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畈人物素描

2017-07-29 21:28
广州文艺 2017年7期
关键词:老铁

讲故事的人

在我们王畈,王书就连打场都与其他人不一样,虽说都是站在某个圆心上让牛拉着石滚打转,但人家都是闷声不响,他嘴里却依呀啊哈地哼着,像是乏闷之中的释放,自然,原生。闭上眼,你会以为这声音是从线装的古书中飘出来,已经在这儿悠悠地转了几千年。

天还不黑,我们就在村西的桥头占好了位,等王书去。最南边的上风口当然是给他留的。王书家在做饭了,王书已经端上碗了,王书快吃完了……每一个消息传过来,都会多少缓解一些我们等待的焦急。王书脑子里的故事真是太多了,看到桥,就讲许仙和白娘子断桥相会;看到天上的银河,就讲董永和七仙女的爱情;要是谁说晚上累得不想做饭,他就讲田螺姑娘……

这些晚上大多都在大人们不耐烦地叫我们回去睡觉的斥骂声中不得不中止。要是王书看着夜空说,天河磨头了,我们的夏天就要结束了。

有一天放学,我突然发现水塘对面多了一幢满砖到顶的房子,是王书的。房顶还是旧的,瓦接檐——上面一半是茅草下面一半是瓦,砖却是新砌的,连石灰都白得耀眼。这可是村里第一家满砖到顶的房子,我好奇地绕到跟前。

天啊,砖头是画上去的!红的是砖,白的是用于凝结的石灰。但这些颜色过于鲜艳,反而让人生疑。后来,无论是上学还是放学路过,我都要驻足欣赏一会儿,一座画出来的砖瓦房真是太神奇了。四十年后再想,能有那样创意的王书太奇葩了。

王书的大儿子就是那一年结的婚。

王书做的最让人震惊的决定是他小儿子的倒插门。长大后我才知道倒插门是俗话,另一种文雅一点的说法是入赘。王书说,儿子还是我儿子,找了个老婆还不用我起房子,倒插门有啥不好?

我那时还不到十岁,但给新娘子压嫁妆这活已经做过多次。过了几十年,王书小儿子出门的场景我还记忆犹新。新郎头梳得光光的,很整齐。衣服当然也是新的,黑裤子,两个兜的蓝色的确良上衣。两个男人领着他出了王畈,一前一后。三个大男人一条线走在路上,现在想起来还是很滑稽。

王书要是没有一肚子的故事,我肯定不喜欢他。甚至可以说,有点恨他。这种怨恨,赶在过年更甚。

王畈写对联都是过年前一天。那一天,王书的院子里从早到晚都挤满了人,端着红纸黑墨,等着王书给写对联。说每一家有点夸张,也会有三两个不想排队,拐到村里的小学老师家随便写两副。

王书的字好,但最招人的是他能根据各家的情况顺口编对联。要是一家四口人,他就会写“四美之人添福瑞,五讲之村促和谐”。人家儿子殁了儿媳妇又没改嫁,他就写“五讲四美安居乐业,三从四德家睦人和”。要是对方院子里有腊梅,他就写“春占梅花头,燕飞高屋梁”。遇到家有读书孩子的,他就写“书藏颜如玉,地埋灿黄金”。

我上初一那年,我爹非让我自己写对联。桌子摆在当院里——我爹可能是故意想让人家看看,他儿子上学还是有用的,能写对联了——我爹在那边给我牵纸。冬天的风吹到人脸上,刀子似的。我翻开自己记对联的本子,拿起毛笔正要写,我爹提醒我,姿势不对,想想人家王书咋拿的?我想不起来王书是怎样握笔的,只好换了个姿势。“天泰地泰三阳泰,家和人和万事和。”我爹合上我的本,让我自己编。这一次,他不是提醒,是骂我。供你上学有啥用?连个对联都写不好?看看人家王书,小学都没毕业,你一个初中生还写不过他?我知道我爹的心思,我将来能像王书那样就好了。终于写完了,我爹又左右看了看,还是不满意,说不好,没人家王书写得好。

初一出去拜年,看到人家门上贴的对联,我自己都不好意思,王书那字就是棒。还有那些随手编的对联,也好。我回去拿笔拿本,偷偷地都记了下来,想等来年我爹再逼我编对联时借用。

不过,一直到现在我的字都歪歪扭扭,更不用说赶上王书了。编对联的功夫倒是有点长进,但跟王书比,我觉得还有距离。

我爹不知道是穷怕了还是天生就有生意经,他和王书联合做了几年对联生意。刚进冬月,我爹就买了大批的红纸回来,王书在家里写好后,我爹再到周围集上销售。差不多有两年,他们的对联非常受欢迎,尤其是宗堂对联。那时候,宗堂对联还属于迷信范畴,印刷厂不敢印。

