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 凤
青春版《党的女儿》:主旋律下,人的主体性回归
苏 凤
2016年,杨小青执导,李莉编剧,国家京剧院青年演员担纲主演,由阎肃同名歌剧改编创排的现代京剧《党的女儿》在梅兰芳大剧院上演。此前,北京京剧院和上海京剧院等剧团都曾表现过这一题材。国京版《党的女儿》从编剧、导演到音乐、舞美,再到演员阵容、人物塑造都可谓是一次全新尝试,可称作青春版《党的女儿》。
歌剧《党的女儿》在音乐和唱腔方面就曾借鉴了戏曲音乐的板腔体。可以说,阎肃的歌剧《党的女儿》与中国戏曲早已有千丝万缕的联系。2014年,国家京剧院开始着手策划排演戏曲版《党的女儿》。阎肃先生作为歌剧《党的女儿》的总策划之一,曾表达过希望京剧大胆创新的愿望,也对改编提出了很多建议。但是,如何在新时代语境下,将京剧很好地传承下去,又如何打动观众,让观众喜欢,并非易事。一位老艺人曾说过:“现代戏太难了,没有水袖,没有髯口,就像绑着胳膊、捆着腿,所以现代戏要让观众觉得这个戏有可看性,而不是仅有可听性,得下大功夫。”那么,青春版《党的女儿》在“绑着胳膊捆着腿”的情况下,是如何做到让戏本身有可看性,而不是仅有可听性的呢?
青春版《党的女儿》避免了过去主旋律作品中努力造神的基调,而是转向人本身。它首先突破了以前同类题材的作品中那种高大全、平面单一形象,而是通过将人物的内心世界外化为音乐、声腔、身段等,用多种舞台呈现手段来展现剧中人物的个性和塑造有血有肉的人物。以前的革命题材大多是红与黑的两极,这个戏则突出了人的七情六欲乃至人性弱点,它塑造了不完美、非高大全,作为生命个体的“人”的存在。剧中,田玉梅、桂英等不再是单向度、平面的人物,剧中着重表现人在艰难坎坷的环境中,如何克服自身弱点,逐步完善自己的过程。我们可以看到田玉梅为了信仰,舍弃亲生、舍弃亲身,也可以看到她对“小娇儿”的爱怜和因为没有保全女儿而对参军丈夫的愧意。
桂英的形象则更为复杂和丰满。她目睹了丈夫叛变,经历了信仰与亲情的冲突。她从最朴素的乡亲情、姐妹情出发,决定保护玉梅,同时也替丈夫承担叛徒的罪名。后在玉梅的引导下,桂英悔悟,并决定带着娟妹去“找党”。无奈路上遇到正带着敌人去抓捕玉梅的丈夫马家辉。看到丈夫仍不肯收手,桂英毫不迟疑吞下了丈夫打算提供给敌人的党员名单,在打斗中与丈夫一同坠崖。桂英的成长和自我完善经历了复杂的自我斗争与痛苦抉择,一步步从一个朴素的乡村女子蜕变成一名战士。她是有弱点的,她的每一个抉择都是性格和环境双重机制推动的。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党的凝聚力,也可以看到个人追求自我完善的过程。该剧编剧李莉曾说过“现代戏就是要自找难题,就是要突破既非完人也非十足恶人的艺术形象,跳出现代与传统的二元对立,跳出非黑即白的两极,如果不是这样的创作,我们的后辈将远离这类题材的作品”。
只有小演员,没有小角色。马家辉是一个配角,一个反面人物,以往戏剧作品中,他的存在旨在凸显两个“党的女儿”田玉梅和桂英的形象。但此剧中,马家辉绝不仅仅是她们二人的配角。马家辉也是独立的生命个体存在。作为一个人,他也有自己本能的诉求和求生的法则。他出卖同志、诬陷玉梅、手段凶狠,他虚伪、胆小、懦弱。但是,马家辉也爱妻子和孩子,以致为了保全一个“小家”,他牺牲了“组织”这个“大家”。他投身共产党是为了革命理想,但看到在白色恐怖的恶劣条件下,革命前途暗淡,他便转身投奔敌人。他有人性的弱点,但也有自己的情感诉求,只是这个诉求是建立在毁灭他人之上,因而可憎。剧中,不再脸谱化的马家辉可谓是一个突破,这个小角色很有艺术张力,既突出了他虚伪残忍的一面,也没有完全回避他温情真实的一面。
同样表现主旋律,青春版《党的女儿》注重以情动人。“无情不成戏”,舞台一定是真情实意,来不得半点虚假做作。拿桂英这个角色来说,她是一个集爱恨于一身、充满了矛盾的角色。演员在演绎这个角色的时候,突出了她复杂的心理和凌乱的心境。一方面,演员通过凌乱的步态和肢体语言,将这个人物生性柔弱的一面呈现给观众。另一方面,演员也将桂英的内心斗争和思想变化剥茧抽丝般一点一点剥离开来,让观众感受到她每一个选择的背后所承受的巨大痛苦。在这个过程中,她的疯癫、她的刻意隐瞒、她的觉醒、她的幡然悔悟,直至献出生命,都再现了人物内心的艰难,由内心到语言再到肢体,一点一点展现出来。演员精彩的表演,真实地演绎了人物的内心。剧中我们没有听到革命口号,没有看到战火硝烟,可是用真情来传达出来的东西远比口号更动人,比硝烟更让人觉得残酷。
