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帏之
“家住安源萍水头,三代挖煤做马牛……”,看到这段文字,很多人脑海中会立刻浮现出柯湘的形象,而那个熟悉的旋律也会伴着这个形象不由自主地哼唱出来。在中国,45岁以上的人,恐怕很少有人不知道《杜鹃山》的。京剧《杜鹃山》是一个时代的记忆,不仅因为那些唱段、那些形象、那个故事深入人心,最重要的是,这部现代京剧在艺术上所取得的成就至今难以超越,被奉为经典,让人充满敬意。当歌剧《杜鹃山》的创作开始进入议事日程的时候,有人就曾毫不留情地断言:“这样的经典也敢去碰,真是胆大包天啊!”
从抵触到渐入佳境
郑冰,著名作曲家,曾与徐占海先生合作过多部歌剧作品,写过无数的舞剧作品,还有许许多多其他音乐作品。说实话,郑冰压根儿没有想要做这个“胆大包天”的人。
韩延文,女高音歌唱家,曾经主演过多部歌剧作品,是这次力主创作歌剧《杜鹃山》的“始作俑者”。已经离开舞台走上讲台的韩延文,对歌剧依然情有独钟。京剧《杜鹃山》是韩延文的最爱,每每与朋友小聚,《杜鹃山》中柯湘的经典唱段总是韩延文的首选,而一曲下来,总会赢得朋友们的连声赞叹:“唱得太好了,简直就是歌剧版的柯湘!”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创作一部歌剧《杜鹃山》便成了韩延文的梦想。偶然的机会,韩延文与北京歌剧舞剧院一拍即合。随后,徐占海和郑冰这对师徒搭档接到了创作这部歌剧的委约。
如果说,创作歌剧《杜鹃山》,起心动念是由韩延文开始,那么北京歌剧舞剧院歌剧团团长吴春燕,就是歌剧《杜鹃山》创作路上最重要的推动者之一。韩延文与吴春燕在歌剧《杜鹃山》当中分饰两组的柯湘,而在实际的运作当中,两人也如柯湘一般,时时处处都是冲在前头。吴春燕作为制作人,方方面面要操的心很多,遇到的困难也非常多,但是吴春燕忍辱负重,从不抱怨,积极解决一切遇到的问题。最难能可贵的,是在资金不足的情况下,吴春燕决心即使自掏腰包,也要将歌剧《杜鹃山》立在舞台上!
但是,最开始,郑冰从心底里不想接受这个委约。他不断地给徐占海做工作:“徐老师,这个题材不能碰啊!这么经典的作品,怎么弄都无法超越啊!”在郑冰的软磨硬泡之下,徐占海也动摇了,决定放弃。然而,委约方却执拗地坚持希望徐占海和郑冰能够帮助他们完成这个歌剧梦。最终,徐占海反过来给郑冰做工作:“他们那么想搞歌剧,我们就当支持他们一把,试试吧!”
就在师徒二人全身心准备投入到创作当中的时候,徐占海老师因为身体不适住院了,医生为了防止徐占海过于劳累,几乎将他“关了禁闭”。创作歌剧《杜鹃山》的担子落在了郑冰一个人的肩上。巨大的压力让郑冰晚上不断地做噩梦,而早上睁开眼,一想到要写《杜鹃山》,本能地就想要逃避。无从下手的他又给徐占海打电话:“徐老师,我还是不想写,太难了!”徐占海劝慰郑冰:“你都不试试怎么知道自己不行?先试着写一段,实在不行就放弃!”无奈之下,郑冰动笔了,他先写了剧终柯湘最核心的唱段《血的教训》。写完之后,郑冰拿给徐占海,徐老师看了非常满意,也非常兴奋,他说:“郑冰,就是这样写,坚持下去!”
“从后往前”是徐占海和郑冰创作的惯例,因为最后往往是戏剧的最高潮,也是最难的部分,将这个“堡垒”攻克,整部作品的方向就明确了。与此同时,本剧制作人吴春燕也将这段《血的教训》拿给老师金铁霖听。金铁霖听后赞叹:“这就是我一直想要听到的中国歌剧的咏叹调!”于是,从最开始的抵触,到勉为其难地开始创作,再到树立起信心,找到感觉的郑冰,创作渐入佳境。写一段试唱一段,越写越上瘾,每天早晨一睁眼,想到要写歌剧《杜鹃山》,郑冰立刻就会充满兴奋和幸福感:“啊!要写《杜鹃山》,快起快起!”
