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会哭坟的那个人也躺到了坟里

2017-08-04 22:03海里的泡沫
祝你幸福·午后版 2017年7期
关键词:面片汤面针线

海里的泡沫

我们在黎明中起床,走出门,看着升起的太阳照耀着这个依旧美丽的世界,不由心存感激,因为我们都还好好地活着。但昨晚,我那个会蒸好吃的花卷、会拌可口的黄瓜丝、喜欢喝酸汤面片并每次都能喝两大碗的姑妈,却再也没有醒来。

我对这个姑妈,有种说不出的情感,大概是因为我在她身边生活了一年的缘故。她岁数和我爸差别很大,所以在她身上,我总是体会到一种奶奶的味道,有时候觉得她像我奶奶,却比奶奶更热情亲切。

每年从北京回去,不管时间再紧,我都要去姑妈家转一圈。她忙碌的小脚在屋里快速地挪动着,拿各种吃的出来摆我面前,逼迫我吃,边看着我吃边家长里短地聊各种八卦,最后总会说一句:“中午,我给咱们做个酸汤面片吧,酸溜溜热乎乎地喝两碗,肚子里就舒服了。”姑妈最爱喝酸汤面片,就着拌黄瓜。她坐在小桌子前,双腿叉开,用胳膊肘抵着膝盖,一手端碗,一手拿着筷子,轻轻地拨弄碗里的面片,拨一堆,把嘴凑近碗沿,呼噜噜地吸进去,咽下,满足地叹息一声,然后伸出筷子夹几根黄瓜丝,塞嘴里咯吱咯吱地咀嚼,完了再继续拨弄面片。不多久,一碗面片就被她喝光了。比起自己吃酸汤面片,我更喜欢看她吃酸汤面片的样子,让人觉得吃饭是多么享受,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

我喜欢没事就去看望姑妈,不管离开家多少年,又多久没见到她,只要看到,便会有说不出的亲切感,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她让我觉得安宁和踏实,就好像回到旧时的岁月,朴实]简单、琐碎。又好像炎热的夏天进入一个干净整洁散发着旧家具古老气息的老屋,清凉、舒适、自在。

六年前回去的时候,姑妈来县城看我和小葵。几个月的小葵流着口水在床上滚来滚去地玩儿。我和姑妈斜躺在床上闲聊,话题自由而广泛,过渡又极其自然,聊了一下午,都快聊睡着了。

5年前回去的时候,在姑妈家,我和姑妈坐在屋里的矮板凳上聊天,吃麻花。一岁的小葵爬进了床上姑妈的针线框里,把针线全扒拉出来,她坐在里面。我和姑妈看着她笑得肚子都疼。

3年前回去的时候,姑妈不在家,我和小葵在门口等她回来。我去门口绿化带的花坛里去偷花,小葵站在远处放哨,她后来紧张地带着哭腔喊:“妈妈,不要偷了,我不要了,你不要偷了。”我就记得这事情,但姑妈回来如何接待我们的,却忘记了。也许不是忘记,只是每次都一样,一模一样,分不出是哪年了。

2016年4月回去,因为时间真的很紧,我就没去看姑妈,我妈提起时,我还说:“下次吧,下次一定去。”因为我觉得她会一直在那里,我随时都会去看,每次去,她都会和以前的每一次那样和我聊天、做面片。我却忘记了她已经80多岁,忘记了她也会死。

姑妈是我们家哭坟哭得最好的人。每次葬礼上她往那一坐,手绢往脸上一捂,就好像打开了水龙头开关一样,眼泪就哗哗地出来,伴随着她凄惨悲凉的哭诉,场面立刻显得异常肃穆和悲伤。我最怕这个时刻,不哭吧,好像我不孝顺,不懂事。哭吧,又实在没什么可哭的,也哭不出来。只好尴尬地用手捂了脸,假装默默地擦泪,其实在手缝隙里偷看姑妈。

姑妈的哭,我一直都不知道是在演戏还是真的哭。她坐在那里,边哭边含糊不清地诉说,大概意思就是“我的嬷啊……你这就走啦……也不管我了……呜呜呜……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受罪……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啊……啊……唉!”你说是真哭吧,她并不是平时通俗的哭法,而是带着晋南蒲剧特有的唱腔和节奏,每一句都拉得很长,时高时低,时快时慢,个别高潮处还适时地打个嗝儿,就好像哭得上不来气儿一样,出现短暂的停顿,然后后面加上类似叹气的声音作为结束。听她哭就像在听戏,如果此时再配上乐器,大概我的脑子里就要出现卖水煎包的场面了;你说她是假哭吧,却分明看到那眼泪横流,整条手绢都被浸透了,那一句句诉说,似乎是把埋藏在心里很久的痛苦和委屈一齐发泄了出来,越说越伤心,越哭泪越多,直到边上的人实在不忍心听下去,过去拉她一把:“行了,别哭了,起来吧。”她这才像被摁了关闭按钮一样立刻停止哭泣,慢慢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没事人一样笑着对大家说:“哟,今年坟上这花开的还是這么好!来,铲一铲子新土盖上,回吧。”

这个哭坟哭得最好的人,也躺进了坟墓里,可以看着亲人们在坟前哭她了。这就是人生,黄土之下,离我们似乎很近,又似乎无比遥远,但是不管是很近还是遥远,终将有一天,我们肯定都会躺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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