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对“肉”的记忆

2017-08-02 07:32李里国超
凉山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婆婆猪肉

李里国超

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

从五、六十年代走过来的人对“肉”的味道的记忆都会特别的深刻。那是”极左路线”盛行的年代,也是我们国家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肉”像其他物品一样,都是要凭票计划供应的。每人每月一斤肉,最艰难的时候,一个月供应半斤也有过的。“肉”在当下是再普通不过的一种食品,“物以稀为贵”啊,在那个年代“肉”可是一种很奢侈的食物。小时候总是幻想着什么时候每天都能吃上一顿肉了,那该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生活了。那时候只要想着吃肉,谈论着吃肉,人们总会抑制不住馋涎欲滴。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肉”让人们记住了它的鲜美,更让人们记住了那个时代赋予它的那种特有的“苦涩”……

肉的“涩”味

那个年代,整个国家关注的是阶级斗争新动向,而老百姓关注的却是你家吃了什么,他家穿了什么。一个大院就是一个社会,形形色色。过度地饥饿总会导致人的食欲强烈地滋长;长期的痨肠寡肚,使得人们对肉的味道极度地敏感,就是好几里地的距离似乎也能闻到肉的腥味。哪家做了点好吃的,那香分子随着空气流动散发到大院里的每个角落,人们的味觉和嗅觉便开始蠢蠢欲动,随之一串串问号就会从人们的脑海里、眼神里、鼻子和嘴巴里冒出来。各种表情:疑问的、推测的、追寻的、议论的,院子里便会开始暗暗地骚动起来。

那是1968年初冬傍晚的美姑县委大院。从县委伙食团打回了饭菜,我们一家子围坐在地炉子旁等着迟迟还没下班回家的大姐吃晚饭。那年,美姑县城已经好几个月没有供应过肉了。大家每天面对的是白菜、萝卜、土豆。本就辘辘饥肠,再被萝卜、白菜轮番洗刷,使得单薄的肠壁好像吊命似的直接拉扯着空乏的胃和枯涩的喉咙隐隐作痛。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昏暗的灯光下,米粒般的雪花被寒风卷着从瓦缝中飘进屋里来。“这么晚了,下班不回家,这个疯丫头跑到哪里去了?!”阿妈虽然用的是责备的口吻,却能听出心里那份深深的担忧。“哆哆哆哆”远处传来一阵阵枪声,那是“文革”中造反派们“文攻武卫”武斗的声响。饥饿、寒冷,加上外面武斗恐怖的枪声,围坐在炉子旁的一家子老小不由得更加紧缩成了一团。

阿妈突然站起身来,焦急的她急忙披上“瓦拉”拿上围巾是要出去找姐姐。我们兄妹几个立马站起身来齐声叫道:妈妈你是要去找姐姐啊?我们和你一起去吧!阿妈迟疑了下“让阿木和妈妈一起去吧,你们两个小的就在家里看家啊。”看阿妈严肃的神情我们不敢有更多的话语。阿妈给阿木哥哥戴上帽子,围上围巾正要开门出去的时候,我们家后房的窗户有敲打的声响。

“嘭、嘭、嘭”.谁?!“是我,阿依嫫!”

啊,是大姐阿依嫫回来了。我们一家子一下子高兴起来,大家一起拥向后屋的窗户。后屋窗户原本是两扇玻璃窗门,因为打武斗了,阿爸就在窗户的内侧上又加了一道厚厚木制的窗门。感觉还不够安全,原本低栏高檐宽大的窗户,又被阿爸用一些土砖在木窗门和玻璃窗门之间砌起一道矮墙,把窗户几乎掩了一半,这样即使是有枪打过来,也穿不透了。

窗门打开了,露出了大姐笑盈盈的脸。我们高兴地喊着:大姐!大姐!阿妈说别喊了,让她进来再说。只见大姐爬上窗台后又弓下腰去提起一个沉沉的竹编背篓吃力地搁在窗台上,然后很神秘地招呼阿木哥过去接住。阿木哥把竹筐接过来放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哇!那竹篓里分明是装着一半整边的猪肉啊?!我们激动地要欢呼起来,被阿妈和大姐一下子制止住了。“嘘......”大姐神秘地用手指指着嘴向我们示意:不要声张!我们强忍着内心的兴奋,一起提着竹篓高兴地来到前屋的火炉旁。大姐一边捣腾竹筐,一边兴致勃勃地给我们讲述着怎么弄到猪肉的经过。

原来大姐一直就想着要给家里人改善下生活,乘今天单位没什么事,就和同事郭红姐姐一起进山里去找到一户彝族老乡家,在他家买了这头近四十斤重的猪,杀好后,把头和肚杂给了那个老乡家,一人背了半边猪肉回县城。到了县城外,天还没有黑,怕被别人发现,她们俩就在城外的树林里躲着,等到天黑人静的时候才悄悄地溜进城里。

