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捧哏唐杰忠的艺术人生
6月18日晚,著名相声表演艺术家唐杰忠因病去世,享年85岁。消息一经传出,立刻引起了社会各界的极大关注,很多相声演员及文艺界人士纷纷发文,表达悲痛哀悼之情,为唐先生的离去表示惋惜。
“逗哏演员不能因为自己话多、分量重就轻视捧哏的,捧哏的也不能因为自己是掌控和画龙点睛的,就轻视逗哏的,都说绿叶衬红花,红花怎么就不能托绿叶呢?”在徒弟崔喜跃的记忆里,师父唐杰忠最后一次去外地演出是在2014年3月,地点是西安。2016年秋天,师父已经站不起来了,还在北京大东方酒店,坐在椅子上,为他最后捧了一次哏……
崔喜跃是1990年拜在唐杰忠门下的,1996年开始和老师搭档。有件小事,他记得非常深刻:一次,要录一个群口相声,师父因为不厌其烦地找其他演员对词,有人低声对他说:让你师父别对了,都熟了。结果,被师父听到了,一扭头:熟什么熟?台上一点闪失,观众就走神了。
2017年春晚,姜昆和戴志成演了一段《新虎口遐想》,本想让30年前和自己一起搭档《虎口遐想》的唐杰忠坐在台下,配合主持人用几句话引出这个新相声节目,可那时唐杰忠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几句词愣没弄下来,节目组只好改想他招。
马季、唐杰忠的先后离世,让82岁的赵连甲不胜唏嘘:“马季去世时,我和唐杰忠在电话里大哭了一场。如今唐杰忠也走了,我不会给谁打电话哭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由于经常在一起搞创作,他们曾被称为“马唐赵小团体”。“唐杰忠好在哪?他让人可信,捧哏的就是要起到这个作用。‘理不歪笑不来’,有时候逗哏的用些手法,比如夸张、故意歪曲,但捧哏得往回拉,不能两个人都歪。”赵连甲说。
与许多出身门里、从小坐科的相声演员不同,唐杰忠、马季都是半路出家,用行内的话来说,叫“下海”。唐杰忠的老家在山东黄县唐家村,父辈“闯关东”到沈阳后,他在那里读完了中学。1949年1月29日,17岁的唐杰忠在北京解放时当了一名文艺兵,随部队从天津一路打到海南岛。他从小喜欢相声,对黄梅戏、快书、大鼓书等地方曲艺也多有接触,部队在海南岛时,他为了听前来慰问的著名艺人高元钧的快书,不惜来回步行80里路。
1959年,已在广州军区战士杂技团工作的唐杰忠,自编自演的相声段子《医生》、《探社》在部队文艺汇演中获了奖,得到了一个来中央广播艺术团说唱团进修的机会。原来在新华书店当售货员的马季,也由于在一次工人业余曲艺观摩汇演中,表现突出,3年前被挖到了这个团。正是这次进修,开启了他们两人此后长达20年的合作。
那时候,中央广播说唱团是中国曲艺的最高殿堂。唐杰忠来了以后,起初想拜高元钧为师,后在高的介绍下,正式拜入单口相声大王刘宝瑞门下。师父告诉他,你得有自己的作品,唐杰忠便参考过去的一段老相声《我的历史》,创作了一个新段子《柳堡的故事》。“那时候电影少,每演一部老百姓都不会忘,这段故事写得很成功,刘宝瑞为他捧哏,相声一说就火了。”北京曲协的副主席崔琦回忆说。那时候,唐杰忠还和他心目中的“小侯宝林”马季一起在中南海为毛主席表演过相声《装小嘴》。4年后,马季给当时的总参谋长罗瑞卿一连写了好几封信,刘宝瑞、侯宝林也起了很大作用,终于将唐杰忠调进了团里。
