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 川
话剧阳 明 三 夜
卢 川
时 间:
明弘治元年(1488)到嘉靖七年十一月(公历1529年1月)。
人 物:
王阳明——名守仁,字伯安,号阳明先生。
(“第一夜”时为17岁,“第二夜”时为47岁,“第三夜”时为57岁。)
朱宸濠——宁王,中年,起兵夺位失败。
伍文定——吉安知府,中年,性格刚猛,为官清正。
蓝天凤——三十五岁左右,赣南桶冈匪首,后皈依佛门。
娄 妃——宁王妃,力阻叛乱不果,被俘后投井自尽。
冀元亨——王阳明学生,后被诬陷“通濠”,惨死狱中。
正德帝——朱厚照,酷爱骑射打仗,剧中以魂灵出现。
老道人——南昌万寿宫道人,须发皆白,不知年岁几何。
太监、军校、士兵若干
[幕启。冬夜的江边。夜船。孤灯。枯树。
(浑厚的男声,仪式感的、楚辞风格的吟唱)
大臣负命兮奔走四方,
日月无光兮瞻顾徜徉。
心有所思兮望乡,
风不利舟兮奈何神伤。
心有所思兮望乡,
风不利舟兮奈何神伤……
(渐弱)
[王阳明独自立于江岸,微微佝偻的背影,拄着一柄长剑。
王阳明 今晚的月亮,如此黯淡。稍远一点的地方,就无法看清楚了,也许是我老眼昏花了吧。这条船,该往哪儿去呢?这又要做一个选择……人的一生中,有多少个关口,需要选择,需要不停地选择!聚,总是短暂的,分,才是永久的。古人云:“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可我这一生,经历了多少个漫漫长夜!那些经历过的事情,仿佛就是昨天,所有的一切,向我走来……[光暗。音乐。
[字幕:弘治元年(1488)六月。
[舞台深处一座婚床,床上坐着一位新娘。隐约几乎不能听清的喜乐声中,穿着新婚衣服的王阳明从远处缓缓走来。舞台右边是一位打坐的道士,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王阳明有些好奇地在道士旁边盘腿坐下,自顾自的。一段静默。
老道士 不知不觉就快要天亮了,年轻人,你的打坐功夫不错。
王阳明 老道长过奖了,在您面前我连门都没有摸到。
老道士 听你呼吸,绵延悠长,平稳如丝,你这个年纪能做到这样,天分很高,是块修道的好材料!
王阳明 想请教老道长,修道之人,打坐、调息究竟是为什么?
老道长 (笑道)你说为什么呢?
王阳明 为长生不死吗?可是从古到今有谁做到长生不死!
老道士 你这么年轻,就考虑长生不死的问题?
王阳明 嗯,可能是早了一些。
老道士 但是说早也不早啊,人生在世匆匆几十年,一下就过去了。等你老了,突然发现死亡就在不远处等着你,那时候可能又来不及了。
王阳明 人既然会死,人又何必来到这个世界?人为什么活着?为什么不能长长久久的活着?
老道士 天地尚不能长久,而况人乎。
王阳明 人的命运究竟由谁来主宰?
老道士 你的命运应该由你自己主宰。
王阳明 我十岁那年,我们家里出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大事,我父亲高中状元!消息传回家乡时,四乡八里简直沸腾了,我们王家更是沸腾了!这是多么大的荣耀啊!
老道士 十年寒窗,一朝登第,何况是状元郎!了不起。那你就要从小立志发奋读书,长大也要中状元啊!
王阳明 后来有一天我问老师:“何为第一等事?”老师严肃地告诉我:“唯读书登第耳!”但我跟老师唱了反调,我说:“登第恐未必为第一等事,或读书学圣贤耳。”
老道士 哈哈哈,好一个“读书学圣贤”!你不光是跟老师唱反调,我看你简直就是跟你父亲唱反调。
王阳明 那我岂敢!我当然明白老师教育我要好好读书登第做大官,他是要我以父亲为榜样,追随父亲的人生道路。但是,就算我也高中状元,也最多是和父亲一样啊。我想,我敬仰我的父亲,追随我的父亲,但我更应该努力超越我的父亲!就像一前一后两匹骏马,后面的要超过前面的,必须从另一条道才能够超出去!只是人生在世,翕忽而已,太短暂……不如跟您学些养生之术!老道士 你要学养生之术,那就不走科举入仕之途了?你愿意吗?就算你愿意,你父母长辈同意吗?毕竟科举词章之学,才是朝廷选材的依据。
王阳明 您说的对,他们不会同意的。
老道士 其实啊年轻人,不必去比较谁高谁低,更不要一山望着一山高,儒释道法墨兵农诸子百家,哪家不是智慧绝顶的古代圣贤创立的?硬要去比个高低优劣,只是枉费口舌、徒增烦恼,没有什么意义。
王阳明 那依您之见,都一样,都没什么差别?哦,这还真是道家学说的真谛了。
老道士 你要关注的,是你能够在你所信奉的学说体系中达到一个怎样的高度。你可以修道,也可以参禅,也可以倾心于儒学,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你能走多远,能走多高。
王阳明 (长揖敬礼)老道长,您的点拨,我明白了。
老道士 (伸懒腰)你明白了?明白啥了?说得再明白,还不如做得明白。年轻人,看你这身装束,好像是新郎官吧?新婚之夜不去洞房花烛陪新娘子,却跑到万寿宫来和我老道士打坐聊天胡说八道。你这人有些奇特。
王阳明 不知不觉,一夜就过去了。
老道士 新婚之夜新郎不见了,全家上下肯定满世界找你。
王阳明 估计是的,不过我家人已经习惯了。
老道士 习惯你这么莫名其妙不着调吗?
王阳明 父亲没少责骂于我,我也习惯了长辈的责骂。
老道士 人伦亲情,无论谁也不可以置之不理。不论你将来怎样,这一点不可忘掉。
王阳明 我记住了。
老道士 你既是状元之子,想必就是王守仁吧?
王阳明 正是在下王守仁。
老道士 好啊!你是状元的儿子,即使中了状元,也只是和你父亲一样,世上又多了一个应试文章写得天下第一的人。只有真正的造福于世人,才是真正的建功立业,只有立志成圣贤,才能流芳百世!
王阳明 多谢道长指点,在下告辞。[切光。
[字幕:正德十四年(1519)九月。
[舞台左侧。宁王军帐。宁王、娄妃二人。
娄 妃 王爷,您听我一句劝好吗?王爷,如今大明天下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您不能做出如此胆大妄为之事,否则必有灭门之祸啊!当今皇上是正统血脉,天命所归……
宁 王 什么天命所归!我高祖宁王朱权乃太祖皇帝朱元璋嫡亲血脉第十七子,在众多藩王中实力最强!太祖众多儿子,大家一致公认“燕王善战,宁王善谋”。那燕王朱棣起兵“清君侧”,若不是我高祖宁王倾力相助,燕王岂能登上大位?但是燕王背信弃义,在赶走侄儿夺得皇位后,不但不兑现与宁王共分天下的承诺,反而将宁王封地从大宁城迁到南昌。所以我起兵,远者是为了报家仇、算旧账,近者是为了保性命、求活路!夫人,等我当了皇帝,你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了!怎么样?我的皇后娘娘!哈哈哈哈……
娄 妃 王爷,臣妾不敢僭越。臣妾自幼受父亲教诲,三从四德、相夫教子为女子本分。
宁 王 是啊,爱妃出身硕儒之家,娄谅娄老先生的学问天下敬仰,所以才教出爱妃这样贤良淑德的女子。
娄 妃 (正色道)王爷,臣妾劝阻您不要起兵,不是贪生怕死怕吃苦。臣妾蒲柳之质,蒙王爷厚爱,唯以贱躯追随王爷,生死贵贱全交于王爷去了。我不做什么母仪天下的梦,我这一条性命,生也随你,死也随你,我哪里也不去,就跟随王爷。
宁 王 (忙劝慰地)夫人,我的好夫人,有如此贤惠夫人忠心相伴,我朱宸濠还有什么难关过不去的!