就在那两年,王书家又出了件惊天动地的事——他女儿跟人私奔了。而且,男方比她大将近十岁,是她的老师,村小的民办教师,也教过我。

没有谁见过王书有气极败坏的时候,这次也一样。王书还是不紧不慢地在村里踱步,慢声细语地跟人家说话——他什么时候都不紧不慢的,淡定从容。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读书多的人都应该是他那个样子。事实证明,王书女儿的选择是正确的——两个人的婚姻一直很幸福。那个民办教师后来考进市里的师范,留校了。王书的女儿也随着进了城。

再后来,我考上了高中,进入了大学,读的书越来越多,回王畈的次数却越来越少,再也没有听过王书讲的故事了。听我娘说,夏天的桥头没有谁再去纳凉了,孩子们纷纷逃离学校,急不可耐地投入到南方的花花世界中。他们带回来的故事,个个都比王书脑子里的精彩、离奇。我爹也不逼我写对联了,王书的院子里也终日空荡荡的,连他们自己家的对联都是机器印的,文字对仗工整,书法遒劲有力。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有一次我回王畈,村东头新起了一座坟,我问是谁,有一个同龄人怕我想不起来,说是那个好讲故事的人。我怎么能忘记王书呢,我爹曾经那么强烈地想让我超越他。

老 铁

老铁的屋后墙正对着我家,但我很少在上午见到他。天不亮他就挑着一百多斤的担子赶集走了,盼着能占到一个好位置。那个时代,王畈人都种菜。但老铁跟别人又不一样,自己地里的菜卖完了,兑邻居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都在赶集,今个陡沟,明个皮店,后个肖王,都不远,十里路左右,中午回来碗一撂,背起菜筐又下地了,不到天黑不回来。老铁整天都这样,匆匆忙忙,走路一阵风似的。不知道是日头晒的还是生来如此,老铁的脸黑红黑红的,很难见笑容。

勤劳致富,老铁是典型。有人给他算了一笔账,说他是王畈第一个万元户,但老铁死活不承认,到底没有树起来。后来在广播里听到邻村万元户戴红花受奖励,村里人都替老铁唏嘘。迎面问他,他还是那张铁脸,看不出有多后悔——老鐵话本来就少。也有人说老铁那是气短,腰板硬不起来——他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大红,二红,三红,没儿。老铁的老婆巧儿却跟他恰好相反,肉不说,性子还慢,说话也一样,慢吞吞的,不一样的是,巧儿整天笑眯眯的,弥勒佛似的——王畈的女人都说她这是福相,老铁不让她下地。但巧儿在家也闲不住,三个女儿,一个顶着一个,也够她撕巴的。

王畈西头一共三户人家,我后面还有王连富。王连富也没多少文化,但爱听广播,听了就给人家谝。美国的飞毛腿导弹神得很,离几千里地说打人的眼睛不打人的鼻子;中国的银河计算机也不得了,一毛钱三斤半的萝卜你要买一斤,它不光能精确地算出得多少钱,还能一秒钟内算几千遍,绝对错不了……他家门前树阴里放了张凉床,人去了就坐在床上听他瞎喷。

巧儿那天怀里搂着哭闹的三红去串门。王连富的老婆问她,这个时候断奶,是不是又怀上了?巧儿倒也不急,哪敢啊。不要了,再要还是女孩呢。王连富笑,巧儿,回去跟老铁商量商量,我替他。你看我这种子,清一色的男孩。

巧儿慢声细语地回骂——也不是真生气,更像是你来我往的调情。农村都这样,玩笑都离裤裆不远。巧儿肉不假,但肉得耐看,妈大屁股也大——據说当年老铁选中她,就是看中了她这点,能生养。玩笑归玩笑,但王连富也不是吹牛皮,眼见得着的事实。

巧儿东躲西躲,还是抢生了一个。这一次,连包村的计生干部都不好意思下手了,巧儿又生了个女孩,改红。老铁学人家,也想下一个改一改,改成男孩。

王连富笑得更厉害。老铁想要儿,还真得请我。当着老铁的面,王连富也讲过这话。

老铁偷生的第五胎是儿子。好事的女人们茶余饭后嚼了好多年,大贵肯定是王连富的种。瞧那眉眼、那鼻子,哪儿都不仿老铁。还有人像亲临其境,说王连富就是在他家门前的那张凉床上给巧儿撒上种子的,巧儿的屁股在夜色里发着白光,隔着蚊帐都亮晃晃的。

原本热络的两家突然像生了仇,谁也不理谁了。倒也合逻辑,老铁绝望了,孤注一掷,从王连富那儿借了种也有可能。

不想,老铁最终却沾了那几个女儿的光。大红风光地嫁到了县城麻纺厂,虽说男人不久就下了岗,但终归是王畈第一个与县城有亲戚的人家。二红在深圳,听说也嫁了个大老板,有次寄了个包裹回来,老铁不知情,当着左右邻居的面一层一层地抖开,最里面竟裹着几捆百元大钞。不过,也有人说,这个二红根本没有嫁什么大老板,她是在南方当小姐。大学毕业的改红可是明媒正娶,迎娶她的小车一直开到王畈。有人说那车值五十多万,有人说一百多万,还有人说得二百多万……

