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

村长领人在坡上修水渠，突然觉察不对劲儿，直起腰登在一块地堰子上，站在那儿朝四处眺望。这时候村长看见一个人转过山坡，穿过一片矮树林，钻进一块玉米地里。村长心里就犯了嘀咕：这个人想要干什么呢？

村长人高马大，有些力气，只因家中近日断了粮，人已瘦了一圈，腰也躬了，刚才站起来时眼前金星乱冒，有些恍惚，但他还是尾随了那人前去探个究竟。

村长小心翼翼地过去，尽量不弄出一点声响，可是那人比猴子还精，村长还没走到近前，他已腾地站了起来。村长一看，原来是骡四。村长说，骡四，你在这里干什么？骡四脸涨得通红，但仍装出一副嘻嘻的样子望着村长，双手提了提裤子嗫嚅着说，屙屎。村长有些怀疑，上下打量半天，又朝前走了几步，果然看见玉米棵旁有一堆热腾腾的黄色物体，还招来几只绿色苍蝇。村长心头不由一阵恶心，赶紧双手捂住鼻子。骡四回头望了村长几眼，趁机溜走了。

村长张望着骡四的背影想，事情不会那么简单。村长这样想着就跳下地堰，进了玉米地，这时候村长也就看见了被啃光扔在地里的玉米棒子。秘密终于被村长发现了，村长心里不由恨恨地骂着，你个骡四，好呀你这小子。村长边骂边捡起被啃光的玉米棒子，匆匆回到工地上，对大伙说，你们看看这是什么？

大伙都放下手中活计，把目光递过来，看见了村长手中的玉米棒子，惊呼，谁那么缺德？村长转过身，狠狠瞪了骡四一眼，说：骡四，你还有什么话说？骡四见人们都忿忿地看着自己，脸通红低下了脑袋，坦白说，我错了。光说句错了就完事了吗？你的脑子里根本就有問题！村长怒吼着。

有人插过话来，说，骡四，你他妈的太损德了，咱们村里人历来都是规规矩矩的，山里那么多果子庄稼，连看的都没有，谁去动一点点？平日我们歇个工赶赶集都觉得对不起集体，你倒好，损了集体，肥了自己。还有人提议，这样人要狠批猛批。村长想也是，这种人不批判是不行的，全村人都能安分守己，怎得就出了这样一个祸害？

村长这样想着就让大伙蹲下来，说咱休息一会儿，议论议论这事的性质。村长双手叉着腰，来回踱着步子，又突然转身朝地边的一只尿桶走去，一脚就把尿桶踢碎了。那只尿桶是骡四放在那里接尿的，接了尿留着自家地里用。见村长把尿桶踢碎了，黄色的尿液流了一地，骡四再也沉不住气了，站起来说，村长，不用批我了，我啃了几只玉米是我错了，因为我当时实在太饿了，可是我平时干活是卖力气的，比谁干得都多。

骡四说着，弯腰抱起一块百来斤的大石头抡在肩上，回头朝村长招了招手。村长人高马大，还从来没人敢跟他挑战的，当然他不会在乎一个骡四。和骡四挑衅的目光一接触，村长气就来了，说好骡四，咱就赌一阵子，你若胜了，算这几只玉米让你白啃了。村长说着，便挽了挽袖子。骡四也不示弱，走了几个趟子，仍是蛮精神的，而村长却有点渐渐不支了，浑身大汗淋漓，最后将肩上的石头朝坡上一扔，嗵地倒在地头上。

这时人们急忙上去扶起村长。有知情者就骂骡四，说骡四你到底是人不是，你不知道村长家中断了粮，已几天没吃一粒粮食了，这多天全靠野菜团子支撑着，还带领我们修水渠，他心里装着集体哩，可是你，你也太损德了。众人也跟着数落骡四。村长微微睁开眼睛，说大家都别说了，骡四，我说话算话，这事儿咱就过去了。

傍晚，保管来到村长家里，手里提着半袋子玉米。村长正在炕上躺着，听有人来，勉强坐了起来，见是保管，说你坐吧。保管坐了会儿问，村长家里断粮了？村长说胡说，我家里根本没有断粮。保管叹口气，说村长你不要说了，我都知道了也看到了，刚才嫂子在下面蒸菜团子，还掺了一半槐树叶子。村长笑道，那是俺要吃个稀罕。保管不再作声，点上一颗烟吸着，半天说，村长你别忘了你是一村之长，要带领大家走社会主义，若是有个好歹……唉，再说家中还有一拖拉孩子。

