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 枕

2017-07-31 18:56白崇人
民族文学 2017年7期
关键词:瓷枕宝山清泉

白崇人

辞书说,瓷枕是中国古代瓷器造型中较为流行的一种。始于隋代,流行于唐代以后。据说开始时是作为陪葬的冥器,后又作寝具和诊脉之用。宋代,瓷枕的发展进入繁荣时期,不仅器形增大,而且装饰技法也突飞猛进,丰富了瓷枕的表现力和艺术性。宋代磁州窑、定州窑的瓷枕最有名。下面笔者就给诸位讲一个有关瓷枕的故事。

黄大有办完父亲的丧事之后,一天到晚琢磨他家的那件传家宝——一件宋代美人瓷枕。

黄大有的父亲黄宝山从他父亲(也就是黄大有的祖父)黄盛祥手中继承了这件宋代美人瓷枕。

黄盛祥在新中国成立前,开着一家杂货店。二十世纪50年代中期在公私合营运动中他变成了一家百货商店的售货员。不久便退休了。不几年又患上了老年痴呆症。许多事都糊涂了,唯有对这个瓷枕却念念不忘。有时一天到晚抱着装瓷枕的紫檀木匣发呆,口中叨唠着:“这是几根金条呀!”不两年,黄盛祥撒手人寰,驾鹤西去,把瓷枕留给了黄宝山。现在黄宝山也撒手人寰,追随他父亲而去了。黄大有继承了这份祖传宝物。

进入二十世纪末,中国的改革开放取得了辉煌的业绩。古玩市场也蓬勃发展起来。在黄宝山去世前,黄大有就曾到市里几家古玩店咨询过。古玩店的老板或店员都说,没见到物件不能议价。他们说,同样是宋代瓷器,也要看具体年代、窑口、样式、质地、色泽、有无残缺,之间的价码相差甚远,几万、几十万甚至上百万都有可能。最后又告诉他,古瓷必须经专家鉴定,因为一般人难分是真品还是赝品。古玩市场上赝品太多了。

黄大有听父亲说,这件瓷枕出自清朝王府,怎么可能是赝品呢?但这瓷枕到底值多少錢,他心中无数。他又想起,前些日子,房副厅长的小舅子,厅办公室副主任王晓理有一次话中有话地对他说:“房厅是古瓷收藏家。听说你们家有一件宋瓷,是不是……”

说到这儿不说了,只是冲着黄大有一笑。黄大有当然明白王晓理的话中话,却说:“那玩艺儿可是我老爸的命根子,连我这个亲儿子都甭想摸一下。”王晓理笑着说:“不急,你把这事放在心上就行了。”

现在父亲走了。处理瓷枕的事摆到了他和妻子李聪的“议事日程”。这时,在他脑海里又出现了父亲在“文革”中为了保护瓷枕差点被红卫兵打死的可怕场面。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像汹涌的海啸在中国大地席卷而来。大街小巷突然冒出来成群结队的穿着绿军装,戴着红袖标的年轻人。他们像中了魔一样高呼口号,横扫四旧,揪斗牛鬼蛇神。一天,一群红卫兵闯进黄宝山家住的院子,二话没说就冲进黄宝山家。当时,黄宝山住在吉祥巷4号,院里住了四家人。黄宝山一家三口住北房两间,另有东厢房一间。黄宝山和妻子周彩凤还没反应过来,一个十七八岁的红卫兵就用木棍打碎了条几案上摆着的两个掸瓶。一个女红卫兵指着黄宝山的脑门说:“快把你们家封资修的瓷枕头交出来!”黄宝山一看,认识,是1号院张二栓家的大女儿张美玉。黄宝山苦苦哀求:“大侄女,那是一个普通的瓷器,求你高抬贵手吧!”张美玉把一双不大的眼睛一横,厉声说:“黄宝山,你别套近乎,识相的,就赶快把封资修的东西交出来!”黄宝山跪在地上哀求道:“红卫兵小将,你们饶了我吧!”这时另一个红卫兵吼道:“老混蛋!那是封建主义四旧,必须砸烂!”他带着众红卫兵高喊:“破四旧,立四新!”“敌人不投降,就让他灭亡!”“文化大革命万岁!”几个红卫兵跟着他喊口号。这时,那个男红卫兵解下军用皮带,不管三七二十一,抡起来就抽打黄宝山。一边打,一边喊:“打死你这个老顽固!”皮带的铜铧子正打在黄宝山的脑门上,鲜血一下子喷了出来,刹那时,黄宝山变成了一个大血脸。那帮红卫兵也吓傻了。张美玉见状忙喊:“别打了,要死人了,赶快撤!”这帮红卫兵呼啦一下子跑出4号院。周彩凤吓得躲在墙旮旯浑身发抖。她看到满脸流血的丈夫躺在地上不断地呻吟,下意识地大喊:“救命啊!救命啊!快来人呀!”这时躲在西厢房的李大爷和吴大妈跑到黄宝山家。李大爷说:“你们俩赶快扶宝山起来,我去借三轮,得立马送医院。”