娄 妃 王爷,臣妾真的很担心。[切光。舞台右侧。王阳明军帐。
王阳明 这可真是奇怪!这是今天从北京传来的最新的邸报,居然没有一个字提起宁王已经叛乱。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北京竟然没有一点反应!难道根本就没有一个官员向北京报告宁王起兵叛乱这件事?
冀元亨 因为害怕,所以不报。
王阳明 怕什么?
冀元亨 怕宁王报复。
王阳明 朝廷安危,百姓安危,竟无一人出来说话吗?
冀元亨 大家都在背后议论宁王必定反叛朝廷,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一句真话。
王阳明 大家都不敢得罪宁王,那就我们来得罪他!元亨,我们现在动手起草奏章,八百里加急直送北京:宁王朱宸濠起兵叛乱,请朝廷迅速调兵平叛。
冀元亨 是。
[元亨坐下,展开纸、砚,阳明开始口述奏章。
王阳明 元亨,我说你记:“飞报宁王----谋反疏”!
冀元亨 老师,直接就写“飞报宁王谋反”?
王阳明 是,有问题吗?还是你害怕?
冀元亨 没有问题。我不害怕。
王阳明 我们既然当此境地,就必有我等不可回避之责任。我们边等朝廷命令,同时开始着手调兵遣将,平定叛乱。
冀元亨 是,请老师下令。
王阳明 我来口述,你逐字逐句记下。“天下之事,莫急于君父之难,若彼顺流东下,万一南都失备,为彼所袭,彼将乘胜北趋,旬月之间,必且动摇京辅。如此,则胜负之算未有所归,此诚天下安危之大机。伏望皇上省愆咎己,命将出师。”
冀元亨 好,我立刻安排飞报朝廷。
王阳明 元亨,你命人多多搬些木材薪炭将此房间围起来,床下、屋角等空地也放上柴火、棉絮、枯草等易燃之物。
冀元亨 这是何用意?
王阳明 伍文定诸将已率部赶往前线与宁王激战。我在此预备最坏的结果:我誓与城池共存亡,决不后退半步!若兵败,我无法剿灭叛贼,无法保境安民,那也就是我举火自焚殉国之时,义无苟延残躯于此乱世!
冀元亨 老师,元亨愿随其后!
王阳明 在我眼里,这斗室便是我的牢笼。要么被敌军围困我即自焚于其中,要么冲出囚笼。再无第三条路!
[光暗。
[王阳明军帐,一炷香青烟袅袅。王阳明盘腿而坐。剑放在伸手可触的地方。蓝天凤持刀蹑手蹑脚潜入。王已觉察到。蓝看清王阳明所在,一言不发举刀落在王阳明肩头。
王阳明 (不动声色)壮士不请自来,请将书房门带上吧。
蓝天凤 怎么?你不怕死?
王阳明 死是这世上最容易的事,何苦要怕?通个姓名来吧!
蓝天凤 你一直派人在到处找我,怎么我来了你又装作不认识了?
王阳明 我一直在找你?哦!明白了。今晚你亲自出马了?
蓝天凤 废话少说,拿命来!(举刀砍)
王阳明 你可知求死者生?
蓝天凤 求死者生?
王阳明 三年前攻下桶冈山寨,你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有人说你跳崖自尽,我专门派人去搜,但是未见踪影。
蓝天凤 斩草除根除恶务尽,不亲眼见到我的尸体终究不踏实吧。
王阳明 他们回报说未见你的踪影,我就怀着一点希望,希望你没有死。今天看到你,倒让我放心了。
蓝天凤 你不希望我死?
王阳明 是的,不希望你死。
蓝天凤 灭了我的山寨还不够,还想活捉我,然后千刀万剐、慢慢收拾,拎着我的头去向朝廷报功请赏?
王阳明 你弄错我的意思了。
蓝天凤 呵呵你能有什么好意思?
王阳明 因为你罪尚不足非死不可。我想,倘若那次围攻桶冈山寨,我再缓上几天发起总攻,也许你会打开寨门放下武器。
蓝天凤 你认为我会向你投降?做梦!
王阳明 我应该更耐心地给你一些时间,让你我互相有更多的了解。因为后来我见到了你派出去刺探消息的两个手下。
蓝天凤 那两人被你杀了?
王阳明 为什么要杀他们?他们现在就在赣州城里做点小买卖,小日子还算安稳。
蓝天凤 哦,那这两个软骨头就是被你招安了。
王阳明 他们向我说起了许多你的事情,说你当初被贪官污吏欺压被逼扯旗造反,说你如何仗义、如何不顾安危为弟兄们拼命,他们夸你最多的说你是个大孝子!
蓝天凤 (被触动)我…我娘呢?告诉我,她老人家……到底怎样了?
王阳明 看来这三年时间你是从未回过家乡吧?
蓝天凤 (冲动地)快说!我娘现在怎样了?
王阳明 我说的,你可能不会相信,你何不自己回家看看呢?(微笑地)老太太做的谷烧酒和乌米饭可是真香啊!
蓝天凤 你说我娘还在!
王阳明 当然在!老人家身体好得很!这几年,一到三月三,我就能尝到老人家做的乌米饭,加了腊肉、冬笋和香菇的,那可真是香啊!
蓝天凤 乌米饭!
王阳明 村子里每年会派几个人来看望我,告诉我你们村子里的事情,哪家生了胖儿子,哪家娶了媳妇儿,地里的收成好不好,还有啊,他们一定会告诉我,当地的地方官哪个是坏人,哪个是好人,我就惩处那些坏官,奖励提拔那些好官。
蓝天凤 你胡说!宁王手下的人告诉我,你攻入山寨,不分男女老少一律杀光,我家中现在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王阳明 果然是宁王派你来的。
蓝天凤 (警觉地)是的,他救了我,治好了我的伤。
王阳明 宁王果然是处心积虑,蓄谋已久。当他写信祝贺我平定土匪山寇的时候,同时却把你收留下来。蓝天凤,你今天来是想取我项上人头去报宁王的救命之恩吧?
蓝天凤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王阳明 你现在杀我,对宁王是报恩,对自己是报仇,你的大恩和大仇竟然全系于我王阳明一身。宁王对你有恩自不待言,可我王阳明究竟是对你有无仇怨,你不妨再多了解一下如何?回家去看看,看看老太太和你的弟兄们。真要有仇,只管来报!
[在二人说话之际,冀元亨带着众卫士已悄悄围上来。蓝见状,欲与王拼命。众卫士一拥而上,抓住蓝。
王阳明 你们都出去,出去!(冲着蓝喊道)那个桶冈匪首蓝天凤早在三年前就已兵败跳崖而死。你带上我这把剑,回你家乡去看看。若我骗了你,你再来找我报仇不迟,就用这把宝剑取我项上人头!