老铁在东头公路边起了座楼房。如今可不是勤劳致富的时代,指望老铁卖菜起楼房,累死他。村里人大多酸酸的,又说老铁靠女儿在外卖身住上了楼。住了楼的老铁并没有得意忘形,他还是铁着一张脸,走路一阵风,自己过自己的。

王畈的菜地都荒了。种菜这活细腻,又不挣钱,谁还有心?连老铁都不卖菜了——先前村里有人说过,看老铁那样子,六十岁他应该还能挑百多斤的担子。不卖菜的老铁还在伺弄菜,整个西坡经常能看到他锄地、施肥或者翻耕的身影,孤单单的。

三红也早早辍学了。辍学就辍学吧,反正成绩也不中,考大学没指望。老三回来说在高中谈了个男朋友,想结婚。老铁没言语,巧儿就问,男孩咋样?老三说都知根知底,后院的王连富的二儿子。老铁大吃一惊,坚决反对,王连富一个懒人,没钱不说,儿子又不出众,哪儿配得上他老铁的女儿?这里得补充一句,老铁这四个红个个如花似玉,哪一个都能称得上王畈的村花。

老铁逼着三红去南方,离开王畈,去她二姐那儿找个工作。这边王连富的二儿子在火车站久久等不到三红,又打不通电话,一头冲向铁轨。他发出的最后一个短信是,别了,另一个世界见……

是不是真能在另一个世界见面,难说,但两个人还果真都去了那个世界——听闻噩耗,三红在家里也服毒自尽。老铁家顿时乱成一团,哭爹叫娘地将其送往小诊所。我娘回忆说,那老三自始至终都很清醒,却不显难受表情,甚至连低声的呻吟都没有。

不知道是谁做的中间人,老铁最后竟然同意三红和王连富的二儿子以夫妻的名义合葬。

老铁家的故事还没完。大贵不到十八岁就结婚了,新房就是那两层小楼。结婚当天,王连富去随礼——可能因为两个孩子的殉情吧,他们两家又解除了紧张关系。我娘说,婚礼期间,老铁始终阴沉着脸——这话也偏颇,老铁那脸根本就看不出来是阴沉还是灿烂。不过,老铁第二天就把王连富的礼给退了回去却是真的。他那个礼也太大了,你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凭啥?

儿媳妇在老铁家待了不到两年,要离婚,还要带走孙子。老铁死活不同意,大人非要走也就算了,但小孩万万不能带走。这事闹了几个月,儿媳妇干脆撕破了脸,说孩子跟大贵没关系。老铁大骇,问到底咋回事。儿媳妇指着大贵,问你儿子。大贵耷拉下头——他阳萎,先天性的。

上周我回老家,老铁还在坡地里伺弄他的菜,孤单单的,像画上的人。铁人有铁人的好,几十年了,老铁变化也不显。算一算他的年龄,应该有六十五了吧。

长 金

我第一次自慰,辅导老师是长金。

十四岁还是十五岁,我记不清了,但那个春天下午灿烂的阳光倒是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子里。我刚把搭在树上晾晒的被子收回宿舍,长金就来叫我,说是去偷人家的黄瓜吃。我其实一直是好学生,但那根黄瓜还真是诱惑了我——我们那个年龄的人都不经饿,再加上又是乏味的语文课,我就跟着他溜到学校南边的河沟里。长金躺到草坡上,懒散地伸开四肢,说先晒会儿太阳吧。那会儿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还真适合晒太阳。我也学着他躺下,仰面看着天上的白云。长金问我,我们班最好看的女生是谁。我假装想了想,说是李丽。长金问,是第一排靠南边窗户的那个?我说是的。他又问,你说说她哪儿好看。我想了想——这次可不是装的,她是镇上人。长金嘁了一声,镇上人就好看?我不好意思地说,她穿喇叭裤好看。长金问,是不是屁股向上撅着?我嗯了一声,脸红了,好在长金看不到。长金却紧追不放,前面大不?我知道他问的是李丽的妈大不大,我没理他。长金突然坐起来,解开裤子的前门……

没撑到初三,长金就因为旷课太多被学校劝退了。他爹去学校领他时,叹了口气,指望从你这儿长出金子呢,这下好了,看你弟弟长银吧。银子虽贱些,长多了也中。老师这才知道自己一直念错了,王长金的长应该是生长的长。

第二年我从镇上考到县城读高中。寒假回来,长金“捞菜筐”已经相当熟练。捞菜筐是王畈的土话,是卖菜的另一种说法。王畈男人可以不会种菜,但捞菜筐这种体力活,难不成也交给女人?刚下学的长金,就把老铁当作自己的目标。