经过医生的抢救,黄宝山捡了一条命。但脑门儿上留下了一条永久的大疤。当时黄大有才5岁,吓得他蹲在里屋哇哇地哭。父亲被红卫兵打得头破血流的情景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后来黄宝山多次对他说:“这个瓷枕是我用命保住的。”

二十世纪20年代初,清朝已被推翻,全国正处在大动荡时代。

保定城隍庙边上一条不太繁华的街上有一家古玩玉器店,名号博雅斋。老板姓谭名正明,50出头。他有一个侄子在保定王曹锟手下当团长。因此,各方势力都不敢为难他。

这天一大早,谭正明沏了一盖碗信阳毛尖,坐在店堂东头乌木茶几旁的乌木椅子上品茶。伙计熊万全下了门板,用抹布擦拭柜台、桌椅。熊万全三十出头,是谭正明的一个远房表侄,人老实憨厚,在博雅斋干了两年多了。此时,店门被忽地一下推开了,走进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头小伙。谭正明抬头看,见小伙子青布衣裤,裤腿扎着黑布绑腿,千层底圆口黑布鞋,鞋面上沾了不少尘土。小伙子光头大脸,但身材瘦小,一双大眼睛左顾右盼,肩上背着一个白帆布褡裢,像风一样飘到了谭正明跟前。

谭正明上下打量小伙子,笑着说:“这位,看点儿什么?要买玉器还是古董?”小伙子并不搭腔。他从肩膀上轻轻卸下褡裢,从褡裢里取出一个蓝花布包裹,又轻轻地解开包裹结,露出一个长方形紫檀木匣,紫檀木匣闪着紫光。谭正明见过不少各种名贵木料做的盛装古玩、玉器的木匣,但今天看这个紫檀木匣,料定内里必装有不俗之器。小伙子手捧着木匣对谭正明说:“您给这物件掌掌眼。”谭正明忙将手中的盖碗放在茶几上,站起来双手接过木匣,说:“壮士请坐。”小伙子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茶几另一侧的乌木椅子上。谭正明将木匣放在靠近的柜台上,小心翼翼抽出木匣盖,见内里四周填满雪白的棉花。取出上层棉花,见是一个瓷枕。一个古代美人横卧在棕色的瓷床上,乌发白面,明目宽额,蓝衣褐裤,十分动人。美人腰际形成一道曲线,系头枕之处。谭正明从柜台里取出一个放大镜,凑近观察,见瓷枕光滑细腻,没有丝毫损伤。

谭正明是从走乡串户收购古董起家的,后来有了些积蓄,开了这间“博雅斋”。所以,他对古玩、玉器、字画有一定的鉴别力,但对瓷器只有肤浅的知识。但他不肯在外人面前露怯。他将瓷枕轻轻放置木匣中,又瞄了一眼小伙子,见他脸上有一丝忐忑之色。谭正明心想,这么一个土小子,为何有此器物?再细看小伙子的衣着打扮,断定是贼鼠之辈。开口道:“这位壮士,你知道,现在时局动荡,小店不敢收不明之物。”小伙子扭头扫了一眼正在擦拭货柜的熊万全。谭正明一见,便招呼熊万全:“万全,去南街马记包子铺买一屉包子,我看这位壮士还没吃早点。”熊万全放下手中的活计,出了店铺。谭正明说:“我不问你的姓氏,也不打听你的身世,只想知道这件器物的来历。我担保不向外人吐露一字。你看,我把伙计打发出去了,买卖不成仁义在。”