保管说完，就站起来告辞走了，临出门时还摇了摇脑袋。这时候村长女人进屋来，说保管送来半袋子玉米。村长说你快把他追上叫回来。女人去了。不大会儿保管被叫回来了。村长说玉米是哪里来的？保管说，仓库里装的。村长一拍桌子，说你好混账！保管解释说我记着账哩权当借给你，将来有了再还嘛，又不是白拿，再说你村长一家人总不能饿着呀。

村长很生气的样子，说我告诉你，你脑袋真有问题，咱当干部的应当带什么样的头？首先要想着群众，现时这点困难就能难住咱吗？很快就会好的。可是你，你不称职！村长拍桌子大骂。保管面红耳赤，心里懊悔之极。

村长说我告诉你，我知道得很清楚，我父亲是这个村的老村长，土改时，好地好房子都分给了穷苦老百姓，自己却住了这三间破茅屋，一九四七年国民党来时，他老人家被还乡团用铡刀铡死了。保管听到这时哽咽起来。村长说你知道这些就行，我要对得起党对得起我父亲，更要对得起老百姓。保管直点头，说村长，我现在脑子转过弯来了，我就把玉米送回去。保管说着就弯腰提袋子，这时候村长下炕来，说玉米先放这里吧。保管吃了一惊，不解地两眼望着村长。村长说你走，我会处理好这事的。

第二天上工，村长当众把保管送玉米的事抖了出来。村长说，大伙都说说，这是一种什么行为？以权谋私，共产党把权力给了你，可是你心里装的是什么？搞歪门邪道？保管当众做了检讨。保管说我真糊涂真该死我昏了头，我就是为了讨好村长。保管边检讨边额上冒汗。村长双手叉着腰，说你这样检讨还不彻底，晚上再召开个村民大会，把脑子里的私心杂念狠劲抖一抖。保管草鸡了，说村长你别召开大会了，让我丢人现眼的，我现在什么都抖出来，有一次我进仓库里，吃了两把花生种……保管把私心抖完了，村长点点头说，嗯，这还差不多。

村长没事总要到山上走一走，转一转，几年来，他带领村里人移山造田，很有些成绩。村长登上山坡，望着田野绿色的庄稼，心里乐滋滋地想，今年定会有个好收成。正在村长暗自得意时，忽然有人来喊他，村长，快回去看看吧，小宝送医院了。小宝是村长十岁的儿子，村长乍一听心里一惊，说小宝怎么了？那人说我也不清楚，你快回去看看吧。

医院病房里围了很多人，医生正在紧张地忙碌，村长女人在旁边哭泣。村长大声问，小宝怎么了？村长女人只是哭。这时候小宝的老师过来悄声说，一连几天他就发觉小宝不太正常，上课也恍恍惚惚的，今天刚上完一节课，就突然晕倒了。村长心里清楚，小宝也几天没进一粒粮食了。村长上前扶住小宝，叫了几声，可是小宝已经不行了，鼻子只有出的气，面色蜡黄，双目紧闭。医生护士忙乱了好一阵子，仍没有救活小宝。

小宝断气了。

村长其余三个孩子都是女孩，只小宝一个宝贝儿子，因此村长很伤心。直到秋庄稼下来了村长还在伤心，想，新庄稼下来了，小宝你怎么就不能坚持挺一下，等到这一天呢？

看样子今年庄稼收成不错，黄灿灿的粮食堆满了场，村长心里还是蛮高兴的，因为困难的时刻终于挺过去了，大多数群众有救了。想想这几年开渠整地，汗水没有白流，所以村长有空就要到场上看几眼，这样看几眼心里就舒服，要不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这天傍晚，村长照例来到场上，突然一条黑影闪入他的眼帘。这身影好熟悉，他一时想不起是谁，只见那人将一袋东西抡在肩上，便悄声消失在黑夜里。村长心里暗骂，谁他娘的好大胆。于是，村长尾随其后，只见那人转弯抹角进了村里，来到刘五门前，隔着墙头，嗵地将口袋扔院里去了。谁？村长大喝一声，快步上前，那人没来得及逃脱，便被村长捉住了，村长贴面一瞧，原来是骡四。