本来就饿得不行了,再看到这新鲜的猪肉,馋得我们一个个口水一串一串的往外淌。阿妈和大姐还在说些什么,我们都没有在意了,全部注意力都在这块猪肉上。

大姐看到我们几个那种如饥似渴的神情,急切地想让我们解馋的她顾不了煮啊、炒什么的,连起码的冲洗下都等不及了。只见她一抬脚用力把那个竹筐踩扁,把那块肉放在那个踩扁的竹篓上,拿起砍柴刀,顺着猪的肋骨几下子就把那半整边猪肉砍成了一块块条状;然后将就那把刀三两下又把那个竹筐砍成几大块,顺手放在炉火上。沾有猪肉油脂的篱笆这么一点,火炉上立马就亮起来了火苗。姐姐和阿妈把那些肉块架在竹篱上。火炙烤着猪肉,肉的油珠子冒了出来滴到火上,火焰开始升騰起来。红红的火焰烧烤着带有血腥的鲜肉滋滋作响,袅袅青烟把那份久违了的香味散发到了屋内的每个角落,磬人心脾。当大姐把可能只有七、八成熟的烤肉带着万分怜爱的神情递到我嘴边的时候,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我深深地感受到我们家的那种特有的幸福和温暖。火塘旁,大姐的脸被映得彤红,她没有顾及自己,不停地忙碌着照顾大家。我痴痴看着火塘边泼辣干练、勤劳聪慧的大姐,她那张圆圆的焕发着红晕的笑脸洋溢着青春和美丽。

我们一家子喜气洋洋,津津有味地啃着猪肉的时候,阿妈感叹到:“哎呀,你爸爸在家就好了,他在‘五、七干校不知道过得怎么样啊?噢。快拿两块肉挂到后屋给你阿爸留着。”我们大家一致点头。阿妈突然又惊愕道:“哎呀!快,快,阿木、阿嘎你们两个赶快给晋川和晓红家送两块肉过去。一会儿大家闻到气味了,就不方便了。”阿木哥和阿嘎姐拿上肉一溜烟的就窜了出去。

晋川和晓红是我们同一个院子里住的两家汉族邻居,平日里相处特别友好,几家人有什么好吃的,都要相互送点给对方品尝。在这个艰难的岁月里,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夜晚,能意外的吃到几块热烫烫的、香喷喷的烤猪肉,可以想象给他们两家带去的那种意外的惊喜和快乐。

第二天,县委大院里热议开了。昨晚是哪家啊,这么大的雪在家里烧肉呢?哪来的肉啊?烧得好香啊!晋川、晓红我们几个听到这样议论的时候都会会意地笑笑,心里却是美滋滋的。

习近平同志文革时期也经历过磨难。他在回忆起七年知青生涯里曾有大半年的时间没有沾到过点油荤的艰苦日子的时候,也是感慨良多啊。我也当过知青,虽然时间不算太长,但对于那个年代知青生活的艰苦,也同样很有感触。

那是1975年的冬天。我在昭觉县四开区大坝公社当知青。好像是要过彝族年了,县革委派了一个慰问团来我们区慰问知青。区上、公社的有关领导,以及全区的知青都集中到我们知青队开展慰问活动。县革委来慰问,那自然是要杀猪犒劳这些在农村这个广阔天地里的知青的。那个月我正好帮厨。听说要杀猪慰劳大家,整个知青队上下沸腾起来了。我作为厨房的工作人员也和大家一起高兴地忙碌着。

猪杀好了,肉煮出来了,切成了小片,再用蒜苗炒成了一大锅“回锅肉”。一盆盆油亮亮的,香喷喷的“回锅肉”端上了。大家八个一圈,十个一桌的围坐着开始大吃起来。那一块块肥亮亮的猪肉颤悠悠地从唇齿间滑过,在嘴里咀嚼,豆瓣、蒜苗与猪肉的脂肪蛋白经过煎炒后散发出“回锅肉”特有的香味充满着人们的口腔,彻底地打开了我们的味蕾,就像是久旱的春雨,我们的味觉器官得到了充分地享受,锈迹斑斑的身心终于又获得了一次久违了的美妙地滋润。

会餐结束,餐尽人散。热闹的知青队一下子又安静下来。

大家收拾好了锅碗瓢盆,天已经比较黑了,厨房里就剩下我一个人。我准备整理好橱柜里的东西就回宿舍休息了。就在这个时候,听见背后有人轻声地叫了一声:“同学”。我疑惑地转过身来,看到一位面目清秀的男子靠着门枋看着我。我迟疑着问他:“你是在叫我吗?”他点点头回道:“嗯”。“有什么事吗?”此时那个男子脸上一下子表现出一种腼腆和为难的表情。我这才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男人。他大概有二十三、四岁吧,中等个头,穿着一件虽然打着补丁却很笔挺的藏蓝色的中山装,文质彬彬的。是穿得过于单薄还是由于藏蓝色的衣服的映衬,他的脸色显得尤为苍白。是因这个陌生的男人令我好奇,还是因为他的眼睛里透出的那种深邃忧郁的眼神更容易打动人,更令人同情怜爱,我不由得转过身来走上前去。

眼前的他,躲闪着我的视线。他轻轻地挪动了下身子,嘴唇有些微微闪动。他那种犹豫不定,欲言又止的神情让我更加好奇。我又追问道:“有什么事吗?”他支吾了两下,平复了一下心情后喃喃地说到:“我是跃进公社的南充知青。”。啊,跃进公社?!离我们知青队有二十多里路呢。“我爱人也是知青,公社就派我一个人做代表来这里参加慰问活动。”。“哦”我心想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他缓了缓气接着又讲:“我家里还有一个孩子,我爱人和孩子都好长时间没吃到过肉了。我找你就是想麻烦你,你这里还有点肉吗?如果沒有肉了,哪怕有点肉汤给我也行。我想给他们带点回去。”说到这里,他的鼻腮有些微微扇动,晶莹的泪花在明亮的眼框里打起转来。

