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吓纹

2017-07-26 19:22徐欢来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7年7期
关键词:大发杏子

我站在钱副省长的别墅门口,目送他那辆黑色的奥迪悄然滑出,通过保安守卫的气象森严的大门,缓缓驶向滨江大道,融入那片火红之中。身后,传来鹦鹉鸟宝宝那阴阳怪气的叫声:“早晨!早晨!”

我没有理會宝宝的问候。我的目光落在那片火一样燃烧的凤凰树上,眼前却不断浮现出钱副省长那张阴郁的面孔。这段日子,钱副省长变得脾气古怪,简直就像更年期的妇女,动辄发火,一点着就噼里啪啦的,我和司机古惑光像两条被烤得焦头烂额的热狗。

“是自己人,我才屌你们。否则,懒得理睬你们!”心情好的时候,钱副省长这样安慰我们。

钱副省长是我和古惑光的老板,我是秘书,古惑光是司机。古惑光认为,老板近期心情不好,是因为他的宝贝孙子事多,先是被老鼠咬了鼻子,这不,抓来一只猫,鼠患刚除,又被猫抓了脸,连打两次“狗针”,弄得全家鸡犬不宁。我并不接受古惑光的解释,觉得其理由是表层的。我认为,深层的原因,恐怕与当前如火如荼的反腐形势有关。老板的生活过于奢华,是个钱权兼得的主。我看得出来,老板的内心隐藏着几分担忧与不安,像湖底的沼气似的,按捺不住,咕嘟咕嘟冒着泡,不时浮出貌似平静的表面。老板虽然深谙官场路数,但是,在持续的反腐惊涛骇浪中,他能够始终屹立不倒吗?在我心里,不止一次出现这个疑问。

“死了!死了!”被冷落的宝宝很是不爽,换了一种腔调嚷道。宝宝是只彩虹鹦鹉,它羽毛干净整洁,一尘不染,七彩斑斓,美丽如虹。就连夜总会里花枝招展的小姐,在宝宝面前也会相形见绌。

我收回心思,转身来到一个金光闪闪的铜制鸟笼边。这段时间受了老板一肚子恶气,心情沉郁,心里窝火。我敲了一下悬挂的鸟笼,右手捏成一把手枪,瞄准宝宝,凶了一句:“鸟仗人势,毙了你,砰!”

“杀人啦!杀人啦!”宝宝大声喊叫。

我赶紧溜之大吉。

老板这回撇开了我这个秘书,随行只带了司机古惑光。老板交代说,这次出差得一个星期。

老板一走,我的潜意识里立刻浮现两个字:逃离。逃哪里呢?

我想起了胡司令的半山别墅。

胡司令和我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圆形石桌,桌上放着两小杯路易十三老酒。胡司令,姓胡,名九学,为人仗义,我的高中同学们一直都这么叫他。胡司令介绍说,酒是他亲自从香港淘回来的。普通的路易十三,每瓶也就一万多,此酒市场价得十多万,主要是装瓶时间有三十年,吸收了三十年的日月精华。石头亦可成精,何况酒乎?我们现在喝的是随遇而酒。随遇而酒的核心,不在美酒,不在佳肴,不在美女,不在美景,只要内心宁静,达到随遇而安就够了。

这是个慵懒美丽的下午,半山别墅的阳光热情奔放,漫山遍野的知了在集体鼓噪:死,死,热死,热死……我们随遇而酒的地方,是个风口,有好客的山风徐徐来访,迎面送来阵阵清凉。不时有云雀三五成群穿空而过,银铃般的声音俯冲而下,抚摸着我的脸颊,又贴着我的耳际匆匆离开。眼前有一个硕大的游泳池,由于坐落在半山腰,胡司令管它叫天池。天池像一只巨眼,俯瞰着山下的胡家庄园。一只大理石雕的龙头瞪眼竖须,正哗哗往泳池吐水,涟漪一圈一圈向外荡漾,天池里装着的白云蓝天便轻轻晃动起来。

此时,一只愣头愣脑的小蚂蚁经过我的脚下,许是饿晕了头,竟然不分青红皂白,狠狠咬了我的脚趾头一口,我正往嘴里倒酒,手一抬,酒进了鼻子。我的鼻子被酒一呛,一声震天动地的阿嚏炸响,吓得身边的胡司令蹦起来,跳出数尺,踢翻椅子,摔破酒杯,扑通一声,掉进天池。

我一生打过无数喷嚏,万万不曾预料,自己的喷嚏竟有如此威力。

胡司令爬出天池,冲我咧嘴一笑,说:“见笑,见笑,反应太大了!刚才没有吓着你吧?”

说完,胡司令湿漉漉走进半山别墅。有服务员立刻清理了地面,重新换了一杯酒。我的脑袋像算盘一样,噼里啪啦盘算着一个问题:刚才,到底是我的喷嚏声雄浑无敌,还是胡司令胆小如鼠?

胡司令换好衣裤,重新入座,突然问:“徐博士,这个时代最大的特征是什么?”

胡司令说话有一个特色,喜欢用设问句,无疑而问,自问自答。我想,胡司令这次应该也是设问句,便引颈期待地望着他。一边又想,念天地之悠悠,发生命之幽思,这是人与人深层次沟通的重要话题。胡司令是个善于用脑的人,刚才端出了独具匠心的随遇而酒,不知此时,又将端出什么别出机杼的理论?

“这个时代最大的特征,就是充满惊吓!”说完这句话,胡司令停顿了一会。善于停顿,是胡司令说话的另一特色。每次讲到关键之处,总是停顿一会儿,并非反应迟钝,实乃别有深意:一是,让对方品味与消化,好东西都需要时间来品味与消化的;二是,观察对方的反应;三是,吊对方的胃口。

见我胃口被吊、奇痒难耐的样子,胡司令这才不慌不忙解释道:“在动物世界,所有动物都时刻处于惊吓之中,时刻处于逃命状态,稍有不慎,须臾之间,便成为别人的美食!人类世界危机四伏,绝不亚于动物世界。我觉得,惊吓,绑定我们一生,是我们无法逃脱的宿命。这个世界馈赠给我们的第一件礼物,便是惊吓,我们都是在惊吓中来到这个世界的。这个世界馈赠给我们的最后一件礼物,也是惊吓,我们都是在惊吓中离开这个世界的。如今,我算个成功人士,但在内心深处,始终无法克服一种深重的惊吓感。我不知惊吓源于何处?我甚至不知道,令我内心惊吓不已的,究竟是因为对时代的恐惧,还是对自己的恐惧?”

胡司令肥头大耳,后颈堆着一坨肉。说话的时候,态度诚恳认真,脸上露出了受到惊吓的表情:嘴巴张开,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双警惕的虎目,余光扫视着四周。由于嘴巴和眼睛都张开,额头的皮肤便受到严重挤压,出现了两条凌厉的皱纹。这两条皱纹在两眉的上方,像是用凿子凿出来的,其状如一双受惊的翅膀,正扑腾扑腾飞走似的。

我为这种特色鲜明的皱纹取了个名字,叫惊吓纹。

三十年前的那个寒假,在经历了半年的大学生活后,我回到了家乡,颇有点扬眉吐气、衣锦还乡的感觉。最渴望之事,无非是见见家人,见见中学的同学。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串珍贵的名字。胡司令就是我内心名册里的一个。

说到胡司令,先得说一下胡司令的表哥大只佬。大只佬比胡司令长两岁,留了两次级,便成为我和胡司令的同学。在我的记忆里,大只佬是个又胖又高、迟钝笨拙的人,体育课倒也是生龙活虎、驰骋操场,至于其他课,就像秋天霜打的茄子一样蔫头耷脑,提不起精神,屁股沾上凳子,便很快打起瞌睡来。上语文课,大只佬不敢造次,憋着气,仅仅发出微弱的呼噜声。有一次,憋得太久了,突然发出一声呐喊级别的呼噜声,连他自己也被吓了一跳,从梦中惊醒了。大只佬嘴里发出叽里咕噜的响声,不到片刻,又打起了呼噜。全班都惊动了,何况敏锐无比的语文老师!语文老师姓鲁,很像鲁迅,性格刚猛,疾恶如仇,骂人时,一句便是一发炮弹,可以把人炸飞,同学们私下叫他鲁大炮。

遇到不认真听课的学生,鲁大炮立即停止讲课,迅速锁定目标,摆出一副横眉冷对千夫指的革命家姿态:紧锁的浓眉,炯炯有神的目光,心里翻腾着鄙视和愤怒的滔滔激流。

接着,动手了。他的绝活,是用粉笔砸人,姿态优美,弹无虚发。大只佬的呼噜声,让我们又一次欣赏到了鲁大炮的精彩表演。鲁大炮随手抓起两根粉笔,无须瞄准,或许已经在心里瞄准多时,或许已经达到人弹合一的境界。嗖嗖,炮弹发射,啪啪,目标被砸醒。

鲁大炮怒发冲冠地开炮了:“你呀,你呀,你怎么不像你表弟?你表弟那么聪明,你却那么蠢笨!你的脑袋这么大,堪比猪头,装的是屎吗?”引起全班哄堂大笑。

鲁大炮说的你表弟,指的就是胡司令。胡司令是语文课代表,全校著名才子,高中时已经在《人民日报》发表文学作品,这点,连鲁大炮也自愧不如。鲁大炮的文章只能在省、市的一些小报发表,而且篇幅不大。每次文章见报,鲁大炮冷峻阴暗的脸色就立刻变得流光溢彩起来,上课时,腰杆挺得笔直笔直,不时还踮起脚跟,这样显得比往常高大许多,一副雄才大略、指点江山的范儿。

收到稿费通知那天,鲁大炮便眉飞色舞、慷慨激昂地站在讲台边,将汇款单在我们面前哗啦啦一抖,大声下达命令:“黄小强,上来,取汇款去!”黄小强的妈妈是县邮政局的职工,帮鲁大炮取汇款,无疑是最佳人選。每次鲁大炮展示完汇款单,接下来,都是约定俗成的内容,仿佛举行一场庄严神圣的仪式:黄小强屁颠屁颠跑上讲台,双手毕恭毕敬接过汇款单,转身,脸上洋溢着骄傲、激动和喜悦之情,如同领受一项无比光荣的任务。

下课后,有好事的同学,想看看汇款单里面有啥内容。黄小强死活不给。汇款单紧贴胸口放好,黄小强用双臂死死护着,仿佛是一只老母鸡,面对老鹰的攻击,誓死保护小鸡似的。为此,同学们叫他黄蛮子。鲁大炮知道这些事情后,对黄小强颇为满意,批阅语文试卷时,往往手下留情,高抬贵手。

胡司令最喜欢画画,用铅笔画,也用圆珠笔画,通常画的是《三国演义》里的五虎上将,再就是《水浒传》里的一百单八将。没钱买纸,便在书本上画。胡司令的画生动传神,高高跃起的鼓上蚤时迁,几乎要蹦出书本。还有小李广花荣,弯弓搭箭,雕翎箭射出,嗖的一声,一道寒光飞出书本,书本外四处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这支雕翎箭……胡司令作品极丰,他的每一本书,都画得满满的。十多年之后的一天,我站在西藏高原上,看见的情形正是如此。我看见一串串、一丛丛、一片片以经咒图像木版印于布、麻纱、丝绸和土纸上的各色风幡,风幡上的经咒图像,就像胡司令画得满满的书本一样,显得异常饱满。