[众人犹豫着散开。蓝一把抓过宝剑,转身冲出,身上掉下宁王的令牌,蓝没有发觉,跑出军帐,消失在夜色中。卫兵捡起令牌交于冀元亨。
王阳明 传我的命令,今晚之事一概不许外传。沿路所有关卡,见宝剑如见我王阳明本人,一律不许拦截。
卫 士 是![一士兵递上一封密函,王阳明看后神色一变,放入怀里。
冀元亨 老师,您本是尊圣旨去福建,一得到宁王叛乱的消息,就决意起兵勤王,也就因此才招来杀身之祸。
王阳明 我决定这一切,完全是凭我刹那间一念而行,依我内心一点良知而为,又怎会患得患失,前怕狼后怕虎。
冀元亨 您赠他宝剑,他回赠令牌。宝剑护他的身,令牌可是来要您的命啊!
王阳明 这柄剑是前兵部尚书王越王大人赠与我做纪念的,在我身边二十余年了。
冀元亨 可惜了这柄剑!
王阳明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蓝天凤为报大仇蛰伏苦等三年,倘若这柄龙泉宝剑,能破他心中之贼,也就得其所哉。
冀元亨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背景隐约喊杀声、火光冲天。军校甲、乙、丙上先后急上。
军校甲 报!我军已经抢在叛军返回之前,率先从南昌广润门破城,一举攻占宁王府!
军校乙 报!宁王和他手下分水陆两路从九江、安庆回头逼近南昌!
军校丙 报!宁王率其水军主力已到鄱阳湖樵舍一带。
伍文定 (急匆匆上)大人!哈哈哈痛快,下官活捉了朱宸濠这个反贼!把他从水里拖上来的,真是痛快!
王阳明 还有别人吗?
军校丙 宁王的家眷也全部俘虏。
王阳明 娄妃在其中吗?
军校丙 在。
王阳明 将宁王严密看押,不得有任何疏漏。带娄妃来见。
军校甲乙丙 是。(转身下)[军校丙带娄妃上场。
军校丙 大人,宁王府娄妃带到。
娄 妃 见过二位大人。
王阳明 有请。故人王阳明在此恭候。
娄 妃 没想到王大人肯见我,更没想到在这种场合相见。
王阳明 当年我到尊府拜会,向娄老先生请教理学心要,一别就是二十多年了。
娄 妃 承蒙王大人记得。
王阳明 娄先生是海内大儒,那次专程登门问学让我终生受用,我特别记住了一句话:“圣人必可学而至”。而且,娄先生的性格,热情主动,活跃外放,让我一下子就不再拘谨约束,那几天我真有如坐春风、宾至如归的感觉。
娄 妃 时间过得虽快,往事却历历在目。
王阳明 娄先生给我的影响很大,尤其是当我面对我的学生,面对那些年轻人的时候,我会不由自主想起娄先生对我的热情指教,不知不觉中用娄先生对我的态度来面对他们。两年后听到娄先生仙逝的消息,我真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娄先生给我留下的记忆永远是明朗潇洒的笑声和指点江山的豪迈之情。
娄 妃 又过了两年,家族的长辈做主,我嫁给了宁王。没想到二十年后的重逢是这样的。
王阳明 宁王手下的人告诉我说,你多次劝阻宁王造反?
娄 妃 我一个弱女子,却也没办法阻挡他。有一句话想问王大人……
王阳明 请讲无妨。
娄 妃 宁王可还能活?
王阳明 (摇了摇头)……
娄 妃 一点希望都没有?
王阳明 (转身对文定)文定,请你安排几个亲信,明天一早将娄妃送到码头上船,让她回娘家暂避风头。
伍文定 大人,这要是传出去,怕是不好交代。
王阳明 我既然可以放走蓝天凤,为什么不可以放走娄妃?她又没有造反!文定你听我的,天大责任有我承担。
伍文定 但是……
娄 妃 (抢话道)二位大人,既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不必再等,我也无需派人随从,这一路上我都熟悉,我即刻动身。(快速走到桌边,铺纸濡墨,提笔写下几行字,搁下笔,走到门口,转身)王大人就此别过,我代家父在天之灵谢你不杀之恩。
[伍文定想拦,但被阳明拉住。娄妃下。伍文定到桌边拿起信笺。
伍文定 “画虎屠龙叹旧图,血书才了凤眼枯,迄今十丈鄱湖水,流尽当年泪点无!”
王阳明 不好!
[外面一阵喧闹。军校甲急上。军校甲 不好了不好了,有人跳井了,有人跳井了,救人啊!
[王、伍愣住。军校乙跑上来。
军校乙 报告大人,娄妃跳井自尽!
伍文定 赶紧救人啊!
军校乙 井口狭小,无法下去救人。
[阳明拿着信笺。
王阳明 (近乎失态地喊叫)你,真是何苦如此呢!放你走,你就走啊。想给你一条生路,却成了催你上路!
[伍文定在一旁吩咐军校处理后事,随后劝王阳明。
伍文定 真没想到,叛贼朱宸濠的王妃竟是这样一位刚毅节烈的贤妃!
王阳明 娄妃幼读诗书,天资聪慧。可惜,嫁给了一个叛王,唉,她本不该是“红颜多薄命”啊。
伍文定 大人,这么晚了,这里我来处置,您去休息吧?
王阳明 睡不着啊,文定,这一夜这么多事,等北京来的公公到了南昌,决定宁王命运的时刻就该到了。(从怀里掏出密函递给文定,自己摆起了棋盘)
伍文定 (边看密函)什么?把宁王放掉?这帮死太监,他们吃了豹胆?不要脑袋了?
王阳明 不是他们不要脑袋,而是我们的脑袋有危险。
伍文定 大人,这......卑职可想不明白。这是哪家的王法?
王阳明 我也想知道这是哪家的王法。你想过没有,他们为什么要放掉宁王?
伍文定 为什么?
王阳明 他们说,这次皇上打算御驾亲征,浩浩荡荡十万大军从北京南下。如果皇上到了江西,没有对手了,皇上岂不大失所望?倘若南下大军就此无功而返,朝廷岂不太没有面子?
伍文定 这不是拿军国大事当儿戏嘛!
王阳明 据说皇上这次南下亲征,就想打一场水战,所以恐怕我们还要把宁王放到鄱阳湖上去,皇上与之一决高下!
伍文定 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我们牺牲多少将士、费了多少气力才抓住叛王。这要放了他,岂不是猛虎归山、蛟龙入海!还想水战?只怕连人影子都找不到!
王阳明 放宁王走,他很可能迅速躲藏起来,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他纠集余部再拼个你死我活,胜负还真难以预料。可是如果不放他,皇帝陛下又不能如愿。
伍文定 大人,宁王手下也是有一批拼死血战的亡命之徒的!这要放了宁王,还不知要费多大的劲才能再抓住他。
王阳明 这次御驾亲征皇上他不用皇上的身份,偏偏喜欢自封“威武大将军”,亲自带兵打仗冲锋陷阵,从古到今也是罕见。
伍文定 皇上这么喜欢打仗,我们却把他的对手给关起来了。这还真是件麻烦事。皇上会不会一怒之下把我们给关起来?(苦笑)
士 兵 大人,宁王吵着要见你。
王阳明 文定,你今日辛苦了,先去休息吧。放心。带宁王!
宁 王 (四个士兵押着宁王上场,嚣张地)王守仁!看见我这个样子你很开心吧!
