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的律动(小说)

2017-07-31 21:40肖龙
民族文学 2017年7期
关键词:村长

肖龙

1

北疆地震,遥远的蒙南山区也有感应!

那天那日苏闷闷不乐,为修水渠的事情生着气。晚上自己喝了闷酒,第二天早晨醒来就觉得头晕脑胀:眼圈发黑,眼皮浮肿,像得了一场病。

昨天村长巴图布赫召集村里各小组长开会。村长巴图布赫吸完根香烟,把烟屁股按灭在烟灰缸里。村长巴图布赫长只像城里麦当劳门前小丑那样的酒糟鼻子。村小组长们都知道,村长巴图布赫一捏酒糟鼻子就要用官腔讲话。果然,村长巴图布赫咯咯嗓子说话了。他说:今年是好年头,也是自治区大庆之年。闹玩讲话,一年之际在于春,一天之际在于晨……在这大好形势下,全区各行各业都在抓紧工作,创造业绩,争取为自治区成立70周年献礼。咱这块儿虽然是八竿子戳不着的贫困山区,也不能落下。闹玩讲话,那叫狗蹿墙头鸡上树,有一分力量发一分光;小媳妇生孩子,咱也要弄点东西出来。至于怎么弄,办法你们琢磨,我不管,我只瞅结果。

村小组长们开始呛呛。有的说给贫困户弄袋大米,有的说用油漆粉刷街面墙,写上“迎接自治区70年大庆”字样的标语。有的说请旗里乌兰木骑来唱台大戏。但大米、油漆、唱大戏都得花销,钱从哪来?谁出?大伙都看村长巴图布赫。村长巴图布赫说:别瞅我,没钱,花钱自己想办法!——你们就会整这些老三样,能不能拿出点新东西!那日苏把修水渠的事说了。村长巴图布赫说好,这想法好,实际可行,回去抓紧落实。

话说出去,还没散会那日苏就开始后悔了。那日苏是黑山营子的村小组长,管辖着三十多户人家。人不多,却很复杂。各自打着各自的算盘,整天纠磨在邻里之间你家的猪拱了我家的土豆,我家的鸡刨了你家的谷仓这些琐碎的纷争里。摊派个义务工比上刀山下火海还难:你攀着我,我攀着你,都怕自己多出力吃了亏……营子地势低,夏天雨季的时候蝴蝶沟发过来的洪水,总会冲了田地,有时还冲进营子。那日苏想不治理总是个隐患,早就有在村外修一条水渠,把洪水引到村前的河套里去的想法,一直没有实现。这次在会上都怪自己嘴欠,没把门的,脑袋一热乎就把话说出去,又当着村长巴图布赫和各村小组长们的面,不是起誓发咒也是立军令状了!这不是自讨苦吃吗?散会后,那日松回到营子里就开始动手操办修渠的事。没出他的预料,修渠本来是为大伙着想,都有份,可是话说出去,就像捆着稻草的石头丢进池塘里连个回响也没有。他走街串户张罗了两天,嗓子说破,腿都跑细了,却没有一个人出来搭腔。好像修渠是他自己的事情!

那日苏心里骂:没良心的东西们,让水冲了才好。

他想:明年说啥也不干这费力不讨好的差事了!

媳妇乌仁图娅在外屋生火做饭。柴火湿,不好烧。一股浓烟钻进屋来,呛得那日苏喀嚓喀嚓咳嗽起来。

那日苏说:你熏獾子呀!

乌仁图娅说:柴火湿,能赖我!

那日苏说:柴火在厦子里,咋会湿?

乌仁图娅说:你不是把瓦揭了送给娜仁托娅了吗!

