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萍
青岛大学文学院
摘要:王维《辋川诗集》中的二十首诗各有特色,体现了王维山水诗创作的高超水平。《鹿柴》将诗、画、乐融为一体;《栾家濑》则以自然之景写自然之心,入无我之境。王维使这组诗的艺术魅力臻于神境。
关键词:诗中有画;灵动;自然之心;无我之境
一、《鹿柴》——诗、画、乐的完美融合
“鹿柴”的“柴”同“寨”,意为栅栏、篱障。在辋川的众多游址中,鹿柴的地理位置相对偏僻。虽处偏僻之地,却有其独特的品格,基于此才有这一佳作:“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1]
前二句中,“空山不见人”从正面描写空山的杳无人迹,但“不见人”是由于山高林密,肉眼看不到人,可能并非是没有人在山中。因为“不见人”,这并不真空的山在诗人的感觉中显得空寂清冷。空寂清冷间,作者又紧接着写“但闻人语响”,“但闻”二字足见其它声息全无,寓静于动,愈见其静,以至于有万簌俱寂之感。钱钟书先生说“寂静之幽深者,每以得声音衬托而得愈觉其深。”这种种描写“静”态的诗句穿插组织在诗人的作品中,极其生动地表现了山水景物充满意趣和韵味的幽静之美。寂静的空山尽管杳无人迹,但并非一片静寂。鸟语啾啾、虫鸣唧唧、风声瑟瑟、流水潺潺,大自然的声音应该是丰富多彩的,甚至能组成一曲自然交响乐。但在诗人的笔下,一切都杳无声息,山林茂密,不见人迹,只听到偶尔传来的一阵人语声。这局部、短暂的“人语响”却更反衬出山林全局的、长久的空寂。空谷传响,愈见其空;空山人语,愈见空山之寂。人语响过,空山复归万籁俱寂的境界。
后二句由一二联描写空山传语进而写深林返照,由摹声到绘色。诗人刻画了一束斜晖透过密林的空隙,返照在林中青苔上的一角画面。“景”同“影”,意为光线。“返景”指的是落日的回光。深林密布,幽暗深邃,而阴暗树林下生出的青苔,更突出了深林长年终日照不进一缕阳光。按照诗歌的创作思路,第三、四句应该直接描绘深林阴暗、幽静、冷峭,但诗人却特意写夕阳返影,照射进深林,映照在树底的青苔上。初看起来,似乎觉得这一缕斜阳,给幽暗的深林带来了一丝亮光,给阴冷的青苔一点温暖,甚至给整体的深林环境带来一线生机。但细细品味,就会感觉到并非如此。当那一线光影射入幽深阴暗的树林,斑驳陆离的树影映照在潮湿的青苔上时,那一小片的光影和那大片大片的幽暗、阴冷就会构成一种强烈对比,深林的幽暗凸显得更加强烈。这瞬时的短暂的“返影”,非常微弱,不仅不能带来温暖与生机,当它转瞬消失之后,接踵而至的便是漫长的无边的黑暗。全诗的第一、二句用有声来衬托空寂之境,而第三、四句则是用光亮来反衬幽暗之境。有声之寂静、有光之幽深的特有意境,使全诗“淡而愈浓,近而愈远,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
此外,“复照青苔上”一句中的“复”字值得细细体味,“复”意为又,第二次或第n次。太阳的光亮穿过深林照射在青苔上的场景一天之中可能并非只出现这一次,但必定有一定的时间间隔。一个“复”字便将诗人多次看“影照青苔上”的场景隐含在其中。空山深林,杳无人迹,诗人却独自一人在看青苔,或者说是一直在看,唯有百无聊赖之人方能如此打发时间。深山之中,风景处处,除了诗中直接描写的青苔之外,透过一个“复”字,我们可推想诗人必定还看其余的风景,而其余风景皆未直接出现在诗中,都隐含在诗句的背后。当景物自身具有足够的特色和魅力的时候,诗人取景布局便更多地显示出画家的匠心,该藏的藏,该露的露,通过巧妙的剪裁使这些景物的特色更加鲜明。
李锳曰:“人语响”,是有声也;“返景照”,是有色也。写空山不从无声无色处写,偏从有声有色处写,而愈见其空。诗人明明在写山的空寂,却偏偏给山中加进几声不知来处的人语;明明在写林的幽深,却偏偏给林中投入一束夕阳的余晖。这反衬的作用,把空寂幽深的山林写活了。短短二十字无不体现出诗人的匠心独运,诗中反复运用对比的手法,使整个画面更鲜明。一二联“空山人语”为动静的对比。三四联中,“返景”的明与“深林”的暗形成鲜明的对比,并且“返景”的一丝光线是暖色調,而光线之外的他处是冷色调,构成冷暖色调的互补。综合全诗,首联的“空山”与树下一角的“青苔”形成大小对比。整个画面色调的冷暖互补,光线的明暗对比,与画面内外的动静对比相互烘托,使有限的画面延伸到画外无限的空间,蕴含着无穷的意趣。
夕阳斜照下的青苔,山岚雾气中色彩斑驳的秋叶,幽暗小径上的落叶。这些在很多人眼中,应是不值一书的,但王维却不会错过任何一刹那,他敏锐地捕捉到它们,将它们着以诗意的美。王维是诗人、画家兼音乐家,而在《鹿柴》这首诗中正体现出诗、画、乐的结合。诗人以他特有的画家、音乐家身份对光色、声音的敏感,才把握住了空山人语响和深林返照的一刹那间所显示出来的特有的幽深静寂境界。