胡司令上课画画,鲁大炮不仅不责怪,有时还会饶有兴趣地站在胡司令身后观摩,不时发出啧啧的赞美声。此时,倘若谁胆敢有意见,鲁大炮便一炮轰过去:“你在《人民日报》发表文章呀,老师叫你爷爷都可以!”鲁大炮平时对胡司令放任自流,但考试时,对胡司令却近乎苛刻。每次模拟考试结束,鲁大炮都要花一整节课,详加点评。每次点评,鲁大炮都要措辞严厉地将胡司令批斗一番。最后,鲁大炮总是这么评释:“我必须鞭打快牛!胡九学,像你这样的水平,高考语文应该拿满分才行!可是,看看你,老是犯这种低级错误!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随着高考一天天逼近,在鲁大炮眼里,将来给自己脸上贴金子的,必定是胡司令。

高考结束后,大家都焦灼地等待成绩出来。胡司令组织了十三个男同学,号称十三太保,准备征服军峰山。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且不说登山要两天时间,听说军峰山是座野山,随时可能遇到猛兽,不排除有生命危险,立刻就有五个同学打了退堂鼓,到山下集合,又少了两人,十三太保实际上只剩下六人。

临近出发,一个绰号叫冬瓜的女同学突然冒出来,要求加入登山队伍。冬瓜的父亲是县机械厂的厂长。由于家境好,长得白白胖胖的,脸蛋像苹果一样圆圆的,泛着红光。冬瓜是冲胡司令来的。年轻时的胡司令,身材高挑,才华出众,一双虎目炯炯有神,是全班女生,也不排除是全校女生的偶像。多年以后,胡司令告诉我,高三时,冬瓜偷偷塞了一封信给他,竟然是一封十多页长的情书。我心想,真是人不可貌相,冬瓜平时看起来老老实实的,给人以胆怯、内敛的印象,不料在追求爱情方面,却勇于表白,这在当时思想保守的社会环境下,不啻是一项惊人的壮举。只可惜,造化弄人,冬瓜并非胡司令心仪的类型。

我们是吃过晚饭开始登山的。为了壮胆,晚饭时,胡司令特意和大家喝了几口酒。我们乘着酒气,像武松上景阳冈一样,摇摇晃晃启程了。

大家一路打着手电筒,兴致勃勃,有说有笑。随着手电筒最后一束光的熄灭,大家顿时变得沉默不语。

四周寂静无比,在蟋蟀叽叽叽叽的伴奏下,一行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声入耳。满天是忽隐忽现的星光,脚下的路隐隐约约的,像梦里的路。此时的军峰山,如同一本装帧着黑色封面的魔幻书,而我们,行走在这本神秘的书籍里。随着深一脚浅一脚的移动,书籍在我们眼前一页一页翻开。

胡司令拄着一根齐眉高的竹棍朝前开路。胡司令勇往直前,所向披靡,在我们眼里,仿佛是黑夜里的一支明亮火把。大只佬紧随其后,接着是黄蛮子、冬瓜、我、和仔,黑旋风曾志武手握一把柴刀殿后,不时挥一下柴刀,将身边的灌木和茅草砍得身首异处。我知道,曾志武毕竟是假李逵,他不断挥刀制造嚓嚓的响声,目的是向四周的黑暗示威,以掩饰内心的恐惧。我想,这样也好,起码我们知道他还在最后跟着,没被鬼捉走。我们家乡的老人说,走夜路,最前面的人固然要胆大,但说到危险,还是最后面的人。因为,鬼喜欢悄无声息地把最后面的人捉走。

我最担心的是冬瓜,一开始就想,她能坚持到最后吗?走不动了怎么办?我的担忧很快证明是多余的。冬瓜背着一个相机,容光焕发,脚步轻盈,像一只胖蝴蝶翩翩起舞。她不时催促前面的黄小强“快点!快点!” ,赶鸭子一样。黄小强闪开,让冬瓜走前面,才得以消停。

一路上,胡司令不时大声叮嘱我们:“大家小心,跟着我的脚步走!”于是,后续者个个小心翼翼,踩着前面的脚步走。

大只佬背着一支小口径步枪,显得威风凛凛。小口径步枪是大只佬借的,他父亲是县武装部的仓库看管人,枪是偷偷借的,为的是给大家壮胆。碰到野兽时,可以放一枪,倒不是非命中目标不可,主要是砰的一声枪响,气势非凡,绝对可以吓跑野兽。

走到半山腰,碰到一只野牛,胡司令几乎和它撞到一起。在熹微的星光下,野牛横在路中间,用惊讶的眼神望着我们,衔着青草的嘴巴也停止了咀嚼。

大只佬端起枪瞄准野牛,胡司令立刻挥手制止住。胡司令左手卷成喇叭,对着野牛喔喔吆喝了几句,野牛才识趣地、慢悠悠地离开了。

大只佬举枪瞄准野牛的时候,我心里暗暗叫苦。这可是只异常健壮的野牛,牛皮又粗又厚,头上长着两只不容侵犯的尖角。倘若一击不倒,我们必定惨遭报复。且不说被铁一样的牛角刺中,仅仅被气势奔腾的牛脚踏一下,我们的柔弱不堪的肚子,定然会被踏出屎来!所幸者,我们有胡司令这样的理性领路人。

我们跌跌撞撞,在太阳起床前抵达山顶。

喷薄而出的朝霞,簇拥着橘红色的太阳冉冉升起。很快,太阳越变越红,最后嘭的一声,射出万丈光芒,顿时,阳光普照,洒满乾坤,刚才还将我们团团包围的黑夜,突然间失踪了。这种时光交接让人震撼。此时此刻,所有登山的辛劳和恐惧,随着黑夜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冬瓜按下快门,将我们与太阳同辉的时刻,记录在富士牌胶卷上。事后,她把彩色相片冲洗出来送给大家,每人好几张。这是我第一次照彩色照片。

高考一战,胡司令的语文以118分的成绩(满分120),夺得全省文科语文第一。

可是,胡司令太偏科了,最终以高考总分2分之差名落孙山。整个夏天,胡司令的世界乌云蔽日,鲁大炮的世界则艳阳高照,两相比较,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随着胡司令高考失利,胡司令母亲梦里的美好景象和瞎子的辉煌预言,似乎一下子变成了笑谈。高考落榜后,胡司令先是跟着舅舅,在仙山都安装自来水,接着怀揣一颗惶恐的心,第一个外出打工,而且是单枪匹马出去闯荡,这在当时那个封闭保守的年代,需要不小的勇气和决心。

胡司令是九月份离开家乡的。先是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泥巴路,步行离开故乡大王山。走着走着,泥巴路变成了坑坑洼洼的砂石马路,在砂石马路上,胡司令拦住一辆手扶拖拉机,突突突突来到县城。从县城坐班车到隔壁的崇仁县,爬上一辆闷罐火车,哐当哐当来到向西火车站。又从向西挤进一辆南下的火车,一路站着,一天一夜没合眼,总算到达广州火车站。再转了好几次班车,来到一个叫东莞的地方。

胡司令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餐厅打工。一天要工作十三个多小时,从上午九点一直工作到晚上十点多,拖地、端盘子、洗碗、洗菜……一天到晚忙个不停,一个月一天休息都没有,每月工资一百五十元,包吃包住,有事请假每天要扣十元工资。第一个月拿到八十元工资,因为第一个月胡司令才干了十六天。一拿到工资就马上寄给妈妈五十元,自己留三十元零花。第三个月,老板扣了胡司令十五元水电费,胡司令便辞职不干了。

胡司令的第二份工作,是到鞋厂打工。胡司令刚进厂时,正碰到鞋厂产品换新型,每到产品换新型,工作就特别辛苦:每天七点半上班,十二点下班。十五分钟到二十分钟吃完饭,赶紧休息半个钟;下午一点上班,五点下班,晚饭一个钟头,之后就要加班到十一二点。上班是开高周波机器,用这种机器在波鞋鞋面上印商标。双手双脚都忙个不停:左脚踩电流开关,右脚要用力踩模具,一手把鞋面位置放准,一手还要用铁钳拔毛边。电流要自己调,电流调得太大,鞋面就会烧坏;鞋面位置要放准,位置稍歪一点,产品就会报废。这样都会挨骂!工厂采取计件管理,一天要完成很多任务,但完成任务后也不让走,而是要帮其他人完成任务。每月休息三天。一个月下来,胡司令感觉骨头都散了,挣了兩百多元工资。这份工作不仅辛苦,而且充满危险。一个湖南打工仔,不小心被铜制模具压到手指,半个手指就没了,鲜血直流……胡司令说:“看见像泉水一样涌出的血液,我感到一阵揪心,仿佛流血的是自己,而非工友。”

已是冬季。由于入厂晚,厂里的宿舍住不下,只好在外面租房住。为了省钱,胡司令和一些工友租用了工厂附近香蕉园的草寮,地上铺有木板,木板上垫有稻草,十几个工友挤在一起,睡在稻草上,冬天倒也暖和。所谓厕所,在鱼塘边,由几根树桩和几块木板搭建而成,四周用干枯的蕉叶一裹,上下左右都漏风,冷飕飕的。每天蹲在厕所里,对累得精疲力竭的胡司令而言,都是一种难得的休息和享受。蕉园里挂满了一梭梭的香蕉,南方的蕉果饱满而多汁,如同南方多汁的空气。秋冬香蕉已进入成熟期,北风穿过蕉树呼啸而来,带来了甜甜的蕉果味,这是胡司令喜欢的味道。

胡司令绘声绘色地对我说:“一到晚上,大家都提心吊胆。为什么?怕治安队查房!治安队是怎样查房的?咣地一脚,门被踹飞,治安队员如狼似虎,蜂拥而入,发现没带身份证的,不容分说,啪啪扇两个耳光,铐上手铐直接带走,也不知带到哪里去了?听说是作为盲流,被收容遣送了。总之,我看见两个工友被带走,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胡司令停顿了一会儿,见我聚精会神听着,便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下口水,脸上带着乐观主义的微笑,继续讲述他的故事:“我也没有身份证,但从来没有被抓过。你知道,我练过几年少林鹰爪拳,身手矫健,更重要的是,我懂得选择睡觉的地方,不瞒你说,每晚我都睡在靠窗口的位置,一有风吹草动,就可以跳窗逃跑。白天我踩过点,窗外是鱼塘,不可能有埋伏。我跳过三次鱼塘。为防人偷鱼,鱼塘里潜伏着带刺的枸橘。第一次跳鱼塘逃跑,我的手脚、肚皮、脸上被枸橘划出一道道血痕。工友帮我用碘酒消毒伤口时,钻心的疼,我咬紧牙关,默默将疼痛咽下肚子。后来两次,由于我排除了鱼塘的障碍物,就毫发无损了!呵呵……”

三十年后的一天,聊起冬天跳鱼塘逃跑之事,胡司令给出了另一种解读,他说:“年轻时跳鱼塘逃跑的记忆,沉淀在我精神的最深层,是我对惊吓产生过度反应的原因。不怕你见笑,现在我睡觉,还始终保持着半睡半醒的姿态,两只耳朵像鼹鼠一样竖起。我外出吃饭,一定要坐在窗边,并事先侦查好窗外的逃跑路线。南方的冬季属于湿冷,寒气彻骨。可是,每次跳进冰冷的鱼塘,我都感觉自己像孩子一样,一头扎进母亲安宁、慈爱、温暖的怀抱。”