那日苏没话说了。娜仁托娅是营子里的寡妇,他的扶贫对象。娜仁托娅丈夫阿沁夫在山西煤窑里背煤时砸死在矿井里。那是个黑煤窑,出了事情,矿主跑了。娜仁托娅去了只拉回阿沁夫血肉模糊的尸体,没得到一分钱的赔偿。娜仁托娅没有再嫁人,带着孩子和瘫痪的婆婆过日子。生活虽然清苦些,但活得有志气。那日苏佩服她。去年腊月过年前,那日苏到娜仁托娅家里送贫困户补贴时,看见房顶上的瓦片被风吹落了,露了天,那日苏就把自家厦子上的瓦揭了给娜仁托娅补上。这件事情让乌仁图娅抓了话柄,时常拿话敲打他。

屋子里满是烟了。那日苏躺不住,只好穿上衣服,趿拉着鞋从屋里走出来。

乌仁图娅搬着梯子,准备上房捅烟囱。儿子希贵却像没事人似的,站在院子里理也不理。儿子希贵去年高中毕业,大学没考上,就在家呆着,也不知道愁。身上穿着满是兜子和铁环的衣服,手里抱着部智能手机,入迷地听着音乐,身子还随着音乐的节拍扭动着。那日苏看见儿子吊儿啷当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

那日苏说:吃饭不管酸的败家子!

儿子希贵的耳朵被耳机塞着,没有听清那日苏的话。他把耳机從耳朵里拿出来说:你说啥?

那日苏说:帮你妈干活去!

儿子说:我听TFBOYS的歌呢。

那日苏听不明白儿子说的啥。他想准是那种小青年缠缠绵绵情呀爱呀的玩意儿。什么乱七八糟的歌呀——踢一脚就抱着死,踢两脚还不定咋着呢!

那日苏说:那能当饭吃?

儿子说:你不懂!随后又说:你啥时候给我换电脑呀?我那台电脑都老掉牙了,早就该更新换代了!

那日苏说:没工夫!

儿子说:那你就把钱给我,我自己买去。

那日苏说:我哪辈子欠你的?

儿子说:你是我爹呀!

那日苏气得哭笑不得,不再搭理他。抬头看看前山坡已经发绿的豆地,突然想起件啥事情,赶紧蹲下身子把鞋子穿上,站起身急步向院子外走去。

2

老阳儿爬出山顶,眨眼就一竿子高了。婆娑的树影把露水洒落在街上,满是新鲜的牛羊粪散发出的膻哄哄的气味儿。这是山村特有的气息,闻着叫人神清气爽。但是今天那日苏却提不起精神来。走到乌力吉图家门口时,看见乌力吉图骑着摩托从院子里出来。摩托车后架上横绑着木棍,木棍上吊着两只柳条篓子。乌力吉图过去是个游手好闲的人,靠偷猎香獐狍子过日子。这两年山看得紧了,他就干起了贩卖山货的行当。收来的蘑菇泡了水,卖给南方的老客;收来的羊绒搀了白石灰,卖给旗里土产公司,挣了些黑心钱。那日苏叫了他一声。乌力吉图就把摩托停下,一只脚蹬在路边的矮墙上。

乌力吉图说:领导有何指示?

那日苏说:你啥时去修水渠?

乌力吉图说:忙着做生意,没工夫!

那日苏说:等水冲到你家门口,就有工夫啦!

乌力吉图说:咱搞经济建设,也是响应国家号召。再说了,水冲也不光我一家,该死的脚朝上。

那日苏气得说不出话来。乌力吉图笑着朝那日苏说声拜拜了您!用手转动摩托车油门,一溜烟儿开走了。

那日苏呸呸地朝乌力吉图背影吐几口唾沫,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走到胡同口,差点和过来的桑昆老人撞上。桑昆老人一只手拄着榆木拐杖,另一只手拎着半纤维袋种子。覆了一层铁锈的锄头在他瘦弱的肩膀上显得很重,压得老人喘不过气来。桑昆老人年轻时候是有名的猎人。老婆死得早,没留下一男半女。全面禁猎那年从黑山沟搬出来,给村里看山。现在老了,爬不动山了,就靠种几亩山地度日。春天犯了哮喘病,把种地的事情耽误了。

那日苏说:大叔你干啥去?

