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瓦山

税清静

（上接《凉山文学》2017年2期）

二十一

艾祖国以为今天在批斗会上皮肉之苦是少不了的，没想牛巴史丽提前杀回来把自己救下了，结果今天比抬石头还轻松，不过还是很惊险，也很刺激，也得感谢阿卓阿姨的及時有效捣乱，不知她跑到哪去了，有没有受伤，艾祖国像关心自己亲妈一样担心起阿卓来。

想着牛巴史丽今天的样子，艾祖国又想起一个人，一个花朵般的少女，她要向牛巴史丽转达的话，艾祖国还没转达，谢丹阳不让他告诉牛巴史丽她的遭遇，他不想让牛巴史丽知道自己朋友的噩耗，他觉得牛巴史丽小小的心灵不能再承受什么打击了。想了想，关于谢丹阳的消息他决定只说一半，报喜不报忧。

史丽嫫，我在金边逃难时，曾经遇到一个好人。

哦。牛巴史丽随便答了句。

她是一个女孩。

漂亮不漂亮？牛巴史丽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

反正她很美！

她有我美吗？牛巴史丽有点吃醋了。

你们都美！艾祖国说，他说的是真心话，她们都是天下最美丽的女孩。

不行，你必须要说清楚她有我美吗？牛巴史丽不依不饶，定要分出个高下。

你比她多一对小酒窝，其实，你们两个人是认识的。艾祖国接着卖关子。

谁？金边县城，难道是她？把手给我。牛巴史丽醋意全无。她在艾祖国手心上刚画了一个谢字，艾祖国就拼命点头，谢丹阳这个名字已经刻到了他心里。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快说说她的情况。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嘛，这也太巧了。

她叫我向你问好，她说你是她最好的朋友，那本《红楼梦》就送给你了，叫你好好保重……艾祖国怀着十分沉痛的心情将谢丹阳的情况尽量往好里说给牛巴史丽听，其他的事只字未提，听得牛巴史丽十分高兴，是啊，终于有了好朋友的消息，怎么不开心呢。

可是不想让牛巴史丽开心的人还在密谋如何收拾她。

拉龙把副主任支格日牛打发走后，自己并没走，他想知道耍日阿依这个婆娘到底出的是什么馊主意。

男女之间，不就是那么回事吗？你们表兄妹，你睡她也是应该的嘛，生米煮熟饭，你把她睡了就成了真正一家人了，那姓艾的还能呆得下去？耍日说。

这、这恐怕不行。拉龙觉得还是人太熟了下不去手。拉龙突然觉得耍日不像个长辈，怎么倒像个老鸨。

怕啥？你不睡她，那姓艾的跟她天天住一个屋檐下，要是被他先睡了还有你什么戏唱？耍日这下说到了点子上，这是拉龙最担心的事。

那怎么办呢？拉龙终于下定决心了。

耍日就如此如此地跟拉龙咬起耳朵来，翻身想听一句也没听见。

好，好，谢谢耍日阿依阿莫，下回国家来救济粮时，我给你分二十斤细粮。拉龙感激得嘴上都把耍日叫妈了，心里却骂这个婆娘真他妈狠心。起身甩开腿哼着小曲走了，理都没理翻身，翻身的地位一下又翻过了头从主人变回了奴隶。耍日开始对他吆五喝六了。

翻身，过来。

唉，来了，什么事？

去，找毕摩买蛊去。

买什么蛊啊？

销魂——蛊——啊！耍日有些淫荡地拖长了声音。

什么销魂——蛊——嗯？翻身想，今天她这是怎么了？

春药！耍日换了副嘴脸。

啊？咳咳。翻身干咳两声，掩饰自己的紧张。

啊什么啊！赶紧。

我俩不需要那东西啊。

问那么多干什么？谁给你吃啊。

到哪买去？

你是猪啊？不会想办法？

翻身不敢抗旨只好咳嗽，咳嗽没人管的。

不准出去乱说啊。耍日警告。

知道，放心吧！翻身心里已经基本知道是谁要那玩意了。

经过那次批斗会一闹，第二天拉龙找到牛巴史丽说，他根本不知道这件事，他说他还狠狠地批评了日牛副主任和翻身队长，是他们两个做的，他还罚了翻身家十斤洋芋，他为自己没保护好舅妈和表妹深感内疚。同时他还要翻身给姓艾的调整轻松工作，他说他一个坏分子本应干最重的活，是看在表妹的面子上才照顾一下他。说得牛巴史丽十分感动，倒觉得是自己对不起表哥了，只好脆声声地不停叫表哥了，并主动抱住表哥的膀子在自己胸前摇晃了好几下，嗲声嗲气地跟拉龙撒娇。表兄妹的关系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艾祖国现在工作是放牛，生产队里共有八大一小九头牛，翻身让他每天把牛全部赶到大瓦山去，这一去一来就是一整天，中午还得带饭，午饭就是两个烤洋芋或者一个玉米粑。牛巴史丽将阿达牛巴马日那水壶找出来给他灌上一壶开水，不免又睹物思人流下两行热泪，自己悄悄擦了。他想，好几天没去医院了，自己一定要照顾好史丽和阿卓阿姨，才对得起牛巴叔叔。

现在也好，走一个来一个，家还是家。医院睡大觉的，放牛的，教书的和检查庄稼损毁的一家人都尽心尽职，相安无事。

这天中午，下课后，拉龙说下午有事正好要去胜利一队，好久也没去看舅妈了，干脆跟表妹同路，当好护花使者。牛巴史丽当然高兴，还没好好感谢表哥呢，于是中午专门到自留地里弄了点菜，想尽量把菜弄丰盛点把拉龙表哥招待好。从小到大，表哥对自己的确很好，到底喜欢哪一个？其实，牛巴史丽有时也很矛盾。

吃完饭，阿卓一会就跑得没影了，拉龙却并没有走的意思，这时外面太阳也出来了。牛巴史丽觉得今天怎么这么热啊！而且怎么这么困啊！她想两下打发拉龙走了自己好去睡一会，可拉龙就是不走，管他的，反正表哥又不是外人，牛巴史丽迷迷糊糊地自顾自去躺下了。

牛巴史丽浑身发热，热得把自己衣服剥了个精光，这时，她想起了艾祖国的肩膀，艾祖国的腿，艾祖国的腰，艾祖国腰下面藏着的东西，她口干舌燥，她想啃他咬他，她情不自禁地抚摸着自己的身体，她的下肢像两条蛇一样开始蠕动。艾祖国，祖国你在哪里？你的人民需要你！

