时,笑容也不见半分变化。

我说:“许嘉诺,你这样累不累啊。”

那时,许嘉诺正和我在学校外的小餐馆吃饭。正午时分,客人很多,厨师没记得他扬州炒饭不放胡萝卜的嘱托。他正皱着眉,一面从米粒里将混杂着的胡萝卜丁,一颗一颗挑出来,一面漫不经心地问我:“什么累不累?”

“勉强自己在你妈妈面前活成另一番样子。”

许嘉诺耸肩,淡声道:“没办法啊,谁让她是我妈妈,我从小就由她一个人养大,我想让她开心。”

关于许嘉诺的往事,鲜少人知道。看似家庭美满,生活富足的他,其实没有爸爸,或者说他并不知道他爸爸是谁。她妈妈年轻时在日本留学,在那个樱花国度,和一个男人一见倾心,矢志不渝的誓言,不知说了多少,但最后那个男人却消失了……

许嘉诺说,她妈妈后来不顾家庭阻挠,生下他,独自抚养他,努力工作给他最好的生活,他不想让她失望,所以,他将自己变成一团橡皮泥,按照她期望的样子成长。

哪怕代价是他的不快乐。

后来,我想,我和许嘉诺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之所以会走在一起,或许其中还有一个原因——我们从小都不曾拥有过完整的爱。

“别挑萝卜了。”我出声阻止许嘉诺,他迷惑的抬头看我,郁闷地嘟囔:“不挑,没法下口。”

我将自己的蛋炒饭推到他面前:“我和你换。”

许嘉诺的表情一下亮了,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肉麻兮兮地看着我说:“昭昭,我真后悔。”

“后悔什么?”我漫不经心地问。

他很认真地说:“后悔没早点认识你。”

很久后回想起,那是我和许嘉诺认识十年里,他说过最接近情话的话,那时那刻,我心跳飞快,一声声撞在心腔上,像要挣脱束缚,蹦出来。

为了掩饰,我低着头飞快扒饭,并欲盖弥彰地说:“许嘉诺,别恶心我。”

我喜欢许嘉诺,我甚至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兴许是天台上的惊鸿一眼,抑或是他拉着我的手在深巷里奔跑的瞬间,也或许是在我面前,他放松自己,露出不为人知一面的无数瞬間。

都让我有一种置身深渊的人,看到阳光的错觉。

和许嘉诺,学校里有无数关于我和许嘉诺在谈恋爱的传闻,他们绘声绘色地说,许嘉诺有多喜欢我,为了我变成了另一个离经叛道的我。

每次听到这话,我都忍不住想笑。

因为没人知道,并不是我将许嘉诺变得离经叛道了,而是他骨子里,本来就有这么深藏的一面,埋存在心底,早晚一天都会爆发,而我,至多是将那时间加快了。

比如,第一次在天台见到他偷偷抽烟,还有唇畔那近乎挑衅的笑。

比如,从他随身带着恶作剧的警报器起。

这些都是他们不知道,只有我知道的秘密。

5

我喜欢许嘉诺,而他能喜欢我,这是我连在梦里也不敢肖想的事情。毕竟我活了十八年,过于心涩的经历,让我从未体会过惊喜是什么滋味。

但许嘉诺却给了我一个惊喜的馈赠。

那年夏天,连下了两天雨,空气的燥热分子也没冲散半分。比空气更热闹的是,三年辛勤一朝解脱后,高三学子抑制不住的沸腾,盛夏里落了一场经久不息的雪,纷纷洒洒,飘满了半空。

我站在天台,看着那些疯狂撕书、狂欢的男男女女,忽然觉得有点茫然,好像走完一段旅途后,不知下一程会通向哪里。

许嘉诺一句话,打消了我所有的顾忌和疑虑,他说:“昭昭,哪怕我们不能读同一所学校,我们也要在同一座城市。”

我没有说好,还是不好。因为下一刻,许嘉诺的手悄悄伸了过来,握住了我的手,我感觉到他的手心出了汗,湿漉漉地贴着我的皮肤。这是我们第二次牵手,他目不斜视地望着远处渐渐沉入地平线上的暮色,嘴唇微抿,有些紧张。

我惊愕地看了他一眼,很快明白了。第一次见他窘迫的样子,我没忍住笑出声,他凶巴巴地瞪着我:“顾昭昭,你笑什么?”