小伙子看了一眼谭正明诚恳的样子,说道:“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关彪,祖籍山东济南府,人称草上飞。从小没了爹娘,跟师傅学艺,专取高官富商的钱财,但从不伤人的性命。去年,我随师兄到京兆(北京)。前几天,师兄找到我说,有一桩买卖你接不接?他说,有人请我去取张作霖手下一位官爷家的瓷枕。一个王府小丫鬟流落陕西巷的云凤楼,被这位官爷看中,纳为五姨太。她跟官爷说,王府福晋有一只宋代瓷枕,整天放在床头,甚是珍贵。她撒娇道:老爷能不能把它弄来放在咱们的床头。这位官爷笑道,这不是探囊取物的事嘛!于是吩咐副官派人到王府索要瓷枕。当时王爷身染重病,也失去了清朝的庇护,福晋忍气吞声交出了瓷枕。师兄说,有人请他把这个瓷枕顺出,出资100块袁大头。还告知,这位五姨太就住在东堂子胡同7号一座独门独院。家中只有一个老妇洗衣做饭,另有一个小丫头伺候。師兄和我约好,三天后在东直门内翠华楼二楼交货。”小伙子停了停说:“事有凑巧,第二天晚饭后我去踩点,正好看到那位官爷带着五姨太出门看戏。这真是天赐良机。等天黑后,我翻墙进了院子,仆妇和丫鬟在东厢房斗纸牌,我轻手轻脚进了正房卧室,借着月光一眼就看到床头放着的这个瓷枕。第三天,我师兄找到我说,求货之人不见踪影,可能出事了,叫我赶快带着东西离开京兆。”

关彪一口气说完这只瓷枕的来龙去脉。谭正明想了想说:“兄弟,你行侠仗义。可我这店铺是小本生意。再说,京兆军爷也不会善罢甘休,难免追查到保定……”关彪一下子明白了谭老板的意思,说:“我不要100大洋,只要回老家的盘缠。再说,保定是曹大帅的地盘,料他奉天兵马也不至于为了姨太太的一个瓷枕就追讨到这里。”谭正明见关彪虽为盗贼,但还算明白事理,沉吟片刻,说:“你如此仗义,又实话实说,我出30大洋收了。不知兄弟意下如何?”谭正明心想,从王府出来的东西不会是赝品,再说,光那紫檀木匣就值10几块大洋。关彪想都没想,斩钉截铁地说了一个字:“行!”谭正明从后堂抽屉里数了30块大洋,交给关彪。关彪数也不数,装进褡裢。拱手说:“就此别过。”把褡裢放在肩上,转身像风一样飘出店门。果然是“草上飞”。

谭正明自从得到宋代美人瓷枕,便将它作为“镇店之宝”,从不示人。他知道在这个动乱年代,保定这个地界没有人肯出巨资购买此宝,如果被心怀邪念之辈知道,还可能招来不测。

谭正明的博雅斋因侄子谭永福在曹锟手下任团长,所以生意还算发达。保定一带的军队、官场和商界的一些要员、富贾,不时来博雅斋选购一些玉器、古玩、字画,作为晋升、捞钱或免灾的贡物、贿品。

后来,曹锟入京,贿选总统到被驱逐下台隐居天津。谭正明当团长的侄子谭永福也不知下落。博雅斋的生意一落千丈。在那个动乱年代,民不聊生,衣食堪忧,谁还买古玩玉器?

其实博雅斋没有多少珍品,玉器、字画、饰品等多是三四等的品级或是赝品。只有几幅字画和几对瓷瓶是晚清之物。生意惨淡下来以后,博雅斋门庭冷落,只能靠那几年的积蓄维持生计。去年就把熊万全打发回家,店铺也时开时关,只有大户人家办喜事偶尔来购买几件玉镯、耳坠和掸瓶之类不太值钱的物件。

谭正明这时觉得该找个专家给美人瓷枕做个鉴定。如果真是宋瓷,那可值钱了。保定没人买,拿到北平也不愁没有达官贵人肯出大价钱收藏或送人。这几年,他有机会就向古玩界的同人打探宋元瓷器的价格。宋代瓷枕,元代青花,都属珍品中的珍品。如果真遂己愿,将瓷枕高价出手,就不愁后半辈子的生计。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就是回故土,买十亩良田,也可衣食无忧。