艾祖国正在大瓦山上啃烤洋芋，原来是带早上提前烤好的洋芋上山，冰天雪地的，洋芋都冻成了冰坨坨，于是他便每天带两个生洋芋上山，两个裤子包包一边装一个洋芋，走起路来两个洋芋蛋就滚到了身体的前方，看上去特别特别雄壮，雄壮得有些吓人，看得牛巴史丽浮想翩翩，但又不好意思跟他講，他自己呢又浑然不知。

艾祖国在山上就地取柴，既烤了火又把洋芋蛋烧熟了，烤洋芋的香味把小牛吸引了过来，绕着艾祖国转圈子，不时在他身上蹭痒痒，艾祖国就把烤糊了的洋芋皮子撕下来甩给小牛吃，一种做父亲的感觉油然而生。

吃了饭，喝几口开水，扯来一大抱干草，铺在火堆旁，躺上去，跷着个二郎腿，眯着眼仰望着蓝天白云，云卷云舒，再换个角度，望一望大瓦山山额，数一数大瓦山额头上的皱纹，算一算大瓦山的年龄，让暖洋洋的阳光洒在自己身上，艾祖国感到自己像一个小婴儿，幸福地躺在大瓦山爷爷的怀里，比起当石匠抬石头抡大锤，这简直就是神仙日子啊。

不一会，艾祖国就睡着了，他看到了牛巴史丽居然一丝不挂，她叫他，祖国啊祖国，你的人民需要你，他想脱衣服，她却一把抱住了他，她拼命吻他，她舔他，舔得他喘不了气，他快憋死了，他大喊，史丽嫫别这样！猛地睁开了眼睛，原来是那头小牛犊子在舔他的脸，小牛要吃他身下压着的干草。

此时的艾祖国不知道，拉龙主任正在替祖国满足人民的需要，拉龙是铁了心，一定要把生米煮成熟饭的。

拉龙吞着口水强压住自己的欲望，等牛巴史丽火烧火燎地呻吟了半天，他才出现在她面前。牛巴史丽迷迷糊糊地找了半天，终于见到了祖国，一把就抱住艾祖国不放，我要，我要。这厢拉龙早已经将自己剥得精光，一手抱着表妹的头，另一只手游蛇般袭上她的峰峦，使劲地抚摸、揉捏。史丽少女雪白的肌肤裸露在还带着几分寒意的空气中，双乳布满了鸡皮疙瘩。拉龙见状，怜惜不已，他像小兽一般莽莽撞撞地将脑袋顶过去，用自己滚烫的嘴唇给表妹“送温暖”，吸吮史丽樱桃般的乳尖，喉咙里滚过含含糊糊的呻吟低吼。史丽哪里受过这等刺激，很快，她乳头硬硬地立起，半闭双眼，两腿焦躁地交叉着扭来扭去，内心深处的饥渴似烈火无情，快要将她烘烤成一块滚烫山芋。拉龙看到史丽这般渴望的样子，这才将表妹放倒仰卧在地，扑下身体，挺起大炮就想杀将进去。拉龙想哪怕就这一次，这辈子也值了，可两人都是新手，牛巴史丽扭来扭去，总是配合不到一起……

左一点、左左，上一点、上一点。拉龙听到有人在指挥，他以为是表妹在引导自己。

使劲、使劲，一使劲就进去了。那个声音又说。

不对呀，拉龙睁开眼睛一看。

鬼呀！披头散发的疯子舅妈阿卓就像饿狼看到兔子，眼冒绿光正弯着腰欣赏他的作案工具，拉龙抓起衣服就跑，那刚才还十分威武的大炮瞬间就变成了一根开水锅里捞出的面条。牛巴史丽还在痛苦地呻吟，阿卓上去啪啪啪几耳光一扇，牛巴史丽才清醒过来，看到自己一丝不挂，身边还有条拉龙的裤子，一下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娘母俩抱头痛哭，直哭得昏天地黑，把艾祖国也哭忘了。

当了神仙的艾祖国一回到家，听到响动的牛巴史丽赶紧收拾，抹干泪水强装笑容，可那双平时水灵灵的大眼睛已哭得肿成了猪尿泡，哪里隐藏得了，艾祖国立马从天堂掉进了地狱，他知道一定是出了大事，他问牛巴史丽，她又不说，只是不停地抹眼泪。这时，疯子阿卓突然拖了条男人的裤子出来，艾祖国一下就明白发生什么事了，他认得那条裤子，是拉龙的。

操他奶奶，我要宰了这个畜生！艾祖国大骂一声，那骂声分明是杀猪匠周老大的声音周老大的气场。牛巴史丽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冲上去死死抱住艾祖国不松手，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艾祖国发这么大脾气。

放开我，我要去杀了这个王八蛋。艾祖国使劲地扳开牛巴史丽的手，企图挣脱她。

你别去，求求你，他没把我怎么样！牛巴史丽苦苦哀求。

艾祖国甩开了牛巴史丽，冲进自己房间，出来手里已经多了个军用黄挎包，包是谢丹阳的遗物，包里装的是周老大的杀猪刀，牛巴史丽咚的一声跪在面前挡住了去路，他想迈过去，双腿却再次被牛巴史丽死死抱住。

求求你了，你不能去，杀人偿命，你杀了他你也得死，你死了我们怎么活啊？牛巴史丽哭道。

我不会放过他的。艾祖国心里骂道，杀人偿命，我父母、周老大、谢丹阳谁替他们偿命！但牛巴史丽最后一句，如果我死了她们两娘母怎么活啊？我怎么完成牛巴马日的托付啊？

啊……艾祖国哀号一声，将那只伸进黄挎包里去摸杀猪刀的手慢慢抽了出来，重重地一拳打在了墙上，血顺着墙壁流了下来。

艾祖国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痛哭了一场。艾祖国想去告拉龙犯强奸罪，可回头一想上哪去告啊？

等他们哭够了，不哭了，疯子阿卓却举着煤油灯，来叫他两个吃饭，令他们简直没想到，晚饭是阿卓做的，牛巴史丽很久没有尝到妈妈的味道了，艾祖国也是。

二十二

拉龙主任那天受惊了，这一惊惊得不轻。

拉龙那天煮了个夹生饭，光着屁股从舅妈家逃出来，慌不择路，跳到一家人的猪圈里蹭了一身一脸猪屎，蹲到天黑才敢跳出去往回跑，半路上光屁股又被狗咬了一口，又惊又吓，又冷又饿，摸回去就病倒了，从此便落下了病根。

