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
老舅到家里来,话题总是离不开他退休后的生活。当他说起养的那一群鸽子时,我禁不住问:“有白色的吗?纯白的?”
老舅当即明白我的话意,不无遗憾地说:“有倒是有……只有一对。”随之又转换成愉悦的口吻,“白鸽马上就要下蛋了,到时候我把小白鸽给你捉来,就不怕它飞跑了。”老舅大约看出我的失望,解释道,“那对老白鸽你养不住,咱们两家原上原下几里路,一放开它就飞回老窝了。”
出乎我的意料,没过一周,舅舅又来了,还捉来一对白鸽。面对我的欣喜和惊讶,老舅说:“我回去后想了,干脆让白鸽把蛋下到你这里,在这孵出的小鸽,就认你这儿为家咧。”
我把那对白鸽接到手里时,发现老舅早已扎住了白鸽的几根羽毛。这样被细线捆扎的鸽子只能在房屋附近飞,却不会飞高飞远。老舅特别叮嘱说,一旦发现雌鸽产下蛋来,就立即解开捆扎它翅膀的细线,此时无须担心鸽子飞回老窝——它离不开它下的蛋。至于如何饲养,老舅不屑地说:“只要每天早晨给它撒一把玉米粒儿……”
我在祖屋后墙的土坯缝隙里,砸进了两根木棍子,架上一只硬质包装纸箱,纸箱的右下角剪开一个四方小洞,就把这对白鸽放进去了。这幢已无人居住的破落的老屋似乎从此获得了生气,我总是抑制不住对后墙那对活泼的白鸽的关切之情,没遍没数儿地跑到后院里,轻轻地撒上一把玉米粒儿。起初,听到玉米粒落地时的声响,两只白鸽便挤在纸箱四方洞口探头探脑,像在辨别我投撒食物的举动是真诚的爱意还是诱饵。
终于出现奇迹。那天早晨,一个美丽的早晨,我刚刚走出后门扬起右手的一瞬间,“扑啦”一声,一只白鸽落在我的手臂上,迫不及待地抢夺我手心里的玉米粒儿。接着又是“扑啦”一声,另一只白鸽飞落到我肩头,旋即又跳弹到手臂上,抢着啄食我手心里的玉米粒儿。听着玉米粒从鸽子喉咙滚落下去的声音,我竟然不忍心抖落鸽子,似乎是一种早就期盼的信赖终于到来。
又是一个堪称美丽的早晨,飞落到我手臂上啄食玉米的鸽子仅有一只,我随即发现,另外一只正静静地卧在纸箱里产蛋。新生命即将诞生的欣喜和某种神秘感,立时在我的心头漫溢开来。遵照老舅的嘱咐,我当即剪除捆扎鸽子羽毛的绳索,白鸽自由了。那只雌鸽继续钻进纸箱去孵蛋,而那只雄鸽,则“扑啦啦”地飞向天空。
终于听到破壳而出的幼鸽细嫩的叫声。这一天,我再也禁不住纸箱里小生命的诱惑,趁两只白鸽外出采食的間隙,爬上木梯。哦!那是两只多么丑陋的小鸽,硕大的脑袋光溜溜的,又长又粗的喙尤其难看,眼睛刚刚睁开,两只肉翅同样光秃秃的。我第一次看到初生形态的鸽子,那丑陋的形态反而使我更急切地期盼它们的蜕变和成长。
那是一个下午,我准备去河边散步,临走之前打算给白鸽撒一把玉米粒,算是晚餐。打开后门,我眼前一亮,后院的墙头上,落栖着四只白色的鸽子。我撒下玉米,抖落老白鸽,专注地欣赏墙头的两只幼鸽。
它们通体洁白,没有一根杂毛,好像天宫降临的仙女。那种美如此生动,直教我心灵震颤,甚至畏怯。是的,人可以直面威胁,可以蔑视阴谋,可以踩过肮脏的泥泞,可以对诋毁保持沉默,可以对丑恶闭上眼睛,然而在面对美的精灵时却有一种怯弱。
我扬起双手,拍出很响的掌声,以激励它们飞翔。两只老白鸽先后起飞。小白鸽飞起来又落下去,似乎对自己能否翱翔蓝天缺乏自信。两只老白鸽绕着房子飞过来旋过去,无疑是在鼓励它们的儿女勇敢地起飞。果然,两只小白鸽起飞了,翅膀扇打出“啪啪啪”的声响,跟着它们的父母离开屋脊,转眼就没了踪影。
我走向村庄背靠的原坡,树木和房舍近在我的眼底。我的白鸽正从东边飞过来,沐浴着晚霞的橘红。原坡是绿的,梯田和荒沟有麦子和青草覆盖,这是我的家园一年四季中最迷人、最令我陶醉的季节,而今又有我养的四只白鸽在山原河川上空飞翔。这一刻,世界对我来说就是白鸽。
这一夜我失眠了,脑海中总是有两对白色的精灵在飞翔。早晨起来晚了,我猛然发现,屋脊上只有一双幼鸽。那对老白鸽呢?我不由得瞅瞅天空,不见踪迹。我想,它们大约是捕虫采食去了。直到乡村的早饭时间已过,仍然不见白鸽回归,我心里便有些惶恐不安。就在这当儿,老舅来了。
“白鸽回老家了,天刚明时。”
我大为惊讶。昨天傍晚,老白鸽领着儿女初试翅膀飞上蓝天,今日一早就飞回舅舅家去了。也就是说,它们来我家生产孵蛋哺育幼鸽的两个多月里,始终没有忘记故巢,或者说两个多月孵化哺育幼鸽的行为本身就是为了回归。我被这生灵深深地感动了。我舒了口气:“回去了就好,我还担心它们被鹰鹞抓去了呢!”