老铁谁都不愿带。赶集卖菜最忌一窝风,哪个集上啥菜多了,啥菜就贱,这是明理。那时候信息闭塞,赶哪个集菜好卖价又高全凭个人判断。老铁有这方面的经验,但他存着奸心,跟谁都不透半点口风。长金仗着跟他沾亲带故——他们同属一个父族,每天下午都去帮老铁洗菜、择菜。可老铁的嘴还是像铁一样橇不开。长金只好自己琢磨。还别说,上学不中的长金,捞菜筐倒能自学成才,刚入行半年,并不比老铁差。

我上高中的第一个寒假很是无聊。村里没人和我聊天——聊啥呢,人家捞菜筐,我读闲书,聊不到一块去。有一天晚上,长金来喊我打“五十K”,他们三缺一。

整个寒假,好几个夜晚,我们都偎在老铁家的厨屋玩牌。年轻人嫌夜长,睡觉浪费了,总想寻点乐子。我们围坐在稻草堆里,厨屋晚饭刚熄火,还不算太冷——冷我们也感受不到,哪有女孩离我们这么近过?

女孩是二红,偶尔也会是大红。不过大红始终打不长,第二天她还要早起给赶早集的老铁做饭。我问长金咋不赶集卖菜,长金说,菜卖完了。窖里还剩了一点萝卜白菜辣姜红薯,得等到年根上——年根上总有几天菜会翘上去。

来年五一节再回家,隐约听说长金和二红好了,好像是被起夜的老铁偶然发现的。老铁摁住长金打了一顿,并让亲戚带二红去了南方的工厂——这事在王畈被人兴奋地传了好多年。他们从什么时候搞到一起的,我可是见证者。回到学校,晚上睡不着,我无数次地想象过他们俩的事。抓牌的时候长金手快了点,碰到了二红的手,也或者是二红快了点,碰到了长金的手——有意的也说不定。那种感觉,人像过了电,麻酥酥的,哪儿都是软的。藏在内心深处的原始欲望一旦被引出来,谁能抵抗得了?好不容易挨到牌局结束,长金虚晃一圈——也可能只是站在院外等其他牌友转过身自己又溜了回去。他们在厨屋的柴草上翻滚、辗转。稻草白天吸收的太阳味,温暖,暧昧,让他们流连忘返。到现在我还笃信,草垛上的交合是人类最本真的享受。

我们王畈这一带,无论男女,十五六岁都早早定好了亲。我虽一直在上学,但也挺失落的,一直没人给我提媒——我们家太穷。长金比我还惨,穷不说,再加上二红那事,熬到二十四岁还没媒人上门。长金的父母几乎对他放弃了,不得不把精力转移到他弟弟长银身上,总不能一家两个都是寡汉条子吧?

有一天,长金突然跟家里宣布,他要结婚。他爹他娘还以为他想老婆想疯了,心虚得大气都不敢出。到了晚上,长金又说,今年棉花不错,他想要两床被子,最好大点的。他娘惴惴地说,儿啊,娘知道你做梦都想老婆……长金打断她,不用做梦了,你看学校的汪老师中不?他爹在一旁一惊,汪老师?村小那个汪老师?可不敢乱说啊,人家可是吃商品粮的正式老师,国家的人。长金说,国家的人就不结婚了?国家的人也是人。他娘还是不信,被子都是人家女方准备……长金说,汪老师啥也不要,就要两床被子,咱家还不给?

长金搬到了汪老師的住室。这件事震动了整个王畈,不,是整个陡沟镇。凭啥?人们私下里议论纷纷。有人说长金是霸王硬上弓,汪老师没有退路了。马上就有人反对,现在跟人睡过不同意的多了,谁还在乎这?也有人说,长金床上功夫好。马上又有人反对,汪老师一个黄花闺女,咋就知道长金比别人的功夫好?

长金的婚姻也没像人家预想的那样,不长久。汪老师给他生了两个孩子,大的如今已十六岁,上高中了。长金没有出去打工,他在村里领了一班人干建筑。在王畈,人家叫他包工头。换了城里,应该叫房地产商。不过,长金的生活可跟城里的房地产商一点儿也不沾边,天一挨黑他就回学校,守着他的汪老师。

刘女子很壮实,典型的做活人样子。王畈这儿称呼晚辈的老婆都是在姓氏的后面加上女子。

刘女子是我们的左邻,村里人都说她和我们家走得近。我妈很委屈,但从不和人家争。确实,刘女子几乎每天都到我们家来,端着饭碗——要是吃米饭还会多端了一个菜碗,里面满满一碗冬瓜汤。

上午锄豆地?

嗯,锄豆地。

下午呢?