一天,老友范玉山告诉谭正明,北平琉璃厂一家古玩店的洪姓师傅,对中国古瓷造诣颇深,被同人誉为“瓷王”。许多军政要员和民间收藏家都请他鉴定古瓷真伪和瓷器的品地价值。前些日子北平的一位警察署长拿了一只元代青花瓷瓶要他鉴定。洪师傅为人正直,直言此瓶为赝品。孝敬署长瓷瓶的是北平南城黑帮老大,得知此信,扬言找洪师傅算账。洪师傅不愿连累东家,连夜逃出永定门,回直隶安县(今安新县)洪家湾老家。后来这位黑老大在与同伙火拼中丧生。琉璃厂老东家又派人去请洪师傅出山,洪师傅已经年过六旬,早已看透世道,因又小有积蓄,儿孙成群,一心逍遥于蓝天白水之间,便谢绝了东家盛情。

谭正明决定去洪家湾请洪师傅鉴定自己收藏的宋代美人瓷枕。安县就在保定府东边不远。洪家湾在白洋淀西侧,从保定府坐马车不需一天便可到达。

谭正明雇了一驾马车,带着蓝花布包裹的紫檀木匣,备了两盒糕点、一斤信阳毛尖和一罐铁门酱菜作为上门礼品,并揣了10块大洋,在五月初八清晨出发了。马车师傅姓李,四十多岁,为人憨直,从事长途运输多年。

那天,天气分外好。蓝天白云,不时有清风吹来,十分爽快。谭正明盘腿坐在马车上,盘算着家事。如果洪师傅鉴定为真品,便可以卖一个好价钱。然后回老家衡水县,买地置房,安安稳稳过日子,颐养天年。可叹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嫁给天津一个小康之家,小女儿亚娟虽已经许配妻子周淑英的表侄子林清泉,但还未成亲。有了这笔钱,可给亚娟办一份像样的嫁妆。

中午,谭正明和老李在一个叫苍头镇的一家饭铺吃了包子小米粥,稍事休息,又赶路了。老李一边赶着车一边唱起了河北小调《十问》。太阳高高挂在天上,道路两旁是就要收割的冬小麦。老李心情挺好,告诉谭正明,再走二十里就到洪家湾了。

马车过了一座石桥,进了洪家湾。谭正明看见对面走来一位60多岁的老者,满面红光,脚步稳健。谭正明叫老李停了车,下车拱手问道:“请问北平琉璃厂的洪师傅住在哪?”

老者问道:“您找洪一清有什么事?”

“您认识洪师傅?”谭正明说。

“我就是洪一清。”

“您好!您好!”谭正明再次作揖,“我是保定府博雅斋谭正明,有一件古瓷想请您掌掌眼,鉴别真假。”

老者听后笑道:“真亦假,假亦真,真真假假不可分。”说完哈哈大笑,转眼不见了人影,只听头顶一声震耳霹雳,将谭正明惊醒。他睁开眼一看,天上黑压压的团团乌云从南边飞滚而来。刚才原来是南柯一梦。

老李说:“不好,暴雨来了。”话音才落,一阵邪风刮来,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接着便是瓢泼大雨。风雨掠过土地,泛黄的麦子地卷起狂浪。谭正明刚从梦中醒来,赶紧把蓝花布包裹紧紧抱在怀里,浑身被冷雨打湿,身不由己地打着寒战。

老李大声说:“谭老板,回吧。前面的苇子淀一下大雨就积水漫桥,大车肯定过不去。”这时,头顶上一道闪电,接着就是一声炸雷,吓得谭正明趴在了车上。

谭正明回到家的夜里,便发了高烧,又伴着咳嗽,经北街的马大夫诊治,一个星期烧退了,但咳嗽却不见好,整夜都不能入睡。人也日渐消瘦,这一病就拖了几个月。妻子周淑英心中萌生了一种不祥之兆,便叫女儿亚娟给未婚夫林清泉写信,叫他速来保定把婚事议定。如果谭正明有个好歹,自己也可以有个顶门办事之人。等林清泉风风火火从郑县赶来时,谭正明的病愈发沉重,已经呼吸困难了。林清泉来到谭正明床前,谭正明指着床头的紫檀木匣,又指了指女儿亚娟,断断续续地说:“宝贝……值钱……嫁妆……”说完眼里流出两行热泪,接不上气了。