转眼间，已是数九天气。山上又开始下雪了。

拉龙主任与表妹已成好事的消息不胫而飞，除了牛巴史丽和艾祖国，没人跟他们说，其他人都知道这件事了。

艾祖国还是天天养牛、牛巴史丽还是每天去大队部给学生上课，两人都尽心尽力，一有时间，他们就去医院看望牛巴马日，替他擦洗擦洗身子，帮他翻翻身，按摩按摩有些萎缩了的肌肉，活动活动他的肢体关节，拉着他的手说说话。

拉龙主任现在没脸去听课了，虽然屁股上被狗咬的伤还没有好完，但他还是有些坐不住了，因为天天都有人来关心他，问他好久跟表妹完婚，别人好准备送贺礼。

其实到底生米煮成熟饭没有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又不能去跟别人一个一个的专门解释，就连耍日都不相信他没整成功，那药可是翻身用耍日的一只老母鸡换回来的，因为耍日知道那药效之厉害，就没有解决不了人的，是头老母猪吃了它都能爬树，毕摩就是这样跟翻身说的。拿回来那天，翻身就给她用筷子尖尖蘸了点吃了，都弄得她要死要活的。

拉龙知道表妹也不会原谅自己的，更不可能往下说了。现在看来突破口并不在表妹身上，都是耍日那个臭婆娘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拉龙决定解散自己这个四人帮。

这盘拉龙只找了翻身一个人来商量。

拉龙说，翻身叔，我觉得问题不在我表妹身上。

对嘛，我就说根子在，咳咳，还是在那个人身上。翻身说如果有烟抽我就不得咳嗽。

想要烟就明说，我两爷子什么关系？拉龙就从桌子抽屉里找出一包经济烟甩给翻身，拉龙也记不得是哪个孝敬自己的。

翻身想把烟直接揣自己口袋里，想了一下，算了，他知道整个瓦山坪能抽得起纸烟的没两个人，其他人都是抽叶子烟。就拆开先抽出一支敬给拉龙主任，拉龙不要，他这才将那支烟栽到自己的嘴巴上，不慌不忙地擦根火柴深吸一口点着了烟，把火柴甩了好几下才甩灭。他想，既然玩盘洋格就要把架势装够，他现在在拉龙面前胆子越来越大了。翻身说，拉龙主任，你真不抽哇？真不抽我就揣走了呕。话还没说完那包烟已经进了口袋，他又用手在口袋外面压了压，生怕那烟自己长腿翻出来跑了。

好了，说正事，下一步怎么整？拉龙让他撕摆够了，直接进入了正题。拉龙知道，翻身还不是想拿包纸烟出去孝敬耍日，显摆显摆。

直接找个理由，把他，咳咳。翻身一边咳一边用手在空中抓了一把，他忘了刚说的抽了烟就不咳嗽了。

然后呢？看来拉龙是搞懂了他的意思的。

然后作为交换条件，让牛巴史丽跟你成亲。翻身这次想起来了，抽了烟不能咳嗽，现在谈到关键时刻了。

好的，就这么办，抓他的理由你去找。拉龙说，事成以后，二十斤细粮继续有效。

怎么又让我去找理由？翻身抱怨。

纸烟好抽不？拉龙也不回答，问他。

谢谢主任。翻身知道推是推不脱的了，还得谢主隆恩，于是抬屁股回去想办法去了。

现在天气越冷天黑得越早，积雪越来越多，牛儿们找草吃越来越费劲。这天，艾祖国放牛就比往常在山上多呆了一会，想让牛儿们多吃两口草，返回时就走得有点急。走到一个峡谷口，牛们你追我赶也想早点回家，在狭窄的山路上就很是拥挤，路过一道悬崖边沿时，那头没有经验的小牛被挤到了悬崖峭壁边上，突然头顶悬崖蹿过一只棕黄色长尾巴的动物，那身影一晃就不见了，艾祖国紧紧地握住杀猪刀，他也没看清楚是小熊猫还是狐狸还是狼，牛群一惊像炸了锅，后面的牛一下撞过来，小牛被旁边一头牛的大肚子一撞就被挤下了悬崖，走在最后赶牛的艾祖国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小牛滚下去摔死了，那真是欲哭无泪啊，老天怎么就不开眼呢？这大瓦山难道真是我的死穴吗？这大瓦山难道就专门跟我过不去吗？

毫无疑问，艾祖国故意破坏公家财物，阴谋破坏社会主义生产资料，害死牛苗子一头，这头牛长大后还会不停地生小牛，小牛再生小牛，艾祖国这回害死牛比害死牛巴马日的损失还要大。翻身和耍日两口子脸都笑烂了，才等一个月，整他的办法还没有想好，艾祖国这个倒霉鬼自己就闯祸了，这二十斤细粮得来全不费功夫。为了庆祝胜利，当晚翻身主动和耍日加耍了一盘。

当晚艾祖国就被押送到龍池山庄，又关到上次关他的那间石屋里。

拉龙主任亲自审问艾祖国，内容很简单。

知道为什么收拾你吗？拉龙说。

不知道，就像被狗咬的人一样，通常不知道狗为什么咬他。艾祖国说。

这个比喻好，那我就告诉你，要么你离开胜利，离开瓦山坪，走得远远的，保你什么事情都没有。要么你就老老实实呆着，离我表妹远远的，你也不会有事……

你说的这两件事，我都做不到，尤其是第二件，史丽嫫喜欢我，我也喜欢她，没人可以把我们分开的。艾祖国想起父亲的话，做人要坚强勇敢，于是勇敢地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史丽嫫也是你叫的吗？只有亲人，只有我才能叫她史丽嫫！啪、啪，拉龙气得赏了艾祖国两耳光，扭头便走，走到门口才回头甩下一句话，你给老子走着瞧，看老子整不死你狗日的！

走着瞧就走着瞧，有本事你把我放了，咱们来公平竞争！让史丽嫫来选择，看她是爱我还是爱你。拉龙已经走远了，艾祖国还在叫阵，有本事放马过来，整不死我你才是狗日的。艾祖国完全豁出去了。