王阳明 宁王大人,这些年您是皇室宗亲建藩南昌,我是朝廷命官巡抚南赣,虽然不相统属,却也相安无事,却因为你起兵反叛朝廷,使你我二人战场上刀兵相见。我,深为宁王可惜。
宁 王 (恨恨地)怎么?收买人心啊?少来这一套。
王阳明 我是将心比心,推己及人。
宁 王 你给我的将士们偷发“免死牌”,还放出话,持“免死牌”,一律不杀!,这个破牌子他们拿给我看了。我当时就对那些怕死鬼说,你们收好了别丢了这牌子,万一被官军抓住,就拿这个破牌子出来保命吧!你还别说,这人心还真是怪,我这么一说,反倒有不少人当着我的面把那破牌子扔了,死心塌地跟着我干!你这就是利用每个人心存侥幸、有备无患的念头瓦解军心。早就听人说过“阳明多诈”,果然有点诡计多端的意思啊。
王阳明 兵者,诡道也。
宁 王 王守仁,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弘治十七年,朝廷派你到山东主持乡试。当时你出的什么考题还记得吗?
王阳明 (有所回忆)“夫大臣者,以道侍君,不可则止。”
宁 王 没错,是用这句话出的题。(冷笑地)那请问王大主考,你要你的考生答题,你自己也来答一答如何?(突然爆发地)哈哈哈哈.“夫大臣者,以道侍君!”你侍的是什么君?朱厚照!正德!他是怎样的皇帝,你不清楚?还有比他更混蛋的皇帝吗?“以道侍君”,说得好听!对这样的无道昏君,你用什么道?投机钻营之道?谄媚取巧之道?这样的无道昏君,值得你为他拼命保江山吗?这样的无道昏君,我不应该反吗?
王阳明 看来,今晚在这军帐之中才是我俩真正的决战之夜。
宁 王 你我都是读书人,依照的是孔孟圣贤教诲,讲的是“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但你王阳明,面对如此荒唐昏庸的国君,从还是不从?你回答我……(王阳明没有想到宁王突然发出这样的反问,愣了一下)我反了朝廷,我是替天行道,你又为何阻拦我!
王阳明 宁王大人,依你所言,我是应该跟你一起反了朝廷,一起杀到北京,才算是“从道不从君”?非如此,就是助纣为虐了?
宁 王 忠于如此昏君,你们便是愚忠,你们就是助纣为虐!
王阳明 但在我看来,你起兵叛乱就是天下大乱之道,就是祸害百姓之道!我们身为朝廷官员,理应守护本土民众,保卫一方平安,这是一名官员最基本的职责和担当。
宁 王 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可你们不要高兴得太早了!你们以为抓住了我,你们就胜利了?就可以去邀功请赏加官进爵了?本王告诉你,王守仁你的性命根本就捏在我的手中!如果我没有估计错的话,朝廷派来的监军太监已经快到南昌了吧。他们来了,你可得小心点儿!我可比你们更了解他们,他们是一帮吃人不吐骨头,吃骨头不吐渣滓的,你没让他们捞到好处,他们会到正德皇帝面前帮你说好话?做你的白日梦吧!本王既然起兵,就没有打算回头,我既然被你抓住,也就没指望活命。
王阳明 宁王您是堂堂王爷,何必做亡命之徒呢?
宁 王 (邪恶狡黠地)不过,王守仁,王大人,你难道不记得了?我们可是一伙的啊……
王阳明 (两人对视)我和你是一伙的?
宁 王 (狞笑)哈哈哈哈!我已经想好了,等到了朱厚照面前,我就告诉他,你王守仁本来就是我的同党,约好了和我一道造反起事。说给正德皇帝听听,你以为如何?我想他一定会很感兴趣的!你猜他会相信我说的吗?当然,我觉得,要看这君是明君还是昏君。我以为,若是明君,应该不会相信。可像朱厚照这样的皇帝,我看真有点玄!怎么样?我说的对吗?阳明先生!
王阳明 忠奸曲直,自有圣心裁断,我不敢妄加猜度。我倒想问问,到了皇上面前,皇上是听您的还是听我的?
宁 王 呵呵呵听你的,当然是听你的。但是,我的话,皇帝不会一点儿都不放在心上吧?怎么样?万一,皇上要是听进去了那么一丁点儿呢?啊?哈哈哈哈……所以你是不可以随便杀我的,你要是杀了我,皇帝老儿就会认为你们是要杀我灭口,避免暴露我们是秘密同谋!你跳到鄱阳湖里都洗不清了。
王阳明 (说反话)哎呀宁王大人,您为什么不早说呢?您要是早些告诉我,我一定会追随您的。可惜啊,为时已晚,我这里已经向朝廷奏报您已反叛,皇上已经准备率十万天兵南下,御驾亲征了。
宁 王 什么御驾亲征十万天兵!那都是朱厚照在瞎胡闹!他当了十四年皇帝,他就是胡闹了十四年!他来南方,真的是为了平我宁王之叛?鬼才相信。他就是惦记着江南花花世界,他身边那些人唆使他出宫、出京城,满世界找乐子,他早就心里痒痒要找个机会出来大玩一通。他那么喜欢打仗,没准他还惦记着跟我决一死战呢!对了,(若有所思地)你刚才说。皇上统兵十万御驾亲征?可是,你现在把我,关在这里?哈哈哈我明白了,皇上一定非常想跟我真刀真枪地打上一仗!哈哈哈哈来来来王守仁,赶紧、赶紧把我放了!这太有意思了!王阳明,你不放我出去,你就是违背圣意犯上作乱!来来来赶快放我出去,我要陪当今皇上好好玩玩、大战三百回合。
王阳明 宁王大人,您稍安勿躁。自古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况还有一句话叫做 “乱命不从” !不但不从,还要尽力去纠正它,以免乱命带来更大的祸殃。正直地尽忠,就是为臣之道。
宁 王 你敢说皇上是“乱命”!你好大的胆子!
王阳明 乱与不乱,自有公论!您刚才还质问我们“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我等为大臣者,“以道侍君”,后面一句是“不可则止”,倘若是昏君发乱命,则我等为臣者必须制止。我若为了讨好皇上、取悦皇上,将你放虎归山,再劳师动众去平叛抓你,我王阳明就是昧着良心做事,就是违背自己的良知做事。我告诉你朱宸濠,我就是抗旨不遵、冒着诛灭九族的天大干系,我也不会就此将你这叛王放掉。
宁 王 王守仁,我这时还真想问问你,你给我说句真心话:做一名忠臣,是不是很难啊?
王阳明 要说难,万事夹杂了私心就难,我要是想在皇上面前讨好逢迎,盼着龙颜大悦给我加官进爵封妻荫子,我就会为难。但说不难那也就不难,万事依我良知而行就不难,你起兵反叛朝廷,本来就是痴心妄想,可最遭殃的还是普通老百姓。依我良知而行就是全力以赴平定叛乱,早一日平叛,百姓早一日安定。就是这么简单,那我一点都不难。
宁 王 (悻悻然)朱厚照真要跟我打,他不是我的对手!
王阳明 是不是你的对手已无关紧要,你已经没有机会了。
宁 王 不过,你刚才不是说,你若早知道我的宏大方略就可以考虑跟我合伙并肩打天下,怎么样,我们现在就可以好好地谈谈我们的合作啊!如果我们的合作,从这个军帐之夜开始,也是很有意思的啊!一切还来得及,一切都还不晚!
王阳明 你这是在引诱我吗?