谭正明于1931年9月18日离开了人间。

黄大有的祖父黄盛祥,在鼓楼东大街经营一家绸布店。门脸不大,但因诚信经商,童叟无欺,声誉颇佳。因为店铺门窗漆成黄色,店主又姓黄,附近居民都称黄氏绸布店为“黄门脸”。二十世纪30年代,国难当头,买卖萧条的时期,“黄门脸”仍能维持。每年年终盘点,还略有盈余。

黄氏绸布店有几家供货商,其中与黄盛祥关系最好的供货商就是林清泉。俩人合作也有五六年了。林清泉信守承诺,从不耍滑使奸,深受黄盛祥的信任。林清泉也称赞黄盛祥的人品,从不拖欠货款。因此二人既是生意上的伙伴,又有朋友之谊。君子之交淡如水。林清泉来店洽谈生意,黄盛祥只有上好的信阳毛尖一杯。

1931年日本军国主义发动9·18事变,不几年便占领了热河,向华北进军。日本海军又在东海集结,对上海虎视眈眈。全国上下一方面是群情激愤,一方面又人心恐慌。

一天清晨,黄氏绸布店的伙计许福来刚刚下了门板,林清泉就匆匆进了绸布店。黄盛祥给林清泉沏了一碗信阳毛尖,问道:“林老弟,这么早就登门,一定有事吧?”林清泉坐定后,顾不得喝茶,说:“是有件事和黄兄商议。”黄盛祥说:“有事请讲。”

林清泉把来找黄盛祥的原委一股脑地道出:林清泉接到老家苏州的三舅来信,说上海吃紧,沪苏杭一带人心浮动。镇江一家绸布公司的老板见时局动荡,日本人又要进犯上海,计划撤离到香港,急着处理公司存货。不论什么品种,一律半价出售。但不零卖。林清泉三舅已经看过货,均为正品。又听说,中央政府很快要使用法币,银元只能兑换成法币。您说,这不是收银子吗?我想,现在把银元购置成绸缎布匹,实货在手,心里就踏实了。

黄盛祥也听说政府要发行法币,一块银元兑换一元法币。有了法币,就禁止银元流通。布匹绸缎,存个十年八载也能卖钱。谁知一把纸票子过几年毛不毛呀?隔壁茶叶铺陶老板前几天就从他这里买了几匹白市布和一匹绸子。陶老板悄悄对黄盛祥说,将来钱毛了,绸布不会毛。

黄盛祥问道:“老弟有何打算?”

林清泉说:“我想回趟老家,盘下一批货,可手头有些紧,想向黄兄拆借一二。货到了,黄兄要现款也行,要货也行。按月息三分算,不知黄兄意下如何?”

黄盛祥思考片刻,问道:“须用多少?”

林清泉回答道:“300块至500块都可以。我明后天便启程,估计连去带回多则两旬,少则半月。您也知道,现在市面上不太平,所以我速去速回。”

黄盛祥说:“老弟,你知道我的家底,小本经营。”

林清泉一听,心中不免有些失望。但黄盛祥话锋一转:“不瞒你说,家父给我留下了几根小黄鱼,借给老弟三根如何?”林清泉一听,忐忑之心一下子平顺下来,脸上立刻露出笑容。说:“我昨天将手中的大洋也兑成了金条。我想带金子比带大洋更方便一些。我现在就给您写借据。就请柜上的许伙计做中间人吧!”黄盛祥说:“你我共事多年,我还信不过你?你就写个借据,还要什么中间人呀!”

黄盛祥取来纸笔。

林清泉写道:

兹拆借黄盛祥先生金条叁根(足金)。借期壹个月,按月息叁分利计算。

特立此据。

林清泉(手印)

某年某月某日

林清泉走后,每天到黄氏绸布店买布的人络绎不绝,存货很快就告罄了。市面上对政府发行法币的议论更是沸沸揚扬。“政府在收咱们的银子。”“银元放在手上沉甸甸的,几块银元在手上能听个响。纸票子轻飘飘的,还不说毛就毛呀!”“纸币,政府想印多少就印多少,那就等着毛吧!”搞得人心惶惶。