“如果没有肉了,哪怕有点肉汤给我也行。”这个再平实不过的请求先是令我一阵惊愕,良久,心里感觉酸酸的。不用分说我立即在厨房里上下翻找,希望能找到点东西可以满足他这个一点都不过分的要求。我知道那些肉早就如同风卷残云般打扫得干干净净了。但还是本能地想找点什么东西出来。揭开几个锅、盆的盖子,其中一个盆子里正好还有点肉汤,汤冷了,面上漂浮着些凝固的油斑。我觉得还不够,忽然想起了我的那个一同帮厨的女同学把她没舍得吃的那点回锅肉的肉汁很神秘地藏在了橱柜里面的角落里。我蹲下身子,伸直了胳膊,很费力地在橱柜的角落里摸到了那个搪瓷碗。我小心翼翼地把碗拿出来,揭开盖在上面的一个盘子,一小半碗红亮亮的肉汁出现在眼前,呀!里面还有几片肉。我欣喜地笑了,把碗递到他的眼前,他那张卡白的脸忽然也泛过一阵红晕,眉宇间终于也出现了一丝欣慰的笑颜。

我把肉汤和肉汁用我的碗具简单的装好捆扎后递给了他。他那双漂亮的眼睛一直看着我满含着感激之情。我做出不以为然的样子,示意送送他。

他提着肉汤缓缓地走在我前面。灯光下,他的那件中山装显得有些短小;那条那个时候很流行的上海式小管裤把他的腿部和臀部绷得线条凸显,就连屁股上的两个补丁也做得特别的精细和对称;那双皮鞋有些陈旧了,皮鞋的后沿有些褶皱,并有点塌陷。当他迈出步子裤管被提起来的时候,可以清楚看到那双尼龙袜破损处露出的白白的后跟跟腱。

我们走出了知青队后,四面一片漆黑,没有光,也没有风,世界格外的安静。

“这么黑,还这么远,你一个人能走回去吗?”

“没事,早就习惯了”。

“实在不行,今晚就住我们这里吧?”我诚心地挽留他。

“我不回去,我爱人会等我的”他执意要走,我也不好一再挽留。这时他的一只手一下子抓住了我,是要和我握手、道别?从这个紧紧的,微微有些颤抖的动作里,让我感受到了它的意味深长。

世界一片漆黑,一片寂静,唯有那条微微的,还泛着点蒙蒙昏暗影子的公路延伸向黑夜的深处。那个孤独单薄的身影沿着这条昏暗的道路渐渐地消失在茫茫的夜幕中,带着对家人深深的眷恋;带着这个时代苦涩的气息;带着一种迷茫无奈的心绪……

买肉的“苦乐”

那个年代,买肉是件既高兴又辛苦的差事。

那个时候,肉票定量有限,加之经济条件有限,人们总是想在最小的量里买到最理想的肉。大家都喜欢吃瘦的肉,但瘦的肉不解馋啊。每当你要去买肉的时候,大人总是要再三叮嘱你,要买“前夹”、“饱肋”啊之类的话。反正只要能买到半肥半瘦的肉就是最好,最理想的。买肉的时候,好不容易挤到了前排,但看到挂在架子上的肉太瘦了,宁愿多受些被挤压的苦,也要等到下一块肉挂上来,直到割到自己心仪的好肉才会善罢甘休。

有一天,在上学的路上遇到了还是单身的徐老师。我问徐老师您上街了?徐老师将她手中的网兜在我眼前晃了晃说:“我去买了肉呢!你看!”我看?感觉好像是条鱼啊?白晃晃的。徐老师很欣慰地对我讲,今天她买肉遇到的那个师傅,对她格外得照顾了。“你看,我买的这半斤肉不带一点皮,肥瘦都有点,嘻嘻”。这个月每个人计划供应的是半斤肉,半斤肉能尽是肥瘦肉,看得出徐老师格外得满意。一路上,徐老师就问我,你说这半斤肉是煮来吃好呢,还是炒来吃好呢?煮着吃呢,可以喝点汤,但折耗大。直接用青海椒炒着吃吧,那样更香还可以省点油。一路上,我们就为怎么样吃这半斤肉热烈地讨论着,唾液却在口腔里不停地打转。

那个时候,州府昭觉县城的肉食品门市在煤建公司后面的一个窄巷子里。那个巷子中间有条一米多宽、两米多深的排水沟。水沟的这面是条较宽的路,水沟的对面就是肉食品门市前的一个三、四米宽,十来米长的坝子。那个坝子是用三合土打的,表面很是光滑,为了有益于雨水的排放,坝子被特意打成了一个有一定弧度的斜面。

买肉对昭觉人来说最艰辛的是在春节前夕的冰天雪地的冬季里。为了让家里的人在大年三十那天能吃到新鲜肉,过一个像样的年,好多人大半夜里就要起来,穿上厚厚的大衣,有的还带上“烘笼”(一种取暖的火炉),小心翼翼地带上肉票和钱,来到肉食品公司门前排队。

因为大家都把那点计划肉集中在春节那几天买了,加之每天供应肉的量毕竟有限,所以能在春节前买到鲜肉,那是一件极为艰巨的事情。

人们顶风冒雪排着长长的队,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等到了门市里有了响动,感觉希望就在前头了。(那个时候买肉,先是要排队缴钱开票,然后凭票据再去割肉。人手多的家庭一般派两个人去买肉,一个负责排队开票,一个负责排队割肉。)开票的窗门打开了,割肉的门市的门板也一一卸下了。人们都兴奋地站了起来。

