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凤玲
边疆阅读
置身于苦难和阳光之间——胡性能《消失的祖父》读记
黄凤玲
·主持人语·
阅读,是一种生活态度,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个人的修行方式。“读书日”被提出,似乎这天又变成节日,全民狂欢。事实上,口号还是口号本身,大家都还保持原来的生活方式和节奏,读的保持,不读的也保持(不阅读的习惯)。朋友圈,有炫富的,有晒娃的,居然读书这种事还有人也要不时拿出来秀一下,晒书单,晒封面,晒内页,晒书桌,晒书柜,等等,读书有成为行为艺术的趋势,而且这个速度超乎想象地快。于是乎,用心读书就不显得那么重要了,晒才是关键。评论自然成为极少数人的事,看了,想了,还要写,这种收获自然不是浅阅读和摆造型所能比的。所以,在与这样一个有想法、有追求的评论群体合作、共处,对小编我也是一种鼓励,一种鞭策,很大程度上能够更加深刻认识自己的浅薄和无知。这些评论作者的视野、语言和叙事能力,都各有千秋,局部反映了云南文艺评论群体的面貌。我们有自身的特点和优势,也没必要时刻把自身在全国的同行做一个比较,给自己定位,认真做,努力做,向前走,便好。(杨林)
说理和论辩,不是我擅长的。写了文章,原本只是喜欢阅读。知道好的作家,定能雌雄同体,既可男子气概,也有女儿心肠。倒是批评家似乎只能是一味地严谨和锋锐的。一昂头,一抬手,皆是经纶学问;一开口,一落笔,定会金莲灿然。其实批评家的才识和学养固然是重要的,但有情和用心自可激昂批评格调,正所谓“吐纳英华,莫非情性”也。
因而,真正的阅读,是心的阅读。那是一种有灵魂参与的精神活动。好的阅读者可以借助作品的文字符号,跨过时间的暗夜,和写作者一同构筑一个无形却能感知的精神世界。对此,我深信不疑。
2016年,胡性能的中篇小说《消失的祖父》登载于《人民文学》第四期。这是一位好的作家的作品,值得好的阅读者青眼有加。
当代中国的存在方式,由于经济社会发展的特殊性,在西方文化历经二百多年的发展过程,中国仅用了短短几十年的时间。在现代性尚未构建完成就背负着前现代的文化因子匆匆踏上了与后现代相遇的旅程。2014年,上海师范大学王建疆教授在第12期《探索与争鸣》上发表了《别现代:主义的诉求与重构》将中国当代这一特定的社会历史时期命名为“别现代”。《消失的祖父》的叙事语境正是居于这一特定的前现代、现代、后现代交织纠葛的历史时期。
在这样的文本中,作家借用叙述者“我”(观察者)和亲历者“祖父”(参与者)的身份构建了与历史的连接。在这个复杂的连接当中,历史的印记被刻写在了亲历者的身体之上,正是“祖父”的身体在世间的流浪史将当代中国社会中“别现代”的文化表征一一呈现。祖父“前现代”的革命者身体“眼睛里面有希冀,带动脸上浮现出某种让人心动的光亮。”即便是体贴温柔的安青和充满了罗曼蒂克的“懒梳妆”,也不能瓦解掉祖父对理想的追寻。然而,热气腾腾、战鼓喧天的“文革”却以“革命”的名义囚拘了祖父的身体,原本残疾尚有体温的身体,被历史野蛮的桎梏和重塑之后,“看上去猥琐,胆怯,一脸的倦容,蜷缩着坐在屋子的角落。”仿佛一具刚从坟墓中爬出来的木乃伊,失去了身体的生气和活力。祖父带着“前现代”印记的身体突然闯进了1981年的“现代”社会,急于申诉的身体和无法证明的身份让一段缺失的记忆豁然露出了历史悲凉仓皇的真相。最后,2015年3月,在元江县城的夜晚,“我仰躺在床上,望着浮在空中的祖父,他在一点点变小,又一点点靠近。当他缩小到只有两寸照片大小的时候,我感到他像雪花一样,渐渐融入我的身体。”叙述者以一场看似荒谬却带着庄重仪式感的“灵魂附体”接通了历史的暗道,风尘仆仆的“前现代”乘着喧嚣绚烂的“现代”摇摆之舟着陆在了“后现代”的沙滩上,人潮汹涌而又悄无声息,热情地拥抱着虚空和沮丧。
