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苗人

徐凤清

在江南水乡，很早就有放苗人。到了春天，放苗人挑着竹匾，装着才出壳的鸡、鸭、鹅等禽苗串村叫卖，先赊着，等秋天养户把鸡鸭鹅卖了，再来收账。买苗的自报养活了多少只，死了的不用付钱。放苗人讲的是诚信，买苗人讲的是良心，倒也生不出多少纠纷来。

却说在水乡杨大巷，有个叫杨大良的村民，办了一家禽苗孵化场。三年前，儿子杨小亮从省农学院毕业，回到孵化场，运用学到的知识，使得传统的孵苗工艺脱胎换骨，杜绝了死苗现象。杨大良十分高兴，除了对客户继续赊苗，又提出了死一赔一的承诺。可杨小亮坚决反对，说如今的孵化场不是以前乡间的土孵坊，成千的赊出去，若再按死一赔一放苗，一旦养户出了大问题，还不赔惨了？杨大良笑笑说：“放心，昧良心的养户有，可极少，赔得起。”

这年春天，三十里外的飞旺养鸡场朱老板来到杨大良的孵化场，要赊三千只蓝珍珠鸡苗。这蓝珍珠鸡从新西兰引进才四五年，肉嫩味鲜，禽中珍品，一上市场就进入到高档餐馆，光种苗就要三十元一只。朱老板的口碑不大好，他嗜赌如命，又不好好经营年年亏本，还赖账，知道底细的孵化场都不愿意放苗给他，赊苗给他，孵化场不成了赔钱场？杨小亮推说蓝珍珠有主了。朱老板一听着急了，一拍桌子：“你个小利势鬼，我……我找你父亲去！”

“朱老板，别找了，我来了。”这时，杨大良从孵化房过来，他已听到了朱老板要赊蓝珍珠，儿子不答应。“只要你好好饲养，不再去赌，我把蓝珍珠赊给你。”

“爹，你……”杨小亮感到十分惊异，父亲对这种人也肯赊苗！“爹，你要后悔的！”杨小亮跺了跺脚。这回，杨小亮又没有拗过父亲。蓝珍珠赊给朱老板后，杨大良又去了几回朱老板的养鸡场，督促、指导。可是，就在这批蓝珍珠出场前半个月，朱老板突然打电话过来，说出大事了，蓝珍珠病的病，死的死……杨大良急忙带着杨小亮赶过去，果然看到三四斤重的蓝珍珠滚了一地，还有几百只在笼子里缩着脖子，不吃不动，估计死的病的有千把只，如果按杨大良的承诺死一陪一，三十元一只，就是三万元。杨大良铁青着脸说：“赶快把死的病的处理掉，鸡笼彻底消毒。”朱老板望着死鸡，对杨大良说：“这事怎么处理？哼，看来苗鸡有问题啊！”杨大良说：“死一赔一，三天后，死多少，我把赔的蓝珍珠鸡苗补过来。”朱老板一张哭丧的脸转成笑容：“咳，杨老板果然一诺千金，我姓朱的佩服！”可这回杨小亮的态度十分反常，不再反对父亲死一赔一的承诺，只是冷笑一声对朱老板说：“该赔的，死一赔一；不该赔的，一根毛不给，还要追究你的责任！”

当天，杨小亮赶到省城母校，第二天上午回到家，把一张检验单往杨大良面前一扔，气呼呼地说：“爹，你看吧，朱老板给蓝珍珠喂了什么？”原来，昨天杨小亮在朱老板的养鸡场偷偷采了蓝珍珠的粪便，去母校作了检验，检验出了强烈的致毒物质。杨大良看着检验单，脸色严峻，沉思了片刻，开口道：“不管什么原因，我们也有责任，在饲料上没有交代清楚！”