长长的队伍就像是冻僵了的蛇,移动地非常缓慢。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多小时过去了,感觉离开票的窗口还是那样的遥远。已经过了午饭时分了,这个时候言传着今天拉来的肉都要快卖完了,队伍一下子骚动起来。原本有序的队伍,突然乱了起来了。急切的人们纷纷拥向开票的窗口。那扇本就不大的窗口,被拥挤得里三层,外三层。有的人甚至爬到别人的肩上,头上,奋力地把钱和肉票向窗口里塞。

看着眼前这层层叠叠的人堆,这群疯狂拥挤的大人们,我们这些个小力弱的小孩只有望而生畏的呆望在一旁了。

开票的窗口前,一片混乱吵杂。里面开好了票的人使劲地要往外拱,外面要开票的人拼命地往里面钻。里面的出不来,外面的进不去,加之挤压的痛苦,里面的人发出一阵阵沉闷甚至粗鲁的骂声和痛苦的惨叫;外面的人紧咬牙关,利用坚硬的肩部在腿部蹲力使劲地支撑和推动下拼命地往“堡垒”里面挤着。可能是势均力敌吧,好一阵子“里面”和“外围”愤怒地角力推动着整个“堡垒”或进或退,或左或右的相持移动成胶着状态。它的激烈对抗程度现在想起来有点像美式橄榄球的阵仗。就这样,一个为买肉开票的窗前,此刻间俨然成了人肉博弈的生死场了。

这时,里面的几个人利用他们的臀部和背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合力奋力地往外推。外围可能是因为力量的分散一时没有承受住被拱破了。只听“轰”的一声,这个用人堆成的堡垒一下子就爆开了。那些骑在别人头上、肩上的人瞬间坍塌下来,与后面的人和里面冲出来用力过猛的人顺着坝子斜面的冰一起跌進了身后两米多深的沟里。刹那间,尖叫声,惊呼声,哭声,喊声响彻了昭觉肉食品公司的这条小巷。

那些掉进水沟里的人们,有的被冲走了好几米远;有的被摔得头破血流。坎上的人纷纷跑到水沟的下端沟坎比较矮点的地方才把这些落水的人一一救起来。

被救起来的人都成了落汤鸡。严冬的昭觉,滴水成冰,湿漉漉的衣裤立刻就变成了冰凌,变成了“冰铁的盔甲”。有位被救起来的阿姨额头和嘴角满是殷红的鲜血,那散乱的长发已经凌结成了一串串晶莹的冰珠子。人们搀扶着她经过我身旁的时候,她瑟瑟颤抖的身体发出一种哀怨纤弱的声音颤巍巍的:我的肉票,我的肉票啊......

卖肉的“喜悲”

物质决定意识,这句至理名言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体现得尤为充分。每个时代都有那个时代特有的热门行业和职业。那个时候我们青年人谈理想和抱负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宏图大志,最理想的职业就是做电影放映员,当司机、卖肉,卖油之类的服务行业。因为这些“近水楼台”可以给人们极大的实惠。

初中还没毕业,我们年级一位姓邓的同学顶替他父亲参加了工作。当时听说他做的是杀猪的工作,我们都还为他心里一紧。可我们上高二的那年,他居然很骄傲地出现在了我们当地的肉食品公司门市的柜台前,掌控起州府县城的“割、杀大权”。由于我们上学放学的时间和他上下班的时间一致,所以很难得有机会看到他上班。偶尔遇到他上班,我们总是会带着羡慕的口吻去和他搭搭讪。当第一次看到他站在肉食品公司的柜台前,他的表情显现出的是高兴和欣慰;第二次见到他站在柜台前时候,神情中表现出的是骄傲;以后再遇到他的时候,摆出的姿态那是很得意的傲慢了。

我上大学第一年放寒假回到昭觉,家里人非常高兴。因为那是刚刚恢复高考的第一年,那个年代能考上大学,那是一家人很荣光的事了。“天之骄子”荣归故里了。母亲安排我姐姐第二天去把那几斤计划肉买回来,再请上几家亲戚、朋友一起,大家好好的热闹热闹。

第二天一觉醒来都九点过了,听说姐姐已经上街买肉去了,我赶紧穿上衣服,简单的洗漱后就急忙赶到肉食品公司。

来到昭觉的肉食品公司门市前,这里已经挤满了买肉的人。我到的时候,姐姐刚好开好了买肉的发票正准备去割肉。割肉的人没有排队,众多的人都拥挤在三个长长的柜台窗口前。姐姐很自然地靠在人堆的边上,想慢慢向柜台的中间移动。我呢在三个窗口柜台之间查看,看哪个窗口的人少,哪个柜台有什么机会可以利用。我正当在四处观望的时候,突然看到了我的那个姓邓的同学正好在中间的那个窗口卖肉呢。我高兴地跑过去从姐姐手里拿过肉票,脱了大衣丢给姐姐,向第二个窗口中间挤去。