老人说:到山上錾豌豆。

那日苏说:那么多的地,你啥时候能錾完!

老人说:不搁錾,不搁錾呢。

那日苏说:你回去吧,我去找阿希格,让他用四轮子拖拉机给你种去。

老人说:那点地,还求人干啥!

那日苏说:我已经和他商量好啦,马上就去给你种。

桑昆老人还要坚持,那日苏把他肩膀上的锄头抢过来,扶着他走回家。把老人安排好,那日苏朝阿希格家走的时候,心里犯了嘀咕。其实刚才说的是谎话。他知道老人倔强的性格,是不会轻易求人的。阿希格能不能帮他这个忙,他心里没有底。阿希格的吝啬在营子里是出名的。不图三分利,绝不起早五更。谁也别想沾他的光。连他出嫁的闺女借用一次拖拉机,他还去要工钱呢!

阿希格正和媳妇菜花在园子里架豆角。阿希格手扶着秫秸秆,菜花用绳子捆扎。见那日苏走进院来,半天才把秃顶的脑袋从秫秸后移出来。

阿希格说:咱忙着,过两天去修渠还不行嘛!

那日苏说:别怕!找你不是修渠的事。

阿希格眨嘛着眼睛,说:那干啥?

那日苏说:种地。去帮桑昆大叔种地。

阿希格犹豫着。菜花抢过来说:那可不能白用。现在的油价往死里贵,一升好几块钱呢!

那日苏从兜里掏出200块钱,放在墙头上,说:这些够你们的油钱了吧?

菜花脸上立刻露出笑意。她把捆扎秫秸秆的绳子叼在嘴上,腾出手去拿墙头上的钱。她边把钱折叠起来往乳罩里塞,边对阿希格说:去吧去吧,这里有我自个儿就行啦……你在这笨手笨脚的,还不够碍事的呢!……随后又说:晌午饭就不回家吃了吧?

3

歇晌的时候,北疆就地震了!

给桑昆老人种完豌豆,已经晌午了。阿希格把拖拉机送回家里,来那日苏家吃饭。乌仁图娅炒了两个菜放在桌上,阿希格不动筷子,眼睛老往地上的橱柜里寻摸。那日苏知道他在找啥。没办法,那日苏只好吩咐乌仁图娅去街上巴音家的小卖店里给阿希格买啤酒。阿希格也不客气,盘腿坐在炕上,滋一口酒叭一口菜,不管不顾吃得香。那日苏虽然心里不痛快,喝了几杯啤酒就醉了,躺在炕上睡过去。也不知道阿希格啥时候吃完饭走的。睡着的时候,恍惚觉得炕在晃动,桌子上的空啤酒瓶子也滚下来,砸在他的身上。他开始还以为酒喝多了,头晕得天旋地转呢。突然媳妇乌仁图娅和儿子希贵跑进屋来喊他:

地震啦!地震啦!

那日蘇猛地清醒过来。看见房上吊着的电灯来回地晃荡着,一股股塌灰从房顶掉下来,落在那日苏的脸上。正愣神,儿子希贵拉起他就往院子里跑。

真是地震啦!

满营子的狗狂叫着。鸡也都惊恐地飞到墙头上或树枝上。营子里的人都从屋里跑出来,站在街上呼儿唤女。谁家土墙坍塌的声音传来,随后有烟尘升起。那日苏猛地想起啥事情,心里说不好,糟了!拔腿就向营子西头跑。

娜仁托娅已经把瘫痪的婆婆从屋里背出来,放在院里的凳子上。现在正抱着哄吓得哇哇直哭的孩子。

那日苏说:房子没事吧?

娜仁托娅说:没事。我正在浇园子,看见房子晃荡,我还以为是瞅花眼了呢!后来听有人喊地震了。我这才往屋子里跑……想起来后怕呢!