赵连甲比唐杰忠早一年入团,是演员兼创作组长。据赵连甲回忆,三年困难时期,说唱团开始挖掘传统段子,在两年的时间里,由几位相声大师口述,整理出80多段传统相声,但仅作为内部学习材料,印了60份。当时,马季、唐杰忠等青年相声演员还没有资格阅读,老团长白凤鸣爱惜人才,下班后偷偷将四大本资料拿给马季,半年后,马季便学会了50多段。耳濡目染,唐杰忠和赵连甲也跟着学了不少。
1959年,唐杰忠在笔记本上记录了师父刘宝瑞在团里座谈会上的观点:“过去,都说相声只能讽刺,不能歌颂,现在看来相声这种艺术,既能讽刺,又能歌颂。近年来新人新事不断涌现,相声能不反映这个新气象吗?”此后,马季、唐杰忠等人合说的大量新段,正是根据这一原则创作的。1973年,马季和唐杰忠合说了一个相声新段《友谊颂》。崔琦回忆说:“这个相声在首都体育馆第一次演出时,报幕员都没报演员的名字,那会儿大家对马季已经很熟了,对唐杰忠还不是很熟悉。马季一上台,已经好几年没听过相声了的观众就开始议论,这是马季吗?唐杰忠立马来了个现挂:‘马季同志,最近怎么没看到您演出啊?’‘最近出国了。’‘哦,跑外国说相声去了?外国人听得懂吗?’‘有翻译啊。’后面马季说一句,唐杰忠翻译一句,为了准备这段相声,唐杰忠真下了很大功夫学外语。”
在此后的十多年合作中,唐杰忠和马季、赵连甲经常深入生活搞创作。尽管直接负责创作的是马季和赵连甲,但唐杰忠是两人的老大哥。除了创作和演出,三人合作的最大一个收获是从黑龙江建设兵团挖来了姜昆。据赵连甲回忆,为了把姜昆挖来,团里还提出了一个“感动兵团”的口号,先派马季和唐杰忠去兵团文卫处说好话,再派赵连甲和侯宝林、刘宝瑞等人给兵团办曲艺培训班。“我们给兵团知青在不到一个月里连演了100场,零下40多摄氏度的冰天雪地里,大家戴着棉帽子在汽车上说相声,手里的竹板都冻得打不了了。”赵连甲说。
后来,唐杰忠和马季分开了,又为郝爱民当了一段时间捧哏,也于1985年分了手。当时,为姜昆捧哏的李文华因喉癌离开了舞台,就这样,1985年6月,姜昆和唐杰忠这对日后连续7年登上春晚舞台的相声搭档开始了合作。
在这对老少档中,压力最大的竟是唐杰忠。姜昆回忆:“他当时接李文华,我觉得他把自己摆在了一个非常难办的位置上,就是全国人民都认可我和李文华的合作。他上来以后人家不认,然后我们演了《照相》,想通过这个节目树立形象,结果还是没有成功。直到1987年,我们在春晚上演了《虎口遐想》,才终于大获成功。”
起初,为符合观众期待,唐杰忠逐段分析李文华的表演,从神情到语态,亦步亦趋地还原,却不被观众接受,他开始琢磨如何确立自己的新形象。为塑造人物,唐杰忠专门配了一副没有镜片的眼镜,往台上一站,学者范儿十足。据1986年拜入唐门的武宾说,师爷在生活里一直就戴近视镜,可在追求“素”的相声舞台上戴眼镜,他认定师爷还是独一份。
继《虎口遐想》后,唐杰忠和姜昆又一起表演了《电梯奇遇》、《学唱歌》、《着急》等多部作品。
几十年来,接连为数位相声名家捧哏,唐杰忠逐渐形成了自己的艺术风格,终于成为不折不扣的大捧哏。
做了一辈子捧哏演员,唐杰忠对于捧逗关系有着非常清楚的认识。传统相声讲究“三分逗七分捧”,师徒两人说相声,永远是师父捧,因为捧哏的更像是掌舵者,因为要掌控节奏,画龙点睛。然而,随着相声演出格局的变化,互为捧逗的传统渐行渐远,许多段子都是“一头沉”,捧哏演员成了可有可无的站场。唐杰忠和崔琦说:“‘三分逗七分捧’,这是老先生为了避免有些人轻视捧哏而提出来的。我个人认为逗捧都很重要,重要与否并不在于谁话多话少。相声从诞生那天起,就决定了它自身的特征和规律,捧逗双方是一个整体,有点像戏剧里的一棵菜,不存在谁轻谁重的问题。”