经过好一阵子费劲地拥挤,我好不容易挤到窗口的前排,离我的那位老同学就近在咫尺了。

人们伸直了脖子,伸长了手,都在大声的呼喊着“邓师傅!邓师傅!!!”。人们的身体在不断地向前拥挤,手拿着发票在不停地朝“邓师傅”舞动着。人潮一阵一阵的向前涌,我的胸和肋骨在后面压力和前面坚硬的水泥窗台之间承受着难以忍受的痛。我也和那些人一样手里拿着割肉的票据在我的同学面前使劲地舞动,嘴里也大声的喊着邓同学的名字。他瞟了我一眼,没有搭理我。他戴着袖套,围着围裙,左耳卡着两支香烟,右耳也卡着两支香烟,嘴里还叼着一只香烟。他的眉毛高高得挑起,眼睛却是斜眯着,鼻鳃往上扬着,嘴角却往下憋着,那支冒着青烟的香烟在他的唇舌间像耍把戏般来回上下的熟练而自如地挪动着。

我使劲地喊着我同学的名字,把发票伸到他的下巴前使劲地舞动着。他眄了我一眼,还是不理我。此时,长时间被挤压,我胸感觉到明显的疼痛,身体阵阵发热,脸色泛红,大汗淋淋。当他把我上下左右的人的票都收了,周围客户的肉都给割完了一遍了,都还不收我的票。此时,我才一下子意识到,他不是不认识我,或者不记得我了。他是故意在整我。为什么呢???我百思不得其解。这时,我似乎看穿了他那张在众人的恭维声中笑嘻嘻的脸背后的卑鄙和陰险。我用极度鄙视的眼光直视了他一眼,他的眼睛瞟了我一下,正好和我有过十分之一秒的对视后急忙地闪开了。我在心里愤愤说到:你这个买肉的“刀儿匠”有什么了不起啊!哼!我使劲地挤出了拥挤的人群,愤然离去……

那个寒假回家的第一顿家宴是怎么吃的,我都不记得了。但那个寒假回家遭遇到的这个“奇耻大辱”我是终生难以忘却的。后来有次在成都与另一个同学摆谈起了这个姓邓的同学。他说这个姓邓的同学有个雅号叫“九个半”,我问什么意思?他哈哈的讲起来。原来,那个姓邓的同学在卖肉的时候,在买肉的客户群众的热情地恭维下有些忘乎所以了,一不留神“咚”的一声把自己左手的食指给宰了半截下来。后来就获得了这个雅号“九个半”。哈!哈!哈!我禁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畅快地喊道:好、好、好,活该,活该,报应!报应哈!哈、哈、哈!

我的这位同学看到我对这件事如此过度地反应,感到很是不解。当我把买肉的经历一五一十的讲给他听了以后,他就更加疑惑了。并问道:这个怎么可能啊?!我说:你去问他吧。

过了一阵子,我的那位同学才若有所悟的讲到:哦,在六、七十年代,卖肉是让人羡慕,受人尊敬的职业,是那个年代的宠儿。而今是大学生受宠啊,“天之骄子”啊。你想啊,一个得宠,一个失宠,那个羡慕、嫉妒、恨哈。

话说到2003年,我们年级要搞一次初中毕业三十周年的同学会。联络组的人提供了一张因为下岗部分较为困难的同学名单给筹备组,建议我们筹备组的成员帮这些困难同学资助每人三百元的活动费。我拿过那个名单一看,排在第一个的就是那位姓邓的同学。情况说明是:夫妻下岗,还供养着一个上学的孩子。

我本不该是个记仇的人吧,但那次那个莫名的,无端的受辱,至今仍令我耿耿于怀。我也毫不避讳地指着那个姓邓的同学的名字说到:“他虽然下岗了,但应该不属于困难户吧,大家想想啊。那个年代他卖肉,不知道得了多少贿赂,占了国家多少便宜啊,‘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比起那几位同学就不算是困难户了。他就不要考虑了吧。”我说话的态度严肃,语气坚定,其他同学也不好有什么不同的意见。

“同学会”的活动开始了。毕竟是毕业三十年了,大家经历了上山下乡的磨难,经济体制改革的阵痛,历经风霜后好多同学相互都不认得了。大家欢聚在一堂,相互感概着、问候着、倾诉着。

这时,活动室门前,一位看上去像是个上了点年纪的人畏手畏脚地走了进来。我急忙热情迎上前去问道:请问你是来参加同学会的吗?因为紧张的缘故,他回答我的声音沙哑而且僵硬。站在我面前的人,面色灰暗,头发已经花白,脸上“沟瀖纵横”。他会是我们的同学吗?我试探性的问道:请问你是?还没等我问完。他却抢先问道,你是李……?我答应着:是啊。他高兴地急忙把右手的包换到左手,正要和我握手的时候,我一下子看到了他那支断了的,只有四个半的手指的左手。啊?!他居然就是那个卖肉的姓邓的同学。我印象中的他应该是高大,健壮,鼻鳃间还浸着油光的啊。看到今天他如此落魄的样子,同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傲慢得意的他截然是两个人一般啊。惊愕一瞬间,陈见旧怨一闪念。也许他今天的潦落就是当年忘形的得意得其所哉的宿命吧,我心里转瞬间在找到了一丝平衡或者是获得了一些释然的同时,一种悲悯的情绪不由得又浮上心来。

岁月总是那么无情,现实就是这么残酷。财富,职业和权力就像是精神鸦片,总会令一些人利令智昏,得意忘形了前半身,就会有困苦潦倒没落的后半世。这好像已经约定俗成了一个基本的人生轨迹。