我站在家乡派出所门口,目瞪口呆地听着胡司令的叙述,一颗心咚咚咚咚跳动着。

胡司令神秘地把我拉到一旁,摸出一只金光闪闪的小戒指,说是用打工挣的血汗钱买的,准备送给杏子。胡司令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之中,脸蛋像金戒指一样焕发着迷人的色彩。

为了省钱,我们走路去杏子家。

一路上,胡司令异常兴奋,一双虎目亮晶晶的。他兴致勃勃地对我讲高考落榜后,跟随舅舅到仙山都安装自来水的趣事。胡司令说:“我的舅舅叫张求宝,原来是火神,挨家挨户为人家打灶。所谓打灶,即打造烧柴火的土灶。舅舅的打灶技术远近闻名,他打造的灶,自然通风,像有人拉风箱似的,火旺得很。眼见社会已跨进石油气的时代,打灶的人越来越少,打灶这门手艺就要被无情地扔进历史的垃圾桶,舅舅便果断转型,走进了安装自来水的阳光世界。都说是水火不容,火灶和自来水,这两件相克的东西,在舅舅手里,却变得异常和谐,如同《易经》里的水火既济卦。舅舅很快由火神转型升级为水神。”

胡司令说:“舅舅的名气大得很,各村安装自来水,必须预约才行。许是出于技术保密的缘故,或者因为肥水不流外人田,舅舅安装自来水的团队,俨然是一支亲友团。团队规模很小,总共才四个人,除了我和舅舅,还有张向忠父子俩。张向忠是村小学的民办老师,扳开手指算算,舅舅得叫他堂哥。张向忠老师为人忠厚老实,脚上没毛,长得白白净净,待人彬彬有礼。可是,安装自来水是个力气活,就筋骨体型而言,张向忠老师显得十分柔弱,实非合格人选。张向忠老师有一个突出优点,就是从来不说别人的是非长短。任何秘密,只要进了张向忠老师的耳朵,就如同进了宇宙的黑洞,任你是天王老子,也绝对掏不出来。舅舅很是喜欢带上这个堂哥。我知道,除了堂哥嘴严,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堂哥是个文化人。没文化的舅舅带着有文化的堂哥,舅舅便觉得很有面子,很有成就感。这次,张向忠老师带着傻儿子三宝出来,挣点外快,帮补家用。三宝比我长一岁,小时爬树掏鸟窝,不慎摔下,竟然摔成了傻子,逢人便呵呵呵呵傻笑。三宝虽傻,但心眼好,听话,长得又结实,倒是个干力气活的好手。”

胡司令说:“仙山都的村长在村口亲自迎接我们,把我们引进他的新瓦房,搬来几把亲手编制的小竹凳,请我们在大厅入座。小竹凳方正、光滑、结实,靠背符合人体脊椎曲率,坐起来又凉爽又舒服。村长又拿出一摞碗,在八仙桌上摆开,从厨房打来一勺泉水,倒在大厅八仙桌上的碗里。我们个个走过去,端起碗,站着咕嘟咕嘟一饮而尽。天气实在太热,村长从房间里抱出五把破扇子,人手一把,顿时,大厅响起来噼噼啪啪的摇扇声音。”

胡司令说:“我们吃百家饭,喝百家酒,家家户户都把好菜好酒端出来。”

胡司令还说:“村里有漫山遍野的翠竹,快乐歌唱的小溪,以及小溪里透明的小鱼、小虾、小蟹。有一天,山坡上刚刚挖好的巨型蓄水池里,意外掉落一只三百多斤重的大野猪,这可给这个封闭的小山村带来了意外惊喜。分猪肉的场面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村长亲自坐镇,主持分肉仪式。他左手托一尊锃光瓦亮的黄铜水烟筒,咕咕嘟嘟地吸着烟,不出一声,无为而治,掌控着全局。负责记账的是村里的贾会计,贾会计是实际的指挥者,他一手拿着花名册,一手拿着英雄牌钢笔,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居高临下领导这乱糟糟的场面。负责主刀的是屠夫章老头,章老头紧握着杀猪刀,赤裸着干瘪的胸膛,身后跟着两个又瘦又高的、垂涎三尺的徒弟。野猪肉全村人个个有份,按名单分配。每隔一会儿,贾会计便扯开公鸡一样的嗓门吆喝:何老三的肉三斤,李拐子的肺两斤,王麻子的腸子一斤……贾会计每吆喝一句,下面便有人大声回应,在全村人的哄堂大笑之中,喜气洋洋地上前,领取这从天而降的美物。”

对胡司令而言,最值得一提的是认识杏子。

杏子是村长的女儿。村长的房子大,胡司令和舅舅就住在村长家,与杏子隔着一堵墙。张向忠老师和傻儿子三宝,则住在贾会计家。

胡司令是第二天早上才碰见杏子的。

第二天,天色微亮,胡司令就醒了,独自走出房子,来到屋前的院子里。山村一片静默,满山的竹子还在酣睡不醒,几颗星星好奇地窥视着他,金溪河在不远处哗啦啦地低吟浅唱。

胡司令摆开架势,练起了鹰爪拳。鹰爪拳也称岳家散手,属于少林拳中的一种,早年陈子正的门徒学艺师成后,纷纷南下,鹰爪拳就传到了南方。其中有一个来到大王山,落难之时,承蒙胡司令的爷爷收留,便把一套少林鹰爪拳传给了胡司令的爸爸。胡司令的爸爸又传给了儿子们,包括当时的胡九学,后来的胡司令。高中时,胡司令当我的面,表演过一回少林鹰爪拳。由于从小习武,胡司令的拳练得虎虎生威,出手崩打,回手捉拿,分筋错骨,点穴闭气,翻转灵活,整个套路刚暴凶狠,雄鹰展翅、雄鹰捕食等动作,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练完鹰爪拳,胡司令回房间,拿来一本《诗经》,坐在一块石头上慢慢品读起来。这本《诗经》,是胡司令高二暑假时买的。为了赚钱买书,胡司令瞒着母亲,砍了三天柴。在胡司令眼里,砍柴并不是问题,大王山上有的是柴,问题是卖柴。首先,要挑到十几里外的集市去卖。更重要的是,卖柴乃小商小贩行为,干这种活,胡司令觉得有失颜面。胡司令最担心碰到熟人。为了避免碰到熟人,每次,天还蒙蒙亮,胡司令便来到市场上,一双虎目在草帽下警惕地注视着周围,做贼似的。对这本来之不易的《诗经》,胡司令爱不释手,里面每一首诗,都背得滚瓜烂熟。

诗者,文也。可胡司令的《诗经》里,充满了刀光剑影的手工插图:十八般兵器,穿着勇字服的兵丁,披着重重铠甲的将军,连兵器和铠甲上的图案都历历可见。胡司令一翻开《诗经》,里面的插图人物便活动起来,像遇见久别重逢的朋友,胡司令感到一阵熟悉的温暖扑面而来。胡司令讀的是《蒹葭》: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

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

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

宛在水中央……

正入神,突听有人喊快来帮忙。原来是一个姑娘,挑着两桶水,过不了门槛。胡司令忙收起《诗经》,跑去接过扁担,看了姑娘一眼。这是个身材苗条的少女,皮肤白皙,头发又密又长,编成两条粗粗的、沉甸甸的长辫子。姑娘冲胡司令笑了一下,以示感谢,笑的时候,露出了洁白无瑕的牙齿。胡司令还注意到,姑娘有一双迷人的丹凤眼,热情、奔放、勾魂儿。胡司令张大嘴巴,怔怔地望着姑娘,肩上挑着一担水,就这样傻站着。当姑娘的目光转过来,与他的目光交接时,胡司令才慌忙扭过头。胡司令没留意门槛,一个趔趄,摔了个狗吃屎。

桶翻了,水流了一地。

我们翻过了三座大竹山,走了十几里山路,才到了村口的小石桥边。一条小河从远处的竹山走出,穿过村庄,蜿蜒来到小石桥。河床铺满形状各异的鹅卵石,水里有小鱼和小虾。最多的是小虾,它们全身透明,宛如玉雕,在光滑的鹅卵石间自由自在地嬉闹、游走、飞翔。翻开鹅卵石,有时会看到河蟹。河蟹也是通体透明的,玉雕的一般。小河穿过小石桥,在不远处冲出了峡谷,变成一条瀑布。河水化成急流,在重重竹山的目送下,唱着歌奔向远方,融入无限。

胡司令介绍说,这条河叫金溪河,每年春天和夏天,河的两岸长满了野花,各种各样的野花争奇斗艳,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心醉的花香,到处是蝴蝶和蜜蜂忙碌的身影。仙山都村的一百来户人家,分布在金溪河两边的土地上。

对胡司令来说,在仙山都村安装自来水的日子,是他一生中过得最惬意的日子。

安装自来水的过程,一部分工作属于技术活,须由舅舅亲自动手。比如泉眼出水量的计算,靠的是舅舅随身背着的脸盆,和脖子上挂着的怀表。说来也简单,用泥巴截住泉水,让泉水流进脸盆,怀表计时,计算装满一脸盆水所需时间。对这一盆水,舅舅心中有数,由此算出泉水的流量。再与村里人口总数比照,两相权衡,判断泉眼出水量是否够用。够用则可,否则,必须寻找更大的泉眼。水压的测定,也得靠脸盆。将脸盆装满水,放平,卧倒,闭左眼,右眼沿着脸盆水平面,扫视全村。所有房子低于水平面,水压则够。否则,必须寻找更高的泉眼。

来仙山都时,舅舅背着一个脸盆。酒司令当时纳闷,以为舅舅洗脸有讲究。想不到,舅舅的脸盆竟有这些妙用,心里不由惊叹不已。

到了仙山都,舅舅的第一项工作,就是发动村民上山,寻找泉眼。

舅舅亲临现场,测定泉眼的出水量和水压,看是否均符合技术标准?

仙山都村民找到的泉眼,一炮打响,完全符合标准。舅舅喜气洋洋,站在泉眼旁的山石上,高声宣布:工程正式开始!