虽然关押了艾祖国，但全生产队近两百号人都很感谢他，发自肺腑地感谢这个倒霉蛋，全靠这个倒霉蛋，才使全队人均分到了一斤牛肉，终于可以吃一次牛肉了，这是大家梦寐以求的事，但摔死牛的功臣艾祖国却一根牛毛都没分到。拉龙大主任不是胜利一队的人，他却得到了一个十来斤的牛头。翻身队长分牛肉时问大家说，一个大队有几个革委会主任？只有一个对不对？一头牛有几个牛头？只有一个对不对？所以我们生产队任何人包括我都没得资格吃个这牛脑壳，这个牛脑壳只有送给大队拉龙主任。其他人才懒球得管，只要自己分到肉了，再说了，谁稀罕那个牛头啊？全是骨头肉都没有。

所以在全队人没有任何异议的情况下，翻身用他们家背儿子用的那个背篼连夜把那个毛乎乎、血糊糊的牛头背到拉龙家，拉龙主任自然高兴，喜上加喜啊今天，两爷子怎么也应该整一顿酒庆祝一下。

拉龙跟翻身两爷子整酒的时候，牛巴史丽还在家里抓狂，阿木翻身队长通知她去领她们两娘母的那份牛肉她也没去领，邻居俄着娜玛就帮忙用芭蕉叶子把牛巴史丽家那份包了带回来，可高兴坏了阿卓，疯子居然也认得牛肉。没想到牛巴史丽跟俄着阿姨说了声谢谢，接过牛肉叫了声小花，抡圆了胳膊，一下将那包牛肉甩出去十几米远，小花正好一下扑过去，叼上就跑。小花是俄着娜玛家的小花狗，这可急坏了俄着娜玛，甩开腿就跟着狗撵，一边撵一边叫小花站住，把肉还给牛巴史丽。她太心痛那块肉了，死女子脾气就是大，你不要嘛送给我嘛，你看就这么给糟蹋了。她不知道，小花比她更心痛那块牛肉，长这么大，从来没人赏赐小花那么大块精牛肉，一年到头，光骨头都啃不上两次，不光没有肉，骨头都是在锅里煮过好几水的，一点肉味、一点油星星都没有，钙质都严重流失到汤里去了，啃起来一点骨头的味道都没有如同嚼木。小花今天冒着挨顿打，哪怕是被逐出家门的风险，它也要把到嘴的牛肉吃到肚子里去。一人一狗的马拉松长跑比赛就这样展开了，到底两条腿的跑不赢四条腿的，都快追出胜利一队的地界了，俄着也许因为是饿着肚皮的关系，追着追着就眼冒金星，累得最后坐在地上足足有二十多分钟，才垂头丧气地空手而归了，小花此后两天都没敢回家。

其实小花跟俄着平时关系是很好的，都怪日子过得太苦了，放在现在城里的宠物狗，瘦肉里筋没整干净还不会吃你的呢。俄着家一门两寡妇，拉扯几个娃儿，家里没有个主劳力，日子怎么不苦嘛。

四十年代，日本鬼子侵华期间，蒋介石站在战略的高度，准备将西冒市作为重庆的陪都，于是着手修了一条从乐水市到西冒市的战略公路简称乐西公路，俄着的公公和瓦山坪其他二十九个奴隶被的莫老爷以一人一头羊的价格，卖给了抓不够壮丁没完成任务的国民党的一个营长，送去当民夫修路，结果死在了蓑衣岭。婆婆拉姆只得按照彝族人婚姻习俗转房嫁给了弟弟，没两年弟弟也得痨病死了，婆婆拉姆好不容易把儿子阿格拉扯大，没钱给他娶女人，只有让阿格自己去抢亲。

也许是他阿达保佑，阿格在蓑衣岭等了一天一夜，还真抢回来一个大奶子女人，就是俄著娜玛，俄着娜玛也是奴隶出身，先上车后买票，霸王硬上弓，阿格长得英俊，那时人年轻身体好，当晚阿格就牯到把俄着娜玛睡了，而且一晚上连睡几盘，直接就把俄着娜玛睡得服服帖帖，抢亲后第二天就赶紧找个媒人说合，幸好俄着没有表哥，不存在姑舅优先婚配，于是男女两家达成谅解，就直接成婚了。这种抢亲，如果先抢回来，再找媒人去说合不成的话，也可能因此结下怨恨，有的甚至男女两家进行械斗，长期打冤家。现在很多彝族地区结婚还要抢一下，不过已经不用真抢了，更多的情况下是走走形式，仪式性的抢婚。

俄着嫁到瓦山坪后，因其胸大，再也找不到比她大比她高耸的女人了，于是被冠以大瓦山绰号。俄着娜玛是个性情开朗豪爽之人，她不但不生气反而很高兴，觉得自己能成为大瓦山是自己的荣幸，她曾放言，哪个婆娘不服气，咱们现比。这话传到了耍日的耳朵里，耍日那时虽然刚过门不久，但也是个放得开的人，裤腰上下的东西都可以随便说，随便拿来开玩笑。那个年代，物质比精神更匮乏，男男女女在生产队里一起做农活，打打嘴仗开点荤玩笑就是劳累之余最开心的事情了。耍日和俄着两个被称为瓦山双杰，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女中豪杰。

耍日不服气，不服气就比。两个婆娘本来在地里扯黄豆秆秆的，说着说着就认了真，以回去尿尿为名，叫上了阿卓和另一个婆娘两个当裁判，跑到阿卓家里，门一关把衣服一垮，先从肉眼观察比较，八只眼睛有六只眼睛都觉得耍日的奶子比俄着的小点，但耍日自己不认可。

于是进行第二轮比赛，用量具量，什么量具呢？阿卓找来牛巴马日吃饭专用的黄色搪瓷碗，用碗来往胸上扣，不扣不知道，一扣吓一跳，不论左右，耍日把自己的东西装进牛巴马日的搪瓷碗后插两根指头进去还觉得松，而俄着的东西却把牛巴马日的搪瓷碗塞满了还装不完，还要露一部分肉在外面，这下耍日终于心服口服了。

从此，几个婆娘便以大瓦山俄着娜玛的马首是瞻，为害一方，收拾收拾这个呀，欺负欺负那个呀，真是乐在其中。

二十三

一九六四年成昆铁路全面动工，三十多万铁道兵全线展开大会战，大瓦山的男人阿格被大队抽去山下支援解放军打洞架桥，铁路工地管吃管住，生产队里照样算主劳力工分，所以这事还是干得，不过一月两月才能回来一次，大瓦山就更疯了。