就这样,郑冰保持着高昂的创作热情直到最终完成。对于郑冰而言,“杜鹃山”已经不仅仅是一个艺术作品的名称,这三个字,是在那个艺术匮乏的年代镌刻在人们心中的一座艺术的丰碑。如今很多作曲家都是听着、学着《杜鹃山》踏进了作曲的门槛,郑冰就是其中之一。所以,当决定写歌剧《杜鹃山》的时候,郑冰就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我要对得起‘杜鹃山这三个字!”
一度,《杜鹃山》成了他生命中的唯一,用“呕心沥血”“废寝忘食”这些形容詞来描述当时郑冰的状态都毫不为过。曾经,郑冰因为几天几夜连轴转,颈椎病犯了,头痛难忍,即使这样,他都无法让自己停下来。好不容易有几个小时的睡眠,做的梦居然是因为写《杜鹃山》而无法入睡……一个朋友推荐了学生来给郑冰做助手,但是试用之后,郑冰觉得达不到自己的期望值,因为郑冰在写总谱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一个完整的构思,每一部分都提前设计好,很多色彩性、戏剧性的音响、和声都需要在配器中体现,这是已经贯通的艺术思路,别人不一定能够完全领会。于是郑冰最终坚持一切都亲力亲为,无论有多大的困难,无论多苦多累,他都希望这是一部完整的属于自己艺术理念的创作。用郑冰的话说就是:“我真不舍得让别人去写!”
由于原作是戏曲,所以剧本方面有很大一部分都需要进行歌剧化的改编。或许是出于对原作的敬畏,或许是对于歌剧化的认识还不到位,剧本改编者对于原作没有太多的改动,基本是按照戏曲原剧本改写下来。但是戏曲与歌剧毕竟是两个艺术领域,在表达方式上还是有很大的差别。于是郑冰按照音乐和剧情的需要,对剧本进行了补充,其中增加了六段咏叹调,分别为温其久两首、毒蛇胆一首、田大江两首、雷刚一首,同时还补充了三段合唱。对于柯湘这个人物形象,郑冰也加入了独特的思考和设计,在歌剧中,柯湘的主题音乐动机是由一首根据江西民歌改编的《哥哥送妹一枝花》生发而来,同时还让原作中提到的与柯湘一同来井冈山的赵辛舞台化。原作中,杜妈妈在“铁窗训子”一段对赵辛的身份进行过描述:“是柯湘结婚三年的贴心人。”根据这个简单的交代,郑冰将赵辛明朗化,目的就是希望让柯湘更加女性化,让女性的柔情与英雄的无畏形成对比、递进。通过这些将近全剧三分之一内容的补充之后,这部作品在歌剧性、人物的丰满性方面都有了比较大的提升。
不拘一格去创新
郑冰为歌剧《杜鹃山》在一度创作上可谓使出了“洪荒之力”,而进入二度创作遇到的困难却远远超出了一度创作。这部歌剧是北京歌剧舞剧院排演的首部歌剧,但是没有属于自己的乐团、合唱团,成为作品得以顺利呈现的最大障碍。临时组建的合唱队由于各种原因,声部无法完全达到作品的要求,而且合唱队的成员各自都有不同的工作,能够全部凑在一起排练的时间极少;中国电影乐团由于其他演出任务繁重,能投入排练的时间同样少之又少,加之对于歌剧的演奏还缺乏足够的积累和经验,因此在排练和演出中都需要克服难以想象的困难。事实上,困难远不止这些,诸如没有专业的钢琴伴奏、没有专门的打谱装置等等,也让排练随时都会中断。于是,进入排练之后,郑冰身兼“剧务”工作忙碌着,打谱、整理谱子、兼做钢琴伴奏等等。但无论做多少事情,郑冰都没有抱怨,他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让自己钟爱的“女儿”——歌剧《杜鹃山》尽可能完美地登上舞台。
经典的京剧《杜鹃山》变成歌剧会是什么样子?人们充满好奇、也充满期待。对于这样的一部创作,最难的恐怕就是音乐。所以,对于经典的全新创造,歌剧的音乐是重点,更是难点。有一次联排,由于演职员对于作品缺乏熟悉掌握的时间,因此效果很不理想,但是联排结束之后,导演王冼平对大家说:“虽然我们没能准确地体现郑冰老师的艺术理念,但是我们必须用热烈的掌声向创作出这么动人的音乐的郑冰老师表示衷心的祝贺和感谢!”