下面传来村民稀稀拉拉的掌声。

接下来的工作,除了水管之间的连接,以及水龙头的安装之外,其他的都是体力活。包括在泉眼附近建造一条长长的滤池。把金溪河里的金子般晶莹透亮的沙子,挑到山上,倒进滤池里,形成一条长长的过滤沟。在山坡上建造的大型蓄水池里。铺设塑料水管,把经过河沙过滤的泉水,引到山坡上新建的大型蓄水池里。最后铺设水管,把大型蓄水池里的泉水,引向各家各户。这些体力活,都是全村老少一起动手。

干活场面热火朝天,充满欢声笑语。

有了杏子,胡司令浑身是劲。杏子是多么好看,多么美丽!每次看到她头上两条粗粗的、沉甸甸的长辫子,看到她孩子般微张着的、多情善感的嘴唇,看到她那光彩照人的、充满灵秀之气的丹凤眼,胡司令心里就会情不自禁燃起炽热的感情。

三十年前的那个暑假,在仙山都,从第一次看见杏子开始,每一个晚上,胡司令都会挖空心思寻找杏子,讲故事给她听。杏子总是听得很认真,目不转睛地望着胡司令。杏子的眼睛,像竹山泉眼里冒出的水一样,单纯、清澈、明亮,波光粼粼。

一次,两人在小石桥约会,胡司令讲汤显祖,讲《牡丹亭》。杏子听得入神,每隔一会儿,眼睛便忽闪一下。杏子的眼神,穿越竹山绵厚的雾霭,在夜色中闪忽,那闪忽如雾霭一般,让胡司令产生一种恍如梦中的感觉。

皎洁的月光升起来了,将乳汁一样纯净的光辉洒在这个静谧的小山村。四周传来如鼓的蛙声、金溪河的浅唱和瀑布的轰鸣。杏子家的大黑狗虎踞在一旁,守护着主人。茫茫天地之间,只有胡司令和杏子两个人,这让胡司令产生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当胡司令讲到“众神为丽娘痴情所动,遂助丽娘还魂与柳梦梅结为永好”之时,杏子感动得泪水哗啦啦直流。望着月色中泪水涟涟的杏子,胡司令鼓足勇气,突然亲吻了她的眼睛。只吻了一下,时间也就一瞬间。可为了这短短的一瞬,胡司令已经暗暗下了好几次决心,并且做好了被杏子打一个响亮耳光的思想准备。

胡司令吻杏子的时候,心咚咚咚咚疯狂跳动,脸莫名其妙地发烫,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紧张和激动。在此之后,一想到这个吻,胡司令心里都会回甘一般,涌起一阵甜丝丝的感觉。

杏子并没有给他一个响亮的耳光,而是红着脸,很生气的样子,狠狠踩了胡司令一脚。这倒是出乎胡司令的预料。胡司令挨了一脚,呆若木鸡地站着。望着一向充满智慧、此时却傻乎乎的胡司令,杏子的丹凤眼像阳光下的金溪河水一样,立刻变得波光盈盈,充满了绵绵的情意。

夜深了,起雾了。幸福犹如山里的浓雾一样缓缓升起,将两个年轻人团团围住。

胡司令带着我走过石桥,沿着一条四五米宽的沙石路前行。

金子般晶莹透亮的沙子在脚下面沙沙作响,轻风从竹山上送来正从土壤里冒头的竹笋那种特殊的清淡香气。

路的两旁是两条小水沟,水沟里流淌着清澈的泉水,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两条水沟之外,两边阔大的稻田在我们眼前展开,一直延伸向四周的竹山,与竹山山脚连为一体。

早春季节,稻田里一片荒凉,水稻收割后留下的稻蔸,露出惨白的颜色。几只麻鸡昂首阔步,在稻田里踱步,碰到草堆,飞奔而去,鸡脚用力后刨,刨出虫子,便咯咯咯咯呼唤同伙前来分享。一伙水鸭在水沟里觅食,水从鸭子的扁嘴里经过,仿佛过筛子一样,小鱼、小虫留下了,泥水又从嘴边排走,发出哗哗哗哗的响声,好像一群人在津津有味地喝汤。

我们到了一幢新瓦房前,胡司令说,这就是杏子家。

一只大黑狗亲热地扑过来,摇着尾巴,伸出舌头,先是舔胡司令的脚,又仰起头,舔胡司令的手,像是在问胡司令:这么久不见,你去哪了?怎么现在才来看我?

胡司令伸出巴掌,来回抚摸了几下狗头。

大黑狗眯起眼,很惬意地享受着。

胡司令一向喜欢狗,狗自然也喜欢他。我想,这只杏子家的大黑狗,一定见证过杏子和胡司令的真挚爱情。

杏子不在家。杏子的大哥,一个魁梧结实的农村壮汉,时任村里的民兵队长,雄赳赳气昂昂地接待了我们。他听了胡司令的介绍,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你的事情杏子跟我讲了,老实说吧,我已经把杏子许了别人,订婚酒都喝了!不怕告诉你,是国家三线厂的一个正式工人!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说完,屁股一转,大步流星回屋了,哐当一声,大门关闭了,露出铁面无私的木脸。

杏子大哥的话,每一个字都像锥子,深深扎进了胡司令的耳朵。

帕斯卡尔说过:世上一切灾难都起于人不肯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帕斯卡尔的话放在胡司令身上,无疑得到了最好的注释。我觉得,三十年前的寒假,我们不辞辛苦来到仙山都寻找杏子,就是胡司令生命中的一次大灾难。对胡司令而言,失去杏子的打击,比高考落榜的打击更甚。是灾难必然带来痛苦。在痛彻心脾的煎熬中,三十年前的胡司令深刻认识到了社会的残酷和自己的渺小。胡司令一向自命不凡,素以知识分子自居,傲骨铮铮,就算一贫如洗,也要气宇轩昂地立于天地之间。可是,如今,眼睁睁的,心爱的杏子就要嫁给一个国企工人,心里怎能不泣血?

三十年前的那天,在杏子家紧闭的木门前,我亲眼目睹了胡司令的脸色变红、变紫、变青、变蓝,最后变成死亡的颜色:苍白。我感觉到胡司令的魂已离去,徒然剩下一个空壳的躯体。我吓坏了,忙跑过去,用力将这个摇摇欲坠的躯体扶稳。胡司令的痛苦我完全能够理解,甚至可以说感同身受。所以,我紧紧搂着他,呼喊着他的名字,手掌轻轻拍打着他的背。好一阵子,我才感觉胡司令的魂回到了他的身体。胡司令的身体逐渐变得温热,两串泪水像金溪河的泉水一样,从眼睛里奔涌而出,滴滴答答流进我的脖颈,我感到了胡司令的泪水像血液一样黏稠。

在高考和爱情双重打击下,胡司令悲哀地发现,自己和所有贫困农民的儿子一样,如同一根收割后散落在稻田的稻草。稻草的一生,卑微、渺小、逆来顺受、微不足道。胡司令从小与稻草为伍,又有跟随舅舅安装自来水、外出广东打工的经历,发现稻草虽然毫不起眼,但是,不同稻草的命运还是相差甚远的:绝大部分稻草被火烧了或者腐烂在田间地头,留下一点可怜的肥料而已;有些稻草被用了当床垫,价值稍微高些;有些稻草被用来绑腊肠,它们值腊肠一样的价,其价值又高一点;还有些稻草用来绑海蟹,它们值海蟹一样的价,其价值就更高了……人也是这样,跟什么人绑在一起,决定一个人的价值。做稻草并不可怕,关键是要做一根智慧的稻草。

这便是胡司令的稻草哲学。

胡司令离开杏子家的那年春天,他再次卷入南下打工的洪流,义无反顾、风尘仆仆地来到曾经的打工之地:东莞。

胡司令找到了一份保安的工作。这是一家五星级卡拉OK娱乐城,出入都是性感漂亮的小姐,以及方圆数十里的有钱老板。胡司令就像一根卑微的稻草,搜寻着心中的捆绑对象,他小心翼翼打探出入者的身份,并将几个重量级富豪的情况铭刻在脑海。

两年后的一天晚上,机会来了。在娱乐城当保安的胡司令冒着生命危险,从八九个烂崽的砍刀下,救出了台湾董事长蔡先生。为了这次成功的捆绑,胡司令足足等待了两年。两年来,胡司令苦练硬功,天天打沙包,十个手指都练出厚厚的茧子,又自学了一套少林齐眉棍法。少林齐眉棍是少林兵器代表之一,自十三棍僧救唐王之后,少林棍名扬天下。自古有枪挑一条线,棍打一大片之说,端的是威力无比。齐眉棍棍根竖地,棍梢与眉齐,放在保安岗亭十分方便。

那天晚上,胡司令事先掌握到,有一帮烂崽企图绑架蔡先生,便制定了一个“单骑救主”的计划。

一开始,胡司令手持齐眉棍,躲在暗处冷静观察。按照计划,必须等蔡先生的两个保镖先上,与烂崽们互相消耗。到关键时刻,胡司令才出其不意杀出去,将蔡先生解救出来。蔡先生的两个保镖表现神勇,徒手搏击,被五六个烂崽围住,被砍得血肉翻飞,还在死死支撑。蔡先生呢,狼狈至极,两只脚战战兢兢的,被三个烂崽押着,走向绑匪的面包车。其中一个烂崽手里端着一只火铳,不时用火铳顶一下蔡先生肉嘟嘟的后腰。每顶一下,蔡先生便像一只肥硕的企鹅一样,十分笨拙地蹦跶一下,一边哭丧着脸,对端火銃的烂崽说:“兄弟呀,兄弟,千万别走火啊!”

时机已到,胡司令大吼一声,手持齐眉棍杀将过去。首先一招泰山压顶,将烂崽手里的火铳打飞,接着,几下漂亮的挑,刺,劈,撩,扫,交,将三个绑匪打翻在地。

半路突然杀出个程咬金,大大超出烂崽们的预料。他们面面相觑,眼睁睁看着胡司令攥住蔡先生的手,杀出一条血路逃走了。

到了安全之处。望着眼前这个身上、脸上洒着鲜血的小保安,蔡先生拍着胸膛说:“救命恩人啊,从明天开始,你去我工厂的保安队做队长!”

胡司令望了蔡先生一眼,转身便走。

蔡先生忙拉住胡司令:“兄弟,见谅啊!有什么要求?请尽管吩咐!”

胡司令这才不慌不忙地说:“保安队长我就不干了,您真心想帮我的话,就让我承包您工厂的饭堂。我有管理饭堂的经验,就让我挣点小钱吧!”

胡司令所谓管理饭堂的经验,无非是当娱乐城的保安时,负责娱乐城二十几个保安的伙食,如此而已。

就这样,凭着对台商董事长蔡先生的拼死解救,胡司令这根卑微的稻草,成功和这位台湾大老板捆绑在一起。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有了蔡先生撑腰,胡司令先是承包了很多台商工厂的饭堂,成为远近闻名的饭堂王。接着,又顺势而为,进军饭店业、酒店业、娱乐业、房地产。有众多台商捧场,加之胡司令的精心运作,事情干一件成一件,可谓风生火起,财源广进,不可收拾。

伴随着东莞台资企业的蓬勃生长,胡司令这根小小的稻草,终于点燃了发家致富的燎原大火,一下子发了。

十多年来,每年春节,大王山的胡司令都会回大王山一趟,给村里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发红包。别人的红包都是象征性的,如同金漆饭桶,徒有其表,捏在手心显得轻飘飘的。胡司令的红包则是实质性的,内容饱满,货真价实,捏在手里也是沉甸甸的。胡司令的红包,最初每人一千元,后来红包越来越大,最近几年,每人一万元,端的是豪气冲天,震古烁今。

胡司令送红包的车队一出现,大王山的气象便立刻不同了,仿佛寒冷的雨天,突然雨过天晴、艳阳高照。所以,打大年初一开始,大王山的老人們心里便暗生期盼。有一个叫胡美良的,性子急,经常有事没事走到村口,双手抄在袖子里,像狮头鹅一样伸出长长的、挺拔的脖颈,不时蹦跶几下,以便望得更远。路过的人觉得奇快,问:“美良哥,你张望啥?” 胡美良便支支吾吾回答:“家里的芦花鸡不见了,过来找找。”

为提前收获红包,有个绰号叫狗崽的,竟然打起改年龄的主意。改年龄之事,在官场是常有的,都是往小里改,越年轻越好,目的是延长官期,多捞几年实惠。在改年龄问题上,大王山的农民狗崽,却是往大里改,一下子增加了三岁。狗崽大费周章改好了年龄,一心等待收获的日子。不料红包没到手,却遭到了族长三叔公义正词严的、大义灭亲式的迎头痛骂:”你狗日的什么时候出生的,我清楚得很!你狗日的不道德,敢去拿红包,老子就打断你的狗腿……”