有一次，一个叫阿海的小叔子不知为什么把她们惹着了，俄着娜玛带着几个婆娘把人家抓住按在地上强行喂奶，几个人里就有两个在带娃娃，有的是奶水，按人的按人，挤奶水射击的射击，奶水飙了人一脸一身，直到把阿海整哭求饶才放手。

她们还合着伙整过一盘翻身。翻身那时刚当上队长不久，看到阿格长期不在家，便打起了大瓦山的主意，想替阿格帮忙，照顾大瓦山，大瓦山于是悄悄跟耍日商量，要好好医治一下翻身这个毛病。

这天生产队做活时，翻身趁机往大瓦山跟前凑，大瓦山看四周没人，便用两手把胸前奶子一托，问翻身：大不大？

翻身顿时喉咙就干得说不出话来。大瓦山又说，反正我男人也不在家，有胆量今晚上你就来我家。

翻身那晚如坐针毡，站不是坐也不是，还真是难受，耍日佯装看不见。吃完饭天一黑，翻身就跟耍日扯谎说去牛巴大队长家有事。翻身一出门，耍日也出了门，翻身听到身后似乎有脚步声，便果断地向牛巴大队长家走去，耍日在后面抄近道，飞也似的跑到了大瓦山俄着娜玛家里，往她床上一躺，等着鱼儿上钩。

翻身跑到牛巴大队长家抽了几口烟，说自己把要想说的事情又忘了，等啥时想起后再来找牛巴大队长汇报，说完从牛巴马日家出来，赶紧往大瓦山家里跑去。翻身轻手轻脚地来到俄着家，那时俄着家还没养狗，翻身轻轻一推门，门就开了，翻身大喜过望，径直往俄着床上摸去，耍日也不开腔，让他一阵乱摸。摸来摸去，翻身心里不仅犯了嘀咕，这个大瓦山也不过如此，看上去奶子那么大，摸起来比自己女人耍日的东西也大不到哪去嘛。待翻身正要美滋滋地进入下一环节时，站在旁边欣赏演出的俄着突然划燃了火柴，将煤油灯点亮了，翻身还闭着眼睛深情地呼唤：大瓦山呀大瓦山，想死老子了！

狗日的翻身，连你老娘的东西都认不得，你还想上大瓦山？耍日再也忍不住了，一声暴喝，啪啪给了翻身两耳光。

翻身睁开眼一看，便傻了，摸了半天摸的是自己的女人，大瓦山俄着却在旁边当观众。翻身想扯谎说自己在牛巴马日家喝酒喝多了才走到大瓦山俄着家来的，但一看女人那架势，知道上了这两个婆娘的当了，到了这个份上解释什么也没有用的，只有求饶认错，发誓痛改前非。自此，再不敢打大瓦山的主意了。

俄着娜玛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说可以随便说，疯可以随便疯，但裤腰带以下的事情，她也是有原则的，所以，你最好想都不要去想。时间久了，大家都知道了她的性格和为人，婆婆拉姆也很了解自己的媳妇，但她还是怕大瓦山守不住自己的底线。

拉姆更了解自己的儿子，拉姆虽然转过房，但就只生了这一个儿子，男人在蓑衣岭修路给修死了，儿子又到山下峡谷里去修铁路，修铁路可是比修公路更加危险。拉姆便凑了两个多月，凑了整整三十个鸡蛋，背着俄着，拄着棒棒背着鸡蛋，从白熊沟峡谷裂隙中钻出来，走了大半天，走到一线天工地，找到儿子阿格，娘俩说了许多心里话。临走时，拉姆要将从山上背下来的鸡蛋送给解放军，本想送给部队首长，让首长照顾照顾自己儿子阿格的，结果部队首长说了，鸡蛋太金贵了，解放军是人民的子弟兵，是人民的军队，部队有纪律，不能拿群众一针一线。

拉姆只好把鸡蛋又背回去。比起阿格冤死的阿达来，拉姆觉得儿子阿格出生的时代太好了，拉姆觉得共产党好解放军亲，对儿子也就放心了。但是鸡蛋没有送出去，汉族人也是这样的，送礼没有送出去的话自己会觉得软手的，拉姆更是觉得自己没面子，得想方设法把鸡蛋送出去才行。

拉姆这才告诉儿媳俄着，自己去了山下之事，娘母俩想来想去，俄着说解放军不收鸡蛋，那我们给他们送点别的嘛，送不值钱的东西嘛，解放军怎么会不收呢。

于是第二天，拉姆又背了两个南瓜给解放军送下了山，南瓜不值钱，山上自己长的，这回解放军不好再推辞了。

拉姆走后，解放军炊事班煮南瓜粥，炊事员一刀切开南瓜时，发现南瓜里面全是鸡蛋，赶紧报告首长，首长无奈，只好按当时市价，找人把鸡蛋钱强行付给了阿格。于是南瓜生蛋的故事便成为成昆线铁路建设中军爱民民拥军的典型事例一直流传至今。

但是，拉姆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阿格最后还是因工殉职死在了铁路隧道里。

大瓦山从此便真正饿着了。有人发现大瓦山俄着娜玛其实可以喊成饿着了吗，于是婆娘们跟她见面打招呼都问她饿着了吗。

俄着娜玛不喜欢饿着了吗这个称呼，她更喜欢大瓦山这个名号。她要像大瓦山一样坚强地高高耸立于云端。

从此，大瓦山好像换了一个人，没了男人，她便养了条狗，就是现在的小花。她也不再乱开玩笑了，天天早出晚归，一心服侍婆婆拉姆，照顾好三个未成年娃娃。队上的事，基本不过问。弄得耍日她们几个婆娘也没以前好玩了。

直到最近，邻居牛巴马日家一连串地出事，大瓦山是实在有些看不惯翻身两口子的行径了，今天便主动帮牛巴史丽把牛肉给领了回来，正好借机劝劝她，没想这死女娃比她阿达牛巴马日的脾气更大，一把把牛肉甩了，害得自己追了半天小花。分给你的肉，正份该吃的凭什么不要嘛，事是事，肉是肉，一码归一码嘛。

等大瓦山追完小花回来找牛巴史丽，这个死女子早已不知去向。

牛巴史丽紧赶慢赶赶到表哥拉龙家时，翻身队长正在跟拉龙表哥一起喝酒，喝到高兴处。翻身说，拉龙主任，我这事给你办得漂亮嘛……

牛巴史丽突然推门而入，现在终于明白了，原先还以为拉龙表哥会帮自己，结果这两人早已经狼狈为奸沆瀣一气，看来拉龙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牛巴史丽上去一脚就将酒坛子踢翻了，翻身见机不妙，就脚底下抹油开溜。

