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业家父子,一种微妙的苦痛
采访/刘婕
权威在多种话语体系中的更替,加剧了父与子关系的复杂性,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微妙而又难以启齿的疼痛。
张中锋
观诘家族企业咨询公司创始人、首席教练
父子关系原本就是一个长久不衰的命题,放在中国的企业家身上,这个命题却又是全新的。在张中锋看来,中国独特的经济发展路径,使得当下正在进行的家族企业传承,大多是财富与权力从第一代向第二代之间的转移。企业家们要艰难摸索代际权威的更替,面对父子矛盾带来的痛苦,这与他们所取得的社会地位、荣誉以及财富规模所代表的成功形成了强烈的反差。由于亲情的撕扯,他们不可能一直处在绝对、理智、清醒的企业家人格状态中,不得不在父亲与企业家两个角色之间来回跳跃,一旦回到父亲的角色就会显得特别无力和脆弱。而权威在多种话语体系中的更替,也加剧了父与子关系的复杂性,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微妙而又难以启齿的疼痛。
《中欧商业评论》(以下简称CBR):在你接触过的商界父子之间,有哪些寻常与不寻常?
张中锋:所谓寻常,是指这个命题的普遍性——一个成功者与出生在成功者家庭的子女之间的故事。但就是这样表述,也常常会让后者感到不舒服。他们并不希望这样被认定,而父亲也会对此感到错愕。所谓不寻常,是反映在具体问题上,尤其在婚姻、财富、继承、创业以及公益等事务上的看法。
时代造就了这一代杰出的中国企业家,而他们孩子的年龄目前也大多集中在18~30岁之间,大多拥有不错的海外教育背景。这些孩子的童年时代,父亲大多都在艰苦创业。他们对于父亲的记忆,通常都是自己很少有机会与父亲在一起。当他们进入青春期,开始产生自我认知,形成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的时候,通常会开始接受西方的现代教育,而这又是父亲这一代没有的经历。
改革开放近四十年后,正在进行的中国家族企业传承大多都是从第一代向第二代的转移,因此这个问题对于中国的企业家父子两代人而言,都是全新的命题。
CBR:这种父子之间沟通的复杂性源自何处?
张中锋:源于对同一个问题在认知上的巨大错位,加上缺乏有效沟通的模式,导致关系双方都无法看见彼此真实完整的自己。在父子关系里,互相看到的都是对方很小的局部,往往还都是很早以前记忆中的彼此。父子沟通时,很难真正处在当下,只是在与过去的记忆作沟通。
此外,身为成功企业的领导人、无数荣誉加身的社会公众人物,父亲很容易处于自我肯定的舒适状态,与下一代进行对话。但孩子的记忆此时往往停留在儿时缺少陪伴的孤独感里,对于父子间的思想交流十分陌生。而且,新一代有着全新的知识背景,他们认为父辈的成功模式也并非不可动摇又或者独一无二的。同时,他们会认为自己是和父亲一样的独立个体,希望能寻求到一种成年人之间的平等关系。种种因素胶着在一起,就无法形成真正意义上的有效沟通。直到父子间的矛盾显性化或者升级到不得不重视的阶段,他们才会回过头来认真反思这个问题,并寻求解决方案。
CBR:在你接触过的企业家父亲里,他们的心理状态是怎样的?
张中锋:虽然经历过各种艰苦,也征服过很多艰难,但是面对父子关系,企业家父亲会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脆弱。这种感受往往无法为外人道,尤其是与他今天所取得的社会地位、荣誉以及财富规模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在企业组织里,一贯是被人尊重,多大的问题都能举重若轻地解决,但是面对自己的儿子却束手无策,那种调度自如的感觉一下子就找不到了,他的成功企业家身份会让这种无力感更加强烈。
CBR:造成这种无力和焦虑的根源是什么?
张中锋:对于成功人士来说,最可怕的就是连根拔起的自我否定;同时,来自家族至亲的打击往往超越了任何外部力量。一直以来,企业家的最大优势就是具有反脆弱性。面对事业上的艰难挑战,他们能将自我人格与职业人格统一,以企业家的身份去识别、判断、选择、调配一切可资利用的资源,为极具挑战的目标服务。但面对父子关系问题,正是由于这特殊的亲情关系,就不可能一直都处在那样绝对的、理智的、清醒的企业家人格状态中,不得不在父亲与企业家两个角色之间来回跳跃。一旦回到父亲的角色就变得特别无力,靠训示、指挥、命令、强迫、威胁……这些方法在子女身上都没有用了。
CBR:父子关系的诸多形态,在权力与利益集中的生意场上具有何种特殊性?其中“权”“利”“名”在父与子之间分别扮演怎样的角色?