“我师父跟我讲,你师爷在舞台上的这种学者范儿,这一行里没人可比。”1986年,武宾先拜了李建华为师,李建华后来拜唐杰忠为师,武宾这才有了师爷。“师父拜师时,师爷还说:‘这很好,我收你,你倒先给我领了个孙子来。’”武宾口中所说的师爷的学者范儿,除了一贯讲究穿着和那副斯文气十足的眼镜框之外,更多还是得益于传统相声大师的熏陶,用崔琦的话说,“他们出来的段子,没有过于俗的,否则在老师这里就通不过。”
崔琦说:“过去在中央广播说唱团演出,马季、李文华、唐杰忠这些人都属于青年演员,老演员有郭启儒,他是侯宝林的捧哏。青年演员演出时,郭老会拿一个本站在台口那儿听,记下谁哪个段子的哪句话说得不对,下来后再给你指出来。郭启儒辈分很高,和马三立同辈,比侯宝林还高,马季和我都管他叫师爷,侯宝林管他叫师叔,他有这个权威,也有这个资格。”崔琦还回忆了自己和侯宝林一起写相声时的一个故事。写到“仓颉造字,圣人留书”时,崔琦接了一句:“仓颉谁见过?谁跟仓颉一块吃过饭洗过澡?”侯宝林跟他说:“洗澡这词不雅,不要。”
这份儒雅,也通过唐杰忠传给了他的徒子徒孙。1998年,崔喜跃和师父合演了一段《戏语歌》,在这段相声里,唐杰忠要用河南豫剧唱《纤夫的爱》,其中一句“只盼日头它落西山后哇,让你亲个够”,被改成“抱着我那小妹妹啊,我亲呀亲个够”。唐杰忠唱完后,崔喜跃随口接了句:“你这么大岁数了还有这个花花肠子。”下来后,师父就告诉他这句不能加,因为容易把人往低俗上引。
不管舞台上,还是生活中,唐杰忠都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加上他爱吃红烧肉,长得又胖,大伙都把他称为“笑佛”了。在武宾的印象里,师爷爱开玩笑,极少对人发火。唯一一次是在深圳演出结束后,由于主办方安排的司机道路不熟,开过高速出口,导致错过航班。面对电话那头主办方的借口托词,师爷挂了电话,模仿刘宝瑞单口相声《连升三级》中一句台词的表情身段,来了句“一群混蛋”。
平时极少参加应酬的唐杰忠,有时会和一帮徒子徒孙聚聚。每次聚会,不用师父开口,徒弟们必点他爱吃的松鼠鳜鱼,而且一点就点两份,因为他们知道,师父在聚餐结束后,必要给师娘打包一份带回去。在儿子唐小布的记忆里,最难忘的,也许还是小时候在家里作为父亲和马叔一起排练作品的第一观众的那种兴奋。“那会儿我还很小,大概六七岁。不论在马季家还是我们家,当年他们排《友谊颂》、《海燕》等作品时,我都是第一观众。到包袱口,他们就看我的反应,如果我乐了,他们就觉得这个包袱设计还不错。”
唐杰忠还是马季的结婚和入党介绍人。唐马两家,原住楼上楼下,唐家在五楼,马家在九楼,唐小布受父亲的影响,从上小学起,便在学校表演相声了。六年级时,学校老师写了一个歌颂班级靠捡废纸勤工俭学的相声段子,让唐小布来演。回家后,唐小布把稿子拿给父亲修改,“老头提了一些意见,让我再到九楼,让马叔帮忙添些包袱,改改结构”。此后,这几乎成了一个惯例,唐小布在学校里表演的段子,都是经过父亲和马季两位大师修改过的。后来,唐小布也成为了一名相声演员,算是子承父业了。
据《三联生活周刊》艾江涛/文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