宁 王 (沉浸在狂想中)怎么样阳明兄!我们南北联手,共同起事,一旦成功,你我上殿为君臣,下殿为兄弟,共有天下,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的道德文章,良知心学,就可以颁行天下,垂范后世!你就可以让全天下的读书人听你的,你就可以按你的设想去治国平天下,岂不快哉!哈哈哈哈……
王阳明 真没看出来宁王大人是为了我好啊!
宁 王 这就对了!我当然是为你好!也为自己好,还是为天下黎民百姓好!而且,我当了皇帝,一定比朱厚照更好!响鼓不用重捶,你是聪明人,一点就透!
王阳明 宁王大人,承蒙您如此看得起在下,但我确实觉得您这想法非常离奇。我们这几仗打下来,也就四十三天的时间吧,您的兵马基本上打完了,您的嫡系部队已经死的死、降的降,您招安收编来的土匪部队更是跑得比兔子还快、早就跑的没影了,您拿什么去跟皇上的天兵天将拼呢?(语气揶揄)难道宁王大人还有什么虎豹之士熊罴之军藏在深山大泽没有出动?
宁 王 你在嘲笑我?
王阳明 呵呵……你觉得这是在嘲笑你吗?难道这不是事实吗?
宁 王 成王败寇,你可以嘲笑我。
王阳明 天欲使其亡,必先令其狂!你真的不知道自己有多么疯狂!你听了那些江湖术士的话,真以为“帝星起江汉”,真以为自己要当皇帝吗?你身边的人给你出馊主意,居然想把你的儿子过继给皇帝陛下当太子,以便将来你有机会当太上皇----您是不是想当皇帝都想疯了!你的这点阴谋伎俩能骗得过谁!连你身边的妃子都知道你必定失败,屡次劝你回头,你也不听,你的见识还比不上一个妇道人家。什么叫利令智昏、一意孤行?你已如此疯狂,还要我们都跟你一起疯狂吗?要我依附你的叛逆,说什么南北起兵,君臣兄弟!与你这样的叛贼一起,那不是光宗耀祖,那是辱没先人,祸殃子孙!
宁 王 (仇恨的眼神盯住王)王守仁,我告诉你,我起兵攻打朱厚照,根本就不是反叛!我是要夺回本来就属于我宁王的天下!当年朱棣不是抢来的皇位吗!凭什么我就不能抢!这本来就是我们朱家的家事,你跑出来瞎搅乎什么!
王阳明 您说这是家事,但在我看来,这是国事!在天下黎民百姓看来,这是国事!国事当有立场,国事自有法度,不是您一个人想怎样就怎样。人贵有自知之明,要识时务、知天命,倘若逆势而行,就是自取灭亡。我以前只看到您颇富才华、豪爽干练的表面,却不知您这般强行起事、肆意妄为,既无天时,又无地利,更不得民心拥戴,您的结果就是兵败如山倒,天条王法在等着您!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我告诉你,您精心准备的刺客蓝天凤,已经回到自己的老家了。还有,娄妃,在两个时辰前投井自尽。
宁 王 什么!娄妃自尽!(突然崩溃般地痛哭)昔纣用妇言亡国,我以不用妇言亡身。娄妃啊娄妃!我实在是鬼迷心窍啊,你劝了我多少次,我就是不听你的话啊!阳明先生,请你看在娄先生的情分上……
王阳明 娄先生是我恩师,我会妥善安排娄妃的后事。
宁 王 多谢了。还有一事相求,请你别把我送到锦衣卫那里,还是把我送到皇帝那儿去吧!?
王阳明 可以。阙下献俘,彰显天威!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声:嘡,嘡,嘡嘡……子时已到!防火防盗!子时已到!防火防盗……
[传话太监上。
太 监 (很不礼貌地)王大人,到处找你找不到,原来在军帐里与叛贼来说话了。张公公到南昌了,叛贼既已抓获,张公公要跟你说说如何处置叛军之事。
王阳明 那张公公打算如何处置呢?
太 监 这你就甭问我,我可不知道,我知道也不能告诉你。总得我们张公公得觉着满意呗。哎,王大人,你半夜三更,不是要与朱宸濠勾结串供吧?这我亲眼所见,我可得要如实禀告的。
王阳明 谁与这叛贼勾结了?
太 监 (阴阳怪气地)别啊王大人,明知故问啊?这样吧,你们都跟我走,到张公公面前说去。来人啊,把宁王给我提出来去见张公公。
王阳明 慢着。这儿是军帐重地,轮不到你来发号施令。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把宁王提走。
士 兵 是,卑职遵命,谁也别想提走叛贼。
太 监 (气急)王守仁,你好大的胆子,张公公的命令都敢不听,你有几个脑袋!
王阳明 我就一个脑袋,但这是我自己的脑袋。
太 监 你不听我的,好,走着瞧!皇上的圣旨看你听不听!
王阳明 你以为我没见过圣旨?少来这一套。军帐重地,闲人禁入,你请回吧。现在时辰已晚,张公公那儿去回话,我明天上午祭奠阵亡将士,下午犒劳三军。请他后天自己来我中军大帐议事。
太 监 你、你、你好大的胆子!你以为你打了胜仗就了不起了?你好好盘算一下自己的死活吧。(气急下)
王阳明 (对着宁王)刚才我是心烦意乱的,现在倒觉得心地澄明一片!
[切光。
[画外音:十天后,王阳明亲自秘密押送宁王到杭州行营献俘,阻止“皇帝亲手平叛”的闹剧,但也遭到“通濠”的诬陷,冀元亨惨遭酷刑逼供而死。许多人以各种方式对王阳明进行攻击、诬蔑,直到正德驾崩、嘉靖继位,朝廷才对平叛的有功之臣进行褒奖。
第三、丫山之夜
[字幕:嘉靖七年(1528)十一月。(楚辞风格的吟唱)
庭有竹兮叶摇风,
秋风起兮叶归根,
世愈隘兮孰知我忧,
知行依良知兮何忧。
世愈隘兮孰知我忧,
知行依良知兮何忧。[同序幕场景。一火盆烧着水,王阳明正在烹茶。
伍文定 王大人,十年未见,您老了许多!
王阳明 文定,很高心我们又见面了。十年前我想回乡,结果你在丰城把我拦下,跟宁王打了一仗。这次我是平了桂匪,决意回乡,又是你在等我,难道又有什么叛乱要我去打仗啊?
伍文定 王大人,您说笑话了。我得知您意欲告病回乡,我就急忙赶往这必经之路的丫山青龙铺,想来看看您。
王阳明 谢谢文定这么有心。我看你,也比十年前苍老了许多啊。那个时候,你仗剑立于船头,指挥千军万马,活捉朱宸濠,何等英雄气概!
伍文定 王大人,十年光阴,弹指一挥间……
王阳明 我今天精神尚好,到了灵岩寺,总算了了一个心愿。以前总想去,总是机缘不合。今天缘分到了,我就是病成这样,居然也让我硬撑着慢慢走上去了。
伍文定 您在此静养,身体会渐渐好的。
王阳明 白天在庙里见到老方丈。他整整比我大三十岁,可他的精神状态比我好。他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劝我彻底放下世间俗务,专心调养身体。我对他说道,当年写过一首小诗,正好应景了:“山僧对我笑,长见说归山。如何十年别,依旧不曾闲?”
伍文定 如何十年别,依旧不曾闲?您一生忙碌奔波,几时曾经闲过!
