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后

2017-07-28 16:46沈书枝
读者·校园版 2017年16期
关键词:瓦屋土路竹林

沈书枝,本名石延平,1984年生。苏州大学中文系本科,南京大学古代文学硕士。著有散文集《八九十枝花》《燕子最后飞去了哪里》等。

1998年夏,中考结束,我准备去上高中。这之前我在邻乡的一所中学复读,是第二次参加中考,想考的学校,是县城的重点高中。只有考上这所高中,才有上大学的希望。而那时我的估分比它历年的录取分数线高不了多少,因此我非常紧张,在分数出来之前,每天都担忧着。天一直下雨,人出不得门,每天在屋子里坐着,心里越发烦闷。偶尔雨停的时候,我会爬上家里两层楼的平顶上四处看一看。田地里稻禾碧绿,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笼罩着一层水雾;沉重的积雨云停留在远处青蓝色的山顶上,呈现巨大的灰蓝。雨不时又下起来,村里人偶尔来串门,讲几句电视新闻里看来的雨水的情况,长江边好些地方在发大水,雨要是再不停,我们这里过几天怕是也要发水了!

我的忧愁还有别的原因,即班上那个我喜欢的男生,自从放假后就再也没有他的音信了。乡下学生住得分散,相距几十里路也很正常,而那时安装了电话的人家还是极少数,一个村子里最多有一两家。我们家因为爸爸好面子,装了一部电话,但那个男生家没有电话。因此在考试前,我们就约好等成绩出来后的第二天,他会和班上的另一个同学一起到我家来找我和妹妹玩(我们是双胞胎,在一个班上学)。终于等到成绩出来的那天,一大早班主任给我们打电话,告诉我们,我和妹妹都考上了重点高中,两个人考了一样的分数!我们心里的快乐自不必说。总之,我便开始一心一意等着第二天他们来找我们玩。到了第二天上午,却未见他们的影子。我在家门外等着,时不时到村口去一趟。是没有来,还是不晓得地方,走过了呢?或者是出了什么事?没有来怎么不到别人家借个电话打给我呢?

我心不在焉地吃了午饭,下午爸爸妈妈出门去,家里只有我和妹妹。这一天小雨断断续续地下着,我又等了一會儿,终于下定决心要到那个男生家里去看一看。他的家在哪个方向,我是知道的。在学校时,每个周末我们都要回家,有时会挤上同一辆公交车,他总是在澄桥的马路边下车,走进那里一条两边竹林遮蔽的土路。只是那条土路通到什么地方,哪里又是他的家,我就不知道了。翻开毕业纪念册里他写的那页,家庭地址上写着“澄桥村瓦屋组20号”,我暗暗记在心里,却又不好意思直接跟妹妹说要去他家,只模模糊糊地说,想去看看为什么他们没来。

于是我撑着一把伞,独自去找他家。沿着联结田间各村的大路,走过山咀村,走过李家村,穿过一片没有人家的田地,再走完一段长长的土路,终于到了平时他下车的澄桥路口。这条土路所在的地方我们称为“湖南街”,大概是很多年前曾有湖南人迁徙到这里聚居。雨暂住了,竹林遮盖下的土路走起来暗暗的,高处的竹叶尖上凝着雨水,隔一小会儿,就有一滴轻轻地滴下来。我犹豫不决又有点害怕地往前走着,仿佛走了很久之后,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还是没有碰到一个人。路的两边偶尔有人家,然而都被茂密的竹林隔着,背对着土路。在这样潮湿的雨天,穿过林子,鞋子全沾上了泥巴,衣服也全被打湿,这个样子绕到人家门口去看或者问——那样做实在是太没有面子了。

这时候背后传来走路的声音,我回过头一看,原来是一个中年男人,正从后面超过我走上来。我鼓起勇气,等他走得近了,问道:“伯伯,你晓得澄桥的瓦屋在哪儿吗?”

他停下来,说:“瓦屋?这里就是瓦屋,你要到哪家去?”

“我到我同学家去玩,但不晓得他家到底在哪儿——你晓得秦宝峰家在哪吗?”

“没听讲过,你晓得他爸爸的名字吗?”

“……不晓得,只晓得姓秦。”

“那到哪里去找哦,这一大片都是姓秦的人家!”

然后他就恢复了很快的步伐,超过我往前走了。

我只好接着往前走了一段,感觉自己在这条土路上已走了很久很久,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走过了他的家。竹林间的路却好像还没有尽头,只是一味地朝更幽深的地方延伸。就在我沮丧地准备回头时,忽然听见旁边竹林里有女人喊:

“小姑娘,小姑娘,你是那个找姓秦的人家的吧?他家就在这儿!”

同时传来别的人声。我穿过竹林,绕了一会儿,才走到那栋刷着白色石灰的楼房旁边。原来是先前那个男人经过时帮我问了一下。而这个女人正是同学的婶婶,就住在他家隔壁,因此在屋边候我经过。这时候她已经把同学的奶奶叫了过来,后者正站在坡下门口的场基上,招呼我下去。于是我穿过坡上的一片菜园,带着两脚厚厚的黄泥跳了下去。

同学却不在家。他奶奶说,他和妹妹一起去他三姑家了。我心里不免失望,原来不是生病了,而是去了自己姑姑家。觉得不好意思,我便要回去。然而眼前的奶奶太客气了,一再要我留下来等一会儿,说他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让我晚上就留在这儿吃晚饭。这原是乡下待客的常礼,我想着见到他就可以问清为什么他没有去找我,犹豫了一下,就答应留下来等一会儿。奶奶把我带到他妹妹的房间,让我到床上躺一会儿歇一下,然后就走出去了。