作家通过“祖父”人生的多重关系的碎裂和重新黏合,讲述着时而兴奋,时而颓丧的历史对身体的摧磨和重新塑造。其中,身体与权力,作为历史的主导内容,成为亲密而又纷争的一对。身体总是无休止地卷入政治领域中,被敞开、宰制、矫正、铸造。“权力关系总是直接控制它,干预它,给它打上标记,训练它,折磨它,强迫它完成某些任务,表现某些仪式和发出某些信号。”就像那些“身份不明的瓷罐,没有皇家的血统,很可能来自民间。”凡尘之中,芸芸众生,便如这些瓷罐,沉默而又隐忍的身体。身体不是被遗忘就是被分解(指纹、血型、基因)。在权力向身体的进犯中,身体是被动和忍受的神情。“道路两侧是草地,雨水渗入地下,蚯蚓纷纷从藏身的地方爬出,但只爬到公路的另外一侧,又是沦陷的国土,这使得那条窄窄的水泥路,成为它们犹疑不定的暂住地。几乎是一步一条蚯蚓,浅褐色的尸体,长短不一,被雨水浸泡的地方颜色变浅、发白,空气中的腥味愈发浓烈。”在这里,身体的姿态被读作一种语言,成为一个整体社会的隐喻。那些被时代碾压、遮蔽,甚而遗忘的身体,不管是徒劳的挣扎、逃离,还是踟躇顾盼,都难以脱出消弭沉寂的宿命。政治化的身体默许了政治社会对身体的调控和塑造主导权。身体带着阶级生活和习惯的禀赋,成为人们窥视不同阶级的文化世界、经济力量的载体或通道,或者成为储藏意义的黑暗场所。不同的社会在自身的蜕变和分裂中孕育成了不同的身体形象。作家还通过对“祖父”和“安青”身体描写和比较分析,指出男人是文化性的,而女人是自然的,一种带着天真单纯的浪漫世界的原始身体。这是一种经典社会理论中的普遍观点,不同的是作者并不裹挟父权制的偏见和狭隘,而是曹雪芹和屠格涅夫般对“钟毓灵秀”的女子或纯净景致的相予相知。
对一个“活生生的身体”的需求并不是历史中大多数社会的期待,大多时候,我们的身体是自己无法控制的。在传统的学说和观念中,生理性的身体是常常有意地忽视的,或者说,对活生生的身体不能引发研究者的兴趣,他们往往将眼光投入到对身体的象征意义的探寻上去。福柯对原始身体的重新发现,开启了对先于社会契约的未规训身体探求的哲学乡愁。社会学家布尔迪厄隐蔽性地发展了身体社会学,他将身体视为一种镌刻阶层文化的场所和空间,作为阶层禀赋的载体,并且构建身体的“原材料”来自社会某种阶级力量,身体带着权力的记号。
祖父的人生不免让人想到海德格尔关于人“被抛”的概念。人们在世间的自在状态,这是一种仿佛失重的境况,无处着力的悬空和茫然。不再有自为的主体性,曾经可以通过征服来控制的世界,如今变得越来越庞大,人的存在变得微不足道,个体的生存在世界这块西西弗斯的巨石碾轧之下毫无痕迹。不管是浑浑噩噩,还是雷光电击,都在时间的紧逼和驱进中陨灭。在世界的眼里皆如水滴融入大海,没有涟漪。那样的一种无力和无奈,“我就有些酸楚,可又无能为力。”倒是会让阅读者的内心经受一次于无声处听惊雷的震骇。
在祖父从“光荣的身体”到“罪孽的身体”的历史传送带上,时光通过年代的隧道,一遍又一遍地轮回,在这个周而复始的过程中,错置的身体作为符号的意义,发生了逆转,被强烈的痛苦折磨着的身体,存在为一个向自身敞开的伤痕。
然而,反身体的社会却转身进入了一个对肉体无处不在的展示时代。消费主义开始精心而巧妙地驯服和把玩着屡受历史惩罚的身体,使身体不再被牢牢固定在一个稳固持久的社会空间内。此时的身体突然得到了浓烈的赞美和激赏。在众多争执和撞击中,身体被撕裂,多种多样的身份,让身体被碎片化。那么,人以及身体是否就获得了真正的自由呢?作品中对“我”的描写“镜中的我,眸子里是一片浑浊,看上去世故,慵懒而又贪婪。我在里面看不见自己的未来”正是再次提出了作家的疑问:在欲望空间日益拓展,信仰被抛弃,理想被放逐的身体社会(1983年祖父“消失”的隐喻),人的存在又从何处获得意义呢?
