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 欣
朗朗明眸 澄澈我心
——中国著名眼科专家赵家良专访(上)
文/刘 欣
赵家良教授是中国协和医科大学、中国医学科学院北京协和医院眼科专家,看病育人,古稀不辍。他在我国眼科领域及与眼科相关的公共卫生领域做出了巨大贡献。在他带领下,中国眼科人走上了世界舞台,也是在他的积极推动下中国第一家眼科博物馆于2012年落成开馆。赵教授总是温文尔雅、谦逊有礼,说话不温不火、条缕清晰,和他相处的人都会觉得内心无比熨帖。岁月沉积在他身上的是宁静、是智慧,是依旧明亮的眼眸,是愈加澄澈的心。
您怎么理解医学人文?
赵家良:关于医学人文,实际上在我学习的过程中学得不多,但是在工作中,尤其是这几年,我觉得医学人文特别重要。什么叫人文?简单地理解,我觉得就是怎样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觉得医学可以分成两大部分,一个是医学技术本身。怎么样认识疾病?怎么样治疗能够得到一个最好的结果?从技术本身来讲需要专业性。而我们从事医疗工作的过程实际上就是跟人打交道。我们发现一个医生的业务可以很好,但在人际关系方面处理不好,跟病人关系紧张,那最后他会感觉到工作越来越不愉快;而有的人不光有好的技术,跟病人相处得很好,这样就形成了融洽的医患关系。所以医学人文的关键在于怎么样处理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们说100个人有100种性格,所以在我们处理过程中要把握好分寸,既要用我们的技术帮助病人,又要让病人感到舒适、舒服,这上面有技巧,还有思想问题。
医学人文包含的内容很宽泛,包括医学伦理学、医学史、医学哲学等。但是要求每一个医生成为哲学家、历史学家也不可能,根据医学伦理学有几个关键点非常重要,第一是不伤害原则,就是在治疗过程中尽量做到不伤害病人。这在医学教学过程中有时候处理起来比较困难,譬如说我们带学生,有的病人体征很少见,如果不让学生看,也许学生以后就没有机会看了;如果看就增加了病人身体上的负担、心理上的负担,所以这里面就要有权衡。经常有病人问“这个手术上谁做啊?你学生做得好不好?”我说没有问题,但是学生就是学生,他正在学的过程中,有不到家的地方,所以处理起来就有一点困难。但是我觉得在这里面就是掌握好分寸,既要让学生学,又不能伤害患者。
医学伦理学还有一个原则叫向善原则,我觉得当医生就应该向善、行善。如果信佛的话,医生就是活菩萨;如果信基督教,医生就是上帝的使者;如果什么也不信,那就好好为人民服务。向善的基本原则,我们一生都应该做到。譬如说在我的工作中实际上相当一部分关注的是公共卫生,作为医生,我只能给有限的人实施手术,但扩大到公共卫生,受益面会更大。所以我在工作中有30多年一直在关注眼科的公共卫生问题,表面上看起来好像并没有直接看病人,实际上解决了更多病人的问题,这也是向善原则。
还有一个是公正。在医学上实现公正有时也比较困难,最常见的是在器官移植中,比如在我们眼科中,最常见的是医院有一个角膜,要用在哪个患者身上,必须遵循公平的原则。我们眼科从1999年开始在做一项防盲工作,叫“视觉2020”行动,这个行动的目的就是让人人都有看见的权利,这个口号体现了一种公平的理念。到我们医院来看病的人不管他有钱、没钱,我们该看就看。还要关注社会当中一些弱势群体。这几年好一些,医保使得患者的支付能力有了保障。前几年国家组织我们开展了一个叫“百万贫困白内障手术复明”的项目,国家从2009年开始,在3年时间里做100万例贫困白内障患者的手术,给每人补助800块人民币,共8.4个亿。由于这个项目的实际效果很好,得到了普遍的欢迎,国家决定又延长了2年,总共完成了175万例贫困白内障患者的手术。这个项目的报告开始时是我提交的,得到国家的采纳和成功实施,为此我感到很高兴。我觉得这也是贯彻一个公平公正的原则。
除了不伤害、向善、公正原则外,还有一个原则是自主。在我们跟患者打交道时,我们必须承认患者拥有这个权利,现在有些医患纠纷就是因为医生没有尊重或没有足够尊重病人的自主原则。有人把病人作为一个弱势群体,我觉得作为人跟人的关系来说,他并不一定是弱势,但是他对于疾病的了解肯定没有医生多,所以医生怎么样做沟通,怎样做到真正的知情同意非常重要。
医学人文教育的意义非常重要,但是我们不能把它孤立起来,把它看成高不可攀的东西,而要把它贯彻到我们实际的工作当中。医学人文是否做得好和医院是否有文化积淀也有关系,比如北京协和医院几十年来在这方面做得还不错。
当然医学人文要想学得更好还应该要学一学人文哲学,我们不可能要求每一个医生都做一个哲学家,但是你有了哲学的基础,就能更好地从本质上理解医学人文。