表妹你没事吧？谁惹你了？我替你收拾他。拉龙还想装下去。

你再装！信不信？老子一脚把你们家火塘给你踢翻？牛巴史丽歇斯底里地号叫，打翻人家火塘就相当于挖人家祖坟。

你到底想干什么？拉龙见再也装不下去了，索性开门见山，也难得再遮遮掩掩。

你为什么不肯放过艾祖国？我问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其实很简单，只要他放过你，我就放过他。

他跟我又没有做什么，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他一个外人，来到我们大瓦山，给我们带来多大的灾难，难道你不知道？

艾祖国是无辜的，他也是受害者。

表妹，你不要装傻，按照我们彝族人的传统，你必须嫁给我的。拉龙说得振振有辞。

拉龙主任，我也提醒你，现在是新社会。牛巴史丽毫不示弱。

那你就等着给他收尸！拉龙威胁道。

你敢？你就等着我跟你拼命！牛巴史丽对表哥彻底绝望了。拉龙这么一次又一次地整治艾祖国，其实就是为了霸占自己。

大瓦山是看着牛巴史丽长大的，自己也是当妈的人，看着牛巴史丽一夜之间，父亲倒了妈也疯了，小小年纪就要撑起一个家，翻身又给她整那么多事，她着实很心疼牛巴史丽。大瓦山撵完小花，回来找不到牛巴史丽，就担心牛巴史丽去找翻身队长闹事，结果翻身也不在家，她又才一路小跑往拉龙家赶，结果牛巴史丽果真在拉龙家，两个人正在顶牛。

两头牛打起架来，喊和劝是分不开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先拉开其中一头牛。大瓦山于是连拖带拽，强行将牛巴史丽与拉龙分开了。

大瓦山把牛巴史丽拖回家的时候，得了翻身消息的耍日就假惺惺地来关心牛巴史丽。两个婆娘以两个长辈过来人的身份，一个真心一个假意地开导牛巴史丽。没想到两个婆娘的意见居然出奇地一致，她们都要牛巴史丽嫁给拉龙。

一个说拉龙是主任，有权有势，他又喜欢你，亲上加亲，那个姓艾的，说是大学生，什么都没有，这年月有钱有粮才是硬道理。我们彝族女子十六就算成人了，就可以爬花房了，再说你都已经十七了，跟拉龙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年龄合适，青梅竹马……说这话的当然是耍日，这担媒事整成了，除了那二十斤细粮，她还会有更多的收获，翻身也将跟着拉龙沾光，说不定能整个大队副主任呢！

一個说北京来的大学生是好，但人家毕竟是龙游浅水虎落平阳，是龙就会游回大海，是虎就会走向高山，他在大瓦山来肯定是暂时的，他迟早会飞走的。大瓦山还说，我们都喜欢天上的太阳，不过我们都是站得远远的去感受太阳，并没有人把太阳取回来放到家中。而且依目前形势发展，你要想保护艾祖国，就只能远离他，你离他越远他越安全，你离他越近他就越危险。当然，你要是按照我们民族习俗嫁给拉龙的话，就是打入了敌人的心脏，你会清楚掌握拉龙的动向，才能更好地保护艾祖国。说这话的肯定就是大瓦山。

牛巴史丽听了俄着阿姨的话，爱一个人并不一定要拥有这个人，如果你的爱不能给他带来幸福反而带来了灾难，那还不如不爱，或者把这份爱珍藏起来，但要割爱比割肉还难，这已经让牛巴史丽的心里接受不了，还要她再嫁给厌恶的人，她的心里更接受不了。

接下来两天，大瓦山和耍日轮翻到牛巴史丽家里来当说客。听到点消息的翻身还亲自煮了点东西，叫耍日端给牛巴史丽。内心深处他还是觉得自己对不起牛巴史丽，更对不起栽培了自己的牛巴马日。

第三天，耍日传过话来，说拉龙主任明天准备将艾祖国上交给瓦山坪公社革委会处理。牛巴史丽想横下一条心，随便他们怎么处理艾祖国算了，看他们能不能把他枪毙了。但是，她没有做到，她怕他真的被枪毙了，她怕自己会再也见不到他了，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

不过牛巴史丽要求明媒正娶，拉龙要备马，携带酒、布、肉、面等礼物来迎亲。他既然是主任，就要大操大办一次。另外，结婚前要拉龙到医院去，跪着向牛巴舅舅承诺，要对自己好，同时，母亲阿卓得随自己嫁过去一起住，不能丢下阿莫一个人，家里房子则留下来给艾祖国。

耍日和大瓦山都觉得这些条件都是可以理解和接受的，特别是对她的疯子妈妈，可算是尽了孝道考虑周详，拉龙这边也欣然应允，只要表妹愿意嫁给他，要天上的星星他也得答应。

艾祖国没有送到公社去，但也没有放出来，拉龙觉得兔子还没见着凭什么让我先撒鹰？

二十四

拉龙主任结婚是胜利大队的一件大事。新娘是前大队长牛巴马日的女儿牛巴史丽，这才叫门当户对。

整个大队都忙开了，除了老狗屎，他只要有酒喝就行了，喝醉了找个晒得着太阳的地方一躺，自己就是神仙，管他妈谁结不结婚哦。牛巴马日的姐姐拉龙的母亲以前是奴隶，现在仍然是两坨狗屎的奴隶，只有干活的份，没有政治地位和发言权，儿子要结婚当然是好事，儿子怎么对待自己的亲侄女，她是有所耳闻的，但她不敢吱声。

在结婚前一天，拉龙家在亲友中挑选精壮男子数人，理应由新郎的兄弟带领，拉龙没有兄弟，就另找一个堂兄弟赶上一头猪，带人抬一桶酒，到牛巴史丽家去迎亲。按照彝族习俗，这支接亲队伍在女方家将要经受种种抢亲的考验。