那日苏到屋子里转了一圈,看看没有啥事情,这才松了口气。临走时嘱咐娜仁托娅在院子里多呆一会儿,先不要进屋。娜仁托娅答应着,把那日苏送出院子。那日苏又想起困难户托木尔家的房子也很破旧了,就又向托木尔家的方向跑去。远远看见他家的房子还好好地立着。托木尔光着膀子站在街上,胳肢窝里夹着床麻了花的破被褥。托木尔原来是个不错的人,厚道,勤恳,只是这两年走背点,做生意赔了钱,女人也跟着别人跑了,弄得很狼狈。那日苏心想这被褥可能是托木尔最重要的家产了!

和托木尔说了几句话,那日苏又到别处去看。营子里只有几家猪圈墙倒塌了,没有人员伤亡。

正往家里走着的时候,听见电线杆子上的喇叭吱吱地响了几声,然后是村长巴图布赫的声音。村长巴图布赫咯了几声嗓子,说注意啦注意啦!请各村小组组长和党员同志速到村委会来开会,有重要事情传达。

那日苏折回身往村委会走。

村委会离营子不远。那日苏抄了近路,走了已经耕种过的荞麦地。荞麦苗开始破土,刚刚冒锥的嫩芽像是洒在地垄上猩红的血点子。那日苏赶到村委会的时候,各村小组的组长和党员都已经齐了,会议室里黑压压地坐满了人。大伙都低着头抽烟,咯痰,抠指甲,谁也不说话。气氛有些压抑。那日苏小时候在毛主席逝世的那年经历过这种场面……那日苏心里咯噔了一下,觉得国家出了大事情。那日苏蹑着脚,拣墙旮旯的一个空座位坐下。村长巴图布赫捻灭了烟,咳嗽了下嗓子,揉揉酒糟鼻子,沙哑着声音传达了北疆遭受了大地震的消息……

4

开完会,天已经摩挲黑了。

蝙蝠在夜气里无声地飞动,像一片片风中的树叶子。没有月亮,遮掩着星星的阴霾像被雨水濡湿的被子。那日苏低着头在田埂上走着,心情和天上的云彩一样沉重。他一方面为灾区的人们揪着心,一方面为募捐犯着愁。那日苏觉得这是件挠头的事情。自从生产队解散,分田到户后,营子里的人心就散了。最头疼的事情就是摊派收钱。常为收点公共建设款和村民闹得撅爹骂娘急赤白脸的。这次给灾区募捐肯定也不会顺利。

那日苏嘬着牙花子。他想:这次完不成募捐任务,既没法向村长巴图布赫交代(村长巴图布赫也不会饶他),也对不起灾区同胞!村小组长是没脸当下去了!

营子里的人还没有睡觉。往常吃完晚饭,收拾了碗筷就上炕睡了。今天人们却都站在村口大榆树下候着。满街疯跑着的孩子也都变得乖顺了,不吵不闹地站在大人身边。见那日苏回来,都围上前来打听。

村里开会啥事情?

那日苏说:摊上大地震啦!

哪摊上大地震了呀?

那日苏说:北疆,8.2级地震!

哎呦妈呀,比那年唐山还邪乎!

那日苏说:山都裂了,少死不了人!

营子里的人一片惊叹。然后都沉默了。没有人知道北疆在啥地方,也许离营子很遥远,但人们都觉得那里和他们有着某种关联,就像同一个人身体上的部件。营子里的人牵挂着北疆地震的事情,久聚不散,都没有回家睡觉的心情。不知谁从家里把收音机拿出来,放在墙头上给大伙听。有性急的人说这光听声音看不见人,急死了!就有人想到了电视。电视不但能听见声音,还能看见真实图像。特别是彩色电视,逼真得就像亲临现场一样。营子里倒是很多家有电视机的,但都是黑白的,屏幕小,信号也不好,夏天也哗啦哗啦地落雪花,就像搁着层塑料布或是毛玻璃,啥也瞅不清楚。只有乌力吉图家里的电视是彩色的,屏幕既大又清晰。乌力吉图这人脾气古怪,独门独户过日子,跟谁也不来往,更讨厌别人去他家串门儿。院墙上栽着玻璃碴子,整天大门紧关二门紧闭的。有淘气的孩子扒门缝往院里瞅一眼,他都把狼狗招呼出来吓唬。