对大王山的特困户,胡司令必定逐一登门探望,除了送上红包,还送上急需的日用品。哪家缺什么,胡司令便默默记下,牢牢装在脑子里,下次来的时候再补上。

胡司令的大堂哥家是特困户之一。胡司令告诉我,1970年春天,随着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三个初中毕业的上海女知青,来到这个叫大王山的大队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开始战天斗地绣地球的工作。其中,有一个叫朱渭清的清纯少女,被大队安排在胡司令的大堂哥家。胡司令的大堂哥天天和她一起出工、一起玩,时间一久,有了感情,最后成了胡司令的大堂嫂。后来,五七大军逐渐销声匿迹了,知青也一一回城了,只有胡司令的大堂嫂,一个叫朱渭清的上海女知青,在大王山牢牢扎下根。

胡司令对我说:“大堂哥死得早,大堂嫂独自将五个孩子拉扯大,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却始终没有改嫁,不容易啊。”

胡司令抿了一口随遇而酒,继续他的故事:“你知道,我是靠承包饭堂起家的。当时,几乎每家工厂都有既定的承包者。有台商蔡先生的撑腰,我一路攻营拔寨,将台商饭堂的承包权,一家家夺取过来。这就等于砸了很多人的饭碗,引发忌恨、报复是不可避免的。改革开放初期,东莞像医学院的尸体一样,被解剖得体无完肤,城乡版图上到处在修路、搭桥、建厂,机器轰鸣,夜以继日,空气里充满了灰尘和喧嚣,乱糟糟的。社会失范,到处是无法无天的烂崽。在那样的环境下,我的发家致富的道路,可以说是用汗水、泪水、血水铺就的,端的是刀光剑影,惊心动魄。我多次面临绑架和追杀,跟我打拼的亲人,直接或间接为我而死的,就有三四个。”

“亲人就死了三四个”,这句话着实震撼了我。我认识其中一个,就是胡司令那个外号叫大只佬的表哥。为掩护胡司令逃跑,大只佬单枪匹马殿后,被人砍了数十刀,最后倒在血泊中。

大只佬高中毕业后,父亲托关系,帮他在县城的一家汽修厂找了一份学徒工作,这是一家集体制企业,前途还算稳定。只要肯出力,挣饭吃还是没有问题,何况,大只佬有的是力气。

工作之余,大只佬喜欢打猎。有段时间,每逢休息日,大只佬便端着步枪,带上三五个知己,到乡下去打野猪。大王山一带野猪特别多,大只佬枪法又准,因而每次都有收获。那个年代,物质匮乏,家家日子都紧巴巴的,打野猪带来的快乐可想而知。因而,大只佬的父亲、县武装部的仓库看管人,也乐于偷偷借枪给儿子。

一天,大只佬带着一帮人,去大王山打野猪。到了山里,大家分散开,四处寻找野猪。大只佬独自端着枪,突见远处的灌木沙沙摇晃。仔细一看,原来,灌木丛里有一个黑家伙。野猪!大只佬心中暗喜,想也没想,一抬手,砰的一声枪响,黑家伙应声而倒。

乐滋滋过去一看,蒙了,竟是自己的同伙!不知怎的,此人跑到大只佬前面去了,正摇头晃脑哼着小调,蹲在灌木丛中拉屎。

幸好,这枪没有击中要害,但赔钱是少不了的。那时,胡司令的生意刚有点起色,慷慨捐出一大笔钱,帮表哥大只佬解了围。大只佬便辞去了集体制工作,跟随胡司令,当了胡司令的保镖兼司机。

我还记得十年前的冬季,一个寒冷彻骨的上午,身材魁梧、长着硕大脑袋的大只佬在省政府门口等我。那时,我在省政府办公厅秘书处工作,还不是钱副省长的秘书。我看见大只佬一边跺脚,一边往手心哈气,南方的湿冷天气把他的两只大耳朵冻得通红。

看见我,大只佬两眼发光,连忙将我截下:“徐博士,我是大只佬,胡司令的表哥,我们是高中同学……”

从大只佬的嘴里,我知道这十多年胡司令已经今非昔比,除了承包数十家大型工厂的饭堂,还搞房地产、开酒店、卡拉OK,收购矿山,开地下赌场。这次,胡司令为统一、规范全镇的地下赌场,犯了致命错误,居然出昏招,派人把竞争对手——赌王黑龙给绑架了。想不到赌王黑龙背后有人,异地报警,派出所跨地用警,将胡司令捉拿归案。那次,我出面四处找人,胡司令也花了不少钱,方化险为夷,渡过劫难。

胡司令告诉我,从第一次去东莞打工,跳鱼塘逃避治安队的抓捕开始,他的心里便埋下了惊吓的种子。从此以后,惊吓在他的心里生根、发芽、疯狂生长。生命中不断遭遇的惊吓,让他变得极为敏感,近乎神经质。

如今,胡司令每天都被惊吓所扰,惶惶不可终日。走路的时候偶然有人打招呼,胡司令也能小小惊一下。如果有人在他身后突然咳嗽一声,那就不得了,胡司令会像跳鞍马时的运动员一样,咚的一声,猛踏地面,恨不得踹开地球,像火箭发射一样迅速逃离。此时,他的身体会强势拔起,跳出三尺开外。由于长期练习少林鹰爪拳,胡司令落地稳中带法,摆出雄鹰展翅的招式,瞬间目光如电。

在外易受惊吓可以理解,在家里应该没事吧?非也!有一次,六姨太,胡司令管她叫老六,跟他闹着玩,在他津津有味看电视的时候,突然从他头顶垂个鼠标下来,胡司令当场惊叫一声,蹦起来,踹翻了凳子。胡司令过激的反应,倒是把六姨太吓惨了,惊叫一声,屁股咚地坐在地下,乖乖,竟把尾骨震裂了!为此,六姨太活活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

在现实世界易受惊吓,在梦中应该没事吧?非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惊吓像树根一样,深深扎进了胡司令的梦里。胡司令的梦,几乎都是噩梦。梦里的胡司令,总是被各种各样的人追杀,拼命奔跑、奔跑、奔跑,最后大汗淋漓逃出梦境,回到现实世界,兀自还惊魂未定。胡司令睡觉时,也是半睁着眼,没有谁见过他闭眼睡觉的样子,他的双眼似乎失去了完全闭合的功能。夜深人静,月移影动,风吹窗响,鸡飞狗叫,稍有动静,胡司令的双眼便像探照灯一样,唰唰打开,全身进入紧急状态。

在半山别墅,胡司令有一个专用卧室,房门防弹,玻璃防弹,墙体也进行了防爆处理。床头隐藏着一个按钮,只需轻轻一按,胡司令便会滑进一个秘密地道。夜阑人静,睡着睡着,胡司令常常突发灵感,突然启动按钮,体验身子滑进秘密地道,从只有他才知道的地方钻出来的感觉。

正说着,胡司令的秘书,从美国留学归来的儿子,叫胡九思,匆匆而来,请示说:“虚天寺的方丈来了,有急事求见,见不见?”

胡司令右手在空中一扬,做了个请的姿势。胡九思心领神会地出去了。

服务员在天池边加了一张椅子。胡司令交代,来一杯今年最好的明前茶。

胡九思很快回来,身后跟着一个瘦小的、愁容满面的老和尚。

“虚席方丈,有日子没来了,别来无恙吧?”胡司令站起来,双手合十,朝老和尚深施一礼。

我也站起来,双手合十,朝老和尚深施一礼。

“阿弥陀佛!”虚席方丈双手合十,回了一礼,说:“古语有云: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不瞒施主,眼下的确有一个小劫难,还望施主伸出援手。今天上午,供电局通知,明天还不缴纳电费,供电局将断了虚天寺的电。这个年代,没有电,问题就多了,手机也用不了,特别是老衲的弟子,虚水、虚火、虚名、虚利、虚心等年轻人,他们离开了手机,跟外界就失去了联系。虚天寺也会陷入孤独和黑暗之中。老衲亲自打电话,给供电局的梁局长,希望通融一下。再三解释说,电费肯定会交的,出家人不打妄语。再说,我们是千年古寺,就算所有和尚都跑了,也不必担心,古语有云: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梁局长这才答应延长三天。”

胡司令说:“您的意思我明白。虚席方丈啊,我已经买了您寺庙的不少罗汉松了。您知道,我的院子,是专门种名贵树木的。如今,对一般的羅汉松,我已经没兴趣了。我的意思是,您把寺里那棵千年罗汉松卖给我,我出高价,哪怕出五百万都行!”

虚席方丈连连摇头:“阿弥陀佛,罪过,罪过!那棵千年罗汉松,是创寺大师——虚天大师亲手所植,乃本寺镇寺之宝!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胡司令又说:“虚席方丈啊,经营寺庙和做生意一样,成功之道是相通的。您看,虚天寺破破烂烂的,试想,要是哪天殿顶突然掉下几块破砖烂瓦,和尚们又不可能戴着安全帽在大雄宝殿念经,砸破了光头怎么办?再说,菩萨们个个油漆剥落,灰头土脸,一副寒酸破落的样子,谁还会指望这些自身难保的菩萨来保佑啊?”

说话间,服务员端来一杯明前茶。胡司令摊开巴掌,做了个请的动作。

虚席方丈品茶时,胡司令接着说:“古语云,人要衣装佛要金装。您把千年罗汉松卖给我,我多出点钱,也算布施,积点功德。有了五百万,您可以交电费,还可以将寺庙彻底装修一下,帮帮菩萨们,在它们身上,刷一层金粉。虚席方丈啊,您不妨展望一下,寺庙焕然一新,金碧辉煌,在袅袅的梵音之中,菩萨们个个金光闪闪、精神饱满,香客像蚂蚁搬家一样,排着队,络绎不绝,蜂拥而至!我倒是担心一个问题,虚天寺会不会被挤爆?”

虚席方丈只是低头品茶。

胡司令便说:“虚席方丈啊,此事您不必急于表态,回去慢慢考虑,等想通了的时候,再来找我,我随时恭候。现在时候不早了,您留下吃晚饭吧,我叫厨师准备几个斋菜。”

“阿弥陀佛,老衲过午不食,打搅了!”虚席方丈站起来,双手合十,朝胡司令深施一礼,转身蹒跚而去。

夕阳西下,我和胡司令站起来,一起送虚席方丈。虚席方丈坚持步行,谢绝胡司令用专车送他回虚天寺。

胡家庄园是胡司令耗资十几亿精心打造的根据地,包括我们所在的半山别墅、半山别墅所在的整座山,以及山下的别墅群及其方圆数公里的土地。

在征服金钱的旅途中,胡司令无疑获得了巨大成功,鄱阳湖的野生天鹅,虚天寺的古老罗汉松,五星级的半山别墅,仅胡家庄园通往最高峰的专用上山石阶,以及峰顶的镇山宝塔,就耗资数千万元、耗时三年才建成,累死了三只骡子……这些都是有力佐证。

胡司令说,一个人越是成功,越是要有忧患意识。而建立一个巩固的根据地,是确保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的根本保障,是一个人有忧患意识的鲜明标志。近十年来,胡司令致力于土地的兼并。在兼并土地的战斗中,胡司令的通常手段是,先把对方弄死,再实施廉价收购。胡司令攻无不克,所向披靡。不料在收购牛大发酒业有限公司时,却碰到对手了,最后还差点搭上儿子胡九思的性命。