在床沿端坐了一会儿,到底是走了很久的路,很快我便感觉到疲倦,于是将上半身俯卧到床上,想稍稍闭一闭眼睛。

醒来之后又等了很久,中间我两次说要走,都被他奶奶强留下来。黄昏时候,同学终于和他妹妹一起回来了,看见我在他家里,大吃一惊,转而欢喜,要我留下来吃饭,晚上就住在他家,明天再回。我问他为什么今天没有去我家,他说,本来另一个同学应该昨天晚上到他家来住,今天好跟他一起去的,但是人没有来,所以今天他也不好意思一个人到我家去了。

“那怎么不到有电话的人家借一下电话打给我呢?害得我等你们好久,还以为你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有电话的那户人家在河对面,这两天发水,过不去了。”

这时候我也知道已经回不去了,天色太晚,我一个人不敢再走二三十里路回家。倘若要他送我,送到家已是夜里,又不能让他在我家留宿,势必还要让他再走二三十里路回来。

“别担心,你妹妹肯定跟你爸妈讲你到我家来玩了!”

于是我留下来吃晚饭。他家里的大人只有爷爷奶奶,他父母到城里打工去了。他用湖南话和爷爷奶奶说话,我听了十分惊讶,因为从未听他说过自己家是从湖南迁移过来的。那时他个子已经很高,性格十分爽快。他的妹妹比他小3岁,个子也很高,微微有一点胖,很可爱。吃饭时他先是起身去盛了第二碗饭,一边说:“唉,今朝没什么胃口,就吃两碗饭。”过了一会儿,他妹妹也起来去盛饭,说:“今朝我也没什么胃口,也就吃两碗饭。”我心里觉得好笑,胃口不好还要吃两碗饭,那胃口好的時候要吃几碗啊!

晚上我就和他妹妹睡一块儿。一夜大雨,早上起来雨停了,云压得低低的,空气潮湿。长日无事,我们几个坐在房间里说话。我和他妹妹靠在床上,他坐在我们对面,拿起桌上一张已经没用了的卷子,卷成一个圆筒,贴在眼睛上,一只眼睛睁一只眼睛闭,这样对着我们看。过了一会儿,又把圆筒拉成一个长长的喇叭形,然后轻轻地用它一下一下打我的手背,说:

“你再在我家多玩一天吧!你好不容易来一趟,我昨晚到家都那么晚了,也没多玩一会儿!明朝吃过中饭我就送你回去!”

我犹豫不决起来。我其实是很想多待一天的,只是怕爸爸妈妈生气,回去要挨骂。这时他的妹妹和奶奶也在一边劝了起来,我想了想说:

“那你下午带我到你们村子里有电话的人家打个电话吧,我要跟我爸爸妈妈讲一下,怕他们着急。”

他答应了下来。到了下午,他却又说昨天就去看过了,河过不去的。

我还是不肯放弃,于是他带我走到河边,指给我看:

“你看,我讲过了吧,河里的水涨满了,人根本过不去。”

这时河水几乎已与岸边齐平,翻滚着向前流去,泛出隐隐的黑蓝。

“是真过不去啊。”

“当然是真过不去,要是能过得去,我肯定会带你过去的。”

“要不我还是下午就回去吧,我出来两天了都没打电话回去,我爸妈会担心的。”

“不要回去——就多玩半天,明天就回去了。我妹妹也喜欢你,想跟你多玩一会儿。你走的时候你妹妹晓得,她肯定跟他们讲了你是去同学家玩了,他们不会担心的。”

这一番犹豫到最后又是情感战胜了理智,我于是又留了下来。然而心里终究难安,到最后竟觉得闷闷不乐起来。又过了一晚,到了第二天,我几乎是急着立刻要回去了,却还是被押着吃过了中饭才走。同学送我到澄桥的路口。

在路口和他告别后,我一路快走着回去。想到回去挨骂是不可避免的,说不定还要挨打,心里就惴惴不安,然而也只能把步子走得更快一点,好让到家的时间能早一点儿,也许受罚的程度就轻一些。终于到家时已是下午三四点,妈妈在灶屋里准备烧饭,看见我回来,蓦地又惊又喜地说:

“你总算晓得回来了!你爸爸以为你丢了,出去找你去了!你等他回来收拾你吧!”

妹妹在堂屋里,看见我回来,赶紧把我拉过去。我这才知道,原来第一天晚上我没回来时,爸爸问妹妹我去了哪里,妹妹果不其然说我大概是到同学家去了。爸爸怕我走了河边的路,这样发大水的日子,会被河水冲走的,第二天便去找我。然而妹妹只知道村名,并不清楚具体的大队,因此他没找到就回来了。这天一早又去找我,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妹妹说:“你还是赶紧到楼上房间里躲一会儿吧!我觉得爸爸回来肯定要打你!”

于是我赶紧上楼去。过了一会儿,妹妹拿一个苹果上来给我,说:“我觉得晚上爸爸肯定会罚你不许吃饭,你还是先吃个苹果垫一下肚子吧!”

没有过多久,爸爸回来了。我从楼上的窗户边往下看,他手上捏着一把长柄雨伞,很疲惫地走着,夕阳照在他身上,把他照得黄黄的。妈妈也已经看见了他,远远地喊:“家来着!家来着!没事了!”他顿时振奋起来,大步走到门前,问:“啊?回来啦?在哪儿?”妈妈说:“在楼上躲着哩。”

我以为他要上来打我,或是喝令我下去,然而都没有,只是静静的。那天晚上,爸爸终究没有打我,也没有不许我吃晚饭,甚至都没有问一声我到底去了哪儿——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只有我提心吊胆地在愧疚中勉强吃过了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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