在这样静静缓缓的叙述中,阅读者不会看到上世纪躁动不安的评判口吻或故作潇洒的讥嘲语调,也没有摆出维多利亚式的假正经面孔。在看似安全的阅读境遇中,写作者内心抑压的焦虑却已悄然如游丝般在空气中飘零。但这种焦虑并非纯粹的苦涩,还蕴藉着深稳的情意,一种晨光中小鸟飞起的纯和喜。剥离了理想主义的冲动和炽烈,余温着理想主义的纯净、细腻、坦诚和浪漫。
胡性能的小说没有激愤的嘶吼,猛烈的呐喊或者呛人的火药味。但他也并非向公众派发心灵麻醉剂——逃离现实的白日梦的仙班使者。叙述者的内在张力并不会因为获得某种程度的认同便得到化解。
胡性能的小说与一般作家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对于世界的看法,既不是荒漠,也不是沃土。他并非某些乌托邦作家或“和生活贴身肉搏”的愤懑写手,眼前和心里只有满世界的绝望和苦难,看不到任何亮色。甚至更糟糕的是,这类作品中流露出的对绝望境遇的麻木,甚至习惯。胡性能是一个有着清醒的悲剧意识的作家,时时“想到自己所经受的痛苦,没有一项不是别人的痛苦”(加缪,《鼠疫》里厄医生语),像鲁迅先生说的那样“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个人的痛苦包含着他人的痛苦,别人的情感就和纯粹的个体情感缔结了关系,摒弃“他人就是地狱”的存在主义对世界黑色的决裂,但也对那些动辄振臂高呼要救赎时代的英雄保持警惕。作家体味着西西弗斯有意识的选择和反抗命运的胜利和幸福“不存在不通过蔑视而自我超越的命运”。明知世界是冰,但还是要尽力去燃烧。其实,这是一场痛苦而艰辛的灵魂修复术。作家怀着一种真诚的、有教养的、柏拉图式的让人无法回避的执念,仿佛温默、坚峙的亚里士多德一般,用悲剧的神圣和庄严把我们的心界和灵境清洗得干净透亮。
当然,作家也并没有放弃对悲剧物质内核的现实追问,在那样个人生活政治化的年代(祖父出生于1910年似有寓意),人们头脑被异化,身体遭到摧毁,使社会丧失肉身,彻底沦为缺失人性温度的野蛮黑洞。让我记忆深刻的是一个叫作“整齐划一”的词,一次是孩子们在年幼的“我”面前叫祖父的名字“聂保修”,以示羞辱。“孩子们的叫声整齐划一,仿佛那个名字成为我身上一块难以洗净的黑斑。”;另一次是对被污染的大观河上的海鸥的描写“偶尔,它们会整齐划一从水面上起飞,就像是有人发出号令,而那个被蓝藻污染了的水塘,转瞬间成为它们自由起飞的机场”。前一个场景毋庸置疑将阅读者拉回那个全国“一个声音说话”的特定年代,那样狂热、机械的时代气息,不免会给人联想到《第二十二条军规》中异想天开的谢斯科普夫上尉“把每列的十二个人钉在一根长长的二英寸厚、四英寸宽的栎木上,好使他们在行进时步调一致。”的可笑和残忍。不过,强悍手腕的专制意识对个体的控制和驯服,让个性隐匿和消失,这一种令人心生畏惧的有形或无形的权力意志的泛滥,是黑色的,幽默中泛着寒意。而后一场景时间设定在1999年,这是一个充满了燥热气息和焦虑情绪的时间节点。即将跨越千年的世界此刻仿佛一个虚弱的身体,大量原本处于休眠状态的疾病被激活,自然世界已经变成了人类无法承担的累赘,星星在一颗一颗地熄灭。高歌猛进的商业化浪潮裹挟着消费主义文化堂而皇之地登上了时代中国,物欲泛滥和身体消费荡涤着人们固有的文化价值。在计划经济时代人们羞于提及的金钱和欲望成为中国世俗生活和民众精神的重要符码。这里的“整齐划一”虽说是已摆脱“被异化”的恐惧,但存在于个体身份不断复制,个性意义消失的消费社会,看似“众声鼎沸”“自由起飞”,其实也不过是各自疯狂而冷漠罢了。