人们心里焦急,还是向乌力吉图家聚过去。

出乎人们意料的是,乌力吉图家的大门大敞着。人来的多屋子坐不下,他就把电视搬到窗台上,招呼媳妇拿些凳子分发给人们,让他们在院子里坐着看。

电视里正播着北疆地震场面:先赶到的武警官兵和救援人员冒着滂沱的大雨,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断壁残垣中寻找着生命迹象……人们都摒着呼吸认真地看着,听着。院子里鸡不跳,狗不咬,异常肃静。好像北疆就在眼前,伸手可及。人们被地震的惨烈场面震撼着,为死难的人惋惜着,同时也被武警官兵和求援人员为救人不辞劳苦的精神感动着。人们在黢黑的小院里紧挨着坐着,都不吭声,心紧紧地揪在一起。过去那些磕磕打打,小肚鸡肠,恩恩怨怨的事情都像烟雾一样消散了。此时此刻,人们心中只装着对灾区人们的怜悯和关切……

女人开始抹眼泪。

男人也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擤鼻涕。

5

村长巴图布赫脸色苍白,感冒了。披着件冬天穿的绿军大衣。不住地用手擤鼻涕,把酒渣鼻子捏得像熟烂的桃子。他开了一夜的会,从乡里老早赶回来,站在那日苏家的院子里,哝哧哝哧地和那日苏说话,商量着今天募捐的事情。那日苏脸没洗头没梳,胡子拉碴,后背上披着褂子。他晚上也没有睡好,眼圈黑得像戴了副劣质的墨镜。乌仁图娅把饭做熟了,给他们倒了洗脸水。

那日苏说:先吃饭吧。

村长巴图布赫说:啥时候还吃饭!

那日苏就洗了把脸,开始准备募捐的事情。

事情来的突然,村里啥也没有准备。那日苏为募捐的箱子嘬牙花子:用笸箩有点不像样,感觉也不庄重。后来把放在儿子希贵屋里的那只投票箱找出来。投票箱是用鞋盒子做的。那年营子里开群众大会,村民们就是往这只箱子里投票,选举他当了村小组的组长。投票箱已经闲置了几年,有的地方长了霉菌,还挂着蛛丝。儿子希贵说这咋能用,多寒碜!就把从学校带回来的盛着光盘磁带和写真集的木箱子倒出来,用刀子撬下个木条,做成投币孔。然后在外面了糊了层报纸,再用碳素笔写上:

父老乡亲,高抬贵手,

有钱出钱,没钱出人手。

村长巴图布赫看看,说:不行不行,闹玩讲话,这哪是为灾区捐款,到像是打把式卖艺的圈场子。

后来改成:

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那日苏抱着募捐箱从屋里走出来,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人们挤挤挨挨:年轻人扶着老人,妇女抱着孩子,满是皱褶沧桑的脸上带着焦急和渴望。村民们都自觉地排着队,那样子就像当年国家来营子发放救济款或是土地补贴费。但那时候他们是伸手向政府要钱,而现在是来替政府分忧,为灾区捐款的。站在队伍最前面的是桑昆老人。老人塌着肩膀,佝偻着腰,手里拄着他那根磨得锃亮的榆木拐杖,每往前挪一步,都很费劲地喘息着,嗓子里发出浑浊的像两只猫掐架似的嘶叫声音。

那日苏上前把老人扶上台阶。

村长巴图布赫说:大叔你来干啥?