看着他耳根越发浓郁的绯红,我说:“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害羞时,还挺可爱的。”

“谁可爱了?”

许嘉诺说着,辩解着,张牙舞爪的扑上来想掐我脖子,被我避开了。那个黄昏,笑声一直漂浮在空中,被夕阳渲染成了温暖的色调。

我和许嘉诺在一起了,这次不是友情,而是爱情,哪怕我们谁也没说过爱或喜欢。

爱情有时是盔甲,有时也是软肋。

大三那年秋天,许嘉诺对我说,他妈妈想见我。

那时我很生气,因为我们约定好,在大学毕业前,不要透露我们的关系。因为我想有个稳定的工作后,用最好的面貌,堂堂正正地站在他妈妈面前。我希望新的人生,能掩去我过去的不堪与挣扎。

那天我们吵架了,我咄咄逼人地问他,为什么不遵守约定。

我这人有个毛病,一生气就口无遮拦,完全没顾忌。对越亲近的人越是如此。许嘉诺被我气得面色发白,扔下一句“不可理喻”,便拂袖而去,本该甜蜜的约会,最后不欢而散。

冷静后,我又开始后悔了。

三年里,除了最初的甜蜜期,我和许嘉诺的摩擦日渐增多,都说爱情里容不得半点沙子,曾经作为朋友时还能相互包容的小矛盾,延伸到爱情里,似乎就成了一点就着的导火线。

记得高二那年,有小女生递情书给许嘉诺,那时的我像吃了一枚未成熟的青果,从头酸到脚,还佯装成逗趣的样子对他说:“这个女生还不错,要不要试试?”

他瞥了我一眼:“试什么试,又不是菜市场挑大白菜。”

就这么一句轻描淡写的回答,我莫名其妙又开心起来了。

后来在一起后,我去他他实验室找他时,见他和一个女生头靠头一起在讨论问题,一种恐惧的情绪萦绕在心头,哪怕他同那女生介绍说我是她的女朋友,那感觉也挥之不去。许嘉诺开玩笑说:“昭昭你现在怎么这么小心眼。”

本是逗趣的话,却生生挑起了我的火气,我瞥了他一眼,冷冰冰地说:“我是小心眼,如果你嫌弃,可以去找大度的。”

那次,我们冷战了半个月。最后这场不见硝烟,却伤心虐肝的战争,最终以许嘉诺的妥协让步告终。

这三年,如此大大小小,又莫名其妙的冷战,不胜枚举。那些自卑、惶然、不安的情绪,就像关在我心中的猛兽,一旦开闸放出来,就关不回去了。

那晚,我辗转反侧,睁眼到天亮,我想起了许多我和许嘉诺的往事。

大一那年,他带我去峨眉金顶看日出,破晓时分,蛋黄似的日轮,从云絮里跳出来时,许嘉诺俯身吻了我,那是我们的初吻。我每个月生理痛,他都会帮我买好暖胃的姜茶,冬天会将我冰冷的手捂在肚子上取暖。我高数挂科,需要重考时,他不眠不休地为我补习,有时我睡着了,他还在昏暗的灯下,给我记下重点……

这样的事数不过来。这样好的许嘉诺,我却一再伤他心,我讨厌那样的自己,却又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6

那个睁眼到天亮的夜,不止我一个人煎熬,许嘉诺也是。他在凌晨五点时,给我发了一条消息。消息写的是:不是我告诉我妈的,我也不知道她怎么知道的,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我还是和许嘉诺的妈妈见面了,在市中心的一家高档茶会所。她见到我就开门见山地说:“我找人调查过你,你的出生和家庭,我并不觉得你和小诺合适。”

许嘉诺试图阻止他妈妈,但显然在他强势的妈妈面前,他弱得像毫无反抗能力的蝼蚁。

“你爸爸曾经喝多了和人发生争执捅了人,然后畏罪潜逃,但是最后被你带着警察去了他藏身地,你爸爸被捕,最后被以故意杀人罪,判了无期。”她条理明晰,毫不留情地将我的伤口剖开,“并且,你曾经因为偷窃,被拘留过。”

起初,我麻木地听着她说起那些被众人所知的过去。直到她说起“偷窃”一事,我终于坐不住了,浑身发抖,这是我连许嘉诺也未说起过的秘密。

我心底的弦,被拨动了,发出铮铮鸣响。我没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豁然起身,不顾许嘉诺的叫喊大步离去,那一刻,我有种感觉,我和许嘉諾完了——许嘉诺那种乖宝宝,必定不会忤逆他妈妈的。

