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媒人

2017-07-26 19:20姜贻斌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7年3期
关键词:泥巴兔子哥哥

姜贻斌

1

我这个人,从小就有一个大毛病——杞人忧天。

不清楚这个毛病是否属于遗传,我没有考究过。比方说,我看到连环画里的古代骑士驾着战马颠簸,竟然担心骑士的胯是否磨出鲜血,卵尻子会不会磨破?还有,那么沉重的大刀跟长枪,武士们怎么能够举得起来,像舞筷子样的呢?

像这些问题,真是太多太多。它们总是让我想得十分复杂,又得不出滿意的答案来。

所以,我这个人是比较忧郁的,也不太喜欢说话。

我只有两兄弟,哥哥很关心我。看到我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就要问我,哎,是不是受人欺侮了?似乎我只要说出来,他就要替我去报仇。

我的心事是不能对他说的。至于说受欺侮吧,那已是常事。在那个年代,像我们爷娘是有问题的,随便哪条卵都敢欺侮我们。只要他们有兴趣,不是朝我们吐痰,就是骂我们。严重一点的,把我们打得鬼喊鬼叫,我们也不敢回手。我们这号人,是他们的下饭菜。只是我没有对哥哥说,明白说了也是白说,哥哥是不可能替我去报仇的。他自己经常被人打得血湖血海,像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员,你说,他还有勇气替老弟我报仇吗?

一开始,哥哥很像和蔼的老师,嘴角纹出两丝笑容,眼神在鼓励我说出来。好像我说出某个打人者,他就要冲出去打某人一餐。所以,我不愿意说,怔怔地望着哥哥,似在检查他脸上留下的伤痕。我呆滞的表情,终于把哥哥惹恼了,嘴角上的两丝笑容飞快地消失了,换成鼓眼暴睛,像金鱼丑陋而可怕的眼珠子。他像土匪样的逼我说出来,甚至举起拳头,在空中晃来晃去地威胁我。我害怕哥哥的拳头,他的拳头,曾经让我的鼻血像两条蚯蚓爬出来。

我终于屈服了,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

哥哥一听,顿时呆住了,我的回答竟然出乎于他的意外。他可能没有想到,在我小小的脑壳里,怎么冒出这么多愚蠢的想法。哥哥摸住我的脑壳看来看去,像在查看刚出土的沾着泥土的洋芋。他还弯起一根粗糙的手指头,在我脑壳上当当地磕几下。然后又把我的下巴抬起来,盯着我的眼珠子左看右看。再然后他扬起手巴子,在我眼前左右上下地晃动。他像神经科兼五官科的医生,在认真地给我诊断。可能觉得我的神经跟五官都没有毛病吧,再再然后呢,他的脾气像大火般冲出来,跳起来骂我是天下最大的蠢宝,还骂我是神经癫子。说人家的胯是否磨出鲜血,说人家的卵尻子会不会破皮,要你担什么心呢?还有,人家是否举得起大刀跟长枪,管你什么卵事呢?哎呀,我看老二呀,你怕是吃饱饭没有卵事做吧?哎呀,我看老二呀,那你就帮我扫地洗碗倒垃圾洗衣服吧。哥哥的情绪十分激动,身体跟四肢似橡皮做的,在地上一弹一弹。娘的肠子,他说我像神经癫子,我看他倒像个神经癫子。

我没有反驳哥哥,如果反驳他,哥哥会跳得更厉害。如果弹着弹着,真的变个神经癫子呢?我见过那个叫刘满四的人,有次革命群众批斗他的时候,他突然在台子上弹起来,弹着弹着,冲下台子,扑通跳进了水塘。虽然被救了上来,最后却癫了,天天喊着我要跳河我要跳河。

哥哥大概为了帮我根治杞人忧天的毛病,像蛮不讲理的医生,武断地我开处方。处方的主要内容,就是把许多家务事都压在我脑壳上,以便让我分心。对于这个黑心肠的医生,我很想搞他一餐,又奈何不了。爷娘不在屋里,他就是爷娘,就是皇帝,我只有乖乖地按照他开的处方去做。择菜呀,切菜呀,洗碗呀,扫地呀,倒垃圾呀,买盐买酱油呀,洗衣服呀,只要是费力或跑腿的琐事——这原本是他的任务——都通通地强加于我,让我没有一刻停歇。如果以上的琐事都被我一一消灭,哥哥竟然叫我去挑泥巴。不然,我做完洗衣扫地之类的琐事,一旦有了空闲,又会替那些人担忧。

