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里的虎扣

2017-08-10 21:35娄光
四川文学 2017年8期
关键词:屠户强子

娄光

春锦和秋起一走,虎扣就在家里呆不住了,也下决心离开村子,到城里去。虎扣是家里的独子,爹娘都不愿让他去:在家里有吃有喝,去遭那些罪干啥?

我不是去遭罪,是去干事。虎扣争辩,是去赚钱!

在家里就不能赚钱?爹一脸的不屑。

我是去赚大钱,秋起在村里连屠户都不干了,在城里肯定赚得多。虎扣鼓着嘴说。邻里八村就这么一个屠户,虎扣心里挺羡慕的。

一听这话,爹的眼睛一亮,回头问虎扣:你是去赚钱?

啊!虎扣莫名其妙地点点头,怎么啦?

是去找春锦吧!爹说。

虎扣被爹说中了目的,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春锦是村里屠户的闺女。屠户既杀猪又杀羊,猪杀得最好,一刀毙命,所以,村里的人都叫他一刀准。偌大的村子,就这么一个屠户,生意好得很。后来,屠户把手艺传给了春锦的表哥秋起,村里人都羡慕,这小子有了这手艺,一辈子不愁吃穿了,可秋起偏偏不喜欢杀猪杀羊,于是在一个冬天丢下刀跑到城里打工,春锦尾随表哥也进了城。其实从那时候春锦一走,虎扣在村子里就呆不住了,天天想着进城。

小时候,虎扣、春锦还有秋起就是很好的伙伴,上学时,每天和村里一大群男生女生结伴而行,从海边的村子到镇中心学校,共有十五里多路,他们经常一路欢歌地走进学校的大门。虎扣总是走在队伍的最后边,他喜欢看春锦走路的样子,只要上学的路上有她,虎扣就感觉路不那么远。其实,春锦长得不好看,就是个子高,远看近瞅,都有点蠢,同学们叫她柳树精,也就是说她又高又细的样子。春锦比虎扣长两个年级,也年长两岁,中学没念完就不念了。虎扣经常怀念有春锦的日子,做梦都会梦见春锦陪他去上学。

春锦进城半年后,给家里寄回五百块钱,她爹屠户站在家门口用杀猪杀羊的手拿着钱一张一张地数,数几张就往指尖上吐口唾沫,声音又响,又夸张,按说,一共也没有几张,虎扣记得,那些钱都是一百元的,五百块钱也就五张,可他老是没完没了地站在大门前数票子,好像春锦天天往家寄钱一样。有人路过看到了就夸春锦,说她是个孝顺的丫头,知道心疼老人。其实,屠户并不老,四十多岁,但他却真的像一位老人那样咧着嘴笑,慢条斯里地说,这丫头,不听话,你说,我在家有吃有喝的,要钱啥用呢。话虽然这么说,脸上却挂着自豪的微笑。虎扣的娘很羡慕,回家对虎扣爹说,进城真好,有钱花。虎扣心里痒痒地,自此就更想进城了。

虎扣本以为春锦进城的第一年能回家过年,打算问问春锦城里的事,可是那一年她没回来,直到今年腊月二十三,春锦才回来,她和表哥打了一辆出租车。车故意在村口停下,虎扣看到春锦穿了件紫色的像貂皮又不像貂皮的长袄从车里走出来,右手拉着一个带轮的皮包招摇走过,一路和村人说笑着打招呼,弄得鸡飞狗跳,走起路来也似乎是故意一扭一扭的,在冬日的村街上很耀眼,活像一只小狐狸。她和表哥大摇大摆地从村口走到家门口,百十米的路足足走了半个多小时。

虎扣一直跟在春锦的屁股后边,边走边说,你这衣服像貂皮,不细看,看不出毛短。跟貂皮一样好看。

春锦斜着眼看虎扣,扑哧乐了:这叫貂绒,长毛的才几个钱?现在也就镇上县上穿长毛吧,城里时髦的都是短的了。老土。

虎扣马上说:以后不叫你柳树精了,叫小貂绒儿吧。

春锦抬腿踢了他一脚:滚。

虎扣的屁股挨了春锦一脚,既没生气也没滚,继续跟着她往家里走。他觉得春锦穿着貂绒比以前漂亮了,不到两年,她的变化很大,不再显得那么又高又细,突然间,变得秀气了许多,浑身上下散发着城里女人的味道,虎扣还发现,春锦的单眼皮已经变成了双的了,以前像乱草一样的头发卷卷着盖在头顶,如今直直的披肩长发像电视里洗发水广告,风一吹,旗帜一样飘扬,还飘来一股淡淡的香气,很好闻。

虎扣说:你的头发真顺溜,像缎子。

春锦居高临下地对他说:能不顺溜吗,烫这个头我花了差不多八百块。

虎扣瞪大了眼:这也叫燙头?这不就是直头发么?