还是豆地。

我娘和刘女子都是这样的对话。答的人明显不愿多说,我娘也不好腆着脸再续下去。第二天中午刘女子还来,还是有一句没一句的,不怎么说话,好像只是为找一吃饭的地儿。她就像我们家的一员,不客气,但也不随便,你让她坐她就坐,你不让,她就自己找个凳子坐。有时候,干脆就蹲在地上。至于她男人王军的事,我们也只是隐约知道他扒火车上的货被警察抓走了,怎么抓走的,判了多少年,我们和村里其他人知道的一样少。

我现在还能回忆出她的衣着。冬天,她一身厚棉衣,棉袄外面套着一件棉布的格子罩衣。到了春秋,就把里面的棉衣拿掉,只剩下外面的格子罩衣,匡匡当当的,显得身子很小。那当然是假象,一到夏天,她那庄稼人的壮实就一览无余了。露出来的胳膊滚圆滚圆的,像地里熟透的西红柿。她喜欢穿无袖的汗衫,自己缝的,领子稍微有些变化,圆领,或者鸡心领。无论哪一件衣服,穿在她身上都显瘦,像箍着身子。

有一次我爹跟我娘埋怨,刘女子像个瘟神,来了也不说话。我娘问,你不喜欢瘟神?我爹装着没听到,让我去厨屋帮他盛饭。

我知道,我爹不喜欢刘女子是因为一到中午吃饭时我娘就不让他光脊梁了,大裤衩也得换成长裤。

我那时候小,还没有开窍,傻傻地问,娘,我是不是也不能光脊梁穿裤衩啊?

我爹在一旁坏笑。

我娘不理我,继续跟我爹说,你看她那眼神,看人直勾勾的……

我才知道,原来我娘也不喜欢刘女子。但我娘同情她,人家说到刘女子,我娘总是先叹一口气。唉,一年到头也没个男人,难啊……

我考到镇里的初中,开始长个儿了,身体变得细长细长的,豆芽一样。星期天一回家,我娘就变着法子给我弄好吃的,想让我长胖点儿,长结实点儿,要不将来咋做活呢。一旁的刘女子就笑,人家考大学,做啥活啊。

考啥大学哦,那大学能恁好考?我娘不敢想我能考上大学,我们王畈还没有一个人考上大学。大学只是我们王畈人的一个梦,遥远的梦。我娘的意思是,我能比别人多识两个字就妥了。但遇到人家礼节性地夸我将来肯定能考上大学,她还是乐得合不拢嘴。

刘女子接着夸我,你看你儿细皮嫩肉的,多好看。

就是穷点,别的还真没啥褒贬的。我娘这话不知道是夸我还是感叹我们家的穷困。

现在穷,赶明儿还穷?刘女子安慰我娘。

唉,谁知道呢。我娘叹了口气,连累我儿了,到现在也没个提媒的。

刘女子捧着空碗,站了起来。我娘家倒是有一个,比起来,还得叫我姑呢。家境也不赖,就是怕你儿考上了大学把人家给闪了。

哪能呢,我娘忙不迭地说,生怕刘女子不当真。

等你儿考上了大学,还能看上俺侄女?刘女子又看了看我。到那时候,他还愁媳妇?

我娘也看我。

我心跳得扑扑通通的,差一点儿就跳出来了。但我假装听不懂她们的话,埋头吃饭。

再等几年,你儿考上大学,娶一个城里的姑娘,你还在咱这破王畈住?等着吧,等你儿考上大学,啥都有了……

我娘僵在那儿,饭都不吃了,眼里噙着泪。印象里,那是刘女子说话最多的一次。

从那以后,每个星期天我都盼着刘女子能再提到她那个侄女。我们班里的男生几乎都订了亲,剩下我一个,多没面子啊。也不光是面子问题,我也开始敏感起来,在女生面前碍口。晚上睡不着,老想着刘女子的那个侄女,长得像班里的李娟还是钟莉莉?但是,刘女子再也没有当着我的面提过这件事,我娘也像完全忘了这茬。

我对刘女子的观察也细致起来,尤其是她的胸脯,比我们班里任何一个女生都饱满。还有她腋窝下的毛,葳蕤地挤出来,露出一小摄,黑乎乎的,让人浮想联翩。

整个暑假我都茶饭不香,精神萎顿。我娘老是怀疑我生病了,要带我去看医生。我知道自己根本没什么病,真要有病,也是脑子里的,哪个医生能把刘女子的侄女从我脑子里拔出来?我反复跟我爹我娘放话,说我考不上高中,更考不上大学。我其实是在提醒他们,赶紧跟刘女子的那个侄女提亲去吧,别指望我考什么大学了。

不久,我的录取证就下来了,我被县城一高录取了。我娘又喜又愁,高中三年,哪有钱供我啊。

刘女子中午过来,远远地看着我笑。我就说,你儿跟人家不一样……

我娘可能是被喜悦冲昏了头脑,乐呵呵地说,配得上你那个侄女不?