同时,我也感觉到了解脱,患得患失,怕失去许嘉诺的不安情绪,在相互需要又相互折磨的三年里,无限膨胀,又在失去他那一刻,终于尘埃落定。

我发了一条分手短信给许嘉诺,就关了机,回宿舍闷头大睡。

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那是我爸爸入狱不久后的春节,阖家欢聚时,只有我家冷冰冰仿若一个冰窟,饥肠辘辘的我,走出家门,走进一家小超市,偷偷将食物塞进了旧棉衣里……

我被舍友叫醒时,出了满头冷汗,外面漆黑一片,未关闭的窗,被风雨吹打得咯吱作响。我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茫然地看着舍友嘴唇煽合着,半晌才听清她在说:“昭昭,你是不是和许嘉诺吵架了,我看到他在宿舍楼下待了几个小时了。”

我下楼时,许嘉诺蹲在宿舍楼的墙角下,抬头仰望着屋檐上,一串串瀑布似的雨帘。那些许落寞,像针一样扎着我的心,不久前还萌生出和他分手的决心,在那一刻,就如这场忽如其来的雨,落下来,摔得粉碎。

从未想过,那个对妈妈唯命是从的许嘉诺,会为我和他妈妈翻脸。

之后,他妈妈断了他的生活来源,想逼他妥协。于是他开始大量接兼职,做家教,帮导师做文件,接外包帮人做程序图……所有他能做的活,他都做。

一次许嘉诺接了一个外包活,时间紧急,连着三天没睡觉,赶完图纸后,他打了电话给我,说:“昭昭,我现在才真正明白生活的不易,这么短时间我都觉得累得要死,不知道曾经你是怎么熬过来的。”他顿了顿,“可以和我说说你的过去吗?”

我默然良久,问他:“你想听什么?”

“说说你爸爸吧,还有……当初你为什么举报他?“

我回忆了好久,才将那模糊的往事,一点点拼凑完整。

我爸爸出事那年,我11岁,他藏身在一个废弃的旧码头里,我经常偷偷摸摸去看他,那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月,直到一天他对我说,他托人联系好了一艘开往南非的货船,想要出国去躲躲。那时,我感到恐慌——南非多远,他离开,可能意味着我们再也不能见面,我不想失去这个世上我唯一的亲人,于是,我举报了他,至少那样,我想见他的时候,能见到他。

我用他的自由作代价,换取了我所以为的心安和亲情。

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完,我笑着问许嘉诺:“我是不是好自私?“

“嗯。”

“你害怕了吗?”

“害怕。”

我患得患失的情绪,因为他的回答,又沉了下去。我没再说话,他却低低地笑起来:“顾昭昭,我知道你有多坏了。”我屏息,他继续说:“既然你这么怕失去,就这么一直自私地绑着我吧。”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陷入了深眠里,沙沙电流声里,我听到他轻微的鼻息声,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7

我27岁那年,去参加大学舍友的婚礼。同寝朋友问我,许嘉诺呢?他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我愣愣,笑着说,我们已经分手了。

有好奇心浓重的人,还继续问,你们怎么分手的?

我回,不知道。

其实,我也想知道答案,但许多事好像没有答案,我们在平平淡淡里,就那么一步一步远离,然后走出了彼此的生活。

我和许嘉诺毕业后,住在了一起。他一家国企当工程师,而我在一家外企当秘书,薪资都还不错,男朋友温柔体贴还长得好,也应该没什么好不满足的了。

但有些东西是根深蒂固,就如我们无法更改的出生和回忆,我心底那点患得患失和不安,总是会不时冒头。

许嘉诺太好了,好得让我害怕,总有一天会失去他。于是,越害怕失去,患得患失的情绪就越浓烈,越想证明,对方爱自己更多一点。

和妈妈摊牌后,许嘉诺四年里只回过一次家。在他24岁那年,她妈妈50岁生日时。彼时,他以为时间能让所有情绪沉淀,他妈妈也能接受我。但那天,我们连家门都没进到,就被他妈妈撵了出来,她说,如果你执意要和这个女人在一起,就当我没你这个儿子。

回程途中,许嘉诺一直沉默着,那种沉默让我无端感到心慌,我怕许嘉诺忽然想通了,就离开了我。车厢里的气氛凝滞着,焦灼着,快让我喘不过气来,就在我快被自己的自艾自怜折磨得发疯时,许嘉诺用右手轻轻握住我放在膝盖上的左手,他说:“你还记得以前你对我说过的话吗?”