留下来的这两只白鸽的籍贯和出生地与我完全一致,我的家园也是它们的家园。它们更亲昵甚至更随意地落到我的肩头、手臂,不单是为着抢啄玉米粒儿。我扬手发出手势,它们便心领神会地从屋脊上起飞,在村庄、河川和原坡的上空,做出种种酣畅淋漓的飞行姿态。这时,山岭、河川、村舍和古原似乎都跳起舞来。我一次又一次抑制不住地发出慨叹:这才是属于我的白鸽!
直至惨烈的那一瞬。至今,我依然感到手中的笔都在颤抖。
那是秋天的一个夕阳灿烂的傍晚,河川和原坡被果实累累的玉米、棉花、谷子和各种豆类覆盖着,人们也被即将到来的丰盈的收获鼓舞着,村巷和田野里泛溢着愉快喜悦的声浪。我的白鸽从河川上空飞过来,在接近西边邻村的大树时,转过一个大弯儿,就贴着古原的北坡绕向东来。当我忘情地沉溺于这最轻松、最惬意的一刻时,一只黑色的幽灵不知从原坡的哪个角落斜冲过来,扑向白鸽。白鸽惊慌失措地扇动翅膀重新疾飞,然而晚了,那只飞在前头的白鸽被黑色幽灵俘掠而去。我眼睁睁地瞅着头顶天空所骤然爆发的这一场弱肉强食,侵略者和被屠杀者的搏杀,只觉眼前一片黑暗。
侵略者是鹞子,这是家乡人对它的称谓,那是一种形体不大却十分凶残暴戾的鸟。
老屋屋脊上现在只有一只形单影孤的白鸽。它有时原地转圈,发出急切的连续不断的“咕咕”声,有时飞起来又落下去,刚落下又飞起来,似乎是惊恐不安。无论我怎样抛撒玉米粒儿,它都不屑一顾,更不像往昔那样落到我肩上。
过了好些日子,白鸽终于跳落到我肩头。我的心竟然一热,立即想到它终于接受那痛苦的现实而归于平静了。我把它握在手里,光滑洁白的羽毛使人产生一种神圣的崇拜。这一刻,我决定把它送给邻家一位同样喜欢鸽子的贤。他养着一大群杂色信鸽,却没有白鸽,让我的白鸽和他那一群鸽子结伴,可能更有利于白鸽生存——我实在不忍心看见它在屋脊上的那种孤单。
它比较快地与那一群杂色鸽子合群了。
有一天,贤告诉我,白鸽产蛋了;过了好多天,贤又告诉我,它孵出了两只白底黑斑的幼鸽。
我出了一趟远门回来,贤告诉我,白鸽丢失了。我立即想到它可能也被鹞子抓去了。
又过了一些日子,内心的波澜已经平静,老屋也早已复归沉寂,对我不再有任何诱惑。我在写作的间隙,到前院浇花除草,后院不再去了。这天,我在书桌前继续书写文字,突然窗外传来“咕咕咕”的叫声,我摔下笔,直奔后院。在那根久置未用的木头上,卧着一只白鸽,我的白鸽。
我走过去,它一动不动。我捉起它来,发现它的一条腿受伤了,是用细绳勒伤的,残留的那段细绳深深地陷进肿胀且流着脓血的腿里。我的心抽搐起来,我找来剪刀剪断绳子,发觉那条腿实际上已被勒断,只有一层尚未腐烂的皮连着。它的羽毛变成灰黄色,头上粘着污黑的泥垢,腹部结着干涸的鸽粪,翅膀上黑一坨灰一坨,污脏得让人难以握在手心。
我不禁想,这只丢失归来的白鸽,是被人捉去了,还是遇到了鹞子?它被人用绳子拴着,是给自家的孩子当玩物,还是不论什么人都可以摸摸玩玩?白鸽被弄得这样脏污,不知有多少脏手抚弄过它,却没有人在意它那被细绳勒断的腿。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它还不如雄鸽被鹞子扑杀的结局。
我在太阳下为它洗澡,把它羽毛上的污垢洗濯干净,又给它的伤腿敷了药膏。我盼它伤愈,盼它的羽毛洁白如初。然而它死了,在第二天早晨,在它出生的后墙上的那只纸箱里……
(王 芳摘自四川文艺出版社《白鹿原头信马行》一书,本刊节选,刘程民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