本剧的题材决定了剧本必然是革命浪漫主义和英雄主义情怀的。尽管如此,剧中主要人物玉梅、桂英、马家辉、七叔、英妹等演员的表演和情感的宣泄依然是非常节制的,有一种内敛和含蓄美。“绝地生还”“谁是叛徒”“翻云覆雨”“杀机昭然”“情深义重”“夫妻对峙”“生死抉择”七个部分中,演员个性化的表演再现了革命低潮时期党的基层组织的战斗生活,塑造了江西苏区老中青少四代基层党员和革命群众的英雄形象。剧中,桂英猜到丈夫极有可能是叛徒时,靠在门上瘫软在地上,观众从她的这个背影,不需要看她的正脸,完全可以脑补桂英表情上那种极度的悲恸和哀伤。这正是戏曲表演的独到之处,剧中人物的感染力不是因为“放”,而是因为“收”而做到的。桂英的扮演者给观众留白,让观众有想象的空间,感情抒发有度,情感宣泄含蓄。这些情绪的处理都是从人物内心出发、遵循人物情绪展开的逻辑,可以说人物的情感传达是含蓄内敛的。
虽然是现代戏,青春版《党的女儿》还是很好的坚守了戏曲本身的抒情性这个艺术本体,以情动人。“唱感情”恐怕是现代戏能够打动观众的特点之一。没有了水袖、髯口、袍带等那些“玩意儿”,现代戏曲如何走进观众内心深处、引起观众情感共鸣,本剧为现代戏突破自身局限、满足现代观众审美提供了一个值得借鉴的模式。剧中不是要树立一个个正能量的高大革命女英雄形象,而是要用这种坚守底蕴的艺术创新,来探索和实现与观众的真正情感呼应和艺术交流。
歌剧《党的女儿》保持了很好的民族特色,那是因为它在音乐上对中国戏曲元素进行了大量借鉴。一般来说,如果按照传统戏曲音乐的模式创作, 如借鉴戏曲音乐中的曲牌体、板腔体等模式,就会使得该艺术作品具有浓郁的民族特色。歌剧《党的女儿》即是采用了板腔体音乐模式。板腔体是整个音乐以对称的上下句作为唱腔的基本单位, 在此基础上, 按照一定的变体原则, 演变为各种不同板式(板式是指具有一定节拍、节奏、速度、旋律和句法特点的基本腔调结构)。[1](P15)
京剧青春版《党的女儿》将人物内心的复杂性诉诸于声腔唱段的变化。在音乐模式上除了具备与歌剧《党的女儿》共通的板腔体音乐结构外,在声腔设计和器乐安排上也更突显人的主体地位。虽然声腔和音乐设计基本源于同一个曲调大框架,整部戏的音乐发展都围绕这个大框架进行一些小的变化。但是这出戏并没有渲染突出音乐的主体地位,而是将对人物形象塑造放在首位。比如在第四场,有一段【二黄】“导回原”成套唱腔,“展示了田玉梅丰富、成熟、刚柔兼济的内心世界,同时也凸显了京剧现代戏所谓核心唱段的独特魅力”[2]。青春版《党的女儿》给观众呈现的是“旧耳朵,新眼睛”的演出效果,其原因在于对传统京剧和现代剧目音乐素材的灵活掌握和自由组合,在严格遵循京剧的唱腔规律的同时,又给演员演唱自由发挥的空间。可以说,这个戏音乐和唱腔设计针对行当和演员自身的条件进行了深刻的再挖掘。
此外,在青春版《党的女儿》中,除了把板腔体作为音乐戏剧冲突展开的呈现方式外,歌谣的采用也别具风格,使得音乐结构和观众观感更加丰富和多层次。“小小杜鹃花”歌谣在全剧多次重复出现,有助于人物性格的塑造和渲染人物情感,具有贯穿主题的意义。它是一首民歌风很强的抒情短歌, 也就是说这个旋律力求表现主人公柔美、温柔的一面。中国传统音乐中的板腔体穿插歌谣体的音乐模式看似是音乐创新,实则是突出人的主体性的一个体现。青春版《党的女儿》运用不同的板式,如慢板、快板以及流水板的结合运用, 以及通过腔体的连接、变化和发展,揭示人物内心的矛盾冲突和心理变化特征, 用音乐手段来刻画人物形象, 推进剧情的发展,凸显人的主体性。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音乐和唱腔两者的结合稍显松散,如若能将唱腔风格变得更新颖一些,变化再丰富些,可能演出效果会更好一些。
杨小青执导的青春版《党的女儿》,成功塑造了编剧李莉所推崇的“非黑白两极间熟悉的陌生人”。可以说,青春版《党的女儿》是在主旋律背景下,人的主体性回归的一次探索与突破。在当今这样一个时代,文,或许已不足以载道,但它可以启迪人们思考人生;艺术形象可能也不足以力挽时代狂澜,但一部好的作品可以通过它所塑造的人物打动人、感染人、陶冶人、净化人。戏曲不仅仅是一种娱乐,它一定要对我们所处的环境有所影响,启发人们通过戏曲思考自己的人生、认识自己的局限、继而帮助人们完善自己的灵魂。从这个意义上讲,青春版《党的女儿》做到了。
[本文系2016年北京社科基金项目“戏曲文本译介模式研究”(项目编号16YYC038)阶段性成果。]
[1]缪天瑞, 吉联抗, 郭乃安.中国音乐词典[M].人民音乐出版社,1984.
[2]周靖波.由《党的女儿》看国家京剧院的现代精神[N].中国文化报,2016-10-18(第006 版艺术).
苏 凤:中国戏曲学院讲师、文学博士
责任编辑:周伟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