批斗会上，骡四老老实实做了交代，他说他偷了一口袋粮食给刘五没有别的原因，只是报恩。村长说他娘的一个坏地主分子对你有什么恩？骡四说他娘生他的时候，多亏刘五借给半袋玉米，要不当时全家人就活不了，如今赶上荒年，他要报这个恩。村长越听越来气儿，怒不可遏，虽说刘五没有他哥哥刘二那么坏，但他们毕竟是亲兄弟，村长的父亲就是惨死在刘二的铡刀下的。村长说骡四你娘的跟地主阶级简直就是一丘之貉，不给你戴上个坏分子帽子，就不解恨儿。

骡四终于戴上了坏分子帽子，被打入黑五类行列。

有人到村长那儿，说骡四现在换了个人一样，过去的神奇劲儿没了。村长说，他罪有应得。村长留心观察，骡四真变了，整天蓬头垢面的，和黑五类一起扫大街，跟谁也不搭腔。人也懒得多了，几年下来，扫大街的垃圾在他院里已堆成了山。

村长不再去理会一个骡四，仍当他的村长，他心里系着群众，只想一心把村里搞好，尽管村里没有大的起色。

天下形势起了变化，使村长不理解的是，他要亲自为骡四等人摘帽平反。开始他想不通，随着形势的发展，他慢慢想通了。晚上，骡四来到村长家里，还带来了一瓶好酒，骡四说村长，我好高兴啊，咱俩来喝两盅。村长吩咐女人下地炒菜，说骡四你炕上坐，这几年也让你受苦了。骡四说那是没有办法的事儿，迫于形势嘛，我今天来就是感谢你为我平了反。村长见骡四不记仇儿心里就很感动。骡四说村长你就不要说了，我这不是好好过来了吗？我还要好好请你一回呢。村长说为什么？骡四只是嘻嘻笑，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这天早上，骡四家门前来了两辆大汽车，还围了许多人闹嚷嚷的。村长也过去瞧热闹。骡四说村长你起得早啊，村长说骡四你又搞啥把戏。骡四说，村长，我今天就请你的客。村长仍不明白，骡四递一颗烟给村长，打着火，然后补充说，我把院里的破烂卖了。这时候村长才注意到一些人在帮骡四装院里那些破烂，那都是骡四这几年攒下的，却拾掇得井井有条。村长心里直纳闷儿，妈的，这些破垃圾也值钱？

别小瞧这些破布片儿玻璃碴儿，两辆汽车拉了一天。晚上骡四请村长喝酒，村长没去，说我喝你娘个屁酒。

第二天听人说，骡四那些破烂卖了一万多块钱，村长说玄乎，保管说都是真的，钱是他经手帮忙点的。一万块钱不是个小数目，村长当村长这么多年，村里账上最多也存个几百元，村长心里就嘀咕着骂，娘的，还真帮你个倒忙了？

骡四成了村里第一个万元户，他先是置上了驴车，串乡收破烂，后来又成立了废旧物资收购站。买卖越干越红火，很有名气，村里一些人也跟着他腚后转。这年头，谁都想发起来。

转年民主选举村长，骡四得了多数票，许多人把骡四抛起来。骡四当即发表演说，说他的目标是带领大伙奔小康，不达到目的不罢休。接着又讲了他心里的规划，村里人也真服了，最后骡四说，老少爷们，我骡四挣了几个钱，不能忘了大家，今年家家户户的提留钱，我骡四全包了交。这时候有人喊骡四万岁。

村长被选下来了，几顿不吃不喝，他不明白，自己一心一意带领大伙干，到头来落得这般下场。乡长派人来安慰，说这没什么，你干村长这么多年是功不可没的，上边看得见，乡里已为你安排了个好工作。村长很伤心，摇摇头说算了吧，我家里有地离不开，没看见都是些女娃子。最后没办法，乡干部说这样吧，要不就把你小女儿安排到乡里干。村长考虑半天，点点头说也好。

骡四不亏是骡四，搞起来还真有一套，他先是建起了烧砖场，又建起了采石场，轰轰烈烈的，村里赚了大钱。几年下来，又相继办了几个厂子，村貌也变了模样，村民们无不喜笑颜开。

村长整日忙自己地里的庄稼，有事也到山上走走，每当他站在山坡上，心情就格外激动。这山山水水，倾注了他半生的心血，也倾注了村民们许多汗水；可是如今，有点地方已被毁了，好端端的田野上，矗起了高大的厂房，这使村长格外痛心。