祖父1981年底从农场回到丹城的那一部分,总会让人联想到“虫形人心”的格里高尔。那样深而重的悲苦。祖父固然并未变成一只甲虫,但那无形的“壳”却将他重重裹缚。祖父从一位曾经众人夸赞的“抗战英雄”到个个厌嫌的“逃兵”、“叛徒”,这其间的巨大反转,犹如格里高尔从一个家庭的顶梁柱到“需要掩盖的耻辱”的骤然落差,同样是不可逆转的“变形”。看似迥然不同的外形之下,却跳动着同样的一颗心:渴求得到他人和社会认定自身价值存在的意义。然而,祖父和格里高尔面临着同样的窘况:自我认定和他人认定的矛盾。祖父反复申诉的行为正如格里高尔的重回人形的努力,都在试图证明曾经有过的存在意义。在众人的驱赶和厌弃之下,祖父如同格里高尔一样,丧失了作为人最后的尊严,被断绝了作为人和世界的最后关联,成为一个实实在在的游魂孤魄。从而发现了世界潜藏的可怕而让人绝望的真相:那温情、伦理、道德的背后,被消解的痛苦和肿胀的欲望。在小说文本中,那个隐匿的叙述者内心的荒凉和悲观借助显性的故事讲述人“我”“总是喜欢为自己的人生倒记着时间”的习惯慢慢地溢出。不过,作家慈悲的心意让他不忍伤害阅读者对美好的虔诚和生活的想象。父亲病逝前的懊恼和“我”执著的寻找都在试图修复命运的裂口,让阅读者免受地狱之门的猛烈撞击。
《消失的祖父》是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作家确实提出了问题,“祖父”的消失究竟应该由谁来承担责任呢?作家似乎并没有给出答案,这正是小说的出色之处。这是一个无解的悲剧,造成悲剧的因素很多,黄敏文、父亲、母亲、二姑妈、我以及那些形象模糊的乡邻和陌生人……甚至包括祖父自己,然而每一人加诸祖父的行为又都是“无奈何”的原由,并非真正“蛇蝎之人”的故意。这是由众人共同承担和制造的悲剧,作家在写作时也是两难的处境:在面对严酷的政治环境,诸多现实的顾虑,会让人软弱,而真正人性的社会,是会宽容和接纳这样的软弱和妥协的。即便每个人的行为都是可以谅解的,但他们却共同造成了“祖父”的悲剧。这样的“无罪之罪”,正暗合了王国维关于《红楼梦》所阐释的“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造成悲剧这一观点。《消失的祖父》是个人生活史遭到匿名化的悲剧,更是人的存在境遇的多重逼视和反思,却是没有怨恨和戾气,这是一个很高写作境界的作家,这样的作品格局自然不会小。
胡性能从一开始就是讲故事能够精彩绝伦的作家。他早期的小说《米酒店老板的女儿》《有人回故乡》《谁是小杏》等作品,受到日本传统文学“物哀”“风雅”的影响,语言典雅、优美,叙事绵密精致,又秉承了中国明清白话小说的简洁、准确和戏剧性。散发着一种清新、干净的文艺气质。但讲好故事并非是一个作家写小说的最终目的,这也是通俗小说作家与优秀作家乃至伟大作家的区别所在。2016年发表在《人民文学》上的《消失的祖父》,仍然带着一如既往的书卷气息和温厚心性,但语言褪去了华美,变得朴素,却更加精湛、沉实,没有一丝着力的痕迹。叙事已彻底摆脱对“故事戏剧性”的热烈追求,故事在这里不仅是一种方法,更是一种精神。叙事变得松脱自然,更加从容、内敛,智者的通透沉潜在慈心仁怀的庄严和温暖中。这样的写作是作家由生活的美学抵达存在的哲学的历程。故而,《消失的祖父》可以说是胡性能写作生涯的一个重要碑界,一个由成熟作家向重要作家进发的转折点。前者精心构建的是故事的形式魅力,而后者将方法内在化了,完成的是故事的精神。