王阳明 是啊,也就是官居南京闲职和后来归居父丧的时候,稍微有些空闲。那些时候我和学生弟子在一起读书、论学、赋诗、作文,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候,还真有些孔夫子所向往的“沂水之乐”!
伍文定 (犹豫地)大人,我这次来,还有一事相告。
王阳明 哦,有事相告?我就猜到你有事来的。说吧!
伍文定 辅臣桂萼……
王阳明 这位飞黄腾达的桂大人,他又准备干什么了?
伍文定 我听人说,他已经上奏皇上,弹劾您未经许可,擅离职守,更可恨的是,他到处宣称您的学说是祸害世人的伪学。
王阳明 我想开了,对这些弹劾,已经没有太多介意了。估计我请求回乡治病的奏折也是被他们那一伙人压下来了吧。
伍文定 我估计就是这样。
王阳明 至于我的学说是否伪学、是否祸害世人,倒也不是桂萼之流所能论定的,他不懂,他这种庸碌世俗小人是不会懂的。
伍文定 但您不可不防啊。
王阳明 怎么防?我没有这个劲去跟他们争。万事依从一己之心,依良知而行。文定,你我多年知交,你懂我就可以了。
伍文定 王大人……
王阳明 文定,我们不说这些。昨夜我梦见我的老朋友湛甘泉了,梦里我们还在争论不休。哈哈!有好些年没有见到他了。这次路过广州他的老宅子,我在他家墙上写下四句:“落落千百载,人生几知音?道通著形迹,期无负初心。”可是走了这么多路,有几人还能做到不忘初心、矢志不渝呢!
[一身僧装的蓝天凤,拎一布包走过来,神色凝重,向二人行礼。
蓝天凤 阿弥陀佛!二位施主别来无恙。
伍文定 阿弥陀佛!请问法师为何夜晚到此?
蓝天凤 贫僧为见故人而来。
伍文定 故人?我们是你的故人?
蓝天凤 王大人,真的认不出我了吗?
王阳明 哦?你是……
蓝天凤 我是来还剑的。(从布套里抽出剑,王接过剑)
王阳明 剑!我的龙泉剑!你是蓝天凤!这般模样,你是在这丫山灵岩古寺出家了?
蓝天凤 是的。没有想到?还是觉得我这样杀人越货的土匪没有资格出家?
伍文定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说的可就是你!
蓝天凤 我成不了佛,但是这里很适合我。
王阳明 从上次见面到现在,有十年了吧!
蓝天凤 整整十年了。王大人,您老了!我也老了!
王阳明 老了,老了,都老了!
蓝天凤 上次离开您的军营,我直接回了家乡,见到了我的老母亲。您没有骗我。我要谢谢您,为我的家乡和弟兄们,谢谢您。
王阳明 她老人家可好?我离开江西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了。
蓝天凤 她,六年前去世了。
王阳明 哦!愿她老人家往生西天!
蓝天凤 我没有别的亲人,无牵无挂一个人,来到这灵岩寺,老方丈慈悲,收我为徒。
伍文定 你这出家为僧,果然能够放下一切、虔心向佛?还是暂时栖身于荒山古寺,有朝一日再扑向万丈红尘业海翻腾?
蓝天凤 我来在这里也有五年了。我不敢说我有多少觉悟,可我自己给自己立了一些规矩,我愿意去做、能够做到的规矩,自己管自己吧。
王阳明 人伦道义、官家律令,都是身外所设,众人迫于外力不得不遵。而你自己给自己立的规矩,便是依你自己的良知而定了。
蓝天凤 王大人,这些深奥的道理我山野之人不懂。我只是在这找到心里有依靠的感觉,就好了。
王阳明 怎么会想到来这灵岩寺呢?
蓝天凤 因为,王大人您在这里啊。
王阳明 我在这里?什么意思?跟我打什么机锋?
蓝天凤 五年前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四处转,到了这灵岩古寺。老方丈可怜我,让我在庙旁的小木屋安身住下来,我就帮着庙里打柴、挑水、做农活。天天听着晨钟暮鼓,跟着信众诵经礼佛。后来我就求老方丈收我为弟子。
王阳明 有此佛缘,难能可贵。
蓝天凤 师父要我不要到处跑,安心留下来,让我在这儿等一个人,说我拿了别人的东西总要还给别人的。
王阳明 哦!
蓝天凤 王大人,今天白天您离开寺庙后,师父叫我到他的方丈室,他告诉我您来过了。他对我说,他与您见过面,缘分已了,但是我与王大人还有一件未了之事。他命我今晚来见您,让我奉还宝剑,还让我把这张偈文带给您。
王阳明 原来这样!老方丈预知未来,一切尽在他了然之中。(郑重接过,诵读)“五十七年王守仁,启吾钥,拂吾尘。若问前身事,开门人是闭门人”。
伍文定 这偈子是什么意思?
王阳明 (沉吟寻思)老方丈命你专程来看我?
蓝天凤 是的。
王阳明 老和尚还说了什么话吗?
蓝天凤 (忍悲)没有了。师父下午圆寂了。
王阳明 啊!老方丈得道高人,说走就走了!五十七年王守仁,看来我的时间也到了啊……
伍文定 王大人,您……
王阳明 好的,我收回这剑。这张偈文我也收下了。
蓝天凤 王大人,我娘走了,老方丈走了,在这世上,我唯一还会惦记的人就只有您一个人了。
王阳明 这么些年来,有两个人我总是放心不下,一个是冀元亨,一个是你。元亨满怀天大的冤屈走了,我再放不下也没有办法了。你今天还能见这一面,我也就放心了。你可以去了。你们两人,我都可以放下了。这世上的所有人、所有事,我都要放下了。
蓝天凤 王大人,我娘临终前嘱咐我一句话,若能够再见到您,必须叩三个头,感谢您的救度之恩和再生之德。(恭谨地叩头。)
王阳明 (闭眼)去吧。我累了,我想歇会儿……
[蓝天凤恭敬地退下。伍文定下。
[正德魂出现在舞台后方的纱幕后,宁王魂从一侧上来。王阳明左右看,有些恍惚,不敢确定。
正德魂 王守仁,你怎么不在广西剿匪,私自跑这儿来了!
王阳明 您是?您是皇帝陛下?
正德魂 是啊!见了朕还不赶快跪下?
王阳明 (习惯性地跪下行礼)臣王守仁叩见陛下。
正德魂 (大大咧咧地)免了,起来吧。
王阳明 (诧异地看着他们,站起来自言自语)不对啊,先皇帝驾崩已有八年了。
正德魂 你这个王阳明!没见到朕时,天天吵着要见,现在见到了又那么多废话。
王阳明 自正德八年我离开北京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陛下了。我最急于要见陛下的时候,是在平定宁王叛乱之后。但那时我怎么也见不到。
正德魂 你想见朕就见得到啊?你以为你是谁。(阳明愕然,宁王坏笑)朕想要做的事,你偏不支持朕。朕就是想打仗,你怎么就不肯成全朕的心愿呢?朕就是想过把瘾,过把当大将军打胜仗的瘾。
王阳明 陛下,叛乱已经平定,十万天兵劳师远征,已无必要。更何况黎民百姓已经饱受战乱之苦,大军入境,巨大的军费开支要百姓承担,民何以堪。
正德魂 我知道,那个时候你急于想见朕,但朕不想见你。你那次平叛,虽然立了功,但是让朕很不开心。你让朕不开心,有再大的功也是过,这些做官的基本诀窍你都不懂!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混的。
宁王魂 (讪笑)我就说了你王守仁是卖力不讨好。
王阳明 我倒也没有想要讨好谁。
宁王魂 你不想讨好谁?那你一帮人那么卖劲用力把我赶尽杀绝,你图个什么好处?(指正德)那个人像当皇上的样子吗?
