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丽莹
摘要:小说《似水柔情》是王小波与李银河在对边缘化群体的实地观察基础上创作的,表达了对主流性与性别观念的反叛。本文运用酷儿理论,以小说中对异性恋霸权的反抗为切入点,深入到男性/女性二元对立结构对主人公生存状态的压抑,并进而要求打破异性恋霸权和性别身份的束缚,达到性与性别的自由。最后,指明酷儿理论为中国边缘化群体的斗争带来了新曙光。
关键词:酷儿理论;性向;性别;权力话语
酷儿原是西方主流文化对同性恋者的贬称,现用来统称同性恋、雙性恋和变性者等少数群体。酷儿理论诞生于20世纪90年代西方的性别运动,是继女性主义之后一种新兴文化社会理论,为性政治学家所热衷。它同时也为研究中国同性恋文学、边缘化群体提供了理论基础。下文将运用酷儿理论分析王小波的小说《似水柔情》,试探寻酷儿们如何走出生存困境。
一、异性恋霸权下的爱慕
在酷儿理论被提出之前,诸如女性主义之类的理论其实还是依附在异性恋霸权下的一种反思,而酷儿理论首先质疑了异性恋霸权的合理性,对异性恋/同性恋的二元对立模式进行解构。李银河在《酷儿理论》中解释道:“异性恋机制的最强有力的基础在于生理性别、社会性别和性欲这三者之间的关系,一个人的生理性别就决定了他/她的社会性别和异性恋的欲望。”因此解构二元对立模式的基础就是对生理性别、社会性别、性欲的严格分类提出挑战。而巴德勒的述行理论更是将锋芒直指异性恋合法性的基础所在,她将性别视为一种表演的结果而不是生来所具有的,这一理论从根本上冲击了异性恋的霸权地位,让异性恋一直自以为的原型地位摇摇欲坠。
小说中的异性恋是占据绝对霸权地位的,作为权力的掌握者——警察,他们可以用言语、行为肆意地羞辱小公园里的群体,“从异性恋,尤其是从警察的角度来看,被逮住的同性恋者就如一些笼子里的猴子”,他们站在道德制高点把另一个群体称呼为变态,用压制性的语言迫使他们改变;小说中还描写了阿兰去治疗同性恋的医院,同性恋被认为是病态的(即使这种病态很大程度上是社会压抑的结果),要用医疗的手段,在小说中表现为用催吐剂来治愈。但这很显然对阿兰没有任何作用,最后他甚至喜欢上了催吐的感觉,可见治疗本身的荒谬性。
小说中的警察小史从一个异性恋霸权者转变为同性恋被霸权者,他曾经是掌握话语权的异性恋警察,可以肆无忌惮地对同性恋群体进行压迫。但是他体内有潜在的同性恋因子,每次值夜班时,都要到公园里逮一个同性恋来做伴,让他们交代自己的“活动”,从而使自己获得隐蔽的满足感。最终小史在潜意识的引导和阿兰的诱惑下,融入了同性恋群体,脱离了异性恋权利中心。小史是集同性恋、异性恋二元于一身的一个特殊人物,他的“叛变”,冲击了以异性恋为原型的严格秩序。
同时,主人公阿兰也区别于传统的同性恋,他是以一个自我认同为女性的身份爱慕着小史的,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才是真正的异性恋;而他与妻子“公共汽车”之间的爱情,才是同性恋,这也是酷儿理论对传统意义上单一同性恋的冲击。阿兰迷恋小史,但也爱“公共汽车”,这两种爱让阿兰无法被定义为一个完全的同性恋,当然更不可能是异性恋;他对同性小史、异性“公共汽车”都有性欲,他身上体现了生理性别、社会性别、性欲的混乱,异性恋机制中“一个人的生理性别就决定了他/她的社会性别和异性恋的欲望”的概念在阿兰身上被解构的支离破碎。
除此之外,小说中对于阿兰、小史情欲的描写态度是不同。阿兰的欲望是显性的,赤裸裸的,他渴望的是一种被羞辱、被摧毁的感觉。阿兰自然平静地陈述少年时期的自渎,与司务长的初次性尝试,与小学教师“跨阶级”的性经历,与“公共汽车”之间木讷乏味的性行为,还有小说高潮处与警察小史的结合,这些身体欲望与生理性别、社会性别无关,只是出于人的本能;而小史的情欲是隐性的,他渴望的情欲去是摧残另一方,他认为性对象最好看最性感的样子是供羞辱、供摧残。他喜欢抓“同性恋”回来询问,对他们的隐秘十分感兴趣,通过他们的诉说得到心理、身体上的快感,而在他与阿兰发生关系的过程中,他也是处于一个被动的状态。阿兰和小史在性方面可以说天然的阴阳相配,但是传统社会却将他们的关系判定为不合伦理的。作者通过对身体欲望的叙事表达了情欲流动的多元性和差异性,说明了新的性别空间存在的合理性。
二、冲破性别“二分监狱”
由对异性恋霸权的批判,酷儿理论进入了对于性与性别问题的研究,比如研究同性恋、异性恋、双性恋等问题时往往会和跨性别倾向联系在一起。性与性别问题自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柏拉图以来,就以二分的姿态存在着,古典哲学家黑格尔始终在男性、女性二元对立的框架中谈论着普遍性、特殊性的原则,第一次、第二次女性主义运动也都是异性恋霸权的背景下用二元对立的思维在思考身份政治问题的。所以酷儿理论在解构同性恋/异性恋二元对立的同时,也要向男性/女性严格的两分结构提出挑战。巴特勒认为:“在性别表达的背后没有性别身份;身份是由被认为是它的结果的那些‘表达,通过操演所建构的。”因此性别是可变的,而不是一种客观存在,每个人都有权利决定自己的性别,也都有权利以自己选择的方式来表现自己的性别。这一观点冲击了男性/女性二元对立的合理性。