老人喘着气说:捐款呗!

老人一步一步挪到募捐箱跟前,从怀里掏出个紧紧地缠裹着的塑料袋。塑料袋里是个油腻腻的布包。打开布包,里面是个油纸包。油纸包里面是捆用报纸包着的、散发着湿霉味儿的旧版纸币。老人把钱郑重地塞进募捐箱里。

村长巴图布赫说:大叔,你——

老人喘息了一会儿,说:这是我前些年打猎时,卖兔子皮攒下的2000块钱。原本打算老的时候买寿材用。现在国家有难了,咱不能眼瞅着不管。咱老了,不中用啦,把这点钱捐喽,也算是咱的一点心意!

那日苏说:大叔,你还是留着——

老人说:留着它干啥!咱猎人过去啥时候用过棺材!人死了不就是往山林里一扔,等著草呀,树呀,虫子呀,野牲口呀啥的来收尸!活着的时候吃山林靠山林,死了再还给山林,那里才是灵魂的去处。

村长巴图布赫深深地给老人鞠了一躬。

娜仁托娅抱着孩子走过来,把一叠崭新的票子塞进箱子里。娜仁托娅躲着那日苏的目光,红着脸,说早晨把圈里的克朗(半大)猪卖了,留下些给婆婆抓药的钱,剩下的都捐了。接着营子里的人都陆续把钱拿出来捐了。一角的,两角的,十元的,百元的……新的,旧的,都散发着油泥和汗渍的气味。学生捐出了挖草药攒的书本钱。闺女捐出了准备到集上买新衣服的钱。就连几岁的孩子,也让大人举着,伸着胳膊,把攥在手里粘着奶味儿的压岁钱塞进募捐箱里……

6

到晌午,募捐箱里已经塞满了钱。

那日苏把募捐箱里的钱倒在炕上,边清点边让村里的会计往账目上登记。儿子希贵也过来帮忙。村长巴图布赫脸上有了些乐模样,觉得饿了,这才想起早晨到现在还没有吃东西,就让那日苏给整点吃的。那日苏到山坡上把耪头遍地的乌仁图娅招呼回来。做饭的时候,平时一向不做家务、油瓶倒了也不扶的那日苏破天荒地来厨房给乌仁图娅帮忙:剥葱,择豆角,倒灶灰,像个勤快的小打杂。

乌仁图娅嘴心话:今天老阳儿咋从西边出了呢?

吃饭的时候,乌力吉图骑着摩托车开进院子。摩托车后面驮着他家里的那台彩色电视机。

那日苏说:你小子搞啥名堂,捐款可不收电视机!

乌力吉图边往下卸电视机边说:捐电视?我脑子有毛病啊!我家的院子小,人多着不下。你家宽敞,就把电视放在你家里,让大伙可着劲儿看吧……

乌力吉图把电视机放在桌子上,从皮夹包里掏出一扎用银行取款纸袋装着的钱,放在饭桌上。

村长巴图布赫说:两万块!

乌力吉图点着一颗烟,抽着说:这只是咱前期的捐款。等把外面欠的账收收,还能多捐点。

村长巴图布赫说:那你该上旗里的电视啦!

乌力吉图说:饶了咱吧!咱也不是为了作秀!咱是真心想给灾区出点力……

正说着话,听见街上传来女人尖着嗓子的哭喊声。那日苏想是谁家在吵架。聽声音像是阿希格媳妇菜花,就搁了饭碗,和村长巴图布赫一起往阿希格家里去。果然是阿希格家里在吵架。阿希格家的院子里已经聚了一堆来劝架的人。阿希格坐在当院的矮墙上,抹搭着眼皮,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白胖的脸上留着几道渗着血水的指甲印。菜花坐在屋里的地上,披散着头发,咧斜着怀,正和娜仁托娅争夺一瓶打开了盖子的农药。

这日子没法过啦呀——哈!哈!