日子过得真快,一转眼林清泉走了二十天了,但还没有音信。黄盛祥想,林清泉是可靠之人,可能路上耽搁了,也可能回老家有事……一晃,一个月了,还没有消息,黄盛祥开始着急了。他到林家打探,林清泉妻子谭亚娟把黄盛祥让到客堂落座,沏了一杯茶。没等黄盛祥开口,谭亚娟先开口:“黄老板着急了?说实话,我比您还着急。”黄盛祥问道:“一点消息都没有,会不会……”说到这儿,黄盛祥觉得不应该说不吉利的话,改口说:“会不会,老家有事耽搁了?”谭亚娟说:“也许吧!我婆婆身体一直不好。黄老板再等几天吧。他一回来,马上到府上告知。”

黄盛祥一直把心悬在嗓子眼。虽然三根金条不是他的全部家当,但对他这样小门小户来说,也是伤筋动骨的。时局动荡,总得留点保命钱。还好,三天后,快到中午了,林清泉突然登门。但见林清泉一脸憔悴,心又提溜起来。林清泉腋下夹着一个蓝花布包裹,进了门,扑通一下跪在黄盛祥面前,用哭腔说:“黄大哥,小弟对不起您。”黄盛祥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阵子,才醒过神来,双手扶起林清泉:“兄弟,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林清泉站起来,把蓝花布包裹放在八仙桌上,坐在八仙桌一侧的椅子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黄盛祥心想,三根金条可能打水漂了。说道:“有话慢慢说。”让伙计给林清泉沏了一杯茶。

林清泉缓了缓神,断断续续说出这次回老家办货的经过:他到苏州后,回家看望了老母亲,又同三舅到了镇江。那家公司在镇江。看了货,交易一切正常。公司老板说,走陆路麻烦,不如走水路,比较安全,船可直抵徐州码头。林清泉在徐州有一处批发点。说到这里,林清泉又叹了口气,接着说,谁想到雇了一条贼船?大船一过扬州,一天吃过晚饭,谁知船老大在鱼汤里下了药。我和伙计老陈全被迷倒。等我们睁开眼,发现躺在一处河湾岸边的草丛里。手脚被绳子捆着,动弹不得。一直到中午,才听到有人路过,我们才被救。一船货就这么没了。

黄盛祥见林清泉悔恨交加的样子,安慰他说:“那几个水贼还算有点良心,没有害你的命。丢财保命也算不幸中之大幸。”

林清泉苦笑道:“也只好这样开脱了。”说完,将八仙桌上的蓝花布包裹解开,里面是一个紫檀木匣。抽开木匣盖,里面填满雪白棉花,取出浮头的棉花,是一件精美的美人瓷枕。林清泉对黄盛祥说:“这件宋代瓷枕出自清朝王府,是我岳父花大价钱收来的,我结婚时,岳父将它作为陪嫁交到我手。岳父临终时交代说,宝贝,值钱。我的大部分家当这次全赔了进去,现在只有这件瓷枕尚价值不菲,只好用它抵债了。望黄兄看在你我多年交情,收下吧!”

黄盛祥得到瓷枕,只有藏于柜中。不久,卢沟桥事变,全面抗日战争爆发。黄盛祥所居之城也沦陷,做了亡国奴。黄氏绸布店关了门。黄盛祥在西街开了一个小杂货店,勉强维持生计。

盼星星盼月亮,盼来1945年抗日战争的胜利。黄盛祥想,这下子好了,天下太平了,瓷枕就可以卖个好价钱,重整黄氏绸布店。没想到,内战又爆发了。又搞得人心惶惶了。法币大幅贬值,金圆券又上市了。黄盛祥又想起借钱给林清泉时的情景。如果林清泉不出事,自己手中的布匹丝绸那可值钱了,可惜呀,三根金条换来了一个很难变卖的瓷枕。

没几年,解放军进城了,这下真的天下太平了。可没几年,黄盛祥带着遗憾走完了人生之路。

新中国建立后,天下太平了,但地主被打倒了,资本家也被改造了,劳苦大众刚刚过上吃饱穿暖的日子。那个身价不菲的宋代美人瓷枕只有躺在柜子里面等待了。

黄宝山把瓷枕当作传家宝。只有夏天,他才把瓷枕拿出来擦拭一番,有时天太热,黄宝山枕着它睡个午觉。心想,我也享受一下王爷的生活。一天中午,1号院的张二栓来找黄宝山借自行车,看到黄宝山床上放着的瓷枕,好奇地问:“这是什么东西?怪好看的。”黄宝山随口说:“这是瓷枕,过去的人夏天枕它睡觉,图个凉快。”万万没想到,秘藏瓷枕泄露天机。在“文化大革命”中差点因为这个瓷枕要了他的命。“文化大革命”带头破四旧闯进黄宝山家,把他打得头破血流的红卫兵女队长张美玉,就是张二栓的大女儿。