正德魂 (先怒后嬉笑)你管我像不像皇帝!你像,你朱宸濠像!你王阳明也像!你们都像皇帝,都比朕像。但是,你们都不是。像有什么用!你们要当皇帝,可能都比朕当得好,可你们就是当不到。论辈份朕该喊您一声皇叔。但生在帝王家的人,是没有寻常百姓的天伦之乐的。朕其实就只不过是紫禁城里的一个囚徒,一个穿着龙袍的囚徒,一个地位最高的囚徒!我有大小臣僚,却没有一个真正的兄弟;朕有鹰犬走狗,却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朕身边那几个人,十足就是奸佞小人,他们干尽坏事。他们就是一群恶狗,文武百官谁要是不听朕的话了,朕就放这几条狗去咬人。
宁王魂 你当人的时候,尽讲鬼话干鬼事,这做鬼了倒是学讲人话了。
王阳明 陛下!陛下视天下臣民为何物,则天下臣民亦视君为何物。每个人需要坚持自己的良知,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正德魂 良知!难道朕不是依朕的良知而行吗!(突然地)哎,王阳明你来当皇帝可以!你当肯定是个好皇帝。
宁王魂 (忍不住笑)难怪你是想方设法就要当“威武大将军朱寿”。王阳明,正德皇帝要禅让皇位给你啦,还不赶快谢主隆恩!
正德魂 这还真是个不错的主意啊!但是你当皇帝最重要的事就是要封朕为“威武大将军”。
王阳明 (正色道)我没有这个僭越之心。
正德魂 朕知道你王家一门世代忠烈。他们在背后含沙射影说你勾结宁王一起造反。你还以为朕真的是昏君?笑话!朕心里明白得很,他们就是嫉妒你书生掌兵立了大功,尤其害怕你进北京入朝掌权,一旦你入朝,他们可就失宠了。朕其实最关心的是打仗,王阳明你攻打宁王那些叛军时,战场上一定极其壮观吧?满地尸首,血流成河,烽烟滚滚,鬼哭狼嚎?宁王这个倒霉蛋还是被你手下从水里捞起来的?你给朕好好说来听听。
王阳明 陛下,人君当有好生之德,杀伐之心不可太重。战争惨烈,不堪回首。臣不愿再提起杀戮旧事。
正德魂 王阳明,你有句话特别能蛊惑人心,怎么说的?“满大街都是圣人”?没错,就是这句话。那好,朕来问你,满大街都是圣人,朕是不是圣人?朕坐金銮殿就不能当圣人了?你倒是给朕说说道理在哪里!说不出、说不好,扒掉裤子再来四十大棍!正德元年那四十大棍,倒是打得你去开了窍悟了道,你还不谢谢朕?哈哈哈哈……
王阳明 陛下,提起廷杖四十,没错,正德元年的除夕夜,我是在锦衣卫的大牢里度过的。那大牢里的情景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高墙下面整天不见一丝阳光,夜晚老鼠、蟑螂肆无忌惮地爬到床头,每天的牢饭根本填不饱肚子,因为那些狱卒把犯人的粮食拿去喂自己家的猪。死亡的阴影总在半空盘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突然降下来。但是,家父龙山公得知我遭廷杖、入大牢的消息,不悲反喜、不哭反笑,他对前来安慰他的亲朋好友说:“吾子得为忠臣,垂名青史,吾愿足矣!”我于大牢之中,闻父此言,且喜且悲,我只有安之若素,生死由之。当年文王拘而演周易,则我以读书疗伤,于囚牢中再读《周易》,情境相似,则所感所悟远超平时。
正德魂 (不屑地)读书人就这死样子,死活都顾不上了还死读书、读死书、最后就是读书死。
王阳明 我被发配贵州龙场驿,那三年时间,我问自己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圣人处此当如何?
宁王魂 圣人处此当如何?你还念念不忘你的圣贤梦啊!
王阳明 我不敢说我做到了圣贤,但我时常会告诫自己:圣人此时当如何,则我亦当如何!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行拂乱其所为,增益其所不能。龙场驿的三年,让我领悟到什么是真正的知行合一,我知道了只有真正经历了事上的磨练才是真工夫。纸上文章,嘴上说道,他人教导,终究不是自己的亲身体认。然而陛下在位十余年,万事皆随自己性情喜好,想怎样就怎样:皇帝不当,要当威武将军;朝堂不坐,喜欢四处游荡;不重蚕桑耕稼,偏好杀伐打仗;不守为君之大体,不恤草民之艰辛;偏信佞幸小人,贬黜忠贞国士,肆意妄为,且无丝毫反躬自省!我,决不敢以陛下为是。您是受天命而为皇帝,则做天子份内之事。我是朝廷大臣,则当尽大臣职责。我平生所作所为,非为一己之私,是为天下百姓,是为苍生黎民!我平生所思所言,非据一己之兴趣好恶,是依我所受孔孟圣贤所教,是依我良知而行!
[王阳明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充满阳刚正气,余音环绕不绝。正德魂犹豫着隐去。
宁王魂 王阳明,朱厚照听了你的话,惭愧不已,跑了。
王阳明 那你还不跑?
宁王魂 有件事,我想了想,应该是时候,可以对你说了……
王阳明 什么事?
宁王魂 那年锦衣卫审问我的时候,他们其实只对一个问题感兴趣……
王阳明 什么问题?
宁王魂 你王阳明是否与我共同谋反。
王阳明 (痛苦地)我,大致也能猜到。用而遭疑,忠而被谤!
宁王魂 我,告诉他们,你王阳明,没有与我勾结。
王阳明 啊!
宁王魂 是的,就是这样。那些与我有牵连瓜葛的大小文武官员,有的在家里抄出书信,有的被人检举揭发,到了锦衣卫手里,什么都乖乖地招认。
王阳明 在锦衣卫的严刑拷打逼供之下,又有谁能扛得住!
宁王魂 他们直接说,你派你最信任的学生冀元亨到南昌宁王府来,就是为了串连勾结。我告诉他们,冀元亨是来了我宁王府里,我也确实是想拉拢他,进而拉拢你,但你王阳明,没有与我勾结。
王阳明 是这样……难怪他们一口咬定冀元亨勾结叛乱匪徒,在狱中活活把他折磨死!
宁王魂 我朱宸濠,算对得起你王阳明了。我只要一句话就能置你于死地,不过,你没有死,陪我一起死的是你的学生冀元亨!
王阳明 (悲愤难抑)是,是,我,要感谢你!想不到我王阳明的清白,竟然要靠我的敌人来证明。可是,元亨啊,元亨的清白如何来证明!
宁王魂 你教出这样的好学生,我佩服!冀元亨,有胆气,骨头硬,我也佩服!锦衣卫的手段,你是知道的,但他,到死都没有乱说一句。
王阳明 我愧对元亨!
