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博涵
我很老了,老得已经喝不下一整瓶威士忌了,老得只能将一盒又一盒雪茄收入柜中。一把M14静静躺在我面前。它也老了,枪身已经有些锈迹斑驳,依稀可以看出曾经的迷彩涂装。我过去花大价钱买到的光学高倍瞄具已经彻底坏掉了,我只得把它拆下来。甚至,滑轨上的两脚架也已经不稳了,但它的枪膛还是好的,扳机也可以扣动。而我,也还有不少子弹。这,就够了。
外面开始飘雨了,静寂得有些可怖,根本听不到人声,只有墙上的老钟,依旧“滴答”走着。我已经下定决心了,但我在做这件事前,还是想写下我的故事。我已经很老了,蜗居在这样一个阴暗、漏雨的小房子中,我的风湿似乎开始犯了。所以趁现在,我得赶快写完我的故事,以便写完后我依旧还能走动,能去完成我的事。也许你们会觉得这无关紧要,但我怕如果我不把故事写下来,以后再也没有人知道这儿的过去了。
一个人,应该经历多少,才能明白他的责任所在?一群人,又要经历多少,才能懂得什么时候,什么事才是该用生命去捍卫的?
他们说,我们是一个苦难深重的民族,我们的历史,至少有几千年了吧。当我们的先祖从穆斯林的统治中逃出来,在世界的西端找到这片安居的土地,我们的语言出自拉丁语系却又独立发展、自成体系。我们在这待了几千年,而我,也在这待了几十年了。
我至今仍记得我的少年。那时的我,从来都只对两件事感兴趣:枪械和文学。为了枪械,我健身、跑步、练习射击。我仍然记得在我十六岁生日时有了自己的第一把手枪,M9,当我成人时又有了这把现在就在面前的M14。我不能忘记第一次看到它时的欣喜与激动。它是那样优美、修长、充满激情,正像当时的我一样。我带着它去靶场,背着它打猎,甚至抱着它睡觉,我们形影不离。我也记得自己在七岁那年第一次接触本国文学时,我会自己写诗,会将过去的诗工整地誊写在自己买的各式各样的本子上。我常常靠在桌边读书,读各种各样的书。就这样我的少年过去了,在匆忙间度过了自己最好的时光。
后来,国家财政状况不断恶化,贫富差距越来越大。我们过去是一个民主国家,但民主却没能带着我们国家走出困境。一届又一届的总统选举总是激进的右翼上台,换来的是人民不断的失望以至绝望。终于,“改良”开始了,一些受到东方思潮影响的人拿起了武器,鼓动着工人们一起发动了这场“改革”。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而由于太久的和平,国内大城市已经没有了驻军,剩下的军警早已无力阻挡“改良”的人群。每天,政府都在失去一两座城市。不久,政府号召人们参军,作为首都人,我就这样应征入伍了,迷迷糊糊中负起了“保家卫国”之责,以为这就是责任所在。
在军队中,他们来遴选人员加入特种部队,少年时的经历让我毫不意外地进入了特种部队“代号108”。和我一起进入的还有Mike、Stephen和Allen,我们四个和两个老兵组成一个作战单元“B班”,我们的头叫Tony。我们每天会一起训练,一起执行任务,一起吃饭,闲暇的时候会躺在射击场的角落里一起聊天,聊自己的过去,聊自己的未来。我还记得Mike有一天问我们“我们加入这该死的军队参加这该死的战争到底有什么意义”,“唔…你知道的,干翻这些暴动的人”有人说,“然后呢,回到营地像个傻子一样盼着退伍吗?”,“呃,Mike,这是我们的责任。”“责任?你在谈责任吗?政府那帮人为了能继续坐在那儿,把我们招了进来,说什么这是保家卫国,职责所在,不管谁坐在上面又有我们什么事了?而我们还以为这真是责任,抱着枪为了和我们毫无关系的事去送死,去你的责任!”我发现自己有些无力反驳Mike。是啊,我们的责任是什么,我们值得为现在的政府而以死捍卫吗?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是军人,是“代号108”部队“B班”的军人!我反复提醒自己,努力压抑住自己。我想起了少年时看过的书,书里说国家源于契约,政府如果违背契约,人们有权推翻……算了,还是不要想了,我不断告诉自己。
往后的日子,大多時间我们仍旧在训练,偶尔会有一两个任务,日子也算清闲。我们组又进行了分工:我是狙击手,Stephen作为我的观察员,Mike和Tony是突击手,Allen是技术员,Lance是通讯员。尽管我们在整个国家最精锐的部队,但有时候,装备依旧不能令我们满意。我依旧拿着那把M14,只不过换上了迷彩涂装,装上了几条战术滑轨,加了两脚架,但我却始终找不到满意的瞄镜,而Stephen对他的风力仪也不满意,我们决定去黑市上看看,战火纷飞的时候,黑市时总是会有些好东西。但我们的计划落空了,那天晚上,我们被要求带上作战装备紧急集合。仓促间我只能带上我原来的瞄准镜,仅仅是一个8X的光学镜。显然,有的时候会让我心有余而力不足,但我还有选择吗?