春锦又乐了:说你土吧。

虎扣叹着:八百块,真贵啊,快赶上我家地里一年的收成了。

春锦把嘴一撇,说:这还贵吗,做脸,割眼皮,给嘴唇纹线,加起来花了好几千呢。知道不,韩国的女明星都是这么做出来的,漂唇听说过吗?我漂了。

说着,她在村街上站下来,把嘴揪起来给虎扣看,然后问虎扣,好看吧,这辈子再也不用涂口红了。

正是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阳光暖暖地照在她身上,她的嘴唇在夕阳下显得更加湿润、鲜红。虎扣的心一跳一跳的,就要跳出嗓子眼了,他不由得闭上眼睛,等睁开的时候春锦已经拉着她的皮箱走出好远,箱子的滑轮在地面上擦出一串有节奏的响声,唱歌一样。

虎扣跑了两步追上春锦,依然跟在她的屁股后。

听春锦的口气,好像只要一进城,钱就不是钱了,纸片子,那时候,不只是虎扣动心,差不多在场的年轻人都想和她一起进城去赚钱,大家像迎接大明星那样前呼后拥地挤进春锦家的院子里。

她表哥秋起掏出硬盒“中华”撤了一圈,大家站在院子里一边抽烟一边听他们讲城里的新鲜事。

虎扣说:我也想和你们进城打工。

秋起就说:行啊,找我吧。说罢给虎扣留下自己的手机号。

虎扣说:别到时候不认识我。

春锦说:他敢。

秋起就笑,说:不敢,我妹在城里是我姐,知道大姐大吧,她就是。

院子里的人哄笑起来。整个春节,村子的青年人都叫春锦大姐大。春锦还有许多变化,比方说,她和男生在一起也不像以前那么拘谨了,还经常和男生拍拍打打的,花起钱来特仗义,像流水,还扯着嗓子唱歌,新歌老歌都会唱,居然还合唱《沙家浜》的片断“智斗”,秋起唱胡传魁也唱刁得一,春锦唱阿庆嫂,两人一唱一合的非常默契。半个多月里,村子让他们兄妹俩闹腾得热血沸腾。

他们走之后,春锦的爹屠户吵着不再杀猪了,开始张罗着盖新房,村里的人就都认定春锦在城市里真的发了大财,有人逗屠户,以后,我们的猪谁来杀呢?

屠户就笑呵呵地说:你上城里找秋起吧。

春锦是正月十六走的。她走之后几天,虎扣也进城了。

春锦和秋起一起接的站,早上天还是晴的,可虎扣到时,天却变了,乌云越压越厚,竟然飘起雪来。雪来得意外,都快春天了,还下雪?

这天真邪乎了。春锦穿得少,觉着有些冷。

也真是,这雪早不下晚不下。秋起也抱怨。

虎扣从车站走出来,春锦禁不住笑了,虎扣的样子很滑稽,肩上扛着大包小包,身上却落满了雪,身子白白的,胖了许多,像个白色的老人,春锦格格笑出了声:你傻呀,雪光往你身上下吗?

虎扣憨憨地笑笑,对着天上飘落的雪花说:怎么突然下起雪来了?

先别说了,先吃饭。春锦已冻得直哆嗦了,给他拍了拍身上的雪拉起虎扣就走。他们三个人在车站附近的肉串店喝了啤酒。这么冷还喝啤酒?虎扣说。

老土,人家谁还喝白的?啤酒多文明。秋起说,一年四季都喝啤酒。那是虎扣第一次喝酒,他们一口气喝了二十瓶。望着大街上闪闪烁烁的霓虹灯,虎扣很兴奋,后悔没早点进城。饭吃到中途,春锦的电话响了,她看了一眼电话说,叫我了,我得回去了,我给你请假吧,你带虎扣回去陪他说会儿话。说罢站起身,走了,在雪中,春锦屁股还是一扭一扭的,虎扣一直盯着她,摇摇曳曳地上了出租车。

秋起用肉串钎子在虎扣的眼前晃:哎哎……

虎扣就笑:真好看。

秋起把肉串钎子收回来,不怀好意地笑:臭美吧你,你,养不起她。

虎扣马上说:谁说的。

秋起一咧嘴,笑了:行,那你就快发大财吧,到时候,我给你保媒。

虎扣说:不用你,我自己去追她。

秋起说:也跟外国人似的,单腿跪地?