胡司令告诉我,为了弄死牛大发酒业有限公司,他亲自制定了一个卧底计划,派出儿子胡九思前往卧底。一来,胡九思长期在外读书,最近又刚从美国留学回来,是个生面孔,不会引起怀疑。二来,这点也是最重要的,胡九思是自己的独生儿子,几十年豁出性命打下的江山,将来还得传给他,所以,必须在大风大浪中加以锻炼。做卧底有一定危险,甚至不排除有生命危险,对此,胡司令在所不惜。胡司令想到了《战国策》中的赵威后溺爱长安君,执意不肯长安君为人质,真是妇人之见,头发长见识短,居然不懂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的道理。

胡司令培养儿子胡九思的方法,通常融于生活之中,教化于无形。比如,出国之前的几年,胡九思最害怕的功课是英语,觉得英语十分难学。胡九思聪明有余,拙劲却不行。聪明人长于思考,学起理科来往往得心应手,而学好英语是需要拙劲的。胡九思学不好英语,也在情理之中。于是,胡司令跟儿子讲起了越王勾践吃屎的故事。

胡司令绘声绘色地说,通过大便察看人体是否患病,是古已有之的诊疗方法。尤其是在中医里,相关的病症及阐述更为详备,甚至有尝便诊病的记录。尝便诊病,是一种吃屎的姿势和动作,其本质是为了治病救人。然而,同样是吃屎的动作,在越王勾践那里,却衍生出另外一种意义。越王勾践被吴王打败后,被迫带着夫人和范蠡到吴国去。相传他在吴三年,为吴王夫差驾车养马,夫人打扫宫室,住在潮湿的囚室,受尽屈辱。然而,夫差的警惕性很高,始终不肯放虎归山。一天,夫差病了,勾践毛遂自荐,通过尝便诊病,为夫差开了几服中药。几天后,夫差的病果然被勾践治好了。越王勾践吃屎这个惊世骇俗的行为,彻底让吴王夫差放松了警惕性,夫差终于放勾践回国了。历史上的吴越之争大家早已耳熟能详,产生在这段历史中的勾践尝便故事,也被人们当作忍常人所不能忍的代表案例。

听完胡司令的故事,儿子哈哈大笑:“勾践真牛×,吃屎都不怕!”胡司令问儿子:“英语难得过吃屎吗?”儿子想了想,说:“难不过。”胡司令说:“学英语关键是背单词,就把背单词当成吃屎吧!老爸当年为什么能成为高考语文状元?老爸的绝招是,拿出吃屎的勇气和决心,把所有课文都背诵下来。不仅如此,很多没有学过的古文,只要喜欢的,老爸都背诵下来了。”

轻描淡写之间,胡司令把攻坚克难的法宝——吃屎精神传授给了儿子。

几年以后,儿子充分发挥吃屎精神,不负父望,竟然把《托福字典》吃了下去,攻克了托福考试雄关,踏上了美利坚合众国的土地。

胡九思以应聘保安的名义,进入牛大发酒业有限公司工作。

果然不辱使命。胡九思探听到,牛大发酒业有限公司是假茅台酒的制造窝点。胡司令恍然大悟:无怪乎这个小小的乡村酒厂生意这么火,每天晚上都有装酒的货车进进出出。

胡司令立刻命令儿子,走远点,找个公用电话,以人民的名义,举报牛大发酒业有限公司制造假茅台酒。

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完全在胡司令的预料之中。当天晚上,牛大发酒业有限公司的大门被封住,一队警察连夜守着大门。只等第二天上午,领导亲临现场,便可收网,瓮中捉鳖。胡司令脸上露出了胜利在望的微笑,一边独自喝着随遇而酒,一边想,拔除牛大发这个钉子户之后,一定要亲手在这片新征服的土地上,插上一面鲜艳的胡字红旗!

不料,第二天上午,市公安局的領导亲临现场瓮中捉鳖时,竟然连小鱼小虾都没捞着。

胡司令告诉我,牛大发酒业有限公司的老板牛大发,也不是个泛泛之辈,江湖人称牛牛牛老歪。牛老歪是名词,牛大发的绰号也,牛老歪前面的牛字是形容词,说明一个人有能耐。两个牛字叠加在一起,力道自然非同小可,那就说明此人不是一般的有能耐。

牛牛牛老歪绝非浪得虚名,端的是足智多谋,歪点子特别多。多年以前,牛大发就秘密在公司的后门挖了一个地道,利用这个地道,连夜把假茅台酒、假茅台酒瓶及其瓶盖、标签、生产设备转移了。

胡司令精心设计的卧底计划,就这样,眼睁睁地,因警察的愚蠢行为而付之东流。望着一长串的警车呼啸撤退卷起的滚滚尘烟,胡司令不由扼腕叹息不已。

牛大发酒业有限公司的老板牛大发,原来是个养鸡专业户。做生意讲究力不到不为财。牛大发事事亲力亲为,每天吃住在鸡场。到了卖鸡的季节,一台台大卡车轰隆隆进入鸡场,扔下一捆捆现金,满载着鸡又轰隆隆走了。时间一久,鸡场拥有大量现金的消息便散播出去了。远近的烂崽及黑道人物开始打鸡场的主意。几次月黑风高的晚间行动,居然全部铩羽而归。眼见牛大发在鸡场的房子里,将房子团团围住了,踹开门,却不见人影。对此,烂崽及黑道人物大惑不解,都以为见鬼了。

一次,来了一伙黑道硬手,不信邪,将鸡场的房间掘地三尺,发现了一个地道入口。几个家伙顺着地道追击,到出口了,用力将出口木板顶开,哗啦一声,一大桶的鸡屎当头淋下。从鸡屎里爬出来,一看,原来进了养鸡的铁笼子里。铁笼子里的鸡受到惊吓,顿时乱飞乱叫,周围的狗也狂吠起来。一时间,鸡飞狗叫,屎沫横飞。万般无奈,还得重新钻进满是鸡屎的地道,顺着来路爬回去。

原来,牛大发从小喜欢看《地道战》,不仅是个养鸡能手,更是个秘密地道专家。牛大发的地道里设置了两个出口。牛大发进了地道,把自己逃生的出口一封,留下了另一个通向养鸡铁笼的陷阱。

胡家庄园的别墅群,有十八栋别墅,都是纯中式结构,里面极为豪华,供胡司令的直系亲人们居住。

别墅区种满了名贵大树。其中十几棵罗汉松排成两排,棵棵数百年树龄,像一群膀阔腰圆的罗汉,蔚为壮观,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在我国传统文化中,罗汉松象征着长寿、守财,寓意吉祥,民间亦有家有罗汉松,一世不用穷之说。因此,罗汉松在园艺市场比较走俏,这样数百年树龄的罗汉松,每棵价值都在百万元以上。开始时,我还纳闷,从哪里运来这么多古老的罗汉松?

除了罗汉松,令我印象深刻的,还有别墅群旁边的天鹅湖,有好几只天鹅在戏水,其中一只啊的一声,仰天长鸣,声音纯洁缥缈,立刻吸引了我的眼球。

我问:“天鹅是野生的吗?”

胡司令回答:“必须的。”

我又问:“会飞吗?”

胡司令回答:“我叫人绑住它们的翅膀,飞不了!”

胡司令告诉我,天鹅是从鄱阳湖弄来的。本来有六只,上个月太子强到我的半山别墅,住了一晚,宰了一只,煲了一锅好汤,那味道,真他妈鲜啊!

胡司令意犹未尽地咂咂嘴。

我厌烦地皱了皱眉头。

见我皱着眉头,胡司令忙问:“要不今晚再宰一只煲汤?”

我说:“胡司令呀,你和太子强太缺德了,天鹅肉也敢吃!另外,太子强这样的高干子弟,太腐败了,共产党迟早要收拾他和他的老豆(父亲)!你要有历史眼光,是非之人不可深交,更不可与之相捆绑!”

胡家庄园虽然拥有几十棵名贵大树,包括十多棵数百年的罗汉松,三棵数百年的银杏树,两棵数百年的红豆杉,但是尚缺镇园之宝。虚天寺的虚天大师亲手种植的那棵罗汉松,迄今已有一千二百多年,正是胡司令渴求的镇园之宝。如果把它移种到胡家庄园,我们不就有了镇园之宝了?胡司令一时沉浸在美妙的臆想之中,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他脑袋灵光一现,对身边的儿子说:“我估计虚天寺的水费也没钱交了,这样吧,你去自来水公司找找他们的经理,带点礼物去,请他们尽快把虚天寺的供水也断了,大热天的,没有自来水,就让那些和尚到放生池里洗澡,和放生池的乌龟们一起去游泳吧!我倒想看看,他们能坚持多久?”

胡司令说完,顿觉神高气爽。他脱下衣服和短裤,扑通一声,跃入半山别墅的天池,像青蛙一样游到天池中间。在湛蓝色的私家天池,我看见胡司令的红色底裤格外令人瞩目,不由想起三十年前胡司令的红色底裤。

三十年前的那个寒假,胡司令带着我离开了杏子家。杏子家的大黑狗摇着又粗又长的大尾巴,护送我们到了村口的小石桥。送到这里,大黑狗已经够朋友、够义气,应该回去了,可大黑狗丝毫没有止步的意思。我们家乡的土狗,有“一黑,二黄,三花,四白”之说,黑狗是最好的狗,是狗中龙凤。我想,许是这只大黑狗真的通晓人性,知道今天胡司令受了重大打击,便始终跟随着我们。翻过了第一座大竹山,又翻过了第二座大竹山,大黑狗还在默默跟随我们,如影随形,不离不弃。胡司令回过身子,大聲吆喝大黑狗:回去,回去!大黑狗眼泪汪汪地望着胡司令,见胡司令认真的样子,才依依不舍转身离去。大黑狗的心情显得异常沉重,我听见嗒嗒嗒嗒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多年以后,谈到杏子家的大黑狗,胡司令感慨万千地对我说:“我觉得狗比人好,狗比人忠诚,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更重要的是,狗重感情,不分贫贱,你对它好,它便对你好。不像有的人,嫌贫爱富!”我知道,胡司令此处有的人,指的是杏子的大哥。

我们翻过三座大竹山,胡司令一路上默默无语,这和去杏子家时口若悬河的胡司令判若两人。

这是一个差强人意的悲伤日子,我们来到镇里的三溪河边,已是中午时候。冰冷的河水已经下降了,浅水处露出水面的顽石上,长满了暗黑色的苔藓。经过霜冻和雪打,妩媚多姿的河柳已经变得光秃秃的,但是小松树却还保留着结实的绿叶。

胡司令掏出金戒指,呆呆地看了一会,突然一扬手,用力将它扔了出去。金戒指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最后咚的一声,溅起一朵小水花,和胡司令的初恋一起沉入了三溪河。

胡司令全身脱光,仅仅剩下红色的底裤,扑通一声,扎进冰冷的河水里。在湛蓝色的、清澈见底的河水里,我看见胡司令的红色底裤格外令人瞩目。

胡司令后来告诉我,为什么要穿红色底裤?因为红色是苦难者的希望。苦难者是没有资格悲观的。

红色底裤十分破旧,穿在消瘦的胡司令身上,稍显宽大。我看见胡司令沮丧的雀雀,像泥鳅一样滑了出来。

刚开始,我还担心胡司令会不会自寻短见,一度做好了营救的准备。十几分钟后,胡司令便游了回来,嘴里重重喷出一条水柱,冲着我呵呵一笑,说:“肚子饿了,走,吃饭去!”