村长巴图布赫说:啥时候还打架,吃饱了撑的!

阿希格耷拉着脑袋不吭声。菜花也停止了哭声。

村长巴图布赫说:咋回事?

阿希格用眼睛瞪了眼菜花:你问她!

旁边有知情的人给村长巴图布赫解释,说他们两口子是为捐款的事情吵架。上午阿希格看营子里的人都给灾区捐款,很感动,也很愧疚,就背着菜花到银行把存着准备翻盖房子的钱取出一部分,打算去捐了。事情让菜花知道了,两口子就吵了起来。村长巴图布赫训斥阿希格说:简直是胡闹!为灾区捐款是献爱心,都是自愿的!不能强迫!你们这样哭哭啼啼的像啥话!给咱们村民丢脸!

菜花见把事情嚷呼开了,怕人们背后说她不懂事理,脸面不好看。转转眼珠,开始收拾着往回说话,把事情都推在阿希格身上:咱并不是不想捐款!只是生气他眼中没有咱,这么大的事情这缺德玩意儿也不跟咱商量商量,背着咱就把事情做了!……咱能想通。灾区的人连命都没有了,咱还留着这钱盖啥新房子!

娜仁托娅从菜花手里抢过农药瓶子,看看说:你喝了!

菜花小声说:那里面装的是米汤!咱才不那么傻呢!喝农药死了,好给那缺德玩意儿腾地方娶新呀!

7

下午收了摊,结了账。村长巴图布赫叫那日苏带着几个小伙子,到镇上的银行把捐的款给灾区汇过去。镇上离营子有十多里山路,他们一行人骑着自行车赶到镇上,老阳儿已经卡山了。好在是特殊时期,银行也没有按时下班,照常营业。镇上往灾区汇款的人很多,排了长长的队。掌灯的时候,那日苏看着大伙有些饿了,就到街上买了几个烧饼和几袋榨菜,分给大家先垫垫饥荒。

等把钱汇走,又去村里交了汇款手续,那日苏返回家的时候已经是二半夜了。

院子里看电视的人已经散了,只有些凳子和砖头凌乱地放着。乌仁图娅还没有睡,一个人坐在炕上汪着眼泪看电视。电视里重播着白天武警官兵在倒塌的教学楼里抢救被埋学生的场面:武警们满身泥土,脸上淌着雨水,用手扒,用锤子敲,一点点把坍塌的楼板挪开。挖出的孩子立刻用担架抬着去医疗点抢救。突然来了很强烈的余震。首长命令营救的人暂时撤到安全地带,一个武警战士跪在地上求拦着他的人说:求求你再让我去救一个孩子吧!……

乌仁图娅的眼泪就哗啦啦地淌下来。

那日苏说:很惨呀!

乌仁图娅说:解放军感人!

那日苏从暖壶里倒了杯水,递给乌仁图娅。在她身边坐下说:国家遇到大难了,咱不能光流眼泪呀!

乌仁图娅拿哭肿的眼睛看着那日苏。

咱不是已经捐款了吗?

那日苏说:还不够!把存着那几千块钱也捐了吧!

乌仁图娅明白了那日苏献殷勤的缘故。

乌仁图娅说:那可是攒着给儿子换电脑的钱呀。夜来个(昨天)他还跟我央求,问啥时候给他换电脑呢!

那日苏说:先搁搁吧!等把眼前这个难过去,国家强大了,咱也富裕了,咱给他换个好的!

乌仁图娅也没再说啥,叹了口气。从箱子里把存折拿出来,吹吹拍拍上面的尘土,递给那日苏。

早晨天一亮,那日苏就赶到镇上的银行,把存折上的存款都取出来,到募捐点把钱捐了。往回走的路上心里空落落的,觉得很对不起儿子。走进家门时留意往儿子希贵的屋里瞟了一眼,见儿子仰面躺在炕上,眼睛盯着房梁想着啥心事:满脸凝重着,眼睛也没有了稚气,流露着坚毅和深邃。他觉得儿子突然长大了!