“什么?”

“你对我说‘走自己想走的路”。许嘉诺看着我,眼底闪着温柔又笃定的光,“昭昭,我不确定未来会怎样,也不敢保证永恒,但我当下这一刻是想和你走到永远的。”

我时常说许嘉诺是二愣子,什么事情从他嘴里说出,都带着理性的分析,即便情话,亦是如此。但我更了解,比起许嘉诺,在说情话一事上,我更笨拙得像个不开窍的木头人,在一起那么多年,我甚至没有对他说过一句喜欢。

在一起时,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直到分开后,我才觉得后悔。

26岁那年,尽管一起历经了种种波折,我和许嘉诺还是分手了。兴许是过往冷战过太多次,那次分开时,我们都很平静,似乎是知道,一个月,两个月,甚至是半年后,总有人耐不住寂寞,然后重新走到一起。

那天黄昏,许嘉诺收拾好行李,我们站在阳台上,最后看了一次夕暮,琥珀色的晚霞占满了半壁天,黄昏越来越深,许嘉诺看向我时,眼底的黄昏褪去,眼瞳里是一片沉沦的夜色,他说:“昭昭,真怀念第一次在天台时见到的你,那时的你和现在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我还是我。”

“……过去,你眼里有‘杀气。“

我明白许嘉诺的意思,有杀气的人,才活得无畏坦荡。

离开前,许嘉诺最后问了我一句:“和我分手,当下你是想走的路吗?”

我垂下头,低声说是。

他揉了揉眉心,疲倦地说:“昭昭,我觉得累了,或许你并不是那么喜欢我。”

我张了张嘴,想反驳,却不知如何反驳,最后只得作罢。

那时,站在黄昏里的我和许嘉诺都未想过,那会是我们之间最后的一次对话。我们都未料到,那一次分开,我们都倔强的背道而行,没再回头。

最初,我对这种分离,并没多大的感觉,就像小时候,我养过一只小狗,每次带他出去遛弯时,不论它跑多远,我都不担心,因为我知道,它还会回来。直到某一天,它出去后,再没回来过,我找遍了所有它能去的地方,都不见它踪影,我才明白,我彻底失去了它。

我和许嘉诺也一样,在明明应该相爱的时光里,我却浪费时间在了彼此折磨,比较谁爱谁多一些这些琐事里,像是一场比赛,我不想先认输。

有时我们认为的游戏,却渐渐成了真实。

分手一年后,当我想要低头,却害怕对方早就退场,只剩下我一个人在演独角戏,所以选择了缄默。

我想再等一等,没想到这一等又是一年,等来的却是许嘉诺交了女朋友的消息,那个女生聪明,漂亮,还和他门户相当,许妈妈开心的不得了,张罗着为两人筹备婚事。那时,我才恍然大悟,万事万物都有保质期时,错过了赏味期,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们就像两条相交的线,短暂交集后,终究越走越远。

后来,我也谈了恋爱,再没有患得患失的感觉,甚至走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一切顺遂得不可思议。

我时常问自己,为什么那个人不能是许嘉诺。我想了好久好久,才想明白缘由。像我这种惧怕失去的人,只有不那么爱一个人,才能和他长久在一起。

8

——顾昭昭日记摘录

许嘉诺曾经你问我,昭昭,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我害怕的东西太多太多了,我怕爱得比你多,我怕你有一天会厌倦我,我怕美梦醒来后变成荒芜,我怕你看不清我内心的怯弱與无措,又怕你看清我内心的怯弱与无措。

这些,我从不曾对你说起过。从喜欢上你的那一刻起,过去无惧无畏敢爱敢恨的顾昭昭就消失了。但我并不后悔刻骨铭心地爱过你一场。我唯一后悔的事——是在相爱时,从未对你说过喜欢。

许嘉诺啊,我喜欢你。

这个秘密,我说给星星,说给长河,说给你路过的每一处风景。

却唯独没有说给你听。

如果当初,大胆说出来,是不是,结局就不一样了。

许嘉诺我喜欢你,比你看得见到的星星,还要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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