自从被打,黄宝山便把瓷枕锁在柜子里,再也不拿出来把玩了。他盼着有一天可以让他家的传家宝重见天日。父亲黄盛祥曾和他说过:“等天下太平了,它就值钱了。”

改革开放以后,市面日渐繁华。二十世纪90年代,城南的文化街古玩市场又人来人往了。一些有家底的人家,也开始搜罗家中的古玩、字画、金石等物,拿出来换钱。一些暴发户也文明起来,成了收藏家。有些官员也开始喜欢上古董、字画、玉石。不久,电视台的鉴宝节目如火如荼兴旺起来。鉴宝专家也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地面。古玩从四旧一下子成了耀眼明星。

黄宝山看到时代的变迁,打心眼里高兴。用命换来的宋代美人瓷枕,真的像父亲黄盛祥说的,值钱了。但他并不想出手,现在有吃有穿有房住,每月退休金虽不太多,但过日子还是绰绰有余。这个瓷枕就当传家宝留给自己的儿子黄大有吧!

黄大有是幸运的。他初中毕业时,中央决定知青不再上山下乡,并恢复高中。高中毕业时,全国统一高考也恢复两年了。他考上省水利学院,毕业后分配到省水利厅工作。他为人勤奋,业务能力较强,十几年后,升为主任科员。但再晋升就不那么容易了。这时,王晓理给了他晋升处级的希望,他家的传家宝瓷枕就是晋级的筹码。

自从王晓理向他提起瓷枕之事,黄大有就在心里盘算过,也到几家古玩店咨询过。但父亲尚在,他也只是自己想想问问而已,并没有把它放在心上。现在父亲黄宝山走了,他要认真考虑瓷枕的事了。一天,王晓理踱到黄大有的办公室,说:“老黄,下了班我在大门口等你,有件小事。”说完并不等黄大有回应,转身走了。

王晓理也是省水利学院毕业的,比黄大有矮四五届,现在已经是水利厅办公室的副主任了,听说他就等主任明年退休,自然升迁了。黄大有和他虽师出同门,但平常并無多少往来。今天,王晓理找他,他估计和瓷枕有关。

下了班,黄大有走出水利厅大门,见王晓理正在马路对面吸烟。黄大有走过马路,说:“王主任,找我有事?”王晓理笑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哥俩到前面的烩面馆坐坐,一边吃一边聊。”黄大有说:“有事哪里不能说,非要去吃饭?”王晓理说:“咱们是同学,亲不亲同学亲!以后别总叫我什么主任,就叫老弟,叫晓理也成。走!”说着就往西边走。黄大有只好跟上。不远处就是颇有点名气的连升烩面馆。进了烩面馆,找了一张靠墙的小桌。王晓理要了几瓶青岛啤酒和几个小菜。一人一碗羊肉烩面。没等王晓理开口,黄大有说:“是为了我们家那个瓷枕吧?”王晓理笑道:“还是老兄聪明。其实我今天想给你透露个消息。”王晓理喝了一口啤酒,夹了一粒煮花生米。黄大有问:“什么消息?”

“厅里准备提升一些同志的职位。你当主任科员也七八年了,而且你的业务在咱们厅是众口一词的,也该升一格了。你们处的刘副处长年底就到点了,有不少人都盯着这个位子。”说到这儿,王晓理探过头来,小声说:“这次人事安排由房厅主持。你说,你的机会是不是来了?”

此时,服务员把烩面上来了。王晓理收回身子说:“吃面吧!”再不说话。答案留给了黄大有。

黄大有回到家,李聪已经吃过饭,也是烩面,和好的面在面盆里,等黄大有回家现给他抻。李聪问道:“怎么这么晚?又加班了?也不打个电话。我等不急,先吃了。”黄大有说:“我吃过了。”然后就把王晓理请他吃烩面和透露的消息原原本本告诉了李聪。