哪来这么多的泥巴呢?这需要说明一下。

我家住的那排屋子,是窑山最破烂的。墙壁上的石灰早已脱落。土砖长年被风雨无情地欺侮,侵蚀得像个大麻脸,坑坑洼洼的。而我家的屋子,麻烦又是最大的。为什么这样说呢?我家住在东面当头,那里有一面陡坡。黄土坡上,除了长着稀稀拉拉的狗尾巴草,它最大的脾气就是每到雨天,一堆堆稀泥巴就哗哗地垮下来,不亚于一场小小的泥石流。按说,它垮就垮吧,关我们什么卵事呢?你有所不知,它绝对垮不得,一垮,就堵住了屋檐下狭窄的水沟,汹涌的稀泥巴甚至爬上了墙脚。那么,就可以想见我屋里的潮湿度。所以,我屋里长年是湿湿的,一踩,一个脚印。我爷老倌采取了措施,一是洒石灰,所以,石灰的气味冲鼻子。二是在床铺脚下垫四块红砖,所以,我家的床铺都是高高的。再者,每次泥石流一来,挑泥巴的任务就落在我哥哥肩上。我哥哥简直像大禹治水,一把锄头,一担箢箕,一点一点地把泥巴挑走,保证水沟畅通,让屋里干燥一点。我哥哥从不敢偷懒,害怕爷老倌的栗壳子。我爷老倌的栗壳子相当有名,朝我们脑壳上一敲,半里路都听得到。我哥哥只敢背着爷老倌咬牙痛恨,咬得嘴唇出血,仅仅做出无声的反抗而已。每回看着年少的我在玩耍,他羡慕地望着我,希望自己也能够回到我这个年纪。当然,每回看着哥哥挑泥巴,我又涌出许多的怜惜。

现在爷娘被抓去劳动改造,哥哥就自作主张,把大禹治水的任务拍在我脑壳上。娘的肠子,真是一点同情心也没有。他甚至假惺惺地说,老二,我这是为你好嘞!我以后出去工作了,这个事还不是摊在你脑壳上吗?所以,从现在起,我要让你锻炼锻炼。

我暗暗叫苦。挖泥巴需要力气,挑泥巴更需要力气。我不敢违反哥哥的命令,他如果脾气来了,要搞我一餐死的,还不是小意思吗?看着大堆的稀泥巴,我恨不能钻进去,跟它们同眠。当时我没有想起愚公移山,所以,没有用愚公的精神来激励自己。再说吧,愚公是大人,比我的力气大,我当不得他一根卵毛,哪里能够挑走这些讨厌的泥巴呢?我望着地上的蚂蚁,觉得自己比蚂蚁还要可怜。蚂蚁是一伙一伙的,而我仅仅是一粒蚂蚁,只能够一点点地把泥巴搬掉。而泥巴又不是一粒米,或是一块骨头,而是有几吨之多。光靠我一粒蚂蚁怎么行呢?我像哥哥痛恨我爷老倌一样,我也恨死了哥哥这个卵家伙,嘴唇都恨出了血。恨又如何?还不是要把泥巴挑走吗?所以,我的注意力终于转移到泥巴上了。

看着泥巴一点点少了,我还是有点成就感的。

2

还别说,劳动的确能够改造人。你在劳动中只会重视劳动本身,不会去考虑其他的事情——难怪造反派叫我爷娘劳动改造——虽然刚开始时,我还在想着那些让我担忧的人事。渐渐地我就不想了,我想的是如何快点把泥巴挑走。这个奇异的变化,连我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经过一段时间的劳动磨炼,我觉得自己似乎变了个人。不再替古人担忧,也不再为英勇献身的人们操心了,他们关我屁事——虽然在我的心目中他们都是英雄,都是好汉。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没有犯过这个毛病了。我把那些打仗或救人的情景通通忘记了。我想的只是洗衣煮饭,想着何时把稀泥巴挑走,让浊水流畅地在阴沟里欢唱。