第一个考验是泼水。即当女方家闻知男家前来迎亲时，新娘的姐妹和至亲好友早就做好了储水准备，专等男方家接亲的人一到门口，一瓢瓢、一盆盆清水劈头盖脸泼来，顿时，迎亲者一个个成了落汤鸡。但迎亲者不能有任何怨言，相反，还要表现出百倍的勇敢。在一片欢闹声中，迎亲者将身上披的察尔瓦聚在头上，乘着混乱之机冲进屋里，或者抢过对方手中的水桶反泼过去。这种水战打得难解难分，往往要经过很长时间才能停止。有的地方彝族在姑娘出嫁的十多天之前，寨子里的青年男女早就做好了泼水准备。他们往往在娶亲者必经的路口上设卡，在那里钉下木桩，拴上绊索，几十桶水放在路边，迎亲者很难逃脱。一般来说，迎亲时泼的水都是泼清水，就是寒冬腊月也不能免去这一仪式。彝族认为，给迎亲者泼的水越多，将来的婚姻越幸福。也有的地方，泼水还用的是牛粪水。

这里的水战还未停息，那里的摸黑战又开始了。正当迎亲者被泼得无处藏身时，新娘的女友们又用和着辣椒面的锅烟，趁迎亲者毫无准备时，涂到他们脸上，使迎亲者当众出丑，这常常引得人们哄堂大笑。还有的彝族地区在娶亲时，对迎亲者施以棍棒之礼，或挥动双拳追打迎亲者。迎亲者面对这些突然袭击，只能忍受，不能还击，要表现得宽宏大度，忍辱受礼。因为每个迎亲者都明白，泼水、摸黑和棍棒之礼，只是对抢婚者的一种象征性的考验，并非真有敌意。一旦新娘抢到手，自然会化干戈为玉帛，握手言欢。

一阵骚乱之后，迎亲者抢到了新娘，并将新娘背到屋外一间临时搭建的草棚里，为她梳洗打扮，更换新衣。从这时起，新娘开始禁食。禁食是彝族婚礼中的一种禁忌。为什么会有这种禁忌，彝族传说是这样讲的：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姑娘远嫁他方，走到半路，新娘要到一边去解手。接亲的人坐在路旁等她。不料新娘解手时遇到一只老虎，把新娘吃了。老虎摇身一变，变成新娘的样子，被娶回男家。男方家结婚的喜酒吃过之后，按照彝族的婚俗新娘要去背水，在背水前，新娘告诉小姑子自己会变成老虎。这件事被新郎知道了，便千方百计想制服老虎。不料新郎的妹妹也被老虎吃掉了。新郎放火烧，老虎跑了。从此大家一讲起虎妻的故事来，都十分警惕，特别是姑娘出嫁时，总是不吃不喝，免得路上解手误事。这就是彝族姑娘出嫁禁食的由来。

牛巴史丽才不愿禁食，她偷偷藏了些吃的，她甚至期盼自己能变老虎，好把拉龙吃了。她不光藏了吃的，她还藏了把剪刀。

当新娘牛巴史丽被梳洗打扮之后，便在草棚的一角备酒款待迎亲的客人。酒宴上有彝族传统的摔跤表演。先是小孩摔，接着是男女双方两家来客中的年轻小伙子出场，观战的人们拍手欢呼。比赛之后，新娘牛巴史丽开始哭嫁，开始她不知道哭什么，后来一想起父母和艾祖国，就哭得收不了缰。新搭的草棚被拆去，牛巴史丽又一次被迎亲人背入屋内。这一夜，人们举杯畅饮，狂欢达旦。

第二天的婚礼仍在女方家进行。入夜时分，两家的力士又要进行角力比赛。当表演达到高潮时，男家的迎亲者乘混乱之机，背上牛巴史丽就跑。牛巴史丽在迎亲者的背上大哭大喊，女方家的人紧紧追上来，但都不是真追。新娘牛巴史丽被背到了拉龙家，照旧要先进入一个小草屋里。此时拉龙家杀猪宰羊，设宴招待亲朋好友。这一夜新娘牛巴史丽和新郎拉龙按习俗是不能同居的。

到了第三天，新婚夫妇同往女家，叫作回门。去时牵一只羊，带一桶酒。拉龙得用自己带来的酒肉款待女方牛巴史丽家的长辈亲人。午后，新郎獨自回家，留下新娘牛巴史丽独自己在娘家，等到女家献神时再正式婚娶。

正式婚娶时，还要演一出抢婚闹剧，但这次不是在女方牛巴史丽家，而是在娶亲途中。这天，新娘牛巴史丽得打扮一新，俄着娜玛和耍日等作为女家长辈派人将牛巴史丽送至半路，男方拉龙家来人在半路抢亲，抢婚实际上变成一种交接仪式。

送亲的人全要男子，新娘至男方门前，要到太阳落山方可进门。进门前，由一人托着装有羊肉和酒的木碗，在新娘牛巴史丽头上绕一圈，以示婚后生活富裕。当然，彝族人数不多，分散居住的地区较大，经过千百年来的不断演化和改变，很多习俗已经不尽相同了。

牛巴史丽想，虽然现在新社会提倡一切从简，但是，自己不能便宜了拉龙这坨狗屎。

按照事前约定，拉龙主任与牛巴史丽来到101矿上医院，跪在牛巴马日的病床前，牛巴史丽哭哭啼啼地向阿达讲了许多心里话。

拉龙也指手画脚地对天发誓，请舅舅放心，我一定会善待表妹史丽嫫，这辈子只对她一个人好，一定好好照顾阿卓舅母，如果做不到，自己不得好死，如果做了对不起表妹的事，不是被摔死就是被烧死！拉龙想，反正牛巴舅舅也听不到，主要是向表妹发誓，拉龙知道，发誓要发得越毒，别人才觉得你最诚心。当然，话又说回来，山里人，到处悬崖陡坎，摔死人也不算什么意外，至于被火烧死，哪个彝人不是火葬的？

大家都以为牛巴马日听不到，但当拉龙和史丽离开时，牛巴马日的眼角却浸出了泪花，只是人们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一对新人身上，他们很好奇，因为从来没有人见过一对新人在医院病房里结婚，所以谁也没有注意到牛巴马日的眼泪。

阿卓也被接到了拉龙家，但拉龙家以前很穷，现在也不富，阿卓没房子住，拉龙只好将舅妈兼岳母疯子阿卓安顿在搭建的那个小草房里，一连吃了几天肉，阿卓开始也没有什么反应，还跟着迎亲送亲的一起参加泼水大战，完了大骂一通，一群疯子，肉吃多了没事干。她真不明白这些人为何如此高兴，到底是高兴还是发疯？