她哪有这么好的福气啊,刘女子还是笑。

国庆节,我从县城回来,第三天还没见到刘女子。我娘说,刘女子跑了。

我一惊,跑哪儿了?

跑王建伟家了。

我又是一惊,手里的碗差一点儿落到地上。听说王建伟跟王军都是一伙的,王军被抓走后,王建伟吓得不敢落屋。但王军够哥们儿,始终没咬王建伟。按说,王建伟对王军应该感激涕零才对,怎么好意思霸占救命恩人的老婆?他就不怕王军回来跟他拼命?还有,王建伟穷得叮当响,刘女子怎么会看上他?

回到學校,有好几天,我都跟掉了魂似的。

寒假再回去,听说王军已经释放回来了。我心里堵得更厉害了,刘女子肯定知道王军什么时候回来,六七年都等了,哪在乎这几个月?

我娘说,王军回来后终日缩在屋里,村里很少有人见到他。他也没去找过王建伟,或者刘女子。

我接到大学通知书的那天早上,我娘说,东头刘女子生了。那是刘女子和王建伟的第二个孩子。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县城。虽说离开了王畈,但每年过年、清明或者十月一儿还是要回去几次的。奇怪的是,一个村里住着,我再也没有见过刘女子一次,不知道是她刻意躲我还是巧合。

连环死

我参加工作之后,几乎每一年都是在老家王畈过的年。虽然在县城安了家,可总觉得那里没有我的根。

1993年春节,刚出生的儿子回王畈收了好多压岁钱。那时候的农村,压岁钱大多五块十块,还有给一块两块的,给二十块的就相当稀罕了。农村的人情我不太了解,都是我娘替我甄别,哪笔钱要记着及时回礼,哪笔钱不能收……比如三奶奶那笔,老人一年到头在外卖菜,跟要饭差不多,咋能忍心要她的钱呢?心意领着就是了……王连城跟我们家其实扯不上什么关系,但那天我抱着儿子刚出门就碰上他了,非塞了一个红包。回去打开一看,是一张蓝票子,五十块钱。我娘说,这钱得收下。人家闺女今年就要上高中了,这是想让你照应照应。再说了,别看人家在外打工,一个月挣的快扛你一年了。

王连城是最早到南方打工的王畈人之一,出手这么阔绰,看样子应该是挣到钱了。

秋季开学,王连城的闺女果然考到我们学校。教务处也没阻拦,直接把王菊香的名单编进了我带的班。

有一天晚上,学生到办公室报告说,王菊香哭了一个夜自习了。我叫她出来,还是哭,无论如何也劝不住。我预感出了什么大事,熬到十一点才打听出,她爹王连城死了。

王连城在南方开那种敞篷的货车,在工地上拉土。他没有驾照,但会开车,大集体时代他是大队的拖拉机手。有一晚轮他夜班——工地上都是人歇车不歇,可能是瞌睡了,王连城一头栽下车,自己把自己给压死了。这话是我辗转听到的,据说源头来自王连中。王连中是我初中同学,和王连城并不亲,是王连城把他带到那个工地上去的。换句话说,要不是王连城拉扯,王连中根本就没机会进那个工地。

葬礼那天我也回王畈了。王连中也回来了,说是送王连城最后一程。虽说我们是同学,也没好意思再当面追问他什么。那种场合,好奇跟悲痛不协调。

早上突然就下起了雨,但雨很小,一点儿也没影响到丧事的进程。村里就有人议论,说王连城死得冤,老天爷都在哭。不久又有传言,说害死王连城的就是那个王连中。王连中跟着他学开车——那时候会开车的少,司机的工资比普通工人高一倍还多——差不多已经学会了,但工地上不缺司机,王连中起了歹心,趁王连城不注意,把他推下了车。王连中的本意并不是要他死,残废或住几个月院就好了,王连中就有机会接替王连城的位置了。

我不知道王连城的家人听到这种阴谋论会怎么想,反正我觉得经不起推敲。为谋一个司机位就害人,还是自己一个村里的熟人,这动机也太不合逻辑了吧?再说了,怎么实施?王连城坐在驾驶座上,坐在一旁的人想推倒他并不容易。还有,王连中要真是想把王连城弄残废或住院,就不怕他之后报复?

