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京宣
摘要:李佩甫的《生命册》是他的“平原三部曲”的压轴之作,讲述的是一个城市与乡村之间的精神归属的故事。小说中的“我”是一个自幼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在走出乡村后与骆驼在城市里创业后又选择回归故乡。这篇小说虽然以城市为主线,但是却穿插着无梁村形形色色的人物的故事。不管是城市还是乡村,人们都经受着欲望的诱惑,有金钱的诱惑,有性的诱惑,而性的诱惑又因为各种主观和客观的原因而被压抑,造成了人精神上的迷失进而转向疯狂,春才就是这样一个在性压抑下被妖魔化了的人物形象。
关键词:李佩甫;《生命册》;春才;被压抑的性;农村背景
李佩甫的《生命册》虽然是以书写城市生活创业生活为主穿插描述了农村的人物群像,但对于农村生活以及农村人物的描写却更加真实生动,所反映的社会问题更加深刻。其中农村生活的描写主要是围绕“性”来展开的,不管是蔡国寅、虫嫂、杜秋月还是春才,他们的故事中总有对于性的描写,但通常都呈现一种畸形的状态。这其中以春才最为典型,他是一个饱受性压抑之苦而选择以自我阉割来妄想解决自己性苦闷问题的悲剧。然而他又试图通过各种办法走出迷失寻找真我。正像作者所说,他是一个“很有骨气的失败者”。
一、“性”的迷失与追寻
春才的一生也可以说是传奇的一生,年轻时英俊帅气,同时也灵巧能干。他与村支书的二女儿蔡苇秀暗生情愫,但一方有着“赤脚医生”的矜持,一方又有着异于常人的定力导致缘分的错失。春才的性压抑大致经历了“性意识的觉醒——迷失——反抗——顺从”的过程。
十八岁的春才“要是谁当着他的面开句玩笑话,他会脸红的”。他最初是“一知半解,似懂非懂”,后来就“什么都不说,就蹲下了”。这时的他所出现的生理反应证明他已经对“性”有着初步的认知,但这种认知是建立在他人调笑下的非正常的认知,也为他奠定了一种较为畸形的性观念。以后,面对女人们的调笑,暗示以及肆无忌惮的关于性事的讨论,他都要蹲下,这可以看作他“性意识的觉醒”。他的另一种觉醒,体现在他与蔡苇秀暗生情愫,两人之间是充满感情的,这在眼神的交流,在蔡苇秀带着妹妹蔡苇香在村口等他归来都可以体现出来,但也许是因为女方的矜持和春才特有的定力,也许是蔡苇秀的母亲所说的“不找个像样的城里人,妞是不会嫁的”使得他没有信心,这段感情并没有结果。这种无结果的爱也变相将他引入了第二阶段——“迷失”。性压抑的苦闷,无处可以言说的感情使得他陷入了困境,在困顿中他选择偷看苇秀洗澡,虽然没有人怀疑偷窥的人是春才,但他的单纯终究使他逃不过内心的折磨,他选择在河坡里进行了自我阉割,这也应了之前在调查中村民所喊出的“抓住把他的鸡巴给他割了”,或许春才也是听到这种声音而选择了对自我残忍的惩罚方式。出院后的春才进入了第三阶段——“追寻”,在失去自己的“命根”之后,春才陷入了相较之前更为混沌的状态,他想解释自己的行为却无能为力,“我”被姑父指派跟踪深夜在村里转悠的春才,发现他一会儿疾走一会儿慢走,目的地都是苇荡,在潭边逗留并比划着要跳进水里。水的包容性是无限的,可能只有这潭里的水才能使春才压抑的性心理得到排解。在追寻的过程中他可能越来越后悔之前冲动的行为,因为他“一次次地顿足,一次次地捧着自己的脸,一次次地摇头”,这都是他后悔的表征,也是绝望的体现。
绝望之后便是反抗,春才的这种反抗是没有目的地反抗,他在老胡传达“九一三事件”的文件時大闹会场,他说“我不相信”,他的“不相信”包含太多意义,这也是一种自我保护,一种对于自我现状的否认。经历过岁月洗礼之后的春才步入老年,也进入到了“顺从”的阶段,他接受了自己过去的一切,正是这种平静地接受,使得他完成了自我的救赎。他仍旧有自己的执念,比如做豆腐时绝不弄虚作假。这样的执念使得他即便老了眼睛里也“闪着光”,这种“顺从”是脱离性压抑苦海的一种表现。
这四个阶段勾勒了春才从青年走向老年的一生,也暗示着从性懵懂到摆脱性压抑直至解脱的过程。
二、春才性压抑的原因
造成春才这种悲剧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他的这种悲剧只是万千保守性压抑之苦的人的一个缩影,由“性”引起而又由“性”终结。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大致有性本能的驱动、性的限制条件和自我驯化心理这三点。
首先,是性本能的驱动。弗洛伊德的“性本能”理论阐释过这样的一个观点,人的精神活动的能量来源于本能,本能是推动个体行为的内在动力。而这里的本能就包括性本能。机体内部的刺激使得人的本能不断地被强化,春才在十八岁的时期开始产生了这种本能,而这种本能并没有得到合理的疏解,也没有得到正确的引导。弗洛伊德将性本能的蜕变过程概括为“通过颠倒,变成其对立面”;“返回到自身主体”;“抑制”;“升华”,而这种蜕变就正是一种“反本能的自卫形式”,因为苇秀替他包扎伤口,送给他纽扣,这一系列的行为使得他本能地对苇秀生发出了爱恋的情感。但是他的这种本能却并没有得到满足,他既没有与苇秀产生实质性的接触,也没有规避妇女们的调笑,反而走上了一条歧途——偷窥苇秀洗澡,这也许是他想到的释放本能的唯一方式,但也被人发现,这就使得他在极大地精神压力下不得不选择阉割这种残忍的方式。