张中锋:传承最核心的问题是权威的更替。这意味着权力、资源的调配权、财富和社会名誉的转移。这也是造成父子关系复杂的根本原因。
家庭中父亲的权威意识原本就非常强,而对于企业家父亲,权威更具有多重性——他既是家族的权威,又是企业组织的权威,还是社会公众舆论里的权威,三层权威依次向外扩张。权威带来强烈的自我成就感和价值实现感是不言而喻的。这是人性,无人逃脱。
然而,权威的更替又是必然趋势。就像儿子也会成长为父亲一样,家庭中也存在这样的权威的转移。而权威更替在父子关系中比在其他情况下更加复杂和艰难。不同于组织中的权威更替可以依循制度和规则,父子之间,有时候情理大过制度约束。
父辈们需要了解,子女在小时候是父母的一部分,青春期自我意识的觉醒,开始与父母出现第一次分离;而大学毕业后的子女,又会出现我称之为“第二青春期”的现象,相比第一个青春期身体的急剧变化而出现的叛逆,第二青春期的他们会更强调社会身份的确认,学业压力变成职业压力,恋爱问题变成婚姻问题,家庭关系扩展到社会关系。不变的是“我来决定”这个自我意识的觉醒和执着。第二青春期每一次的拉扯和矛盾实际上都在提醒着父亲,无论家庭、企业还是社会层面,自己的权威最终会被更替。这会引发他们深层次的不安全感甚至恐惧。
CBR:所以说,虽然父与子的难题几乎贯穿每个男性的一生,但这种难题在企业环境下更微妙了。
张中锋:在生物界,雄性动物之间的竞争是很激烈的,父子关系可以从社会生物学的角度去探讨,也可以从精神分析理论的弑父情结来讨论,还可以从历史、文化、宗教等视角去研究。这里我不想讲得太过复杂。
家族企业中的父子关系是很微妙的,一直以来,父亲都是绝对的权威,焦点中的焦点。儿子加入以后,旺盛成长,这本是父亲的期望,可亚权威这时候也出现了——企业里的人好像看儿子的眼神更热切,听他讲话时鼓掌更热烈,平时找他吃饭的人好像更多了,似乎在他身边形成了一股独有的势力。这时父亲心里面好像有一种声音冒了出来,但又无法言说。实际上,就是感受到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
CBR:此时的父亲一般有何表现?
张中锋:父亲接下来的动作有些是下意识的,他会在显性的意识里找一个能够公开的理由,比如儿子还不够成熟、观点还很幼稚,应该再去一线锻炼锻炼。这些其实是潜意识引发的行为,是对亚权威快速成长的一种抑制或者打击。而这些表面的理由能够公开,也并没有错,只是并不纯粹——父辈们怎么会承认自己是因为权威受到了挑战而感到不安呢?对于一个杰出的成就者,对自我价值的否定,或者承认自己正在丧失控制权,这太难了。
CBR:在父子问题上,西方传统和儒家思想对于什么才是最理想的平衡,有着非常不同的看法,于是多见中国父子之间的隐忍和妥协,以及西方父子的对抗和角力。最终无论哪种方式,经历危机和冲突之后父子关系都会重新获得一个新的平衡。如何看待这两种文化形态下的心理后果?
张中锋:父子问题在东方、西方其实并没有根本性的区别,特别是在现在的中国,二代因为年纪轻轻就有留学背景,而他们的父亲的视野也已经比较国际化,父子之间的冲突的方式大多表现为对抗和角力。另一方面,强调父权,其实也并不是中国独有,这是人类的一种基本秩序,即便是最现代的心理学,比如西方代表性的心理学家海灵格,他的家庭系统排列理论的核心基础就是孔子强调的伦理秩序。事实上,所谓隐忍与妥协,在西方父子间也一样存在。
CBR:有一位二代这么写道,“在男性二代群体里,父亲往往都是一个陌生的存在,也是一个你需要击败的对象,这有点像俄狄浦斯式的寓言。30岁以前大部分人往往只为了获得父亲的认可,至于要额外干些什么,他们既没充足的动力,也没足够的勇气和权力去实现。 ” 这种贯穿父子之间的根本性的矛盾和疏离,最终的指向是否可能是“无解”?
张中锋:从二代的角度,他们需要学会的一个词是“接纳”。接纳有几层含义,首先你要接纳面前的这个人是自己的父亲,这是所有和解的前提;然后需接纳眼前的父亲是不完美的,并且有着许多与自己不同的地方,有些甚至是令自己讨厌和反对的,但这也是时代、环境、家族等各种原因导致的结果,儿子应该接纳并允许这种差异以及缺失的存在,同时就是意识到自己和父亲一样,也有缺失和不完美;最后,就是接纳自己和父亲的关系是一种发展中的状态,并不是静止不动的。只有以接纳为前提,才有可能走向健康和持续的有效沟通,在达成彼此共识的同时也能各自持有不同的立场和观点,相互理解从而在未来形成真正的互相支持。
CBR:面对传承中的商界父子,你对自己的角色定位是什么?
张中锋:传承教练。用教练的手法为父子关系提供动力,促进两者的理解和接纳。父子之间的态度如果是尖锐的,每个人都没有安全感,感觉会被挑战、打压,就会一直处于汗毛竖起的警觉状态。在这样紧张的状态下,就容易相互攻击。
双方要保持对彼此的理解,才会没有疙瘩和包袱,才会被祝福,关系也才会健康。个体的成长越完整,个体间的关系才会完整和真实,才有力量并可持续。相比而言,完美是脆弱的。在父子间这种极具张力的传承关系中,需要有专业第三方的介入,促进个体找到真实完整的自己,并将他们之间的关系赋予适当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