接下来的两年,我帮王菊香免了学杂费。这并不算以权谋私,毕竟她也是单亲家庭的孩子,符合学校的减免政策。王菊香最后没有辜负她爹的期望,如愿考上了中专,脱离了农村。这是后话。

王连城的大儿子是个有心人,安排好他爹的后事以后,从原来的工厂辞了工,一个人偷偷地跑到他爹打工的那个工地上想弄清真相。他隐瞒了自己的身份,耐心地在那儿待了半年多,还是没有找到王连中害他爹的证据。工地上也没有压车的说法,但司机偷着带学徒的现象还是有的。王连中在跟他爹学开车不假,但事发那天不要说王连中推下他爹了,人家是否在车上都没人说得清。也有人说,王连城的事完全是工地上的事故,与王连城和王连中都无关,但后者为了得到某种利益,替老板隐瞒了真相倒是有可能。

无论什么说法,都找不到相关的证据。不过,那半年也算没白跑,还真找到了王连中加害王连城的动机。工地上有人说,王连城生前跟王连中的老婆有点不清不白——他老婆在工地的大伙上做饭——两个人还因此打过一架。同样的话王连城的老婆跟我娘也偷偷说过,她让我娘防着点儿那个骚娘们儿——那时候王连中已经生病,两口子已经从工地上回到王畈,王连中的老婆有空喜欢来我们家打麻将。

王连中的病确实有些蹊跷,他老是莫名其妙地头痛,去了几个大医院都找不出毛病。吃不好也睡不好,没法继续工作,只好回了王畈,四处找偏方。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做过他的药引子,比如鸡窝里的蜈蚣、河坡上的蚂蚁、水里的蚂蝗、粪坑边的屎壳郎……没用,王连中还是一天一天瘦下去。有人猜,肯定是冤死鬼王连城来找他讨债了……

折腾来折腾去,王连中还是不明不白地死了。据说,他死的时候只有67斤,猴子一样。

最为怪异的是,王连中和王连城竟死于同一天,阴历九月二十一。王连中受了报应一说愈加盛行,再加上安葬王连中那天出奇的热,不禁又让人联想到王连城入土那天的阴雨。

我后来回王畈,有人指给我看王连中的墓。孤零零的,在村东头的公墓里。那几年,政府开始强制火葬,各村都划了一片地作公墓,说是节约用地。也是巧,王连中成了第一个埋在公墓里的人。

我娘偷偷地跟我说,王连中的咽气炮响过不久,村西头王连城的墓地上也放了一挂长鞭——估摸着有十万响。

抢 妻

王元明领回来一个老婆,我们都跑去看。

王元明住在村子中间的两间草房子里。房子很小,也很矮像是很快就要塌掉似的。那个女人从屋里钻出来——女人真是高,也可能是小屋矮衬的。也很白,这一点绝对不用什么来衬托——我是说,我长那么大还从来没见过她那么白的人,身上的青筋因此格外耀眼。

大人们都不信,王元明要长相没长相,要钱没钱,谁愿意跟他?他个子矮不说,品行还差,游手好闲,偷鸡摸狗,是村里最有寡汉条子相的男人。我娘就骂过他,他偷过一筐我们窖在地里的萝卜。背地里,其实我娘也挺同情他的,要是他有爹有娘,还会这样混日子?他已经过了三十五了,谁也没想到还有女人愿意跟他。

王元明带着纸烟也带着那个白女人挨家挨户地串门,那意思像是在声明,从今往后他也跟人家一样了,是有家的人了,肯定会安安生生地过日子的。到了我们家,我娘还给了他一袋红薯,他扭捏着,不好意思要,我娘说,还让我们送过去?王元明这才将红薯扛到肩上,背了回去。

那女的,王元明叫她小侯,我们后来也一直跟着用小侯来指代她。事实上,王元明在村里辈分比较高,我们应该叫小侯奶、婶才对。但她后来东跑西跑的,我们觉得叫她婶或奶让别人占了便宜,也开始跟着王元明叫她小侯。

有了小侯,王元明也勤快起来,犁地耙地,赶集卖菜,除了爱说笑,其他方面都直追村里的老铁。就连王元明的女人活得也像老铁的女人,从不下地。要是有人问起来,王元明就学老铁,说家里一大堆活也得有人做啊。

第二年,小侯生了个女儿,也白白净净的,像是缺血。

王元明家热闹起来,女的去,男的也去,白天去,晚上也有人去。我也去过,站在门外看大人们在屋里说话。那小女婴一哭,小侯就赶紧捋起上衣,把妈头塞进婴儿嘴里。我那天是晚上去的,煤油灯发出的光影影绰绰,但小侯的妈就像一坨白光,闪人眼睛。

不久,村里好几家都闹起来。先还是闷声不响的,不敢让外人知道。最厉害的,不过是女人不声不响地回娘家住几天。但王连富家就不像话了,闹得鸡飞狗跳的,全村人都知道了。王连富的老婆怀疑自己男人跟那个小侯有一腿,两个人干了好几架了。女人言之凿凿,说亲眼看到王连富两次从小侯家出来。王连富承认去过王元明家,说是一大堆人,能有啥?