虎扣拿起串肉钎子递到秋起面前:再弄一把玫瑰。

秋起乐了:哟哟,演电影啊,刚进城就学会整洋事了?

虎扣笑了,在酒精的作用下,虎扣幸福得像是真的娶了春锦。

秋起搂着虎扣的脖子亲昵地说:人活着就那么回事,钱这东西好,绝对好,在城里,人活的就是钱。有钱了干啥都行。你要是喜欢春锦你就使劲追,哥们儿不拦着。

虎扣说:那行,等我挣了钱就向她求婚。

秋起把嘴一撇说:得了吧,你挣不了那么多钱,只要春锦喜欢你,将来,她能养活你。他说着举起右手,支起小手指和大拇指说:人家一晚上挣这个数。

虎扣睁大了眼睛:六十块啊,我的天。

秋起把他往后一推说:行不行啊,一点也不敢想?大脑要飞起来想问题啊,这是在城里。六百呀。

虎扣立刻觉得脑袋的血往上涌:六百!她做小姐啊?

秋起说:小姐怎么了,你别听村里人瞎说,她不是做那种小姐,她不陪人睡觉,她只是陪歌,陪酒,陪跳舞,三陪,知道吧。城里人就是傻,在歌厅里玩几个小时,就扔進去几千块,那钱就像风刮来的,一点不知道心疼。

虎扣不解地问:都干啥呀,要那么多钱?

秋起说:K歌啊,还喝酒,你想,要是十个男的来K歌,不算酒水,一人找一个小姐,一人给六百,那十个人是多少?六千对吧,再喝点酒呢,不能干喝吧,再点几盘水果是不,那就是几千块进去了。黑着呢。

虎扣问:你一晚上挣多少?

秋起不好意思地说:我呀?我不行,我只是在K厅里做少爷,他一边说一边解释着,少爷其实就是服务生,进了歌厅,服务生都叫少爷了,女服务员叫公主。春锦得陪客人唱歌,跳舞,她们那样的叫小姐。

虎扣嘲笑地说:老土,你还是少爷啊?

秋起也笑了笑说:就那么叫呗,我挣得少,一个月才挣一千五,明儿,我带你见强子哥。你也能做少爷。

虎扣说:强子哥是谁?

秋起解释着:管服务生的,他老给我面子了,我介绍你,他肯定收。

虎扣说:我什么都不会做。

秋起咋咋呼呼地问:会说您好不?会说再见不?

虎扣笑了:我是人,又不是狗。

秋起冲着虎扣拿腔做调地喊了声:您好。

虎扣吓了一跳,睁大眼睛看他。

秋起就又喊了句:再见。

虎扣笑了:就这两句?

秋起说:还有,你会直直地站着不?

虎扣激动了:就这么简单?

秋起:没有在家晒盐那么麻烦。到时候我教你。人活着就那么回事,只要进了K厅,一下子会想通好多事。就像我妹,刚进去的时候还不好意思,回来就骂我没正事,说我把她送进了虎口狼窝,骂我推她进火坑,可不到一星期,她就美得不行了,非要请我下馆子,挣钱是真的,像咱们这样的,没能耐,没背景,老土……可以后有钱了,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操,有钱了咱他妈的回家,就买拖拉机,买皮卡,盖二层小洋楼,院墙上安上视频头,想看谁就看谁。

虎扣说:可你一个月才一千五百块钱。

秋起脑袋一低,叹了口气说:我要是女的就好了,我就干到没人要我为止。秋起喝了口酒接着说,不过,也没啥,春锦也说了,到时候她给我介绍一个姐妹,有人替咱挣钱呢。

虎扣惊讶地看着秋起说:她姐妹是不是也是小姐啊,也三陪呀?