说起卖肉的喜悲,我又想起了文革期间我们曾经住过的那条街上发生的一件事。

那是1972年也是春节临近的日子,我把仅有的两斤计划肉买回来后,母亲就在那里感叹道:如果能多买到两斤肉,能炸点酥肉,这个春节就过得有意思了。虽然那是母亲不经意的一声感叹,却让儿子的我记在了心里。是啊,这个年代,在哪里能买到肉呢……

听说就我们一条街的严晓云家要杀猪了,小孩子们都跑去看热闹。

严晓云的爸爸是我们这条街上少有的在国营大厂工作的国家工人。曾经还作为工宣队代表进驻过我们学校。那个年代他们家在我们这条街也算是很有点脸面和地位的人了。

严晓云的奶奶,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却精明能干。她不仅把家归顺的井然有条,把晓云他们三姊妹收拾得巴巴适适,还帮别人加工豆腐,赚取豆渣来喂猪,每年都要喂养一头大肥猪。

严晓云是我们学校的校花,我们学校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主要骨干,人长得漂亮,成绩好,舞又跳得好,走在街上总是会吸引众人的目光。

远远的就听到了杀猪的惨叫声。等我赶紧做完作业收拾好我的书包,来到严晓云家后院,那头猪已经被砍成一块一块的堆在案板上了。看着那堆红鲜鲜白亮亮的猪肉,好不令人眼馋。

院子里大人虽然在嬉笑着说话,但气氛却让人感觉有点诡异。只见他们小声的在嘀咕着挑选肉,过称后偷偷付了钱,用报纸包好藏在大衣里面悄悄的一溜就出去了。我疑惑着问晓云:你们家的猪肉要卖?晓云脸红了一下,很是不自在地应道:“嗯”我急忙问道:多少钱一斤?“一块钱一斤”。那时候,国家的肉卖六角四分一斤,他家卖的肉比国家的贵了三角六分。想起妈妈之前想多买点肉炸酥肉的愿望,顾不得贵,我嘱咐晓云给我家留一块,急忙往家跑去。

虽然价格贵点,但总算是买到了肉,这给今年的春节也平添了几分喜色。隔壁邻居,左邻右舍的,大多都在晓云家买到了肉。那些婆婆大婶们都把买到的肉拿到水井边仔细地打理着。大家手在忙,可嘴也没有闲着,热议的话题当然就是晓云家卖猪肉的事情了。

街坊邻居王婆婆一头银发,戴着眼镜,平日里总是保持着几分神秘。解放前读过私塾,善于观察,更善于分析。她很诡异地向大家提出了一个问题:“你们晓得严家的猪肉卖了多少钱不?”

“至少卖了一百多块了吧?!”大家大着胆子猜测道。

“弄、弄、弄!”王婆婆的丈夫解放前是做翻译工作的,后来因为“特嫌”被发配到了昭觉。受丈夫的影响,平日里也爱夹杂几句“英格里希”什么“也是”啊,“弄”啊。

說到这里,大家更加地好奇了,把一张张迫切表情的脸都贴到了王婆婆嘴巴前。王婆婆对着这五、六张愚笨的脸,一下子伸出了她那三根精灵神算的手指头。大家惊愕得“啊!”的一声就几乎都叫出声来。“不可能,不可能。”大家摇着头说到,言语间带有点嘲笑的口吻。你想想啊。他家的那头猪算是很大了也不过两百来斤吧。杀了猪肉最多一百多斤,一斤一块钱,怎么可能是三百块呢?大家觉得王婆婆的话太过荒唐,很不以为然地嬉笑起来。

王婆婆看到自己的智商被这些没文化的人轻蔑,于是狠狠地敲打了几下她心爱的那个大大的搪瓷盆子,焦急而又神秘地压低声音冲着她们几个骂道:“你们这几个傻婆娘晓得过屁!”。王婆婆刚要张口却迟疑了一下,欲言又止。大家还是没有把王婆婆的话当回事,嬉笑着端着自家的东西嘻哈打闹着回家忙着准备过年的事去了。

大年三十的早上醒来,睁开眼睛看到时钟已经是十点过了。我拉开窗帘,哇!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景象。下大雪了,这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情。这时,妈妈拍打着衣裳推门进来了。“妈,下大雪了。你怎么不叫我啊?”我用责备的口吻撒娇地问道。“哪还顾得到叫你啊,一大早就听说严晓云的爸爸被抓走了,我不是过去看了一下刚回来吗”。“啊?!晓云的爸爸被抓了,怎么回事啊?他们家前两天杀猪卖肉不是挺热火的吗?”。“嗨,还不就是卖那个猪肉惹的祸啊!”妈妈发出的是一种埋怨憋屈的感叹。

原来,晓云家的那头猪按当时的政策,城镇居民养猪杀了后要上缴一半给国家。为了规避这个政策,晓云的爸爸找关系在兽医站开了一张虚假的病猪证明,这样就可以不上缴那半边猪肉了。那个年代,在无产阶级专政的高压政策下,要开到一张虚假的证明,那是要冒很大的政治风险的。通过关系开到了证明,对严家来说那本是件天大的好事了啊,可是人心啊有时就是难以满足。

严家有个远房亲戚家里也喂了一头大肥猪,要过年了,该要杀猪了,这本是件高兴的事啊。可要上缴一半给国家,这让这家远房亲戚劳心起来。想想也是啊,自家辛辛苦苦一年好不容易养大的猪,凭什么要上缴一半啊。听说严家开到了病猪证明,便来到严家打探、商议,经过两家反反复复地精心策划,一起“暗渡成仓”的计谋便开始实施起来……