其次,性的限制条件对其人格进行了扭曲。在福柯的《性史》中有提及“性确实谈得很多,人们确实也想出了不少使得性能为人所谈的计略——然而这些却都有严格的条件限制。”即便是过了几个世纪,这种开放环境下的限制条件却依然没有改变:“对现代社会来说,最特殊的倒不是性被指定必须存在于阴暗之中,而是人们在把他作为隐秘的同时,没完没了地去谈论它。”这在无梁村的一个大背景下也有体现。无梁村对于性的态度既是“最原始、最保守”的,同时也是“最开放”的。但这种开放也是有限制与条件的:“姑娘们在未出嫁之前,那是禁地,是一个字也不能提的。可一旦结了婚,就像是破开了的瓜,是可以汁液四溅的。”这也是春才为什么会在“收席点”遭到女人们调笑的原因。他的质朴、挺拔、英俊使得他成为村妇们调笑的目标,而他作为一个内向又腼腆的人是不可能有任何回应的。他的性压抑表现在各种方面:当他在“收席点”被一众妇女调笑的时候,总是蹲下想抑制自己的欲望,不表现给他人;当他每晚听兔子家的动静而白天又会被兔子的女人纠缠时候所表现出的漠然;当他心里想着苇秀但却没有勇气与她相爱……这些表现都说明他备受性的压抑却不能释放自己,这种性压抑的限制条件是不公平的,它为村妇们提供一种满足心理欲求的条件但是却将春才的热情的欲望封锁,使得他不得不走上自我阉割的结局。
致使春才性压抑的主观原因就在于他的自我驯化。自古以来,中国就讲究阴阳调和,而儒、释、道三家合流所濡染出的典型人格就是以阴柔为基本特征的。这种传统也影响至今。春才的这种性压抑很大一部分也在于他的自我驯化,他经常在畅游在水中,在水中游泳就是一种隐藏的驯化,为了隐藏自己的欲望,排解自己对“性”的渴求。他每一次蹲下,都是一种排斥,他对“性”是充满好奇的,但是其本身的规范自身的理念又强迫自己要消除这种欲求,这也可以说是他腼腆、单纯的性格所致。当他偷看苇秀洗澡被发现后,自己也陷入了良心的拷问,他的性意识的觉醒加上终日被村妇们调笑使得他忍不住想了解更多,但他内心对自我的驯服和规范的意识又使得他对自己的这种行为感到不堪。于是在这种自我驯化的心理下,他选择惩戒自己的方式就变得自以为合理化了。在他单纯的认知下,认为是自己的性器官使得自己做了自我意志控制不了的事情,所以在他眼中就必定要阻断源头。
从春才的性压抑这一悲剧来看,农村背景下的这种舆论会给个体造成潜移默化的影响。乡村的大背景是排斥性與兼容性并存的。在这种人云亦云的环境下,所有的排斥都是理所应当的。比如,在对梁五方进行批斗的时候,在女人们合起伙来殴打虫嫂的时候……仇恨心理来得异常突然。这种群体性的攻击行为是没有特定的理由的,这种集体的排斥性是当今乡村社会的缩影。春才也没有摆脱被排斥的命运。当他出院以后,原本春才编织红炕席是最受欢迎的,现在却无人问津,“人人都怕犯了忌讳”。然而这个环境又是极其包容的,它以宽广的土地包容了各式各样的人物,群体可以轻易地仇恨一个人,也可以轻易地遗忘仇恨。虫嫂靠收废品供养出三个大学生回乡养老的时候,人们对她是又充满尊敬的。同样一群人,担心春才出院后自寻短见又排队去买他磨的豆腐……这些都看得出,人的本性是善良的,但是在各种欲望的诱惑和侵蚀下又往往会变了味道。无梁村对于“性”的态度也是最原始与保守的,同时又是开放的,这也可以说是排斥性与兼容性并存的一个表现。
乡村的舆论也具有广泛传播性和异化性。不管是女人们之间的家长里短,还是各种留言传说,一旦有人提起就会变成众人皆知的话题。这种广泛性是建立在家族式的集体生活模式上的。比如,当春才自我阉割后,村里人就总想知道他是怎么尿尿的更有甚者居然会一路跟到厕所。但这种口口相传的方式很容易以讹传讹,将所描述的人或事物异化。
春才是可悲的,他在性压抑的苦闷下草草结束了自己的青春。造成他的悲剧结果的原因不仅是自身的内向与偏执,更是群体性的舆论传播。他的性意识的觉醒是在极为畸形的环境下进行自然也开出了恶之花。他迷失在自己的欲望洪流中不得不选择自我阉割这种异乎寻常的方式,但这并没有解决他一直苦苦追寻的问题。他的性压抑的问题只是一个共同社会现象的缩影。乡村的舆论才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在这个以讹传讹的年代和人们的羞耻之心近乎消失的时代,往往是最单纯的人受到更大的冲击和伤害。春才面对自己的压抑和苦闷是经过自己内心的斗争的,然而斗争的结果始终是失败。但他没有放弃,仍有一套自己所坚持的标准,正是这种内心的信念才使得他在残缺中也得到释然和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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