宁王魂 你是有愧!你不光愧对冀元亨,你还愧对所有浴血奋战的将士!你在庐山开先寺石碑上刻的那篇《遵奉大将军钧帖,重上江西捷音疏》,纯粹就是一个马屁奏章,颠倒黑白混淆真假!一场胜仗打下来,记功碑文里罗列一大批不相干的人,那些太监、大臣、皇上的亲信都立了大功。真是笑话!天地良心,我朱宸濠可以作证,那些人根本就没有到过前线。
王阳明 (痛苦地)而真正跟着我真刀真枪拼命的立功将士却不知道塞到哪个角落里了。我为什么要把这样一篇奏章刻下来?为什么?告诉你朱宸濠!(一把扯住朱,近乎嘶吼地)我把他们刻在石头上,就是要让天下人、让子孙后代看看,看看我们都经历了些什么。
宁王魂 王阳明,你有天大的本事,但你的奏章不这样写,这关你就过不去。你还得依着这个世道去做!
王阳明 (恨恨地)这是一个怎样的世道!
宁王魂 有什么样的世道,就有什么样的生存之道,有什么样的生存之道,就有什么样的为人之道!世道人心,人心世道,王阳明,你天天讲心学,可人心是跟着世之道走的。
王阳明 正因为这世道不可收拾,才更要讲心学,不然人心何以平!
宁王魂 哼!你还在想什么收拾世道、整理人心!你连自己的学生都救不下来,还差点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王阳明 (痛苦地)是,是,你说的是,我连自己的学生都救不下来,还谈什么收拾世道、整理人心......[宁王魂灵稍一沉吟,悄然退下。冀元亨魂灵上。同时,纱幕后光亮起,娄妃魂灵出现在另一侧后,抚琴。
元亨魂 老师,我来看您了。
王阳明 (看着冀,止不住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是元亨啊!元亨,我一直在想着你!元亨……
元亨魂 老师,我也一直想着你。您,病成这样了!
王阳明 元亨……让老师看看!他们把你怎么样了?他们是怎样对你的?有人说,他们用炮烙之刑逼你招供?元亨!老师愧对于你,老师无能!是老师害了你!你没有死在宁王叛贼手里,却惨死在你忠心耿耿誓死效忠的朝廷手里!
元亨魂 我知道,您一直在为我申冤。他们严刑拷打我、千方百计逼问,其真正的目的就是要陷害老师。您的处境其实更加凶险。
王阳明 元亨,自你走后,正宪这孩子就一直追着问,问冀先生去哪儿了。你布置给他的功课,他背得滚瓜烂熟,一直在等着给你回课呢。当时我命令家人,谁都不许告诉他你屈死狱中。后来等到正宪满十四周岁生日的那天,我把他叫到书房,面前放着你给他讲课用的《孟子》,我专门翻到“尽心”篇,指着你在“良知、良能”句子上勾画注解的字迹,亲口把你的事情讲给他听,我是一边说,一边止不住地老泪纵横啊!正宪这孩子,整整哭了三天!
元亨魂(哀伤地)正宪和我儿子是同年的。
王阳明 后来,为抚恤你的家人,我专门给湖广布政使、按察使写信,请他们洗清你的冤屈。可是,那些当年折磨你、害死你的人,仍然在朝中当道掌权。宁王叛乱是平定了,但结果呢?你活活被折磨死。朝廷里有些人是百般诬陷,混淆是非,颠倒黑白,我知道,他们根本就是对着我来的,却把所有的磨难加在你身上!
元亨魂 谢谢老师为我家人做的这些事……
王阳明 不,我要谢谢你。经历了百死千难,才更加知道良知之可贵!
元亨魂 老师,我真正要感谢您的,是您教给了我为人的道理。在我遭受最无法忍受的痛苦的时候,我选择听命于我的良知。因为我知道,那就是我唯一可选的正确的路。也许,别人会有他自己的选择。但是,我选择坚守。虽然,要坚守住,确实很难、真的很难……(边说边隐去)
王阳明 元亨,元亨,你不要走,你等等我……(琴声渐响。阳明侧耳谛听。)
王阳明 琴声!很熟悉的琴声?
娄妃魂 阳明先生,我一念灵明不散,在此专门等候。
王阳明 你是……娄妃?
娄妃魂 是。鄱阳湖决战兵败,谢谢你那天晚上冒着风险要将我放走。其实,宁王兵败之日,我已无处安身,走无可走,逃也无益。
王阳明 我没有想到你是那么决然。
娄妃魂 今天我来见你,只为道一声谢谢!
王阳明 何谢之有?
娄妃魂 谢王大人礼葬之恩,更谢此后向朝廷申明我反对宁王起兵之本意。
王阳明 于情于理,皆应如此。
娄妃魂 也就为此,还致使王大人被人诬陷。我已无可回报,唯有抚琴一曲略致谢意而已。(娄渐隐,琴声渐弱。)
王阳明 你不用谢,不用谢……(自言自语)她出自饱学之士的家庭,有着良好修养,有自己正确的判断,却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人的命运啊,究竟谁来主宰?(喃喃地)老方丈留的偈子里说:“五十七年王守仁”,今年我五十七岁了。属于我的时间快没有了,我还有许多想做的事情,可是时间就快到了……王阳明在这个时刻,在这最后的时刻,我才真正明白,一名儒者的追求,不是考进士,不是中状元,不是锦绣文章不是沙场军功。甚至,也根本不是成圣贤……一名真正的儒者永恒的追求,就是让我们自己的良知本体,在我们最普通的日常生活中时刻显现!我唯一需要听从的是我的内心,我的良知。“强所不能儒作将,付之无奈数由天。”回看我这一生,科第不顺,仕途不顺,多次被人中伤,身体不好,子嗣艰难,眼看这里就是我魂归之地,竟是客死他乡。我一介书生,以讲学论文课徒为业,却数次带兵征战杀伐。我以兴复儒学、传承道统为己任,却被人斥为狂禅、狂道。唯平生笃守知行合一,直面担当,勇于有为,乐于有为。小时候一句“读书成圣贤”的狂妄之语,到今日方知其局限,成圣贤原本是极其高远的人生目标,但是若以成圣贤为最终目的,则必然不得成圣贤。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做什么,怎么做。但我读书成圣贤的目的达到了吗?在这个污浊恶世里,谁能成得了圣贤?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像清净洁白的莲花在风中摇曳,即便我的脚下满是无边的淤泥。我多么希望挣脱这滚滚红尘的卑污不堪,做我成圣贤的梦!任何人都无法逃脱最公平的生命的法则,生老病死,成住坏空。在这艰难世事里辗转挣扎,是每一个人无法逃脱的宿命。我来了,我终将要离去。当我离去时,还有什么遗憾吗?
[伍文定上。伴着朝霞,古寺晨钟远远传来。
伍文定 灵岩古寺的晨钟响了。
王阳明 这是撞击心灵的钟声,这是送我上路的钟声。
伍文定 您的学生、门人得到消息的,都在赶来的路上了。
王阳明 不用赶过来了,见面何益?徒增感伤。只要他们记住知行合一、守住良知,就是与我相见。他们散落在四面八方,就是我的化身,散落在四面八方……
伍文定 您……还有何吩咐?
王阳明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言毕,溘然而逝。天地间充满柔和圣洁的明黄色光芒,浑厚钟声再次响起,直指人心。(男声、女声和童声,仪式感地、楚辞风格的吟唱)
归兮归兮又奚疑兮,
归兮归兮二三子之言兮,
匪修名崇仁之妄求,
依良知而行兮无忧,
何玄夜之漫漫兮,
心光明兮以归。
何玄夜之漫漫兮,
心光明兮以归……
(渐强)
[剧终。
2017年6月5日第七稿 写于南昌
卢 川:江西省艺术研究院
责任编辑:吴建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