他们先是让那家远房亲戚在他家的猪圈后墙根下挖了一个洞,制造一个他家的猪半夜被盗的假象;然后将他家的猪连夜悄悄地拖到严家,灌了些花椒粉,再紧紧得绑上猪嘴筒子,使其叫不出声来,半夜里把猪杀了。第二天,再借严家的名义把他家的猪肉一道很顺利地卖了出去。他们本想啊,因为他们两家的猪当时都是从一个窝里抱来的,分不出彼此,加之卖出去的肉都是这座城四面八方零散的人家,谁也不知道他家到底卖了多少肉。那个时候,私下里卖肉和买肉都是被禁止的行为,为了能弄到一点肉,买肉的人家彼此都是心照不宣的,这件神不知鬼不觉而瞒天过海的计谋就这样得以完满实现了。

听妈妈讲到这里,忽然想起王婆婆伸出的三根神秘的手指头,我顿时恍然大悟,惊叹道:“啊!”。妈妈看到我怪异的表情,疑惑地问道:“你怎么了?怪叫啥啊?”。我用一种诡秘的眼神盯住妈妈问道:“一定是王婆婆揭发的?”。妈妈愣我一眼感觉有点无厘头:“你胡乱猜测什么啊!关王婆婆什么事啊?”。

那个年代,大家都穷啊,不要说是丢了一头大肥猪,就是丢了一顶帽子一双鞋,那都会动用所有的力量满世界的找啊,何况那还是一头几百斤重的大肥猪啊。严家的亲戚原本想,猪被盗了,佯装着找找,找不到,最多大家为此惋惜一阵就过了,可没想到他们单位高度重视,还成立了专案组,专门追查此案。是啊,那可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啊。

专案组的人里三层外三层的排查,彻夜挑灯研究分析案情,仍然一无所获。听说城里有家人家杀猪了。有人丢了猪,有人杀猪,这看起来也就是一件普通的巧遇吧。但管他的呢,专案组的人也上严家就算是例行公事调查了解一下吧。

没想到,严家人也是不经事的人,毕竟就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家,事前也没有预料到,没有半点心理准备。没经专案组的人怎么问,家里的人就支支吾吾的前言不搭后语。毕竟是做了亏心事,晓云的奶奶和妈妈吓得还只打哆嗦。专案组的人感觉有些蹊跷,有嫌疑?!于是立即进行强行搜查。结果严家杀了一头猪却搜出来两个猪头。这个“暗渡成仓”、“瞒天过海”的万全良策就这样完全彻底地败露了。

可王婆婆的三根指头又是怎么回事呢?她又怎么知道严家杀了两头猪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我穿好了衣服顾不得吃饭什么的,就直奔王婆婆家。

晓云爸爸被抓后,王婆婆没有半点因为自己分析判断准确而自负,反倒为晓云爸爸的命运担忧着。王婆婆看我如此好奇,便抽着烟不慌不忙地给我讲起了三根指头的缘故。

原来啊,王婆婆的一个侄女听说严家可以买到肉,就连夜找来在严家买了一块肉想悄悄地送回她娘家,一是给她体弱多病的母亲补补身子,二呢要过年了,就算是孝敬父母的年货吧,但又怕老公家知道了,不方便送回去,就托姑妈王婆婆第二天帮送过去一下。当王婆婆准备把侄女买的猪肉拿来包好,提起来看时,感觉这块肉与自己买的那块肉恰好就是一个部位。王婆婆好奇地拿来比较,真是在一个刀法下砍出的同一个部位的肉。这让自以为很聪明的王婆婆感到纳闷了。经反复比较,仔细观察,王婆婆发现,这两块肉虽然是一个部位,但肉的色泽和皮子也还是有些微妙的差异。这可就是怪事了,怎么可能呢?王婆婆顿悟到了其中的奥妙,因此确定严家原来杀了两头同样大小的猪。

“哎呀,我本想在那群傻婆娘面前故弄点玄虚,显示下我的智慧,可那群‘榆木脑袋,哼哼。我呢,也不想捅这个篓子,淌这个浑水”。王婆婆抽着烟摇着头说道。“其实啊,严家做的这件事,除了我,可能谁也不知道其中的猫腻,也怪他们自己弄巧成拙。哎,不就为了自家活得好点嘛,想起来也没有多大的过错吧,毕竟是自家的劳动果实,不至于吧!”王婆婆若有所悟地感叹道,言语间饱含着深深的同情。

晓云的爸爸被定犯了破坏社会主义经济秩序的投机倒把罪;公然欺骗党、欺骗国家、欺骗革命群众诈骗罪;破坏当前社会主义大好形势等罪,当天,同他家的那个远房亲戚和那个给他家开据虚假病猪证明的兽医站朋友一起被逮进了大牢。据说,晓云爸爸被带走的时候,一家人哭天喊地的,甚是凄惨。

除夕之夜,年饭的餐桌上比起往年多了好几道菜,应该算是丰富多了,可怎么吃,也吃不出那“年”的滋味来。

窗外,缤纷的雪花杳无声息地飘着,远处偶尔传来的一些零星的炮竹声让这个除夕的年夜显得更加的沉寂。看着餐桌上摆着的是从晓云家买来的猪肉,脑海里总是不断地浮现着晓云家那天杀猪的喜庆和她父亲被带走时的悲凉。那么今年晓云家的年又怎么过呢?今晚晓云家的年夜饭又是什么样的滋味呢?