在镇里的小饭馆里,我们点了几个菜,要了一瓶廉价的五加白酒。我们相对无语,一小杯接着一小杯,从中午喝到晚上。我不胜酒力,每次倒酒,我只为自己倒小半杯,却帮胡司令斟得满满的。

酒瓶的酒线下去的时候,胡司令的眼睛就逐渐朦胧起来。

最后结账时,我俩争着买单。为争夺买单权,我们像日本相扑运动员一样,扭成一团,一番角逐和较量,胡司令仅凭蛮力便取得了绝对优势。

胡司令一边买单,一边脚步踉跄、双眼红红、吐着大舌头对我说:“你的钱,留着,买书,买笔……”

在此后人生之中,我吃过无数次饭,喝过无数次酒,但都像过眼云烟一样飘散了,无影无踪。而我和胡司令在乡下小饭馆里的这顿酒,却烙在我的记忆深处,牢牢占据着一席之地,如同一张发黄的珍贵老照片,一旦捧出来,便立刻散发出温度和情感,有时候竟然让我热泪盈眶。

虽然这顿酒才总共花了二十几元。

我在半山别墅休养生息期间,虚天寺因欠交水电费,先是被自来水公司停了水,又被供电局断了电。

黄昏时候,被阳光烤了一天的虚天寺依然热浪逼人,树上的知了嘶声竭力地喊叫:“死,死,要死,要死……”以往,到了洗澡时间,和尚们只需脱光了,站在水龙头下,将开关一拧,沁凉的自来水便哗啦啦从天而降。没有了自来水,虚火、虚名、虚利、虚水、虚心等,只好到后山的泉眼处洗澡,回到寺庙,难免又是一身臭汗。后来,他们干脆到放生池里洗澡。放生池里也有泉眼,水里倒也凉爽。众多和尚往放生池里一跳,顿时把水搅得天翻地覆,吓得鱼儿乱窜乱跳。在放生池洗浴后,和尚们浑身上下便散发出一股鱼腥味。

为尽快完成收购千年罗汉松计划,胡司令策划了一场有损阴德之事。某夜,一黑衣人潜进虚天寺,蹑手蹑脚来到放生池边,拧开随身带来的玻璃瓶盖子,咕咚咕咚,往里面倒入了某液体。次日上午,虚天寺的和尚们惊讶地发现,放生池里鲤鱼全部肚皮朝天,浮在水面,由于天气酷热,有些死鱼开始发臭,一群绿头苍蝇闻风而来,嗡嗡降落在死鱼肚子上,享受着难得的盛宴。和尚们整天忙着打捞死鱼,挖坑填埋。

不久,偌大的虚天寺到处弥漫着臭鱼味,到处飞舞着绿头苍蝇,仿佛全世界的绿头苍蝇都来了。

虚席方丈烦恼不已,一时又束手无策。

这天中午,虚席方丈独自在大雄宝殿打坐,很快进入了入定境界。

朦胧中,虚席方丈突然发现,大雄宝殿的佛祖摇身一变,变成创寺的虚天大师。

虚席方丈忙站起来,双手合十,朝虚天大师深施一礼。

虚天大师也不回礼,走下法座,开口便说:“你还在为千年罗汉松之事烦恼吗?昔日,师于慧林寺遇天大寒,曾取木佛烧火取暖。虚席啊虚席,万法虚空,你心里何必执着有物……”说完,虚天大师举起木鱼锤,敲了一下虚席方丈的秃头,化成一缕青烟而去。

虚席方丈感觉脑门有点痛,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殿顶掉下一小木块,正砸在自己的秃头上,顿时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悟。

虚天寺全体和尚讨论,一致同意五百万元把千年罗汉松卖给胡司令,这着实给了胡司令一个意外惊喜。当虚席方丈带着虚火、虚名、虚利、虚心四个弟子来到胡家庄园找到胡司令时,胡司令当场就开出五百万的现金支票。

虚席方丈怀揣着支票,带着虚火、虚名、虚利、虚心四个弟子喜滋滋离开胡家庄园。

胡司令亲自物色了千年罗汉松的新家,叫园艺公司挖好一個大坑,备好了一车基肥,又吩咐手下提前买好一千万响的爆竹。

万事俱备,专等千年罗汉松一到,便可举行隆重的移种仪式。

胡司令收购牛大发酒业有限公司地盘之事,进展却颇不顺利。

牛大发利用地道,成功转移了制造假茅台的证据,免除了牢狱之灾,逃过了生死一劫。工厂瘫痪,工人遣散,财路断了……这些都是眼前的、暂时的困难。

损失毕竟不小。牛大发恨得咬牙切齿,一方面,秘密寻找告密者,欲尽早拔掉这颗钉子。另一方面,密切观察风云变化,以图东山再起。

胡司令的卧底计划,被牛大发的地道战粉碎了。胡司令是这么认为的。按照胡司令的设想,卧底计划是一招致命的高招。一击而中,一剑封喉,一棒打死,胡司令的做事风格,一向如此。卧底计划的结果应该是,酒厂倒闭,牛大发进监狱。只有这样,廉价收购土地的条件才真正成熟。

这次,牛大发仅伤皮肉,未伤筋骨,随时会卷土重来。更重要的是,现已打草惊蛇,今后的任何行动,势必会引起牛大发的高度防备。牛大发绝非省油的灯,而且处于守势,也不排除随时发动进攻。

胡司令感觉自己,成了六出祁山的诸葛亮。

牛大发,则是司马懿,只需稳健防守,不出纰漏,诸葛亮纵有飞天智慧,亦无计可施,唯有耗尽资源,一次次退回西蜀老巢,至死也无法完成剿灭汉贼、恢复中原的理想。

既然无法毕其功于一役,胡司令决定分步走,陪牛大发好好过几招。

胡司令端起酒杯,喝着随遇而酒,很快又炮制出一个火烧赤壁计划。

所谓火烧赤壁,即一把火,将牛大发酒业有限公司制造假酒的所有设备烧光,断了牛大发东山再起的念想。此招虽然不能置牛大发于死地,但就像赤壁之战火烧曹兵一样,可以大伤其元气,不死也残,酒厂从此断难有翻身机会。如此一来,岂不离收购目标更进一步?

火烧赤壁计划的前提和关键是,必须找到牛大发制造假酒的设备。

上次,牛大发一夜之间,将假茅台酒、假茅台酒瓶及其瓶盖、标签、生产设备转移了,让踌躇满志的警察无功而返。

到底这些设备转移到哪里去了?胡司令把寻找任务交给了儿子胡九思。胡司令殷切期望儿子能够在火热的战斗中茁壮成长。

胡九思派出三路人马,许下重金,一群人像无头苍蝇一样,疲于奔命,四下打探,两天过去,竟未见蛛丝马迹。

望着一筹莫展的儿子,胡司令这才发现,儿子读书真的读傻了,三思都做不到,何况九思乎?儿子在美国学了两年世界尖端管理学,讲起来头头是道,摇头摆尾,one、two、three、four,中文夹杂着洋文,实质上徒有其表,如同《水浒传》里连喝三声来,来,来,却被林冲一招放倒在地的洪教头。

生活充满隐喻和启示。佛教高僧为了引导弟子悟道,通常采用“应语而答,随缘点化”的方法,对此,胡司令极为欣赏。

为了引导胡九思悟道,胡司令点化了他一下。

胡司令对胡九思谈起了二十几年前的一个故事。

胡司令说:“那时候,老爸的事业刚刚起步,钱不是很多。你那时才三四岁。那年春节,我给你一千元压岁钱,你把压岁钱藏得死死的。你妈妈说,我不可能找到你藏钱的地方,想跟我打赌。结果怎样?我想了一招,就轻而易举找到了你藏钱之地。我当时这么对你说:九思,你的压岁钱被你妈妈偷走了!你想也没想,就飞身跑去玩具房,咣的一声,把房门关起。我赶紧来到门边,从门缝里,我看见你拿着螺丝刀,把那只塑料大乌龟拆开了,乌龟肚子里装满了钱……我目瞪口呆,怎么也想不到,你把钱藏在塑料乌龟肚子里,并重新上好了螺丝。”

讲完这个故事,胡司令便点到为止,不再多言。

三天后,当牛大发精心建造的大型地道——用来储存假茅台酒、假茅台酒瓶及其瓶盖、标签、生产设备的地下仓库突然起火,冒出滚滚浓烟时,胡司令欣慰地跷着二郎腿,品着随遇而酒,嘴里不时发出咂咂的美妙响声。

原来,受塑料乌龟藏钱的故事启发,胡九思精心设了一个局,派人放出风声,说有一批制造茅台酒的设备急于出售。消息很快传到牛大发的耳朵。牛大发起了疑心,担心自己造假酒的设备被盗,便连夜前往查看,被胡九思的人跟踪了。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牛大发的机器设备惨遭焚毁。毕竟是造假设备,牛大发不敢报警,吃了哑巴亏。这把轰轰烈烈的大火,不仅让牛大发损失惨重,更要命的是,彻底烧毁了牛大发的希望。如此深仇大恨,牛大发岂能善罢甘休?

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我不由暗暗为胡司令捏把冷汗。

时间从胡司令身边走过,像定时炸弹一样,发出嘀嗒嘀嗒的响声。

为期一周的假期结束了。正当我收拾行李,准备回广州那天,出大事了,胡九思被人绑架了。

我推迟回广州,决定陪伴胡司令共渡难关。

事情发生在前一天晚上。

那天晚上,市商会举行慈善捐款活动,胡司令计划参加并捐款。不料,六姨太突发急病,住进了市人民医院。胡司令急急忙忙赶去医院,临时叫儿子胡九思代替自己,出席慈善捐款活动。

六姨太最像胡司令的初恋情人杏子,尤其是那雙细长的丹凤眼,感觉就是胡司令吻过的、令他回甘无穷的杏子。第一次见六姨太,胡司令心里禁不住叫了一声杏子。初恋情人杏子,已经牢牢沉淀在胡司令的脑海,深刻影响了他的审美观。以致之后的人生中,胡司令一共娶了六个老婆,每一个都是按照杏子的标准选择的。其中最为突出标准的是,必须有一双充满灵气的丹凤眼。

胡司令对我说:“你们都喜欢大眼睛,喜欢双眼皮,我却对丹凤眼情有独钟。你有没有留意,半山别墅的女服务员,都是丹凤眼?我的审美观,和古人的审美观是一致的!不信你看看,古代的美人图、仕女图,那些美人的眼睛,哪个不是媚眼如丝的丹凤眼?”