小姐怎么了?说着,秋起端起杯子和虎扣碰了下:兄弟,观念太重要了,你慢慢转去吧。想通了,这世界就老美好了。钱哪,女人哪,什么都有了。

吃了饭,两个人勾肩搭背地走在大街上,在雪中走着,留下一路弯弯曲曲的脚印,雪中的街灯昏昏黄黄,远看起来迷离得极不真实。穿过一个红绿灯,又过了一个红绿灯,然后摇晃着横穿大街,再然后拐进一条小胡同,繁华的街景立刻从他们的视野中消失了,眼前是一片低矮的平房和东西两条臭水沟。一阵风刮过去,满眼都是卷起的垃圾。后来,虎扣才知道,这里是贫民区,许多来打工的都住在这里。

虎扣感到很意外,秋起怎么会住在这样的地方。他也没想到,城市也有不如乡下的住处。

他们在胡同里走了好半天,在一个小院前停下来,拉开院门走进去,面前是一座很矮的平房,他们弯着腰走进屋,秋起一边拉亮灯一边说,这里的房租便宜,在城里,干啥都要钱。其实,就是一张床呗,啥地方不能躺人,咱在家还睡过野地盐滩呢。你说是不是?

两人身上落满了厚厚的雪,虎扣边拍打着雪边点头说是,又说:这破天,雪还下得这么大。。

秋起拍完了身上的雪又拍他肩说:你不是要娶我妹吗,你好好挣钱再省点花。

虎扣醒了,想起刚才说喜欢春锦的话,竟然不好意思起来,说:你可千万别告诉她。

秋起说:那怕啥,她要是知道一定很高兴,有人想娶她是好事。老土。

说罢,他指着一张床又说:你睡这边,我睡那边。这个月的房钱就算了,下个月一人一半。说完一头扎在床上,没一会儿屋里响起了鼾声。

这天晚上,虎扣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真的发了财,开着皮卡车把春锦拉回村里。早晨醒来的时候,望着窗外明媚的阳光,虎扣的心里美滋滋的。他想,进城了,离这样的日子应该不会太遥远。他还想,到时候,他自然不会开着皮卡去接亲,一定租辆红色小汽车。要是再有钱,他就租个车队,那多威风啊。

虎扣一觉醒来已经是中午了,秋起躺在床上翻了个身说:我请你吃兰州拉面,吃了饭带你去见强子哥。

强子哥是个小个子,有点胖,样子长得有点像香港演员曾志伟,说起话来,脖子上也像勒了一条绳子,笑起来也像,很亲近的样子,他问虎扣:你也会杀猪吗?

虎扣说:我可不行,我们村里只有屠户和秋起会杀猪,那是技术活儿。一般人干不了。说到杀猪,他对秋起很尊敬。

强子哥就乐了,说:知道你不会杀猪,开个玩笑。

秋起就也乐了,讨好似地夸着:强子哥真幽默。

强子哥转过头对秋起说:你带他吧,一个月八百。

秋起马上说:放心吧强子哥。

这时,强子哥的电话响了,他瞅了一眼,没接,而是低头去喝水,像饮马一样,把嘴插进杯子里。

秋起捅了一下虎扣说:快谢谢强子哥。

虎扣马上说:谢谢强子哥。

强子哥叼着纸杯抬起眼皮看了眼虎扣。

秋起探询的口气问:强子哥,那我带他去洗个澡吧。

强子哥放下嘴里的杯子逗着:去吧去吧,别弄得一身大粪味,好像刚从地里回来似的,来这里的都是有层次的人,在这儿干活,身体一定要干净,当然最重要的是手脚必须干净,做事要认真,还要懂礼貌。具体的事情让他告诉你吧。他手指着秋起脸却瞅着虎扣,说了最后这句话。

虎扣忙说:我会努力做事的。

强子哥点点头,收起了笑:好好干。干好了,工资自然会加上去。

秋起拉着虎扣退着走出强子哥的办公室。

关上门,秋起马上说:走,我带你去汗蒸。

虎扣:汗蒸是什么?

秋起說:就是洗澡。外国人发明的,去了就知道了。

虎扣此生头一次进K厅,他有点发蒙,听着巨响的音乐,看着走廊两侧站立的男女,感觉自己像似检阅仪仗队,有点不会走路了,走出大门口的时候,虎扣的身上已满是汗水。

刚一迈出k厅,门还没有合上,春锦就追了出来,她穿了超短裙,两条大白腿在阳光下让虎扣看了有些晕头转向。天是好了,出了日头,可雪还没化净,春锦就穿成这样?!

虎扣关心地问:穿这么个样子,不冷?

别乱说,老土。春锦白了他一眼,又问秋起:怎么样?说好了没?