姐姐一家回姐夫家过年了,晚上我就去县公安局大院给他们看房子。屋外北风呼啸着,迎面飞来的雪花也密集急促起来。走到公安局大门不远处看到昏暗的灯光下三个人紧拥在那个高大的铁门前。渐渐走近了,隐约地听得到那三个人要哨兵放他们进去的央求声。当我再走近一看,原来正是严晓云和她的妈妈、奶奶。

看到严晓云一家如此窘況,我内心一阵紧张,不知道怎么面对一向要强的严晓云。

这时听到晓云带着哭声乞求到:“解放军叔叔,求你了,让我们进去吧,让我们给我爸爸送点衣服吧,你看啊,这雪下得多大啊,天多冷啊,求你了,解放军叔叔!”。听到严晓云如此乞哀告怜地话语,感觉是我的自尊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心里隐隐的感到一阵刺痛。那位哨兵严肃地回道:“你们回去吧,没有领导的批准我是不能放你们进去的”。站岗的是县中队的小张,我经常出入公安局,这里面的人都很熟。

怎么办?我内心纠结着。不管是出于同情还是作为邻居、朋友我也该尽量地帮帮他们吧。我鼓足勇气走上前去,以平常少有的沉稳的口气很老练地问道:“小张,今晚是谁值班啊?”话音刚落,晓云及家人一下子转过身来,看到是我,一阵惊喜。“啊,是小超啊,小超!”,晓云的妈妈、奶奶像遇到救星一样强打着笑颜走到我跟前。

晓云意外地转过一下身来,很不屑地回眸扫了我一下又急忙转过身掩饰着擦拭干眼泪。

“今晚是钟科长值班。”小张回道。哦,钟小华的爸爸,我们两家关系很要好的。感觉有了较大的把握,我向小张说到:“小张,你就让我带他们进去找钟科长好吗?”。小张有些迟疑,但出于对我的信任,也算是给我面子吧,还是勉强地过来开门了。这时我才回过头来仔细地打量了一下晓云他们一家。

晓云的奶奶双手抱着一床厚厚的铺盖,面色显得很疲惫,才一天的时间感觉又苍老了许多。晓云妈妈一只手提着一个帆布提包,另一之手提着一个装有洗漱工具的盆套,头发蓬乱,整个眼圈都是红肿的。

也许是我的行动对她有所触动,晓云虽然只是颔首泛目眄了我一眼,游离的眼神里透露出几分尴尬,也透露出几分信任。她始终低着头,颔着腰,胸前紧紧地抱着一个很大的搪瓷缸子,好像是要用她的体温维持缸子的热度。看她清秀的面颊愁云满目依然含颦不语,不由得让人心生怜爱。

“哐”门被打开了,小张急切地喊道:“快、快!”我先跨进门,晓云奶奶和妈妈紧张地,颤巍巍地在我的搀扶下蹒跚地跨进了大门。晓云抱着那个搪瓷缸子,左脚迈进门槛,右脚刚抬起,不想,她左脚脚底的雪一踩一滑身体便失去了平衡,只听“哇!”的一声,晓云被摔在了雪地上。她怀里的那个缸子也“嘭”的也摔了下去,那一缸子的白米饭和肉全撒在了雪地上。好不容易进了公安局的大门,却把饭和肉打倒了,气急了的晓云妈妈忍不住在晓云的背上“嘣、嘣”的打了几下。嘴上气愤地骂道:“你这个背时鬼,给你爸爸带的这点饭都被你撒完了!!!”感觉晓云妈妈是要把一腔怨气撒在晓云身上了。我和晓云立即蹲下,在三支手电筒帮助下,急忙将地上的饭和肉尽量地捧起来。三根光柱射在雪白的地上,这雪白的光又反映到晓云那张卡白的脸上。晓云紧咬着嘴唇,强忍着委屈和悲痛,泪珠子一咕噜地滚出眼眶“滴、滴、哆、哆”的打在雪地上。

我把晓云一家带到看守所值班室,给钟叔叔交涉好后,为了回避尴尬,我便借口回到了公安局大院。

大雪还在静静地飘着,大院里死一般的寂静。我们刚才走过来时踩出的那道足印已经被大雪淹没得没有了一点痕迹,可不知道为什么刚才撒落在地上的那些肉散发出的味道却愈发得浓烈。平日里闻到这些肉的味道总是会激起人的浓厚的食欲,可今夜里大院内飘荡的肉味在我郁闷的心里反倒形成一种强烈的腥腻,居然让人感到有些厌恶了……

悠悠岁月,话说往事感触多啊……

光阴荏苒,沧海桑田。当今的富庶殷实,使我们对肉的味道不再那么敏锐,但记忆中,心灵深处对那个年代的“肉”的记忆却依旧还是那么深刻。虽然它只是一种“味觉”,一种“感官”,但我们从这个“涩涩”的,这个五味杂陈的记忆里,总还能品味到在当时历史背景下普通老百姓所经历过的苦、乐、喜、悲……

猜你喜欢
婆婆猪肉
猪肉西施
猪肉将降到白菜价
近期猪肉价格上涨动力减弱
猪肉价格要回归正常了?
怀念杨婆婆
猪瘟爆发,猪肉还敢吃吗?
别把婆婆当成妈
婆婆的特殊致敬
猪肉卷
献给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