我以为,自己这个替人担忧的臭毛病已经改掉了,内心不由窃喜,当然我也要感谢哥哥这个民间医生。如果不是他,我的这个毛病还不知蔓延到何时。如果严重起来,变成个神经癫子也是说不定的。当然,更高兴的是我哥哥,他认为自己开出的处方很不错,在我身上有了惊人的效果。所以,哥哥总是像可亲的医生,拍拍我的脑壳,说,哎,不错,不错,老二没有毛病了。以至于上学或放学,哥哥居然连书包跟饭盒也叫我拿着。他却甩着空手走路,或跟同学们打闹,好像我是他忠实的书童。

我虽然有点意见,又想,哥哥毕竟是为我好。我这不是精神起来了吗?话不是多起来了吗?不是没有去想那些让我担忧的人事了吗?心里也就释然了。

大概两个月以后吧,窑山开始放映革命样板戏的电影,或演人戏,观众空前。我想,这是一件好事,起码活跃了我们的文化生活。不妙的是,我替人担忧的老毛病又复发了,而且到了极其严重的地步。

——这是我绝对没有想到的。

窑山的大礼堂能坐千多号人,座位是折叠式的木椅子。观众不论坐下或站起来,都会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无数只大鸟频频振翅,十分热闹。放电影或演人戏,都在这个礼堂。我每次看完样板戏,心里生出许多疑惑,一个问号接着一个问号翻上来,像鱼吐出的串串水泡。比方,《红灯记》中的李玉和,他婆娘在哪里呢?比方,《智取威虎山》中的杨子荣,跟《红色娘子军》的洪常青,他们的婆娘又在哪里呢?等等。还比方,《沙家浜》中的阿庆嫂,跟《海港》中的方海珍,她们的丈夫又在哪里呢?等等。还比方,像李铁梅跟《智取威虎山》中的常宝,她们怎么连个娘老子也没有呢?连个兄弟姐妹也没有呢?等等。像这类人还有许多,我没有一一地点出来。我想,像他们这样的人,难道在生活中不感到寂寞吗?不觉得孤独吗?或者说,不认为缺少了一点什么吗?

想起这些,我觉得他们太可怜,生活也太没有味道了。回到屋里,哪个跟他们说话呢?冬天哪个跟他们焐脚呢?哪个给他们洗衣服煮饭呢?受到别人的欺侮,哪個来帮忙呢?像这样的问题,在我脑壳中出现了六十多个,有时我都把它们搞混淆了。

当然,我跟哥哥也很可怜,爷娘关进牛棚几乎天天挨批斗,批得像孙子样的,脸上跟身上的伤痕像烙铁烙上去的,呈焦黑色。俗话说,爷娘受气,崽女吃屁。后来学校也不准我们读书了,一脚把我们赶出校门。当时我年纪小,还在吃十二岁的饭,就被赶到屋里闲起来了。哥哥比我还要惨,没有书读,还不能够像我一样闲在屋里。他做起了临时工,到炼焦场挑焦炭,挣几个钱糊口。尽管如此,我觉得我们还是比铁梅常宝们幸福。为什么呢?我们的生身爷娘虽然备受折磨,毕竟双双在世,不像她们没爷无娘。另外,我还有哥哥,我们可以在一起说话,吃饭,睡觉,不至于孤苦伶仃。另外,我们还有样板戏电影或人戏看,她们看什么卵呢?