虎扣被噎了回去。秋起却把嘴一撇自豪地说:我是谁呀。

春锦又问:你们这是干啥去?

秋起开着玩笑说:走吧,去汗蒸,强子哥说了,他身上一股子大粪味,去去味。

春锦就说:好哇,我都三天没洗澡了,身上都酸了。

虎扣就乐了,说:你在咱村的时候,一年也不洗一次,也没闻到你身上有酸味,怎么到了城里,三天不洗就酸了?

春锦说:土呀,在家吃啥,上城里吃啥。我在这儿,天天都能吃上各种水果,在家一年也吃不上几个。榴梿你吃过吗?

虎扣摇头说:没有。

春锦:量你也没吃过,老土。

秋起说:臭。可臭了。跟厕所一个味。吃完榴梿一说话一股子大粪味。

春锦打了秋起一巴掌说:你才臭呢。

三个人有说有笑地拐进一条街,来到一家汗蒸馆停下了。

春锦说:今天我请客。

秋起非常理直气壮地说:当然得你请了,你一天的工资都快赶上虎扣一个月的了。

虎扣问:你怎么不上班?说跑就跑了?

春锦说:我算半个自由职业者。要是客人不多,没人管的。

一张门票花了38元,三张就接近120元,再加上洗澡用的毛巾,一次性的浴液洗头膏,差不多花了150元,这让虎扣大吃一惊。

虎扣说,怎么洗一次澡比吃顿饭都贵?

春锦:这不是洗澡,是汗蒸知道吗?算了,你肯定不知道。

果然环境超出了虎扣的想象。大火炕,烧得滚烫,躺在上面真舒服,跟在家里的一样,最关键的是,男的和女的都在这一面大炕上躺着,许多女人穿着浴衣光着脚板在炕上走来走去,虎扣进来后非常不习惯,更不敢正眼看春锦,他就闭着眼睛躺在那里想心事。

春锦伸腿踹了他一脚:虎扣,去洗洗,回来再躺着就更舒服了。

虎扣睁开眼睛看她,春锦穿了浴衣,样子有点日本人,也有点像韩国人。反正不像中国人。他想,自己的模样肯定也很怪。

虎扣问:上哪儿洗。

秋起在先,虎扣在后,两人一前一后下楼。春锦也站起身,跟在他们身后,虎扣开始有点心跳起来,想,春锦不会也和他们一起去洗吧?在城里洗澡也都在一起吗?不分男女了?那怎么洗呀。

可到了楼下,楼梯的左侧贴着男浴,右侧贴着女浴。虎扣悬着的心才放下了,他和秋起进了左门,春锦进了右门。

半个小时之后,他们又回到二楼的大炕上,洗了澡,身上非常清爽。虎扣心情很好地看着春锦,想唱歌,想吹口哨。

春锦躺地炕上一个劲地抬起胳膊闻。

秋起问:你闻什么呢,跟条狗似的。

春锦说:我怎么老是闻身上有股子烟味呀?

虎扣问:你学会抽烟了?

春锦说:没有啊。

秋起就笑了:精神作用,那些客人天天不是酒就是烟的,你不去想,那味就没了。

虎扣问:春锦,你想挣多少钱回村?

春锦不假思索地回答:一直挣啊,回去干嘛?我才不回呢。

虎扣:一天六百,一年差不多就能挣20多万,你要是挣十年,那不就是200万的富婆了?

春锦:我不吃不喝呀?再说了,200万还是钱吗?在城里,买套房子就要一百万,我十年的青春才挣两套房。

虎扣想了想说:你应该知足了,你十年青春就能挣200万,可我和你表哥秋起呢,我们两个人的一辈子加起来也挣不到200万。

春锦自豪地笑了:那倒是。

虎扣说:你不结婚了?

春锦:结婚哪?没想呢,再说吧。

秋起就半开玩笑地说:虎扣着急了,他想和你谈朋友呢。

虎扣用力踢了秋起一脚:瞎说。

春锦看着虎扣瞪起眼睛:你啥意思啊?

虎扣说:没啥。他胡说呗。

春锦:他胡说?那你的意思就是嫌弃我呗?

虎扣慌了,忙说:不是不是,我可不嫌弃你。

春锦:哦,那就是说你想和我谈呗?

虎扣真的有些发窘:不是不是。

春锦急了:那你是啥意思?