“爹啊，这回我可不再听你的了。如果朱老板耍赖，我们有证据，同他诉诸法律，办企业不是做慈善，对那些不讲诚信的无赖，就得给他个终生难忘的教训！”杨大良无言了，过了会儿对杨小亮说：“跟我来，有样东西给你看看。”杨小亮莫名其妙地跟着父亲来到他的房间。父亲从柜子里拿出根榉树拐杖。杨大良把榉树拐杖仔细擦拭一番后，抬起头，眼神深沉，“小亮，该把这根拐杖传给你了！”杨小亮想：这根拐杖有什么来历，为什么要在这次发生了蓝珍珠事件的时候传给自己？杨大良告诉他，一百多年前，杨家巷有个叫杨祥法的人，父亲瘫在床上，妻子死了，儿子才七八岁，拖了一屁股的债。这年早春，正当他愁苦得无路可走的时候，村里来了个放苗人，赊给他一百只鸭子。这里河多，水田多，只要出去放，不要喂多少饲料，收益快，是条穷人的活路。杨祥法起早贪黑在河滨、水田里放养。谁知道，一场鸭瘟，小鸭死了大半。正当他欲哭无泪的时候，那个放苗人把死了的补过来了，还安慰他说，到了秋里，活多少只鸭子，来收多少钱。就这样，那个放苗人给了杨祥法一家活路。从此，杨祥法年年养鸭，有了些家底后，也办起了土孵坊，效仿那个救他一家的放苗人，挑起装满鸡、鸭、鹅的竹匾，跑遍四乡八邻，遇上困难人家，一帮再帮，有时明知养户故意多报死苗，他也佯装不知。

杨祥法五十岁那年，他挑着禽苗去几十里外的吴家村放苗，进村时碰上个过路人，说这个村风气不正，人称赖皮村，以前去放苗的大都血本无归，劝他不要进村。可杨祥法偏偏不听劝，去村里放了苗，到了秋里去收苗钱，果然家家都说死了大半，连本钱都收不到。第二年春天，他又去吴家村放苗。村民吃到了去年赊苗的甜头，今年各家多要了一倍禽苗。杨祥法一天送不完，接着再送。当杨祥法挑着禽苗走进吴家村的时候，他又累又饿，眼前突然一黑，扔下担子摔倒了。村里人扶起脸色蜡黄的杨祥法，发现他口袋里装着充饥的是野菜糠团，刹那间震撼了所有想再占放苗人便宜的村民，纷纷把去年多报死苗的钱退出来，终于，这个赖皮村成了诚信村。

这一跤，跌断了杨祥法的左腿，可他撑着榉树拐棍坚持放苗，一直放到八十岁，那深深凹下去一截手柄的榉树拐杖，也因此感动了一方人。杨祥法去世前把榉树拐棍传给了儿子，儿子又传给了下一代，一代代传下来，成了杨家的放苗家风：见穷就帮，见困就扶，真心传诚信，代代相传……

听到这里，杨小亮明白了，这个杨祥法就是他的太爷爷，明白了父亲为什么要坚持向朱老板兑现死一赔一的承诺，是要用诚信去感化朱老板，让他也成为一个讲诚信的老板，这传的不仅仅是家风啊！这时，杨大良对杨小亮说：“这根拐杖是我们家的传家宝，我年纪大了，现在传给你，不管以后你的事业做多大，这根拐杖也不能丢。”

第二天，父子去了朱老板的养鸡场。开头，朱老板当是他们兴师问罪来了，因为前天场里一个职工告诉朱老板，说杨小亮曾在一旁悄悄取了死鸡的粪便，肯定去化验了。他联想到杨小亮离开养鸡场前说的话，心里一直惶惶不安。正当他紧张得满头大汗的时候，杨大良跳下车子，大声说：“朱老板，把死了的病了的蓝珍珠告诉我，损失我们补，正好场里刚孵出一批蓝珍珠，就在后面车里。”

朱老板一听，当是听错了，瞪大眼睛问：“你说啥？补……补死了的蓝……蓝珍珠……”

杨小亮一脸郑重地对朱老板说：“我们在你的饲料验出了问题，可也不能完全怪你，是我們没有交代清楚，这损失按我们鸡场死一赔一的承诺照赔。”

朱老板的脸一下发热了，承认确实有批过期的饲料，那天忙了点，错把这批过期饲料拿去喂蓝珍珠了。杨小亮对他说：“过期饲料在天气潮湿的情况下，容易变质发霉，生出毒素，以后千万要及时处理这种饲料，作为个教训吧。”朱老板含泪收下了补来的蓝珍珠。到了秋里，他一分不少把赊蓝珍珠的钱付给了杨大良父子的孵化场……

从此，杨小亮每有空闲，就拿出那根拐杖，擦了又擦，让它永远发出红亮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