李聪中专毕业,是一家国企的会计。她想了想说:“咱们家的瓷枕,虽说是个值钱的物件,但谁知能不能卖出去?如果送给房厅长,立马就能升个副处,分一处大房子,是眼前的实惠。工资涨了,房子大了,这可是这辈子的大事呀!”黄大有叹了一口气。“瓷枕是我爹用命換来的,送人太可惜了。”李聪笑道:“别感叹了,反正咱们留着它也没用,兴许还是个祸害。整天想着它,总是心神不定。这下干脆,送人得实惠。”

晚上,两人商量已定。黄大有给王晓理打了电话:“王主任,我们家那个瓷枕留着也没什么用。我们商量好了,不如送给收藏家,物得其所。”王晓理笑了笑,说:“黄兄,那个瓷枕不能吃不能穿,请收藏家鉴赏一下。”黄大有说:“这就有劳王主任了。”

两天后的晚上,王晓理给黄大有打来了电话,叫他带上“货”还到他俩上次吃饭的连升烩面馆。黄大有早就准备好,为了保险起见,他又将美人瓷枕取出。那个古代美人躺卧在床榻上,安然的神态依然如故,好像在向他微笑,在灯光下更加迷人。黄大有用手轻轻抚摸着瓷枕,自言自语:“瓷枕呀!我对不起爷爷和父亲,传家宝再也不能传下去了。”李聪笑道:“这是什么时代了?还为了这个这么多愁善感,快去吧!”

黄大有骑着自行车到连升烩面馆时,大街上早已灯火通明。他在烩面馆门前正准备锁车,见王晓理站在马路对面的茗香茶叶店前向他招手。黄大有推着自行车过来,问道:“怎么不进烩面馆?”王晓理说:“老兄,你可真个憨直,这事还招摇过市?咱们厅离这里不远,保不齐遇见熟人。”他向左右看了看说:“货带来了?”黄大有指着车筐里装着蓝花布包裹的手提袋:“在这儿。”说着把手提袋轻轻取出交给王晓理。王晓理又左顾右盼了一下,接过手提袋,笑着说:“黄大处长,你就等着升官、分房、涨工资双喜临门吧!”说完,提着袋子径自走了。

黄大有看着渐渐远去的王晓理,心中顿时有一种莫名的空落感。这么个值钱的传家宝就这么到了别人的手里,万一他不认账呢?提不了处长、分不上房子,这不是鸡飞蛋打了吗?又想,王晓理毕竟是自己的同事,又是同学,房副厅长也有比较好的人缘。前不久一天上班,在厅门口正好遇上房副厅长下小轿车。房副厅长还和他说了几句话:“小黄呀,你主持起草的M县水利改造计划不错嘛!北京来的专家评价挺好,继续努力啊!”房副厅长怎么会骗自己呢?想到这里,黄大有心里又踏实起来。

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商店的霓虹灯招牌和广告五颜六色的闪闪烁烁,不停地幻化出各种图案和广告语。黄大有心中又迷茫起来,忘了自己来商业大街干什么了?

一个月后的一天,早上正是孩子们上学、大人上班、老人遛弯的热闹时刻。黄大有站在小区大门内的甬道中间,双手将一个瓷枕高高地举过头顶,两眼呆滞。许多人都停下脚步,有的人还交头接耳:“这人怎么了?”“是精神病吧?”有的大人拉着小孩:“别离得那么近。”有认识黄大有的邻居也吃惊地说:“老黄,冷静点,家里闹矛盾别摔东西出气。”众人正在议论纷纷,劝与不劝之间。只见黄大有将手中的瓷枕狠狠砸在水泥路上。“哗啦”一声,瓷枕立刻变成大大小小的彩色碎片,在晨光中闪闪发光。这时小区的保安走过来说:“黄先生,请你把这些碎瓷渣滓清扫干净,别让这玩艺儿扎着人的脚。”站在旁边的小区清洁工说:“你要是不要了,我来扫。”说完用笤帚将七零八碎的瓷片扫到一起,搓到簸箕里,倒进路边的垃圾箱。她一边扫一边说:“真可惜了,这么好看的东西,摔它干啥?”

昨天晚上,王晓理敲开了黄大有的家门。黄大有以为有好消息,但见王晓理耷拉着脸,将手中装着蓝花布包裹的手提袋塞给黄大有,只说了一句:“你们家的传家宝经北京的几位专家鉴定,是赝品。你还是留着传家吧!”说完,门都没进,转身走了。

黄大有抱着祖传的“宋代美人瓷枕”呆呆地站在门口,大脑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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