虎扣说:谁会嫁给我呢?在城里,一个月挣八百块钱。才洗几次澡啊?

春锦并没真生气,也没往心里去,抬腿踢了虎扣一脚:蠢货。我知道你打小就喜欢我。

虎扣就乐了,心里有点甜丝丝的,说不出来的幸福感。

春锦说:我比你大两岁呢,你得叫我姐。

虎扣就开玩笑地说:还是叫你大姐大吧。

这个下午虎扣是快乐的,他和秋起和春锦在汗蒸馆一直躺了三个多小时,到上班的时候三个人才走出来,来到大街上,虎扣说饿了,要请他们吃晚饭。

三个人就进了一家小面馆,一人要了一碗面条。到结账的时候,还是春锦抢着付了钱。

虎扣说:这多不好啊,我进城是来打工的,又不是来做客的。

春锦就说:你别臭美,还不是因为你刚进城吗?热情热情让你心里暖和暖和,从明儿起,各管各的。

一进K厅,秋起给虎扣领了一套制服,满厅的少爷们统一穿西装,打领结,虎扣在镜子里看自己的时候,真的感觉自己有点像电影里的少爷了,整个晚上,他一直跟随秋起站在K厅的走廊里等着各包房的妈咪以及妈咪助理们的吩咐,送毛巾送茶水送果盘。他们从料理间端出这些东西,再一样一样按照小姐们提上来的单子送进各包间。虎扣一直跟着,看着,一一记在心里。

秋起送了几趟东西便对他说,看清楚了吧?就这样,多简单的事,狗都会做。

虎扣乐了,说:那我们都是狗了呗。

秋起瞪了他一眼说:操,你才是狗。

正说着,那边有人吵了起来。两个保安快速跑过去。

秋起说:没事,准是喝多了,天天都有。

果然很快就安静下来。

虎扣问:春锦住在哪儿?

秋起说:她和几个姐妹拼房。四个人租了一室一厅,人家住的是楼房,夏天有空调冬天有暖气,冰箱彩电啥都有,不像咱们住的那么破。

有人点毛巾,秋起被吩咐去送。本来虎扣这会儿有点内急,想去卫生间,可一听包房号,马上改了主意,他眼里心里一直瞄着,知道春锦就在那个包房。工作的时候还能见着春锦,那是多么好的事情啊。整整一个晚上,他一直等着走进那扇门。一进包房,他看到包房里坐了七八个男的,每人怀里抱着一个小姐,虎扣一眼就看到了春锦。春锦正被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搂着唱歌呢,见虎扣进来了,就冲虎扣挤了下眼睛,算是打招呼,然后接着唱。他们唱的是《夫妻双双把家还》。唱到兴起,那男人把春锦紧紧地抱住了,右手拿着麦克,胳膊环住春锦的脖子,左手却顺着春锦的腰部往下摸,一直摸到屁股,春锦吃吃地笑着不好意思地躲着,那男人却死死地抓住她的屁股不松手。虎扣眼前一片模糊,血一下子涌上了脑袋,他觉得脸有些发烫,整个人都要爆炸的感觉。

就在此时,歌声停止。春锦被男人手拉手地牵回到沙发上坐下。刚坐定,那男人还想动手去摸春锦,这时电话响了,他看了一眼,接电话,说了几句把电话放到沙发上,音乐又起的时候,那男人再一次抱着春锦去跳舞了。人们唱歌的唱歌跳舞的跳舞,抱小姐亲昵的抱小姐亲昵。每个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情。秋起将温热的毛巾一一递到客人的手上。虎扣也嗖地拿起一块毛巾,吓了秋起一跳,小声问,你行吗?虎扣咬着牙说,行。

虎扣拿着毛巾走向沙发,递给一个油光满面的男人,然后,他回转身,迅速走向衛生间,出来之后,秋起已经不见了,他推门走出包房,去找秋起,秋起发现虎扣的手脚有些慌乱。

秋起看着他笑了,问:怎么呀?看着不舒服是吧?

虎扣没说话。

秋起安慰地说:习惯就好了。

虎扣不吱声。

秋起:你还真想和她搞对象咋地?