我觉得这些孤男寡女寂寞孤独,也并不是没有道理。那些电影跟人戏,在男女方面,除了《白毛女》中的喜儿跟大春能够恩爱,不必让我劳神操心。其他人我都要为他们操心。为了让他们也幸福起来,让家庭充满温馨,充满人间烟火,我居然异想天开,幼稚地替他们配对。比方说,我把阿庆嫂配给李玉和,把方海珍配给杨子荣……解决了他们的婚姻大事,我又给李铁梅常宝白毛女们各配一个娘老子,让她们有个完整的家庭。比方,李铁梅的娘老子是阿庆嫂,常宝的娘老子是方海珍,等等。

现在想来,当然是幼稚可笑的。而在当时,我懂得什么呢?我全然不顾这些人物生活的年代或地域。我像一个很有本事的媒人,完全凭着自己的想象——当然,也不排除我的一番好意——把他们生硬地配到一起。

为了便于记忆,也为了便于对照跟完善,我甚至画出一张表格,把配对的人物列出如下:

姓名 姓名 关系 姓名 姓名 关系

李玉和—阿庆嫂(两口子) 阿庆嫂—李铁梅(母女)

杨子荣—方海珍(两口子) 方海珍—常 宝(母女)

江水英—李勇奇(两口子) 白毛女—江水英(母女)

琼 花—洪常青(两口子)

…………

我极其主观地把他们配对之后,说实话,我是有点得意的,也感到十分骄傲。所以,我浑身舒畅,觉得自己做了天底下最大的好事,也觉得自己很有本事。难道不是吗?这些人原本没有婆娘的,现在有了婆娘。原本没有丈夫的,现在有了丈夫。原本没有崽女的,现在有了崽女。原本没有娘老子的,现在有了娘老子。原本没有爷老倌的,现在有了爷老倌。他们都有了各自完整的家庭,当然就不孤单寂寞了,当然就充满了家庭的气息,充满了欢歌笑语。他们要打鬼子也罢,要打什么人也罢,或是要搞建设也罢,力量不是更大了吗?不是更有想头跟动力了吗?

那天我激动地看着画在作业本上的表格,又认为,虽然给他们配了对,让他们也幸福了,而这种幸福,仅仅只有我晓得是不够的,应该让全世界人民晓得。或者起码要让窑山的男女老少晓得吧?或者至少也要让我哥哥晓得吧?我恨不得拿出来给哥哥看,让他明白老弟的聪明以及菩萨心肠。冷静一想,我还是没有勇气拿出来让他分享。我怕他把表格撕毁,撕毁那些趋于完整的家庭。然后又骂我是发神经啦,是吃了饭没卵事做啦。

我不想让他的责骂破坏我的心情跟计划,我把表格暂时委屈地放进书包里。

我心里虽然十分高兴,却仍然有个实际问题让我很伤脑筋。在现实生活中,我看到那些媒人,都是首先要征求男女双方的意见,了解他们的年纪,了解双方的工作,了解两人的家境,等等。然后再让他们见面。还要问他们同不同意。如果同意,双方就开始来往。然后订婚,再然后结婚。如果不同意,那就谈不成器。问题是,面对表格上的男女,我该去问谁呢?忽然间,我觉得自己的神通其实是虚空的,是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

我想去问问李玉和或阿庆嫂这些人,看他们同不同意我这个方案,夫妻这样配对行不行,母女这样配对可不可以,等等。另外,还有哪里内容需要我改动的,或选择的,这都是能够商量的,以求得完美。只是他们都在电影里说来说去的,唱来唱去的,或跳来跳去的,我即使想问,也问不到手。我难道朝着那块白色的幕布发问吗?哎,李玉和,我把你配给阿庆嫂,你同不同意?哎,李铁梅,阿庆嫂做你的娘老子,要得不呢?

你们一看,就晓得我这个人的性格了吧?我年纪虽小,如果做起某件事情来,还是比较固执跟认真的。

我试探性地问过哥哥,我说电影上的那些人,怎么跟他们联系呢?

哥哥一听,突然呆住了——这个卵家伙,我每次问他一些问题,他都是这样望着我——他狭长的眼睛充满疑惑,说,你问这些做什么?他甚至流露出一丝担忧,又像医生样伸手摸我的额头,看我是否发高烧。

我不快地扫掉他的手,说,哦,也没有什么,我只是想问问他们。

“问什么呢?”哥哥惊愕地说。

“问……”我打算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让哥哥也加入这个媒人的阵营,这样力量就更大了。突然我觉得这是绝对不能说的,如果说出来,哥哥肯定又会责骂我老病复发。说人家是否有婆娘或丈夫,说人家是否有崽女,说人家是否有娘老子,管你什么卵事呢?那么哥哥可能又会把许多琐事压在我肩膀上,比方说,洗被子,担石灰。比方说,淋菜,煮饭菜。哥哥在焦场挑焦炭,既苦又累,往我弱小的肩膀上加担子,也是很自然的。