祖父在小说中的形象是与一个词紧密相连的,即“分离”。祖父的一生便由无数个或预知或偶然的分离组合而成,不间断的分离使祖父与他人失去了交流的契机,成了一个孤独的自我,一个肉体与思想隔离的分裂者。而祖父频繁与旧有生活的分离,甚至让他丢失了与自我交流的空间,留下他和现世的生活与原有的人格之间撕扯。有限的几人记忆的片段和几张泛黄的照片拼接成了祖父的人生,在碎片化的生活中祖父的人生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抗日英雄——地下党员——叛逃者——囚徒——申诉人,每一个角色都是真实的人生历程,但由无数个真实导向的则是一个模糊,甚至虚幻的存在。他徘徊在曾经与现在,同样是被拒绝的困境,他成了一个匿名者,看不到未来,从前也是可疑的。
当七十三岁的祖父在人们的眼前消失,不免让人想到列夫·托尔斯泰晚年的最后一次离家出走。他们正是被同一个问题的蝎子螫住了内心“我是谁?”,不同的是祖父的出走是因为社会和人们对于他自我身份的不确认,甚至漠视,使祖父的存在变成了一个可笑的谎言,交流的失去,已判定了作为人的祖父在社会关系中的死亡,他黯然隐去。
又或者祖父的离去,是他确知“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系。”他的一生都在接受他人和命运的支配和安排,他的世界一直被旁的事物阻塞,他无法看到自己。现在,七十三岁的他终于明白了,从前将自己的人生交与他人,这样确证自身存在的方式是徒劳的,他的世界是自己的,不用旁人佐证,因为它一直在那里,也无须寻找,就待他回去,看见自己。
从“新时期文学”到新世纪以来,中国文坛经历了创作内涵和外延的“乾坤大挪移”。中国当代文坛从“伤痕文学”、“改革文学”、“知青文学”、“反思文学”、“寻根文学”到“先锋文学” 、“新写实小说”、“身体写作”、“新历史主义小说”,文学逐渐摆脱了受意识形态总体话语支配、充当时代传声筒的尴尬身份,集体记忆被不可复制的个人经验所替代,叙事的智慧和绚丽在自由奔涌。
兴起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新历史主义小说在新世纪文坛的势头不减。近几年“非虚构文学”又非常火爆。虽各有佳作现身,却都有隅于本尊涸泽而渔的危机。是时候进行有益的文学创作路径新的探索了。
胡性能《消失的祖父》可以说是新历史主义小说与非虚构性写作结合的成功范例。小说以新历史主义的民间立场和边缘的处境对“意识形态”和“权利话语”发出声音,采用“非虚构写作”的第一人称叙事手法,通过时空的交错、闪回、剪辑、拼贴等艺术形式,使小说更具历史纵深感和强烈的现时性的同时,淡化传统历史小说中历史事件的戏剧性和浮夸的逻辑性,为拓展小说叙事方式又开辟了一条新的路径。同时也为人们展示了非虚构性文体拨开思绪的缠绕,抵达存在深处的可能性。