我比较欣赏美国医学会所制定的一些规则,他们实际上在1986年以前就制定了一些规定,在我的书中也有翻译,(赵教授翻出他编译的沉甸甸的《眼科临床指南》,其中正文第一页即为《眼保健服务质量的核心标准》)我觉得这些核心标准本身就体现了医学的人文精神,这短短不到两页的内容说得很丰富,包括你跟病人怎么相处,当你做一个手术,你该怎么交代,如果你很忙没时间安排手术后的护理,你就不应该做这个手术。如果你要给病人转诊,必须要转到有相应的设备和技术的地方等。这是美国人规定的,它是1986年就已经在做的,眼科也采用它,核心标准本身就是对医学人文精神的具体化,对我们是很有参考价值的。
您曾经说过:要成为一个优秀的眼科医师,首先必须是一名优秀的医生;要成为优秀的医生,就必须要做一个好人。可否和我们聊一聊您的为医之道。
赵家良:就我们眼科医生来说,如果光看到眼睛,我觉得还远远不够,原因是什么呢?因为眼睛跟我们整个身体都有联系,比如眼睛有糖尿病的并发症叫糖尿病视网膜病变,它可以导致失明,但是糖尿病视网膜病变是从糖尿病来的,如果我们能尽量减少糖尿病的发生或对其加以控制,发生糖尿病视网膜病变的机会就少得多了。我们可以看东西靠的不仅仅是我们的眼球,眼球后面有视神经,视神经连到大脑,我们的视路出现任何一点问题都会表现在眼睛上,看东西就不行了,所以如果你只局限在眼球、视神经,其实后面还有一连串的问题。还有,譬如说一个神经科的病可能需要我们眼科医生来看,比如有一种疾病称做肝豆状核变性,存在着铜代谢的问题,在我们眼球上有特殊的体征,叫做K-F环,当我看到这个体征以后,想到有可能是这个问题。所以我们眼科实际上跟全身都有非常密切的联系,而全身的一些病也会影响到我们眼球。比如说我们眼底视网膜上动脉、静脉会发生阻塞,叫做中央视网膜动脉阻塞、中央视网膜静脉阻塞,一下子视力就没有了。而发生中央视网膜动脉、静脉阻塞最常见的原因是血管性疾病,而血管性疾病又和高血压有联系,要预防这种病的话就要注意控制血压。这几年有些国家已经开始做工作,通过眼底血管来了解全身血管状况,因为眼底的血管借助工具是可以看见的,血管有硬化或有其他变化也能看见,根据眼底血管变化的情况,我们可以推测出一个病人全身血管的情况,这样就从眼睛看到全身。所以从技术上、业务上必须有一个相当宽的视野,才能够掌握好眼睛的很多疾病。
我们在工作当中也遇到一些事,譬如说外科做了一个大手术后,突然发现眼睛看不见了。为什么?其实我们知道有些人可能在做外科手术之前眼球的结构有些改变,他们的前房浅,前房角窄。当这个人做手术麻醉时往往要用阿托品,阿托品可以减少分泌物,但它会使瞳孔散大,诱发浅前房、窄前房角的人发生急性青光眼。在一个外科手术完成后头几天,因原发病伤口可能不太舒服,所以病人没关注到眼睛。几天以后,他原来的伤口好转,发现眼睛看不见了。如果在外科手术前就关注到眼部这些异常的结构,采取一定的预防措施,这样的问题就有可能避免。所以我觉得作为一个医生,知识面一定要宽一点。
现代医学,包括我们眼科的一个趋势就是越来越专,研究面越来越窄,我觉得从治疗疾病来说,可能某一方面的专门知识对治疗具体疾病有好处,但从另一方面来看如果知识面太窄了,就不容易看到全身,容易只抓住一点而丢失了整体。
当医生一定要做一个好人,起码做一个向善的人,不伤害别人。现在的社会大家都想多挣钱,医生也想多挣钱,生活好一些,但是如果把医学当作挣钱的手段,我觉得就有问题了。
“为医之道”对我来说,关键是两方面的事,一个是医疗技术。能学的东西尽量学,能尽量掌握的东西尽量掌握,而且要用自己的脑袋想,能够抓住新的东西,并用到自己的眼科,因为这几十年眼科学的发展都是跟社会的发展、科技的进步联系在一起,我们眼科几乎把电、磁、声、光这些能用的都用上了。我最近在考虑人工智能的问题,因为我觉得社会发展到一个新的阶段了,就会采用人工智能的办法解决我们的新问题,但是说到人工智能又出现一个问题是什么呢?人文的问题,机器、人工智能和人的关系是什么样,好像我看了一些材料都觉得很悲观,也许有一天人工智能和机器人太强了,也会做坏事,你管不住他的时候怎么办,这就给我们提出新的挑战了。
第二个方面,学了技术以后干什么?就是为病人多做一点工作,多做点服务。所以“为医之道”无非是掌握这两方面的事情,这两方面都要做到家,病人就可能不会忘掉你。我最近发现原来找我看病的有些病人从外地搬到北京来了,目的就是为了看病,他觉得找我看病眼睛就有了保证,所以我们关系处得不错。“为医之道”,一个医疗技术,一个是怎么样处理好跟人的关系。
为什么选择做眼科大夫跟一些客观事情有关系,我上大学的时候有一个眼科大夫,也就是我们科的老主任,他的课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在他的引导下就做了眼科。同时在我们毕业的时候都是分配到基层,我发现我要做外科的话,好多手术做不了,因为需要人配合;如果我做眼科的话,一个人就能做手术,所以觉得学眼科不错。我刚毕业的几年不在城里,在基层,我自己做麻醉,自己做手术,眼科可以做到这一点。当时眼科到什么地方去都比较受欢迎,因为不管到哪个地方,眼睛有病的人很多,很多人都找上门来做。也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受老师的影响走上眼科这条路。(待续)
/中国医师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