小说中,阿兰的性别一直处于一个流动、模糊的状态,阿兰这带有明显女性特征的名字,也侧面展示了作者拒绝性别定位的姿态。他有着传统意义上的男性生理特征,但又渴望在爱慕的小史面前成为一个美丽、温顺的女性;他把自己与“公共汽车”融为一体,在寄给小史的小说中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有受虐倾向的女贼,他认为单以性别概念看人与人之间的爱情是狭隘的,他说:“这不重要。当你想爱的时候,你就是男的,当你想要承受爱的时候,你就是女的。没有比这更不重要的事情了。”阿兰潜意识里拒绝自己的生理性别与外界强加给他的社会性别,他认为自己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这是对身份政治的一种反抗,对二元结构的撕裂。男人女人,不一定是从男性生理结构或是女性生理结构中生长出来的,社会性别也不应该只有男性和女性两种。一个人的性别不是生来的,而是变成的,社会应该也必须接受不同人在性别认同上的差异。阿兰冲破了传统的性别“两分监狱”,成为了一个性与性别规范的僭越者。但是,阿兰的反抗更多的是无意识的,因此更加无力,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反抗以及反抗的对象到底是什么,最后阿兰只能在困惑中给自己下了“贱”的定义。endprint
酷儿理论十分关注一个主体成为某一种性别的过程。阿兰的性别是怎么变成的?幼年对母亲软塌塌的乳房的关注,父爱的缺失……而其中最重要的是他对“公共汽车”的逐步认同的过程。最初,他对“公共汽车”有了青春期的萌动,“我看到她,就想到那些可怕的字眼:强暴、奸淫。与其说是她的曲线叫我心动,不如说那些字眼叫我恐慌。”但由于社会对性的压抑,阿兰产生了男女在一起就是“荒淫”的误解,他的性别开始出现混乱,他幻想自己是“公共汽车”,代替她被押上台斗争,“在梦里,我和公共汽车合为一体了。”而中学毕业以后,由于和司务长的不正当关系被公众发现,他的自我认同最终完成,“到天明时他走进了城,在别人看他的眼神中,发现了自己是多么的贱,他甚至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贱的人了。从那时开始,他才把自己认同于公共汽车。”这时候,阿兰真正地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女性。
小说中还提到了一个易装癖,他拒绝承认自己是男人,哪怕是承认自己是一个同性恋者,他的绝望比阿兰还要深。他强烈的易性愿望被社会现实所压制,他的生存状态就是“偷偷摸摸”。“有一天,他在女厕所里解布条子,被一位女士看见。可以想见,后者发出了一阵尖叫,这个家伙就被逮住了。”他为二元结构中的男性群体唾弃,也不被女性群体所认同,他处于艰难的夹缝中,或者说,处于酷儿理论所认为的那个更为广阔的性别群体之中,他才是最真实具体的人。
三、社会压抑下的新曙光
中国社会对酷儿的态度与西方不同,中国是耻感文化,而西方更偏向于罪恶文化。在我国几千年的历史中,几乎没有大型迫害同性恋的记录,不少小说、史料中都有对同性恋现象的描写,比如《红楼梦》、《金瓶梅》。小说中,社会对同性恋、边缘化群体的反对也是隐晦的,温和的,不激进的,这是中国文化的一种优势,同时也是一种劣势。由于宗教信仰的缺乏,以及中國文化中习惯把各种事物之间的界限模糊化,而不是非要明确区别他们,国家和社会对于同性恋的压制一向不像其他文化那么激烈,更多表现出的是不屑一顾,所以同性恋身份政治在中国一向不发达,大陆学者李银河指出:“借鉴酷儿理论,中国的同性恋政治有可能跨越身份政治的阶段,直接进入与所有非常态性倾向者联合起来共同抵制异性恋霸权的阶段,共同创造抵抗权力压抑的新局面”。然而,这种隐晦温和,不可言说同时也会使酷儿们的反抗失去明确的对象和方法,书中作者这样说道:“某种事物受到公开禁止,就占有一个话语空间。在其中的某些反面话语就可以被表达出来,而秘密控制的禁止则是被剥夺了被禁止对象的资格。”小说中最后小史就经历了这种无处发泄的绝望,“他不知道该到哪里去。他不想回家,但是不回家也没处可去。眼前是茫茫的黑夜。曾经笼罩住阿兰的绝望,也笼罩到了他的身上。”正如国内的酷儿们,从未被定义为非法身份,但是却得默默忍受着铺天盖地的绝望。
而酷儿理论的出现恰恰替这些边缘群体的存在正了名,为他们确立自己的身份提供了理论保障,也为其指明了反抗的对象——传统的二分结构。最终使其能联合起来,打破身份的规范化、标签化,挑战传统价值和二分的思维方式,创造新的生存方式。当身份处于一种模糊的状态时,当一切分类不再那么严格,才是有利于思维多元化发展,有利于人的自由选择的。
参考文献:
[1]王小波.似水柔情[M].译林出版社,2015.
[2]李银河.我的社会观察[M].中华工商联合出版社,2014.
[3]塔姆辛·斯巴格.福柯与酷儿理论[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4]巴特勒.消解性别[M].上海三联书店,2009.
[5]朱迪斯·巴特勒,宋素凤.性别麻烦[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
[6]孙婷婷.朱迪斯·巴特勒的述行理论与文化实践[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