我们被要求空降到反政府人员控制的地区,执行一次对反政府首要人员的刺杀。我和Mike互相看了一眼,苦笑。战况一直在恶化,即便军营封锁了消息,但我们仍从阅读到的只言片语和每天的炮火轰鸣中猜到了。的确,政府没有办法了,只能让我们去“斩首”了。
简单的准备后,我们连夜登机,赶在天亮时到达空降区域。路上我们并不担心,因为反政府武装还未有效制空能力,我们依旧有制空权。那天风很大,空降并不轻松,而长期的训练早已让我们适应了这样的恶劣情况。我们落地后来到预定地点集合,Tony告诉我们目标人物会在城市边缘某区域视察,那将会是一个机会。我们的时间不算多却足够充裕。我们默无声息地潜入预定作战区,这里地形不错,正好有一片高地正对着下面的开阔地。我和Stephen潜了上去,上面甚至没有岗哨,就这样我们轻而易举地占据了最佳射击位置。尔后,从耳麦中知道其余四人也已就位,均未遇到阻碍。现在离目标出现还有大约15分钟,我们心里却升腾出一股悲凉与不字。难道一个重要的领袖就要倒在我的扳机下吗?他们为什么不去设置警戒哨?也许那个领袖和我一样读过社会契约的书,也许他还读过别的什么书,那些来自东方的宣传新的社会形态的书……就这样胡思乱想着,Stephen拍了拍我“要准备了”。我看了下表,确实,要准备了。我打开保险,拉了拉枪栓,与此同时不安感却愈发强烈,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endprint
目标总算要出现了,在寥寥几名警卫的护卫下,目标的车停了下来。“奇怪”我听到Mike在耳麦里小声说,但现在已经不管这些了,目标下车了,这是最佳的机会。我调整了一下呼吸,屏气,直到瞄准镜中的目标不再上下晃动,轻轻把手搭上扳机,击发,从消音器中高速射出的子弹伴着不易觉察的声音飞了出去,我迅速又拉了下枪机以备万一。“命中”Stephen小声说道,随后又按下耳麦告诉其他人。“撤退”Tony说。我简单收拾一下准备撤离,却隐约听见身后传来枪响,“见鬼,我们被发现了”Allen大喊,我和Stephen愣了一下,旋即卧倒,在瞄准镜中我看到大批武装人员向Mike和Tony所在高地进发,Stephen突然拍了下我,向我示意另一个方向,我顺势看了过去,发现已经有不少敌人向我们所在方位移动过来,“好吧,那我们来干一架吧”我想着,扣下扳机,旁边Stephen的M14也开火了,一串又一串的点射。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Tony在耳麦中大吼“自由突围”,然后就只剩下一片杂音,我和Stephen对视了一眼,他在我们的位置上装了几个延时炸药,我们随即从另一侧悄悄撤下高地,随后我们方才的位置上响起了爆炸声。我加快了步伐,想先去与其他人会合,毕竟我也不知道该去哪。我们在一处低地待了很久,终于看到Mike过来了,“Tony走了”,“啊?!”,“Tony不在了,你不明白吗?”Mike吼到,有血从他衣服里渗了出来,我才意识到Mike也受伤了。“他们的迫击炮直接飞了过来,Tony直接中弹倒下,我也被弹片划伤,他们以为我们死了,就没有过来…”,“呃,所以现在我们怎么办?”Stephen问道,“再等一下Lance和Allen”我说。
那天,我们等了很久,却始终不见Lance和Allen。这时敌人也散了,于是我们三个趁机撤走了。后来我才知道Allen那天也阵亡了,而Lance在被包围后选择投降。
我们一直撤到了政府控制的区域,从新闻中才知道那日之前政府的防线就被撕开,反政府军径直打进来。当我们出发空降时已经临近我们驻地所在城市,军方在总统方面压力下不得不孤注一掷,将我们投到敌后执行“斩首”。然而很快驻地就陷落了,大量人员被俘,我们的行动也提前泄露…
“还不明白吗,政府的废物把我们卖了,我们被耍了!”Mike愤怒地说道,“爷不玩了,去他的保家卫国,与我何干?”说着把枪摔在了地上,拿起背包准备离开。“等等Mike,你去哪?”Stephen问,“任何一个地方,反正不是这鬼地方。”“然后呢,干什么?”“干什么都可以,至少,我也可以去哪里干个雇佣兵,像“伞兵二团”那样。如果让我为了无谓的责任送死,倒不如为了钱,至少还有点惦记。”说完Mike就走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Mike,也没联系上他,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了。
Mike走了,我和Stephen目送他的身影远去,直到很久,我们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又该去做什么。“也许,你知道,Mike说得是对的,我也该走了。我们确实不该在这里无谓牺牲。Tony死了,可能Lance和Allen也死了,代号“108”也不在了,走吧,无论去哪,趁我还可以找间小屋,喝几杯威士忌,打打猎。”“可是,如果“改良”派上台了?”Stephen问,“无所谓了,政治,已经与我们不相干了。”
你说,一个人,究竟要过多久,才知道自己的责任所在?我想,现在,我知道了答案。
我在雨中走了很久,终于看到城市,我把枪拿了出来,却猛地发现,不远处的马路上,有大批的人群,他们整齐而又静默地站在那。有人手上拿着菜刀,有人拿著猎枪,有人甚至拿着仿真枪,不过也有人,像我一样拿着真正的武器。那时,我知道,对于第二个问题,我也有了答案。如果有人问我答案在哪,我会告诉他,答案,不就在这吗?在每个人的心中,在每一栋楼上,随着雨落到了地上,又被风吹起,在风中飘荡,来到大街小巷,从这片我们的“应许之地”的每一个角落出现。
我们老了,可是依旧可以众志成城。
人群中,我看到了Mike,看到了Stephen,看到了Lance,他们也看到了我。人群开始动了,没有号令,却整齐划一。我走上去,拍了拍他们,就像从前一样,然后,随着人群一起,向前走去。
(作者单位:华中师范大学第一附属中学)endprint
北方文学·上旬2017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