灾难来自上天,无法预料也无法抗拒。灾难毁掉一切。但同时灾难也是一面镜子,它彰显人的性情,凝聚了人心,使人变得成熟,变得坚强起来……

8

晌午儿子希贵失踪了。

村长巴图布赫找那日苏帮忙去别的村小组募捐。忙了一上午,晌午回来吃饭的路上,乌仁图娅打来电话。乌仁图娅气喘吁吁地在电话上说儿子希贵不见了。那日苏说挺大的人了,还能丢了!乌仁图娅说怕是他知道了把给他换电脑的钱捐了的事情,赌着气离家出走了呢!那日苏打儿子希贵的手机关机。他紧张起来,大步流星赶回家里,和乌仁图娅分头去找。他们找遍了营子旮旮旯旯,没有儿子希贵的影子。又去亲戚家,都说没有见过。最后在希贵女同学金花那里才打听到了他的消息。

金花说:希贵到旗里报名当志愿者去了。

乌仁图娅说:这冤家,差点没把人急死!

那日苏说:咋不跟家里说一声呢!

金花说:他怕你们不让去。他说在父母跟前总长不大。他要自立。你们就让他去闯荡闯荡吧!

吃完晌午饭,乌仁图娅打听到托木尔要去旗里给灾区献血,就赶忙收拾了几件衣服,让他捎给儿子希贵。那日苏拿着衣服赶到托木尔家的时候,托木尔已经走了。那日苏追了一段路才上气不接下气地撵上他。

把衣服给了托木尔,那日苏觉得松了口气,就坐在石头上歇息。忙乎了几天,不知不觉已到深春,杏树落了花瓣,枝头上挂着豆粒大小的青杏。山坡上婆婆丁开花,车轱辘菜放蕊,蝶舞蜂喧一派热闹。山坡下,越过静静流淌的锡伯河,就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黑山营子。营子正是做晚饭的时候,家家炊烟升起,鸿蒙一片。他祖祖辈辈在这片土地上生活,日出而做,日落而息,这里的一切已经渗进他的血脉里,熟悉得有些无睹,有些怠倦……可是现在,它却像只刚从沉睡中醒来的巨兽,以陌生的面孔立在那日苏面前,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它……几天来的事情像电影似的一幕幕在他眼前闪过,让他热血沸腾,心潮涌动!……他决定这个村小组长还要继续干下去,不管有多难,有多苦,多么卑微,为村民们操心流汗值得!

挂在腰上的手机响起来。

是村长巴图布赫的电话。

村长巴图布赫声音很大,在电话里吼,震得那日苏耳朵发麻:你小子跑到哪去躲心静去了,满营子找不到你!赶紧回来安排为自治区70年大庆献礼的事!

那日苏说:你还让人喘口气不!

村长巴图布赫说:我让你喘气,乡里可不让我喘气呢!我都跟乡长拍胸脯了!随后他把口气缓和下来:老哥呀,闹玩讲话,干咱们这行当的,哪有歇闲的时候,就得撂下锉子摸起扫帚!……算是我巴图布赫求你了,这事得抓紧点,离自治区70年大庆的日子越来越近了。闹玩讲话,完不成任务,我巴图布赫头上的乌纱帽保不住不说,你老哥的那张老脸也得塞在裤裆里……

那日苏没再说话,也没向村长巴图布赫保证什么。他把手机挂了,别在腰上。赶回家里的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来,面盆似的挂在柳树梢头上晃荡。乌仁图娅没在家,做好的饭热在锅里。那日苏掀开锅盖拿了两个馒头,到碗橱找个咸菜疙瘩装进衣兜里,然后舀瓢涼水喝下,抹抹嘴巴,扛着铁锹往营子后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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