二、《栾家濑》——无我之意境
“濑”意为湍急之水。据陈铁民先生考证,“栾家濑大概只是辋水中的一段急流。”明明只是一段急流,在王维的眼中却有别样的风采:“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溜泻。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2]
“石溜”意为石间流水。前二句连用叠词渲染雨中山溪清清冷冷的气氛,“飒飒”写秋天雨丝的连绵和雨声的细密,“浅浅”写濑水的清冽和流泻的轻快,都能得天然之趣。王维很善于发现和捕捉大自然中的转瞬即逝的动人镜头。此诗正是诗人临水一瞥之中“火急”捕获到的一个不易发现的特写镜头,摄取白鹭被石上急流溅出的水珠惊飞这一有趣的画面,刻画得细腻传神。王维善于以细致的笔墨摹形状物,常以画入诗,画面丰富多彩,形象鲜明突出,正如苏轼所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此诗便是以画入诗的佳作。水流急急溜泻,猛然与坚石相击,溅起颗颗晶莹的跳珠。一只白鹭正在水流中悠然觅食,忽然溅起的水珠像石子一样击在身上,吓得它猝然展翅惊飞,盘旋窥探,确知并无外敌,是一场虚惊之后,便又悠然飞落原处,整个画面精美雅致,富有情趣。三四联连用四个动词“跳”、“溅”“惊”“下”,以一连串分解动作的特写,便使幽静冷清的栾家濑充满了活泼的生趣。“跳波自相溅”中的“自”字则表明这里发生的一切生动的变化,并非是人为的安排,而是大自然的自在自为,一切都是自在的自然。整首诗中,秋雨飒飒,山溪急流,跳波惊鹭,看似一切都在动。表面看来很热闹,然仔细一体味,却发现处处洋溢着静的气息。飒飒的秋雨声,惟有在寂静的环境中才可以听到;白鹭因惊而起,飞而复落,一惊一落,更是一动一静的交替,在动静交替中,更衬出栾家濑的安宁与恬静;同时,也惟有在恬静与安宁的土地中,才可让诗人悠闲地观溪之急流与跳波惊鹭之趣。
王国维曾将意境分为“有无之境”和“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物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中有精细的论述:“有不少诗人的山水诗‘虽情景兼到,但‘我与山水‘内外仍判:只以山水来就我之性情,非于山水中见其性情,故仅言我心如山水境,而不知山水境亦自有其心,待吾心为映发也。”[3]诗人移情于山水,这类诗“皆不过设身处地,悬拟之词”。与此相反,有的山水诗则“境界迥异”:“要须留连光景,即物见我,如我寓物,体异性通。物我之相未泯,而我之情已契。相未泯,故物仍在我身外,可对而赏观;情已契,故物如同我衷怀,可与之融会。”前一类,明显是“物皆着我之色彩”的“有我之境”;后一类则属于庄子的“万物与我同一”的“无我之境”。
看王维的《栾家濑》,自然之景之中而无我之影,但诗人在自然之景写自在之心,描写的是自然景物,抒写的却是自我的安闲自在之情。这便是“物如同我衷怀,可与之融会”。王维受禅宗影响颇深,从诗中我们还可体会到修禅者的一种禅悦,此刻身心愉悅,安闲自适,对一切外物不执着,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不起忧乐,不染尘念。诗人在这里所观照的是不着任何色相的大自然的物境,是没有个人的喜怒哀乐,进入“无我之境”,一派自然和谐的禅境。诗歌读来觉得心灵中呈现出虚静澄明之貌。
三、结语
《鹿柴》、《栾家濑》两首诗中,诗人选取了游址中风景的一角以及一个刹那的画面,抓住了这两处游址最显著的特点。《鹿柴》将视角投向了空山深林中的一个小小角落,刻画了影照青苔的画面,诗歌有声有色有画,是诗、画、乐的完美融合。《栾家濑》捕捉大自然中的一个转瞬即逝的动人镜头,白鹭被石上急流溅出的水珠惊飞的有趣画面,以自然之景写自在之心。
王维诗歌的高超之处便在于能写出“从心中所有,从笔下所无,在此之前,未有人道”的风景。正因如此,王维为辋川各景留下的这些精妙绝伦的诗才会千古传诵,甚至有秦少游以辋川图治病的美谈。
参考文献:
[1](唐)王维撰,陈铁民校注:《王维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8: 417.
[2](唐)王维撰,陈铁民校注:《王维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8: 422.
[3]钱钟书:《谈艺录》,北京:中华书局,1984:53-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