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火车的女人(下)

2017-08-07 06:09火锅
祝你幸福·午后版 2017年5期
关键词:丝瓜小狗火车

火锅

黄昏的时候若不想游泳,我便到海边去走一走。贴着波浪的边走,那里的沙子因为浸满了海水,是硬实的,不像走在松软的沙滩上一脚高一脚低,一会儿就累了。

就是要时刻注意海浪,因为它一会儿大一会儿小,速度一会儿快一会儿慢,像没头脑的小孩儿一样。

来了这么久,都是在小区的游泳池游泳,没有下过海,海边立着一个牌子,写着:此处没有拦鲨网,禁止下海。下海的人当然不少,我觉得也不会有什么事。但是看过《大白鲨》,对于鲨鱼很有点思想负担。

去年的海,因为人少,沙滩一望无际的银白,常常一个脚印都没有,处女地一样。这里的海就嘈杂多了,过年那几天沙滩上满满都是人,到处是高高矮矮的自拍杆,乱糟糟深一脚浅一脚的脚印。要沿着海走出去一段距离,才能离开喧嚣的人群。好在過去春节,海边也就没什么人了。

不知道为什么,花红柳绿的大纱巾成了海滩的标配。无数女人都两只手高举着纱巾,面向大海,仰头挺胸,做陶醉状——让老公拍照。老公若是拍不好,就脸一耷拉,瞬间凶起来,跑过去连比划带嚷嚷,再气愤愤地跑回去,纱巾一举,又成了自由女神。

小区里因为绿化不错,拍照的也不少。有一次我买了水果往住处走的时候,迎面走来了一队特别鲜艳的妇女。领头的妇女穿蓝色的花裙子,戴墨镜,很有大姐大风范。忽然,一个穿红纱裙子的妇女哇地一声叫起来,跑到一丛花期正盛的大棵夹竹桃下,跳着脚说:我好喜欢这个花,快给我照相!

其他穿红色、黄色、绿色、紫色的妇女也跟着激动万分地跑过去,看见夹竹桃,都跳着欢呼起来。

大姐大一脸“破坏队形”的嫌弃,转眼看到了我,喊道:妹儿!妹儿!我吓得一哆嗦,因为我正在偷拍她们。

我赶紧装作拍风景。

她说:妹儿,你给照个合影呗。

我惊魂未定地拿过她的手机,刚准备照,又吓了一跳,因为她们瞬间摆出了各种高戏剧化姿势,比如劈叉、奔月、凌波、我欲乘风归去等,并且同时呼喊道:耶!

眼花缭乱地换了几个动作组合之后,大姐大说:下面我们自然地走一走,让妹儿随便拍。

然后她们就千娇百媚地走起路来,有的弱柳扶风两眉轻蹙,有的双手托腮粉面含春,上世纪80年代大众电影的封面刷刷地翻过去。

……到了90年代,大姐大终于放我走了。

我住的这栋楼前面有一排小别墅,一栋都没有卖出去,楼前是一条石子路,两侧是茂盛的绿植,很少有人从这里经过。路边有一丛丛开白色小花的植物,有像栀子花那样浓密的甜香。除了海边,我还喜欢在这条路上走。

每天早晨,我肯定都是第一个走这条路的人,因为老是有蜘蛛网的丝贴在脸上、胳膊上。毁坏了别的动物一晚上的工作成果,我也觉得抱歉,但是蛛丝太细了,根本无法发现。

偶尔会有人在这条路上遛狗。爱叫的都是小狗,大狗是一声不吭的,哪怕被狂吠的小狗追得一路小跑,狼狈万分,也不肯叫一声。有一个斯文的老头,每天遛一只灰色的长毛小狗,小狗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警惕地站住,露出牙齿发出低沉的威胁的吼声,我哭笑不得——它却委屈地扭身抱住了主人的大腿。主人赶紧把它抱起来,抚摸着说:害怕啦?没关系没关系。这以后每次看到我,老头都赶紧弯腰把小狗抱在怀里。有一对情侣一起遛狗,狗也是一对情侣,非常小,比水杯高不了多少,一只头上扎着蝴蝶结,一只脖子上系着蝴蝶结。女主人总是用非常嗲的声音和狗说话:宝宝你们要听妈妈的话,不要像你们爸爸。

我低着头也能看到她对着男主人抛过去的水花四溅的媚眼。

偶尔有流浪狗从小区的围栏里钻进来,顺着墙根低头夹着尾巴一路小跑。流浪狗和宠物狗基本上是两种不同的动物。有一个夜晚我在小区里走路,一只小狗走走停停地跟着我。看起来应该曾经是个宠物狗,不知道何时没有了家。它跟了很久终于停下来了,蹲在路边的地上,我走出去了很远,回头再看,它还一动不动地蹲在地上看着我,黑夜里一个小影子。我于是也看着它,一动不动地看了好久。然后我走了。

和小狗一样多的是小孩。元宵节过后,学龄小孩差不多都回去上学了,留下来的都是不会跑或者刚会跑的。有一次在路上走,看到一个小孩被奶奶用带子拴在腰上走路。他显然对掌握了新技能感到非常满意,我一看他,他马上就露出仅有的两颗牙齿甜蜜地笑起来。在路边的树阴下,经常会放着一个小推车,小推车里一定躺着一只小婴儿,两只肉拳头举在头顶上,小青蛙胖腿儿蜷着,歪着脑袋睡觉。