我绝对不能上当了,我应该吸取以往的教训。我明白,像这样的事是不能对他说的,哪怕他是我的亲哥哥。

我只能把它们藏在肚子里。

3

自从我为电影人物配对之后,尽管我肩负了许多的家务事,也没能够让我从媒人的角色中走出来。我每天一边做家务事,一边苦想。有时候我提着瓶子到合作社打酱油,脑壳里还在想着配对的大事,最后居然提着空瓶子转回来。哥哥一看,大发脾气,骂道,你是不是又癫了?我叫你打酱油,你怎么打一瓶子空气回来?我蠢蠢地看着他,一副很委屈的样子。当然,哥哥还是好哥哥,骂归骂,又伸出手摸我的额头,皱着眉头说,奇怪,没有发烧呀?

还有,每到晚上我如果沒有出去,也不去跟邻家的细把戏玩耍,我就孤单地坐在屋里,望着昏黄的灯泡呆想,一想大半天。我还在想着给他们配对的大事,我要解决他们的家庭难题,让他们的生活充满快乐跟笑声。有时候哥哥起来屙尿,看到我还坐在板凳上,惊讶地说,喂,你怎么还不睡?哥哥觉得我有点异常,也不敢骂我,担心出事。轻声地说,老二,睡觉吧,快十二点了。而我仍然在默想。

哥哥对我的旧病复发感到很不理解,不晓得我为什么又如此忧郁。他还以为,大概是爷娘的问题而导致的吧?所以,哥哥耐心地劝道,老二,又不是只有我们爷娘才被关被斗,窑山有那么多人。让我数数吧,一、二、三、四……一共有六十二个,所以,我们也不要太担心。

我明白哥哥是为了安慰我,才故意这样说的。其实,他最担心,最焦虑。嘴巴天天在念,哎呀,爷娘好久才放回来呢?他娘的肠子,要关到何年何月呢?

哥哥不论是故意还是有意的,却根本没有必要来劝我,我不是为爷娘的问题而忧郁跟担心,爷娘的问题仅仅是我一家的问题。何况爷娘还健在,只是在牛棚里吃点苦头而已。再怎么说吧,比起电影中的那些李某某或常某某,我家还是要幸运得多吧?所以说我考虑的问题,要比我哥哥大得多,境界也高得多,当然也复杂得多——它牵涉到许多人的幸福。

就在我的苦思苦想乎没有尽头,我的忧郁也越来越厉害时,老天爷又开始发癫了,一连下了五天五夜的暴雨,嗬嗬叫,老天爷像烂了大屁股,把屎尿都撒到人世间。我家屋子当头的泥巴又哗地垮下来,像一堆巨大的黄牛屎盘踞在屋檐下,水沟已被埋得看不见了。我哥哥不再像以前那样苦着脸色站在屋檐下了,他居然兴奋地说,这下好了,这下好了。似乎天老爷落的是一堆黄金。我明白,他又要拿这堆稀泥巴给我治病了。这真是一个无耻的医生。我暗暗叫苦,挑泥巴显然会分散我的精力,让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去考虑给电影人物配对的问题。我晓得哥哥还准备把我的病情告诉爷娘,他要向爷娘讨教,看有什么灵丹妙药。

有天我一摆一摇地挑着泥巴,突然灵机一动。哦,有了,有了。娘卖肠子的,电影中的人物我是问不到手的,也不晓得如何跟他们联系,那么我可以去问那些人戏中的人物。窑山不是经常演人戏吗?那些演员都是窑山的,每天不是出现在我眼前吗?我激动地把担子哗地往地上一丢,眼珠子望着礼堂那个方向,为自己的这个主意高兴不已。