从保镖的嘴里,我还原了胡九思被绑架的经过。

当天晚上,胡九思坐着胡司令的奔驰600小轿车,前往参加慈善捐款活动。途中,经过一条偏僻道路时,突然发现,几块大石拦在路中。见势不妙,奔驰600急忙掉头,不料,车后面的路上,不知何时也堵上了大石头。

一伙蒙面人把奔驰600团团包围了,其中两人手里还端着火铳。在现代火器面前,传统的武艺顿时失去了优势。

如果车上是精通武艺、足智多谋的胡司令,事情很可能会有转机。问题是,当时车上是一介书生胡九思。更重要的是,一个黑布蒙面大汉,正气势汹汹举着一支火铳,把乌黑的枪口对着胡九思的脑袋。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握抢的双手哆哆嗦嗦的。在身经百战的保镖眼里,蒙面人手里的火铳,是性能极不稳定的致命武器,而且握在哆哆嗦嗦的手里,随时会走火,要了这位太子爷的命。

投鼠忌器,两个武艺高强的保镖面面相觑,举手投降了。

胡九思被绑走了。

两个保镖则被捆了手脚,嘴巴里塞了臭袜子,扔进奔驰600。

胡九思被绑架的第二天上午,我又看见了胡司令额头上的惊吓纹:这两条皱纹在两眉的上方,像是用凿子凿出来的,其状如一双受惊的翅膀,正扑腾扑腾飞走似的。

我想,这也难怪,胡司令虽然有六个老婆,但只有原配给他生了个儿子,其他老婆尽给胡家添金,大小老婆你来我往,一口气为胡司令生了九个千斤。如今,独生儿子胡九思被绑架了,弄不好会断了胡家的香火,这对胡司令而言,是最要命的天大事情。

碰到危机,可能出现两种结局:一是祸不单行。这种人往往慌了手脚,不懂得冷静斗争,结果被危机击垮了,挫折接踵而来,从此一蹶不振;一是因祸得福。这种人面对危机,镇定自若,理性出手,结果往往转危为机,因祸得福。胡司令显然属于后者。此时,胡司令稍稍稳定了一下情绪,倒了杯随遇而酒,轻轻摇晃起来,酒在杯子里不慌不忙打着旋。

随遇而酒在手,胡司令心里便一片明朗。绑架儿子胡九思的首要嫌疑犯,非牛大发莫属。胡司令迅速制定了一个斩首计划。

为了确保斩首计划发挥一剑封喉、一招毙命的效果,胡司令决定请太子强出面,和省公安厅领导打招呼。胡司令希望,在省公安厅的督导下,以雷霆之势,给牛大发致命一击。这是斩首计划的关键一着。

案件侦破的结果在胡司令预料之中。

胡司令的儿子胡九思被解救出来了。这回,胡九思吃了很大的苦头,美国眼镜被野蛮夺走,凶狠地摔在地上,踏上一脚,变得稀巴烂。全身上下都是淤伤,嘴唇肿得像两根广东腊肠,门牙也被打掉了两颗,说话时像吸血僵尸一样,露出带血的牙口。

胡司令心痛不已。他想起了尼采的一句话:“那些没有消灭你的东西,会使你变得更强壮!”胡司令坚信,经过这次苦难,儿子会变得更强大。

牛大发被关押进了看守所,家里剩下被吓得六神无主的女人,和几个没有什么江湖经验的儿女,自然就容易对付了。为了营救牛大发,牛大发酒业有限公司同意贱价出让公司的地皮,开出的条件是把牛大发捞出来。胡司令欣然同意。在太子强的斡旋下,牛大发免于起诉。

斩首计划结束。如何评估斩首计划?我和胡司令产生了激烈分歧。

我的评价是八个字:有成有败,有得有失。

我说:“正所谓杀敌三千自损八百,斩首计划并非我所追求的帕累托最优结果。”

胡司令反驳说:“帕累托最优纯属乌托邦!现实是残酷的,有人益,自然就有人损。老子在《道德经》里总结了一句话,‘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损不足以奉有余,这就是真实而残酷的人生!”

胡司令的评价也是八个字:轰轰烈烈,喜气洋洋!

这会儿,我看见胡司令又一次站在这个巨大的、四周镶着金边的沙盘面前,这是缩小版胡家庄园的实物模型。沙盘的存在,形象地展示了胡家庄园的地形、地貌、水文、建筑等情况。每次站在巨大的沙盘面前,胡司令便会产生一种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豪迈情感,仿佛是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正在作战沙盘上研究地形、敌情、作战方案似的。

此时此刻,胡司令左手端着一杯随遇而酒,一双虎目久久凝视着沙盘里的一块空地。他的右手拿着一面胡字小红旗,缓缓地、重重地插在这块新征服的土地上,这曾属于牛大发酒业有限公司的地盘。

如今,这个沙盘里所有建筑和山头都插上了红旗,每一面红旗上都飘扬着一个胡字。一眼望去,沙盘里群山巍峨,红旗招展,好像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热烈欢迎胡司令的检阅似的。

胡司令抽了个时间,在我和胡九思的陪同下,进入牛大发酒业有限公司的厂房。双脚踏在结实的土地上,胡司令显得颇为意气风发。

“祸兮福之所倚。老子真不愧是千年伟人啊,这句话讲得太好了!”望着来之不易的地盘,胡司令感慨万千,对身边大难不死的胡九思说。

老子的祸兮福之所倚,后面还有一句话,就是福兮祸之所伏。这点,胡司令倒是给忘记了。

我终于结束了度假,回到广州。之后,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以下是事后,胡司令亲口告诉我的。

移种千年罗汉松这天,阳光灿烂。胡司令,这位胡家庄园的缔造者,身披着统一胡家庄园大地的余威,亲自带队前往虚天寺。他的屁股后面,跟着咔咔作响的德国挖掘机。一干人等,像当年的日本鬼子一样,浩浩荡荡,杀气腾腾开进虚天寺。

站在千年罗汉松身边,德国挖掘机牛×哄哄地伸出铁臂,对着脚下的土地狠狠一勾。地面火星迸发,丝毫无损。突然,一道长长的、耀眼的闪电划破天际,似乎把天幕撕裂了。紧接着,轰隆一声,一个惊天霹雳炸响,震动寰宇,宛若天崩地裂。

众人魂飞魄散。胡司令摔了一跤,多亏手脚敏捷,临时抱住了一棵树,才幸免滚下山坡。胡九思像无头苍蝇一样,乱飞乱撞,竟然和挖掘机撞了个满怀,眼镜碎了,满嘴是血,两只崭新的门牙也不知去向。挖掘机司机有心脏病,这一声霹雳,骇得他当场毙命。一时乌云密布,大雨倾盆。千年罗汉松全身湿漉漉的,凛然屹立在暴风骤雨中,如同一个面目狰狞、不容侵犯的巨型罗汉!

淋了一场大雨,受了一次惊吓。当晚,胡司令便发起了高烧。这场高烧很奇怪,不仅发烧温度高,达四十度,而且持续多日不退。用了最先进的进口药,亦无济于事。

朦胧中,胡司令想起电视剧《三国演义》故事。曹操为修建宫殿派人砍古树,但几个人都砍不动,曹操于是亲提宝剑砍之,结果古树喷出鲜血,吓得一代奸雄冷汗直流,狼狈收手。从前,传说里不乏千年古树,它们就像人一样,被砍后鲜血直流。对此,胡司令嗤之以鼻,认为纯属迷信,无稽之谈。这次移种千年罗汉松发生的事情,让胡司令感觉到,冥冥之中,真的存在某种神秘的力量。

胡司令被紧急转移到省人民医院。全面检查,出大事了!原来,长期的惊恐、喝酒、失眠,胡司令的肝,已经彻底不行了,必须换肝。我通过省保健局,联系好了北京301医院的全国换肝顶尖专家高院士,由他亲自主刀。手术期间,我休了十天年假,在医院陪同胡司令。

胡司令的换肝手术很成功。几个月后,出院了,回到胡家庄园。

这么一折腾,不知不觉,时间已过去半年。这半年,胡司令躺在省人民医院,几经生死,仿佛做了一场梦。人生本来就是一场大梦,大梦谁先觉?

半年来,发生了几件大事,让胡司令发出了一种“洞里才经日,人间已百年”的感慨:

一是,最高层撸起袖子打老虎。在举国上下的叫好声中,不断有大老虎落网。太子强的老豆(父亲)被双规了,太子强亡命天涯,不知去向。我跟随多年的老板——钱副省长出事了,经查,原来是个隐藏很深的大贪官。他的司机古惑光也一并抓了。被办案人员带走时,老板哈哈大笑。问为何大笑?老板答曰:“以前,因为担心出事,整天处于惊吓之中,夜不能寐。现在,这一天总算来了,从此,可以安心睡觉啰!”

二是,虚天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先破破烂烂寺庙不见了,油漆剥落、灰头土脸、一副寒酸破落相的菩萨们也不见了。如今的寺庙焕然一新,在袅袅的梵音之中,菩萨们个个金光闪闪、精神饱满。香客就像蚂蚁搬家一样,排着队、络绎不绝、源源不断而来。虚天寺几乎被挤爆了,人们争前恐后而来,拜觐那棵神奇的千年罗汉松。千年罗汉松名声大噪,已被列为省级文物,成了名副其實的镇寺之宝。胡司令顺水推舟,将五百万购树款,捐给了虚天寺。虚席方丈带着虚火、虚名、虚利、虚心等弟子,每天在金碧辉煌的大雄宝殿诵经,再也不用担心,哪天殿顶突然掉下几块破砖烂瓦,砸破了和尚们的光头。

三是,胡司令的儿子胡九思决定去美国读博,并表示学成后留美工作。国内的工作和生活使他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他认为中国比美国更没安全感。一年前,胡九思在美国硕士毕业时,胡司令苦口婆心地劝他回国,其中最重要理由是,美国人人有枪,是个很不安全的国家。胡九思在美国读研期间,胡司令密切关注美国的新闻,每次美国发生枪击案、爆炸案,胡司令便怀揣着深重的不安,彻夜难眠。如今,胡九思反而认为中国不安全了。胡九思说,他已经长大了,有权利追求自己的人生。胡九思的固执出自遗传,一旦决定,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胡司令喟然长叹,饱经沧桑的额头出现了惊吓纹:这两条皱纹在两眉的上方,像是用凿子凿出来的,仿佛要吃进骨头,其状如一双翅膀,受到惊吓,正扑腾扑腾飞走似的。

胡司令的惊吓纹日趋严峻,深刻入骨,直插两鬓,即便没有受到惊吓,也历历可见。胡九思去美国不久,胡司令就出事了。准确说,是胡司令的肝出事了。换肝之后的胡司令,对新肝充满怀疑,总觉得体内混进了一个卧底。以往,胡司令面对各种外部惊吓,已然成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如今,又要面对与日俱增的内部惊吓,内外夹击之下,胡司令崩溃了。

在生命的最后日子,胡司令拒绝离开半山别墅。我知道,对胡司令而言,这是唯一有安全感的地方。在这栋别墅里,胡司令有一个专门卧室,房门防弹,玻璃防弹,墙体也进行了防爆处理。床头隐藏着一个按钮,只需轻轻一按,便会出现一个秘密地道。胡司令清楚,这个地道会将他安全送走,到达一个只有他才知道的安全之地。

胡司令的卧室被临时改成了ICU房,各种设备一应俱全,还配备了专业的医生和护士。就在这间装有隐秘按钮、通往秘密地道的卧室里,胡司令撒手人寰。他的床头端端正正摆放着一个洋酒杯,杯里装着浅浅的随遇而酒。杯口仰望着虚空,圆圆的杯口,像一个大大的句号。

胡司令的遗体被滑道板车推进了焚烧炉。在殡仪馆朋友的陪同下,我走进了操作间,我想送老友最后一程。我第一次踏进这种神秘之地,亲眼目睹工人熟练地操纵着骨灰一样灰白的机器。通过小小的瞭望窗口,我看见胡司令直挺挺躺在炉膛内,全身被通红的烈火包裹着。我知道,用不了一个小时,胡司令就会化为灰烬,一起化为灰烬的,还有他一生遭遇的全部惊吓纹。

但愿在另一个世界,胡司令的额头上不会再长出惊吓纹。

作者简介:徐欢来,社会学博士,社会学知名理论“水坝理论”建构者,已发表文学、学术论文作品若干。

责任编辑:蒋建伟

题图摄影:安东·罗泽斯(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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