刘二的儿子从台湾回来了，说是回乡投资办厂子。刘二儿子回来时很风光，还带回了刘二的骨灰盒，为此，村長跑了趟乡里。

乡长正跟人谈话。谈完了话，乡长说你有事吗？村长说刘二的儿子回来了，乡长忙说我知道，乡长边说边倒杯水给村长。村长两眼望着乡长，说，刘二的儿子带回来刘二的骨灰盒。乡长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村长接着又大声补充说，我的父亲被刘二用铡刀铡死了。乡长说，县志上都记载着哩！村长说，刘二的骨灰盒要埋在东山下，我有看法。乡长沉思半天，说，还是为大局着眼吧，人家回来主要目的是投资办厂子，骨灰盒不让落下生意就谈不成，如果没大的政治影响，就别去跟一个死去的人计较啦。

村长心情沮丧地朝回走，心中很别扭，乡长的话也更难以接受，烈士的血就这样白流了，如今的人妈的，光知道钱，钱。

村长自顾低着头走路，这时忽然身旁嘎地停下一辆桑塔纳，原来是骡四。骡四西服笔挺，红光满面，招招手说，是老村长啊，快上车。如今村里兴旺起来了，骡四也发了，整日女秘书陪着，自己还在村边显眼的地方盖了幢小楼，有人说，光和骡四好的女人也不少于一个班，说这话的人口气竟带着无限的羡慕。骡四见村长不上车，笑了笑说，好吧，你如果有为难事儿尽管跟我说一声，要不就跟我干吧，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村长鼻子一哼，扭头走了，心里暗骂着，不害臊。

村长如今不是村长了，但他心里仍惦着群众，他希望大伙好起来，可是他不希望人们像骡四一样堕落下去。村长深信，共产党的天下是不能容人这样长久的。

果然不久，上边发现骡四经济上有问题，派人下来调查，光一笔账就查出数万元，后来越查越多，骡四终于被抓起来了。村民们个个目瞪口呆，骡四的肚子也太大了，这还了得？只有少数人觉得无所谓，骡四发了，咱不是也跟着发了吗？但大多数人不能接受，骡四本质道德有问题。这时候，人们也就想起了村长，想起来那时候的人和事，就更加对村长产生了无限的崇敬和怀念。

又要选举村长了，村长果然得了多数票。有人要村长说几句话儿，可是村长转身就走了。村长的老脸拉了很长，脸色很难看。乡长喊了几声他头都没回。

乡长想了半天认为还是要做做村长的工作，于是冒雨来到村长家里。

村长家的门虚掩着，村长一个人在家里喝酒，听得清酒瓶酒盅的碰撞声音。村长边喝酒边嚎啕大哭，儿子啊，儿子，我对不起你呀，我好想你，当初爹的脑袋多少一活动，你也不至于死啊……

乡长没有进屋，回头对属下轻轻嘘了口气，说，他喝醉了。然后抬脚转身悄声溜出来了。

村长的哭声更大了。整个村庄沉浸在寂静的茫茫细雨里……

作者附记：

我为什么写《村长》

我十二岁小学毕业后，一直在农村里劳动，亲眼目睹了一些人和事，因此对农村比较熟悉，尤其对社会，有深入的了解。比如那时的“剥皮狼”鱼，最便宜时三分钱一斤，而我们却吃不起；那时候一个乡里只一个特派员，社会治安井井有条；那时山上果子庄稼尽管无人看，很少有人去偷。再如你随便歇一个工，赶一个集，就良心上过不去，觉得对不起集体；那时的人们很求文明上进，人情味也浓，你走遍天下都觉得平安。现在，我和妻子几次想去旅游，只因为怕不安全才未能如愿；尽管“剥皮狼”鱼十多块钱一斤，仍有许多人吃得起，地方派出所警员充足，杀人抢劫案等仍屡见不鲜，人的思想变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淡漠了……

我曾问一个大款：“时代发展了，你也有钱了，对过去和现在有何感想？”他说：“过去好。”这使我很吃惊，因为几年前他是一个穷光蛋，一个偶然机会，他的才能有所发挥，成了一个款，他说这话时使我很惊讶，难道过去穷好吗？细一琢磨就不难理解他了，他所说过去好，是那个时代的人好，因为那时的人虽窮，却重视精神品质，而现在有的人虽富裕了，但在精神道德上却堕落了。

人往何处去？

一个村长，既能带领大家致富，又有较高的思想品德，也就是通常说的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那才好，而我们缺少的正是这一点。基于这种想法，于是，我就写了《村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