那晚上窑山宣传队演《红灯记》,疲倦的我跟着同样疲惫哥哥去礼堂看戏。哥哥伸着长颈根,像一只贪食的饿鹅。我不一样,内心十分激动。当我看到李玉和出场时,心里就默默地说,李玉和哎,你的单身问题解决了嘞,我把阿庆嫂配给你做婆娘好不呢?像这样寒冷的冬天,就有个女人给你沤脚了嘞。当看到李铁梅出场时,我又说,李铁梅哎,你以后有娘老子了嘞。你晓得你娘老子是哪个吗?哈哈,就是阿庆嫂。可能是我的嘴唇在不停地蠕动,不幸被我哥哥发现了。他皱着眉头,拍拍我脑壳,小声地问,哎,你在念什么?和尚一样的。

我没有吱声,也没有齿他,继续嚅动着嘴巴。

戏还没有演完,我就悄悄地溜出来,准备去做一件大事。哥哥扯住我,问我去做什么,我说屙尿。其实,我没有尿屙。我溜出来守在大礼堂的后门,等着演李玉和跟李铁梅的演员出来,以便问问他们。

那是冬天,寒风发癫地夹着漫天雪粒,放肆地扑打在我脸上跟身上,我虽然穿着棉衣棉裤,还戴着棉帽子,也冻得我手脚耳朵跟鼻子都快麻木了。礼堂后面是个山坡,山坡上长着松树,松树也冻得呼啦啦叫喊,鬼叫一般。有那么一刻,我真想退缩,赶紧回家烤火,或返回礼堂,免得冻病。我要向他们提出的问题,比起冻病来,应当是第二位的吧?我早一天问他们,或晚一天问他们,又有什么卵关系呢?他们不是这么久了也没有婆娘,或没有丈夫,或没有崽女,或没有娘老子,不是也活过来了吗?恰在这时,一个浓重的湘音在我耳边响起:中国人连死都不怕,还怕困难吗?

哎呀,老人家说得真是太对了,这无疑给了我巨大的勇气跟力量。况且这又不是让我去死,只是在寒风雪粒中等待一下,又算什么卵呢?难道比得上枪弹呼啸吗?难道比得上皮鞭刺刀吗?难道比得上辣椒水老虎凳吗?紧接着我又想起铁梅姐姐,她小小的年纪,就像她奶奶跟继爷一样,面对鬼子的威胁跟三八大盖,竟然毫无惧色。我面对的不过是寒风雪粒而已。想想,就让我生出许多愧意。为了驱赶寒意,我站在原地大幅度地蹦跳,像个神经癫子,也像是在激励自己。

我跳啊跳,跳了大约半个小时,身上才开始冒热气。这时我终于听到礼堂里传出哗哗的掌声,还有噼里啪啦的椅子声。紧接着大门咣地打开,观众们拼命地往外面涌出来。他们贼头贼脑的,像一群逃难者在嗬嗬叫喊,迅速地奔走,以此来抵御夜间的寒流。

没有多久,那扇冷落的后门也哗地打开。只见演李铁梅的演员抢先走出来。在后门檐板的灯光照射下,她披着军大衣朝前走去。妹子长得蛮乖态,脸上的胭脂还没有擦掉。说句实话,窑山扮演铁梅的人非她莫属。

机会终于来了,我立即冲上去,问,铁梅铁梅,我想把阿庆嫂给你做娘老子,好不好?

這个在台子上铮铮铁骨的女演员,此刻一点胆量也没有了,竟然被我吓一大跳,尖锐地叫了一声,然后低下头惊慌地看我一眼。发现我是个细把戏,并不是鬼,她才稍稍地冷静下来。她拢了拢军大衣,好像在掩饰刚才的惊慌。她像没有听清楚我说的话,皱起眉头问,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我担心风声太大,她听不清楚。我又大声重复,然后眼巴巴地期望着她的回答。铁梅终于听清楚了,却没有说话。她忽然从军大衣里扇出一只温暖的手,叭的一个耳巴子,打在我冰凉瘦小的脸上,骂道,好你娘个屁,你是不是神经癫子?说罢,气冲冲地走掉了。