《消失的祖父》最为突出的特点是小说的叙事艺术。首先让人注目的是小说的别致结构:小说由八个部分组成,以几个特定的时间为节点展开祖父的人生片段,往事在这里仿佛一只飘摇的风筝,在记忆的天空自在游荡,而祖父的一张照片便是那时隐时现却坚韧坚定的线,引发和收拢“我”的怀想。作家信手拈来现代电影镜头的剪接、连缀、闪回、重叠的手法,缔结为一个回溯往复的环形结构。这样的结构自身形成了一个生生不息、周而复始、持续循环的小宇宙。
其次是小说实现了从“历史叙事”到“灵魂叙事”的新的叙事伦理。这也是这部小说的价值所在。胡性能是一位有文学抱负的作家,他并非要为读者讲述一个隐匿的特工的委屈,也不是一场烽火三月的革命事件,甚至不是时事纷扰中的人情世相。他关注的是心灵在面对诸多变故时的感受。不管是狂风的暴虐,还是微雨的舒暖;无论是软弱的战栗,还是睿智的反思,都能在灵魂的天空下张开呼吸。作家开启的是一场以灵魂为主角的新的叙事伦理。讲述和倾听是这场叙事伦理的构成核心。这里每一场人间的际遇是用生命在讲述,这里每一句低喃、每一朵笑意都有灵魂在倾听。通过历史的长河,灵魂与灵魂获得了相互的呼应和慰藉,祖父与父亲,祖父与我,父亲与我,叙事对应的关系不存在他者,每一个心灵都能讲述自己,每一颗灵魂都在审视自己。个人的视角贯注的是一种超越揭露、争辩、批判的凡俗善恶与是非限定的灵魂叙事,作家“一视同仁”的宽广慈悲和爱,使小说叙事不再隅于家族、乡土、国家的历史命题的框架中,直接面对人类之初和最终的主旨:魂魄和良知。这样的对传统叙事模式的超越,也为未来小说构建了更为深广的精神格局。
胡性能小说的题材多关注在当下社会,用精巧的笔触探查那些在欲望大厦暗影下,匿名、边缘的人生和被遗忘、漠视的生活,但并没有灼人的热烈或酷寒,有的是宽厚的慈悲和柔和的暖意,和他与人相与的感觉是一样的。
我总认为胡性能有一种特别的气质,除了温润儒雅,还有带着类似十八世纪古典绅士的意味。所以我总是对他的小说带着那样的期待:用他优雅、洁净的语言,带着他古典而又现代的叙事风格,讲述从前古庭深院的爱怨与欢辛。在一次访谈中,胡性能说:“在‘昭通作家群’中,我的写作是属于没有根的写作”。不知怎的,我觉得那样的写作,似乎能让他寻找到一些遗落的光阴吧。
【注释】
[1]、[2]、[3]、[5]、[6]、[7]、[8]、[10]、[11]、[12]胡性能,《消失的祖父》 ,载于《人民文学》2016年第四期 。
[4]福柯:《规训与惩罚》,刘北成,杨远婴译,三联书店,1999年,第27页。
[9]鲁迅:《这也是生活》,《且介亭杂文附集·鲁迅杂文全集》。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897页。
[13]王国维:《〈红楼梦〉评论》,《王国维文学论著三种》。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15页。
(作者系昭通学院人文学院教授,云南大学文学硕士)
责任编辑:杨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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