到了拉龙家，大姑子就是拉龙的母亲牛巴的姐姐还是想好好照顾自己这个可怜的舅母子的，头几天还帮她洗衣服，到处去找她回来吃饭，尽量让她找到家的感觉，但阿卓始终没找到家的感觉。吃饭她找不到自己的碗，睡觉得一个人睡了，但自从牛巴马日倒下以后，每天都是牛巴史丽陪她睡的，她现在如同一个婴儿，她离不开女儿的呵护。到拉龙家第一天，她就从草房子里跑出去找牛巴史丽，等拉龙上完厕所回来时，他的岳母阿卓已经在他被窝里睡着了。

拉龙只得将这个疯子舅妈兼岳母往草房子里抱，先前她还睡着的，等把她一抱回草房子她就醒了，哭着闹着要跟牛巴史丽一起睡，一放手，她就一溜烟又跑到新郎新娘屋里面去睡了，牛巴史丽也不管，拉龙找她管她妈，她问拉龙：

谁答应我阿莫一起嫁过来跟我们一起住的？是你自己答应的还是我强求你的？要不我跟阿莫一起到草房子去睡。

拉龙没办法，是自己答应的啊，但没答应舅妈兼岳母跟自己睡一起啊。只有再等她睡着了以后才能把她弄出去了，谁让她是疯子呢？疯子能跟你所谓的正常人想的一样吗？

坐了大半天，舅妈兼岳母终于睡着了，这次拉龙轻轻地将她抱起来，大气都不敢出，轻脚轻手地抱到草房子，可她就跟装的一样，一到草房子就又醒了，又哭又闹，要找女儿。

如此这般，折腾了一晚上，天亮时，拉龙还没沾到自己的被窝，气得哇哇乱叫。结婚头一晚，本是洞房花烛夜，却抱了一晚上老岳母。

吃罢早饭，舅妈兼岳母阿卓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工作，屁股一抬起身又下地了，她得去检查地里庄稼，看曲柏老爷又糟蹋庄稼禾苗没有。

阿卓前脚一走，拉龙以为终于来了机会，想找表妹补一补昨晚上的损失，没想到等待他的是一把铮亮铮亮的剪刀，一下就没了心情。

你敢乱来，小心我把你的祸根给你剪了！牛巴史丽恶狠狠地说。

你别吓我，我们现在是一家人了呕。拉龙说。

谁吓你，我问你，艾祖国为啥还没有放人？

哦，我这两天不是忙婚事了嘛！马上我亲自去放人行了吧。拉龙赶紧脱身，这娶回来的到底是娇妻呢还是只母老虎？

艾祖国放是放出来了，他在关押期间就听看守他的民兵说牛巴史丽跟拉龙结婚了，他企图逃出来阻止这一切，但他没有成功，他一个人的力量太渺小了，无法与窗外的世界抗衡。

回到牛巴史丽家里，四下找不到人，冷锅冷灶的，房子跟他人一样，是空的。是的，只剩下个空壳子，他的心跟着牛巴史丽一起嫁到拉龙家了。他不理解牛巴史丽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她这样做一定有她这样做的道理。

想来想去还是想不通，虽然自己跟牛巴史丽从来没有正式谈过恋爱，也没有正式确立过恋爱关系，但两人心中都是有数的，特别是上次拉龙迷奸牛巴史丽的事发生时，艾祖国分明觉得自己跟牛巴史丽的关系已经到了不可分开的地步了，那她为什么还要委曲求全嫁给那个臭狗屎呢？答案就只有一个，为了救自己啊！这代价也太大了，这样把自己救出来还不如不救呢！再说了，我艾祖国哪能值得你这样做？

难道我就这样算了？父亲要我坚强勇敢地做人，我这样窝窝囊囊的算坚强勇敢吗？我对得起父亲吗？我对得起牛巴史丽吗？艾祖国反复问自己。

你这样还算个男人吗？艾祖国听到了杀猪匠周老大的质问。

我不能再这样任人宰割了！我要勇敢地争取爱情，我要报仇！艾祖国坚定地告诉自己，我要杀了狗屎拉龙。

艾祖国开始找枪，找牛巴马日那支火药枪，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于是他又找出谢丹阳留给他的那个黄色军用挎包，里面却没有了杀猪匠周老大的杀猪刀。杀猪刀也被牛巴史丽提前藏起来了。

遇事别鲁莽，忍一时风平浪静！艾祖国突然想起看大门的张区长张俊叔叔说过的话。

天哪！我到底要忍到什么时候啊？

艾祖国在牛巴史丽家不吃不喝躺了一天一夜，脑袋空空，像个傻子，像个疯子，他好羡慕阿卓阿姨，你看她一天无牵无挂无忧无虑多好啊！

天黑时分，俄着阿姨来了，她给艾祖国端来了热气腾腾的玉米糊糊。

孩子，坚强点，再苦再难日子都要过下去。俄着娜玛不是本地彝族，她汉语讲得还可以。

艾祖国想起了周老大，想起了谢丹阳，是的，再苦再难日子都要过下去，我要好好活下去，我要与大瓦山抗争到底！我决不能做大瓦山的奴隶，我绝不放弃，我要做大瓦山的主人！

是的，人们常常会在希望中绝望，在绝望中放弃，在放弃中失去自我，从而失去了自己的信心。面对不好的环境，也许我们每一个人都埋怨过，灰心过，也等待过，想等待环境的改变，甚至指责抱怨环境，与其这样，还不如自己去主动适应环境。人生如水，水本无形，却能适合千形万状的容器，如果不能改变环境，就先改变自己，只有这样，才能克服更多的困难，战胜更多的挫折。

艾祖国来到了医院，他默默地帮牛巴马日擦洗完身子，然后握着牛巴马日的手，把自己的许多心里话说给他听，他感到牛巴马日的手指有了一些力量，似乎想要握住他的手，于是，艾祖国又帮他做了一次全身按摩，希望有奇迹出现。

他在医院里陪了牛巴马日三天三夜，再没有发现牛巴马日有些什么变化，才耷拉着脑袋往回走了。

二十五

阿卓很称职。

这天，阿卓又去检查了地里的莊稼回来，走着走着就走回了原来的家，突然发现了从医院回来的艾祖国，她像见到了多年不见的亲人，拉着死活不放手，艾祖国也觉得很久没见到她了，他一直觉得她就是自己的母亲，疯与不疯都是他的亲人。艾祖国把她带回家，赶紧打来热水把她洗得干干净净的，弄好饭给她吃了，伺候着她睡下了。说来也怪，见到艾祖国，阿卓就又把牛巴史丽搞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