我一时呆住了。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呢?甚至还抽我的耳巴子?娘的肠子,你不同意就不同意,凡事都可以商量的么,何至于生气打人呢?你如果厉害,就去打鸠山那个光脑壳,就去打鬼子的甲乙丙丁,你打我算什么卵狠呢?我又不是敌人。当然你如果打我爷娘,还似乎有点道理。我感到很委屈,泪水汪汪。霎时热泪被寒风吹得冰冷,我蠢蠢地站在原地,望着女凶手的背影。后来,当演李玉和的演员走出来时,我不敢问了,赶紧慌乱地逃走,害怕再挨耳巴子。

尽管我在扮演铁梅的妹子面前遭受了挫折,也没有改变我美好的想法。从这一点能够看出来,我这个人从小就很执着,或者说固执。我想,如果再有这种类型的样板戏,我同样要给他们配对。无论这个任务多么繁重,多么艰苦,我也不会退缩的。总之,我不怕困难。我觉得这件事情是多么的有意义,甚至比读书还有意义——尽管没有书让我读了。

所以,我认为自己还是过得很充实的。至少比我哥哥充实。他除了挑焦炭,不是跟别人甩三角板,就是丢岩。不是跟人家打土仗,就是打路边的狗,等等。依我之见,那都是无聊之事。那么大的一个人,还吵架骂娘,有什么卵意思?

——他自己不幸福,也不让别人幸福。

我跟哥哥不一样,我立志要做个让别人幸福的人。至于我自己幸不幸福,那是另外一回事,所以,这牵涉到一个人的境界问题。我如果再看样板戏,心情肯定跟别人不一样。在我的心里,那些人物都不寂寞,也不孤单。比方,我再看到舞台上的铁梅时,就想,哦,她还有个娘老子,不错不错。比方,看到方海珍时,就想,哦,她不仅有个好丈夫,还有个好女,不错不错……总之,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心里总是乐滋滋的。

当然,我不敢把配对的成果告诉别人,如果说出来,我很可能也会像我爷娘一样挨批斗。我甚至对哥哥也不说,不然他又会把家务琐事压在我脑壳上。

那又何苦?

4

我也不是自吹,自己的心理承受力还是蛮强大的。

那晚上李铁梅虽然扇了我的耳巴子,我也感到了疼痛,却没有扇去我对她的关心。我想,等我把她娘老子的问题解决了,我再去解决李玉和阿庆嫂、杨子荣、洪常青们的问题。由此可见,我并不是遍地撒网,而是各个击破,以此来增强自己的自信心。再者,这样能够更快地见到成效。我自知能力有限,所以像河边洗萝卜,只能一个个来。

通过调查,我终于晓得扮演铁梅的妹子叫张中国。我想,哎呀,这个妹子怎么取个后生的名字呢?如果取个张小梅、张玉梅或张铁梅,也好听得多吧?我还调查到她有个外号,叫兔子婆。哎呀,真是笑死人,她又不是三瓣嘴,怎么叫兔子婆呢?是不是她小时候是三瓣嘴后来动手术缝合了呢?对于她的大名跟外号的来历,我没有过多在意。我关心的重点是,怎样解决她娘老子的问题。

我还找到了兔子婆的屋。她住在水塘边,那里有五六排家属房子。我还打听到她只有她跟爷老倌两个人,爷老倌在二工区走窑。哈哈,这不正符合我给她配对的条件吗?

那天上午,我有意经过兔子婆屋门口,居然听到她跟爷老倌吵架。你一句来,我一句去,吵得不可开交。兔子婆的声音很尖利,像錾子一下下地錾在铁器上,十分刺耳。

我想,这个兔子婆在台子上扮演铁梅时,对她的继奶奶跟继爷李玉和是那样尊敬,为什么走下舞台对亲爷老倌这样凶呢?好像是对待日本鬼子一样的呢?我觉得兔子婆的性格太分裂,用好脾气去对待李奶奶跟李玉和,那是演给人家看的。对待亲爷老倌却是这样的坏脾气——反正没有观众。

我悄悄地躲在外面的墙脚下,尖着耳朵听,边上有一条黑狗警惕地望着我。

兔子婆气愤地说,爷老倌,我娘老子才走了三年,你就要找女人,你对得起我娘老子吗?