小侯的历史随即被翻出来,说她本来就是个骚货——我怀疑是村里的女人们朝她身上泼脏水。小侯本来是窑厂老板的相好,跟人乱搞,老板将她打了一顿。在那干活的王元明看不过去,上前劝阻。老板一气之下,说不要她了,既然王元明心疼,领走算了。王元明那个样子,老板原意只是想污辱一下小侯,想到因此还可以赖掉王元明的一大笔工钱,假戏就真做了。

人家闹,王元明两口子也闹。小侯竟然跑了,把女儿丢在了家里。有人猜是回娘家了,女人生气不都是回娘家吗。小侯是南方人,家在山里面,離这儿很远。王元明翻山越岭去找了,连个小侯的毛都没看到。

几个月以后,小侯回来了。两口子并没有和好,听说,王元明将她吊起来,狠狠地打了一顿。有一次我听到几个大人在稻场边上小声说,听说,小侯是被脱光了衣服,吊在梁上打的。几个大男人的嘴里不断地冒出来王元明、小侯,个个脸上放光。直到有人在村里喊吃饭了,他们才恋恋不舍地站起来。

那天我正在河坡放牛,看到小侯胳膊上着一个包袱,疾步朝我走来。她穿着一条蓝色的直筒裤,白色长袖的确良上衣,袖口挽到手腕上边,露出白皙的皮肤。走到我跟前,并没跟我说话,只朝我笑了一下,脸上瘪出两个小酒窝。我紧张极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小侯很快就走过去了,直奔南边的码头,只给我留下一个背影。裤子将她的屁股箍得紧紧的,绷出一个又圆又满的轮廓。

差不多有一个时辰,王元明也急匆匆过来了。他问我,见没见你侯婶?我说没有——谁让他上个月又偷了我们两垄葱?他不放心,又问,你侯婶没从这儿走?我点点头,说没见她。

当天晚上我爹回来说,小侯又跑了。衣服都拿走了,元明急得……

也不光元明哟,我娘阴阳怪气地接过来,小侯这一跑,得带走多少人的魂儿。

我爹讪讪的,拿起扁担挑水去了。

我爹走好远了,我娘还在嘟囔,早说她根本就不是庄稼人。

我想跟我娘说其实我下午见过小侯,她坐船到河西去了,又怕王元明知道了怪我不早说,两家因此再生罅隙,生生地瞒了下来。

这期间,有人说在皮店集上见过小侯,跟了一个做家具的。也有人说,在县城见过小侯,挽着一个老头的胳膊,打扮得比先前更洋气……

王畈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我们也差不多快忘了小侯了。第二年,王元明又带来了她的消息。那是寒假,我正在屋里看书,王元明进来就递给我爹一盒烟,说是晚上行动,要我爹去帮他抢他的小侯——他在河西肖王街上亲眼看到她了。正要去招呼其他人,转眼看到我,迟疑着从兜里又从掏出一盒烟,让我也过去。我爹说,他小,做活少,没劲。王元明说,没事,壮个人势。

半夜十二点,王元明带着我们出发了。十几号人,两辆车,一辆三轮一辆昌河,很快就到了目的地。那是个小村,也就十几户人家。敲开门,小侯和她男人还迷迷糊糊的,待明白过来,我们拽胳膊的拽胳膊,抬腿的抬腿,已经把小侯弄到了车上。谁知道那辆租来的昌河不争气,关键时刻硬是发动不起来。再加上村里的狗也叫,人又喊,我们的车很快就被包围了。

闹到天明,派出所也来人了。小侯没和王元明扯结婚证,她还有选择的权利,况且,人家在这边又生了一个儿子,派出所不支持我们这方。

我们只好悻悻离去。

这次抢人之后,有一阵子小侯又重返王畈的主流话题。有人说,汽车发动不起来我們那时咋就没想到把小侯弄到三轮上去呢?人拉到王畈看谁敢来抢?也有人安慰似的猜,小侯在那边的日子并不比在王畈好多少,看她住的啥房子。还有人暧昧地说,小侯肯定是看中了那男人,人家高高大大的,多壮实……

小侯后来也没和那个高高大大的男人过多久,她又跑南方去了。

王元明呢,十几年没回过王畈了,听说他女儿嫁了个南方老板,王元明给女婿看工地。那个女儿简直跟小侯长得一模一样,但小侯再也没有和他们父女联系过。

责任编辑 朱亚南

张运涛:河南正阳人。中国作协会员,河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青年作家英语班学员。2008年开始创作 ,在《天涯》《湖南文学》《山花》《芙蓉》《清明》《天津文学》《飞天》《鸭绿江》《广西文学》《四川文学》等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一百多万字,并有作品多次被《中篇小说选刊》《中篇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散文选刊》《小小说选刊》等转载,出版小说集《温暖的棉花》。曾获《广西文学》2011年度散文奖、第二十届梁斌小说奖短篇小说一等奖、林语堂散文奖、浩然文学奖等。2016年6月,入选河南省作协、省文学院组织的“中原(文学)八金刚”作品研讨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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