虎扣瞪了他一眼:你才和她搞对象呢。

秋起笑了笑没说什么。

后半夜,各包房纷纷结账要走人了。春锦所在的包房里却吵了起来。那个摸春锦屁股的男人吵着说电话不见了,要搜小姐们的身。有人从卫生间里把电话找了出来,说掉到马桶里了,可那人说什么也不走,一定让歌厅赔电话。没办法了,保安们只好去查录相。

查了录相,自然就弄明白了。有人立刻把虎扣扔手机的片断拿给强子哥看。强子哥看了,气得把手里的杯子砸在地上。

两个保安来找虎扣的时候,虎扣正幸灾乐祸看着那小子发脾气,保安上来一把揪住虎扣,并对秋起说:强子哥要见你们。

一进门,强子哥站起身就给虎扣一个嘴巴。

然后怒气冲冲地看着秋起:你他妈的找的这是什么鸟人,他有病啊,把客人的手机扔马桶里。

虎扣一听傻眼了,他不明白,他做的事情强子哥怎么会知道。

秋起:不是,强子哥,肯定是误会了。

强子哥:闭嘴闭嘴闭嘴,你问他自己。

秋起扭头看虎扣。

虎扣小声地说:他耍流氓。

强子哥把眼睛一瞪:我操,上这来的还有流氓?你没病吧。

虎扣:他摸人家屁股。

强子哥:摸你了?

虎扣不说话了,把头低下了。

秋起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原因,便說:你傻呀!

强子哥:那是苹果手机,知道苹果吧?五千多块,店里加倍赔了,现在,你们得把这笔钱还上。

虎扣急了:我没有那么多钱,我们家种一年地才能挣五千块钱,你让我上哪去还?

强子哥厌恶地吼着:嘿,嘴还挺硬,送派出所吧。

秋起说:强子哥,别送他上派出所。这钱,他赔。他肯定能赔。

强子哥恨不得一口吃了他:滚滚滚。

虎扣说:我,我在这儿白干活,我不要工钱了行不。

强子哥:我操,还敢用你啊?再用你,明天就得有人来砸我的场子了。收拾收拾走人,还有你,一起滚。

强子哥说着,又指了秋起吼。

秋起:强子哥。别这样,你让我往哪儿滚哪?我没地方可滚啊。

强子哥说:去,报案。

这时,春锦走了进来。他看着虎扣和秋起,媚笑地对强子哥说:哥,算了,啊,算了呗。别报案,警察来了,虎扣就完了。他还有脸回家吗?

强子哥:没脸啊,你们农村人还要什么脸啊,这种事都能干出来,还有脸吗。

虎扣小声地说:农村人怎么了?

强子哥的手下说:还不服,找个地方让你服,去,报案。

扑通-----春锦突然给强子哥脆下了:哥,算了吧,看在我和秋起的面上。

强子哥愣住了,但很快就冷静下来,他两眼盯着春锦问:你们的面子值多少钱?

春锦不说话了。

强子哥厌恶地说:起来起来。你算干嘛的。

春锦站起身,口气也有点硬了,她说:强子哥,钱,我赔了,我这就去楼下刷卡。

春锦说罢转身出去了,强子哥看着她背影隐没在门外,气也消了一半,坐在椅子上看着虎扣和秋起。

强子哥:我就不明白了,你们农村人这脑袋里想什么呢?

虎扣不说话,头低着。

虎扣一直没再说话。

次日零晨,强子哥死在了大排档的餐桌前,据目击者说,是一个半大小子干的,用的是老板的剔骨刀,抹在了脖子上,一刀毙命。

春锦和秋起在回乡的路上,发现了疾速行走的虎扣。他们下了出租车,春锦一把拉住虎扣,看到了一张满是泪水的脸。

春锦:要么跑,要么自首,你疯了,往这走……

虎扣:我要回家。

春锦给秋起使了个眼色,两人合力拉扯,却怎么也扯不住牛一样的虎扣,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虎扣反复说。

走到了那条他们上学的必经长路上,虎扣突然停下脚步,解开裤扣,对春锦说,我又想尿尿了,你转过去。

春锦扭过脸,秋起也跟着解开裤扣,两人冲着盐碱地撒欢儿。上学的时候,每次走到这儿,虎扣尿尿,秋起陪着,秋起想尿的时候,虎扣陪着。晨雾还没有散去,远处村子的小房只能隐约可见。

晨风吹乱了春锦新烫的直发。很长时间以后,虎扣那满身是雪的样子一直在春锦的面前闪现,她听说,虎扣告诉警察,小的时候,屠户杀猪,他都在一旁瞅着,因为,几步开外,屠户的闺女春锦正拿着盆等着接猪血,回家做血炒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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