歌剧《杜鹃山》在音乐方面是颠覆性的创作。两场下来,作品的音乐得到了最广泛的肯定。所谓颠覆性,就是郑冰没有拘泥于原作,而是遵循歌剧的艺术规律,在戏剧性、旋律性、技巧性等方面都进行了全新的探索和尝试,运用西方歌剧的语言,同时与中国民族音乐、戏曲元素有机结合;乐器方面,除了打击乐器中使用小镗鼓、梆子,以在必要的时候体现中国戏曲的元素之外,其他全部使用西洋乐器。同时,充分发挥合唱在气氛烘托、事件叙述等方面的优势,让作品在气势上更能体现共产党在血雨腥风的年代艰难奋斗的历程,在咏叹调与宣叙调的过渡上也比较自然。
因为用心所以动人。原作中几段著名的唱段,在郑冰的笔下焕发出了别样的艺术魅力。按照郑冰的创作初衷,他希望能够突破原作的束缚,完全按照歌剧的构想进行创作,但是委约方认为很多观众对《杜鹃山》有着特殊的情感,所以还是希望能有一些原作中的音乐体现在歌剧中。郑冰经过慎重考虑,采纳了委约方的建议,在《家住安源》这首咏叹调中,先以原作的音乐元素起势进入,紧接着不留痕迹地转入全新的创作,完全以歌剧化的方式进行演绎,以柯湘独唱与群体合唱相呼应完成,既有柯湘凄婉、悲愤的叙述,又有合唱雄浑、厚重的烘托和响应,在戏剧的发展上合情合理、打动人心。而《乱云飞》这首重要的咏叹调,郑冰则以无伴奏合唱来表现当时杜鹃山上处于危险和挫折之中的革命队伍,以及柯湘当时焦急、矛盾和努力思考杜鹃山未来之路的复杂心境,给人耳目一新的艺术体验。
年轻的指挥家张少这样评价歌剧《杜鹃山》:“这个剧的音乐是我比较满意的一部,因为它能够感染我。每次排练结束,我还会在脑海里把音乐仔细琢磨、仔细设计,具有这种魅力的音乐并不容易遇到,这让我觉得很幸运!”
《杜鹃山》是郑冰独立完成的首部歌剧作品;同样,《杜鹃山》也是张少独立执棒的首部歌剧作品。郑冰用心血、汗水、泪水完成的音乐,张少以同样的付出和努力来完成了它的二度创作。两个小时的作品,张少完全背谱指挥,没有人知道这个80后的年轻人克服了怎样的困难才让作品在舞台上呈现出来。张少清楚地记得排练当中与演职员们是如何相互适应、相互磨合,如何挤凑出时间一起排练。从8月15日开始排练到10月15日整整两个月,真正有效的排练时间加起来大约只有20个小时,如此短的时间就要全盘登上舞台,对于指挥和全体演职员都是极大的考验。首演当天,张少更加全情投入,全体演职人员共同配合,让这部新作基本顺畅地完成了首秀。
从音乐方面而言,歌劇《杜鹃山》无疑是全新的,但是最终的舞台呈现、演员的表演,舞台整体的调度等都略显保守,可以说传承有余而创新不足。演职员因为时间的关系对于作品本身也缺少更深入的熟悉、领会和琢磨,这也导致作曲家很多精彩的艺术构想无法在舞台上精准地展示出来。
如何重塑经典,对于今天的创作而言确实是一个非常艰难的抉择。虽然经典的作品深入人心,但是“重塑”就必须要有创造、有突破。歌剧《杜鹃山》,在音乐上做到了“重塑”,但是其他方面却没有大胆地进行尝试和探索。在今后继续打磨的过程中,这些方面确实需要主创有更深入的思索和行动;而一部歌剧的舞台演绎,除了用心的一度创作,二度创作方面,更需要一个专业化、职业化的歌剧团队,能够对作品有精益求精的领悟和把握,几方面综合,才有可能成就一部完整的并向完美努力的优秀作品。京剧《杜鹃山》并非生来就是经典,而歌剧《杜鹃山》在过往“经典”的盛名之下,如何走出一条全新的艺术之路,将歌剧作品塑造为又一个艺术领域的经典,恐怕还需要主创团队付出更艰辛的努力才有可能达到。
2016年10月16日、17日,歌剧《杜鹃山》这部人们关注已久的全新的创作,终于在天桥剧场揭开了神秘的面纱。歌剧《杜鹃山》诞生了,郑冰收获的不仅是一部作品,同时还有一份坚定的信仰。他说,写歌剧《杜鹃山》的过程,对于自己来说也是精神的历练和洗礼的过程,很多的唱段他都是含着眼泪完成的。他说:“我常常和这些艺术人物融为一体,恍惚觉得我就是柯湘,我就是雷刚!”而郑冰知道,这些艺术人物来源于真实的世界,那些逝去的先烈们为了神圣的理想、为了自由平等不惜献出一切的精神,在今天依然需要。郑冰希望能够成为像他们那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