有一次在小区去三亚的班车上,听到后面一个女声絮絮叨叨:早晨他7点起床,然后给洗个澡。吃完饭推他下去玩玩,10点钟热了就回来睡觉。午饭的时候起床玩一会儿,然后就睡午觉了。下午三四点睡好了,吃点蛋黄或者果泥,推下去玩一玩,回来就睡了。七八点的时候醒了,洗个澡,玩一会儿就又睡了,睡到第二天早晨7点。

又说:他一直很乖啊,上车就睡,上飞机也睡,就是必须我抱着睡,要不就扭着到处找。

不知道为什么,听得几乎要流下眼泪来了。

我大概是想家了吧。

一个人呆着,总是觉得很饿,天天想着吃东西,每天晚上都仔细计划着第二天的菜谱。这个小区最大的好处是对面就有早市,早市上有各种菜,内地常见的菜也有,不常见的海南本地菜像四角豆也有。有一种样子和内地不一样的丝瓜,皮是硬的,像北方晒干了留作种子的老丝瓜,还长着棱边。我买来一做就明白了——前年去台湾,最爱的一道菜就是丝瓜花蛤,说不出的柔嫩清香。回到济南原样做了几次,总是不成功,原来必须用这种南方的丝瓜才可以。可惜不知道为什么,早市里卖海鲜的摊位常常没有蛤蜊,只好用虾代替。

虾真是方便又好吃的食材,买来做红烧大虾、青菜虾粥、鲜虾滑蛋,煸出来的虾油还可以拌菜,做虾油面。买虾的时候要看好了,因为卖虾的人会手法极利落地大把大把地把虾装进袋子里,你说吃不了也不行,只要放进去了便极不情愿再给拿出来。菜农里一半本地人一半外地人,海鲜摊子就都是本地人了。本地菜农脾气说不上好,如果有人讲价就操着生硬的普通话不客气地数落人:我6点就过来了累得很,现在还没有吃上饭。你要是买就买,不买就到别的地方看看。但有时候我要买几个小辣椒或者几根香菜,也会摆摆手表示不收钱。

本地有一种紫色地瓜特别好吃,个头很小,肉质紧实,又面又甜。有一次我看到有人买了一堆,然后问卖地瓜的人要箱子,因为准备快递到内地去。

早市里也有早饭卖,各种烧饼包子油条豆浆豆腐脑,都比内地难吃不少。春节那几天最难吃,因为人多,随便做成什么样都不够卖,而且做饭的人可能也有过不上年的怨气。只有豆腐脑还算不错,大概它也不容易做不好吃。我不用他们那里可疑的黑乎乎的卤,用饭盒买回家来吃,按照汪曾祺的方法调卤子:一点香油、醋、小虾米、榨菜末、芹菜末。我自己再加一点点生抽。

早市里有一个椰子摊,10块钱一个。摊主是个女汉子,样子粗莽,有人要买便闷头拿过一个椰子举刀就砍,力气比男人都大,几下就砍到露出芯来。快过年的某一天我路过,顺便买了一只,砍好了照旧递过去10块钱,她握着刀垂着眼皮说:15块。看了前几天的新闻,庆幸我是个怂人,一个字都没有抗议。

海南人爱吃鸡,春节看本地台,记者采访农民,问他们过年准备吃什么传统美食。记者准备好了要听长篇大论,被采访的人笑了笑,又抱歉地顿了半天,才说:我们么,我们就是吃鸡。

早市里总有几个竹篓子,里面塞着几只活鸡,特别安逸地呆在里面,脖子一伸一缩,炯炯有神地看着外面的人。有时候一只鸡被拎出来,嘶叫的声音还在空中飘着,就已经被一刀毙命,然后迅速地褪去毛。其余的鸡仍旧安逸地呆在笼子里,脖子一伸一缩,炯炯有神地看着外面的人,浑然不知生死。

胃里空空荡荡,心里空空荡荡。大爱这种空空荡荡的感觉,又觉得这个爱也是这么空空荡荡,感受到无可附丽的惊惶和快乐。有一次,沿着海边走了一个黄昏,沙滩上不时有冲上来的小鱼和小螃蟹,死去了,一动不动,还静静地睁着眼睛。顺着海往东一直走一直走,可以走到一个渔港,很多像旧积木一样的小渔船停在码头,每只渔船上都挂着一面小国旗。

不是晴天,天是淡淡的蓝,地平线上颜色重一点,像是画家画画的时候补上了兩笔。天是一个倒扣的海,旁边平躺着一个海,眼前只有一条路,走也走得,走不得也走得。

海边有一道铁轨,据说每天有10趟火车经过,是那种旧式的绿皮车,哐哐当当。我因为喜欢火车,所以不但不觉得吵,还把汽笛声当了钟表。早晨听到第一班火车的时候起床,最后一班火车开过去,就可以睡觉了。

在房间里听到火车从远处驶来的声音就冲出去,它从浓绿浓绿的山洞开出来,沿着长满玫红色三角梅的铁轨一路行驶,长长的一条嵌在蓝色的大海里,绿色的身体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百看不厌。

很想坐一坐从这道铁轨上开过的火车。经过小区的时候,也许能看到,有个女人趴在阳台的栏杆上,看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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