她爷老倌没有被她吓退,粗糙地咳几声,厉声地反驳说,我怎么对不起你娘呢?你娘病了十多年,我都是服侍她的。有好吃的东西先端给她吃。每天还要给她洗脸抹澡,欠的那些账,都是我从牙缝里省下来还掉的,你做了什么?哦,你娘老子临死前对我说过,说她这一世欠了我的,要我赶快找个合适的女人。你看看,都三年了,我还没有找。

兔子婆气呼呼地说,我娘老子说过这样的话吗?我怎么没有听到呢?哼,鬼才相信。

她爷老倌气得拍桌子,大声说,那你把你娘老子从土眼里喊醒来,你问她说过没有?

要喊你喊,哼。兔子婆说。

看来父女俩吵架一时收不了场,我没有必要听下去,我已经弄清楚了她家的情况。哈,她爷老倌不是要找个女人吗?我不是要给兔子婆找个娘老子吗?我跟她爷老倌的想法不谋而合,虽然隔着这个死兔子婆。我想,只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当然还需要她爷老倌的配合,这件事情应该还是大有希望的吧?

我陡然觉得肩上的担子沉重而有意义,具体而又实在。它已经从我配对的表格上走了下来,让我有了确切的目标。

兔子婆的爷老倌是个老实人,身体也好,脸上放红光。也十分朴素,穿着工作服。我还打听到,他的大名叫张贵生,属于逍遥派,没有参加造反派组织。这对于我去接近他,是一个有利的条件。如果他是响当当的造反派,我跟他说找对象的事情,那他肯定会赶走我的,甚至还会骂我在腐蚀他。说不定还会怀疑是我爷娘唆使我的,然后再给我爷娘加个罪名。

依我看来,张贵生只有一个小缺點。那就是他下班洗澡时很不注意,两个眼眶上的煤灰怎么也洗不干净,像大熊猫。对于这一点,我是不怎么满意的。如果他是个新工人没有经验,洗不干净眼眶上的煤灰,那我还是能够原谅的。他是老工人,怎么还没有经验呢?如果像他这副鬼样子去看对象,人家又怎么看得上呢?还以为是大熊猫从深山跑下来了。再者,我看到兔子婆屋里乱得像猪栏,桌椅板凳倒的倒,翻的翻,邋遢得要命。换过的衣服像烂腌菜,东一条,西一件,简直像个腌菜作坊。当然啰,我明白这是兔子婆天天演戏,没有时间捡拾。张贵生天天上班,也没有时间捡拾。我如果给她找个娘老子,这种凌乱的场面不是解决了吗?家庭的温馨不是有了吗?

当然,我明白给兔子婆找娘老子并非易事。如果在窑山找那些寡妇,我估计张贵生也未必愿意。那些寡妇绝大多数的男人是在窑下死去的,或是病死的。按照地方风俗的说法,这些女人的命太硬,克夫。所以,一般人怕讨她们。至于窑山离过婚的女人,恐怕又不会答应嫁给张贵生。他是走窑的,工作十分危险,她们起码要嫁给在地面上工作的男人。

我只有在附近的农村打主意,看是否有离过婚的。

我们窑山跟农村是混为一体的,也就是说,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血肉相连,是难以清晰地划出界限的。所以,我在那些农民屋里走来走去,是比较方便的,我要看看哪家有合适的女人。张贵生大概四十来岁,我要给他找个三十几岁的女人。可以这么说吧,在那些日子里,我辛苦地窜行在猪牛鸡鸭臭气熏天的农舍,有几次我还差点被灾狗咬了。对于这些小小的困难跟危险,我并不在乎。我希望能够碰到合适的女人,把这桩大事做成功,我也会为自己这个角色感到自豪跟骄傲的。当然在别人看来,我这个角色不免有些滑稽,哪有细把戏给人家做媒的呢?我想,即使是全中国也没有吧,这岂不是笑死人吗?当然啰,谁也不晓得,我是主动充当媒人这个角色的,我是在为别人解决困难。我在许多农舍寻访时不去问那些大人,这避免了许多的嘲笑跟尴尬。我只问那些跟我年纪一般大的人,这样比较容易说话,而且我是装出不经意的态度去问的,这又避免了不必要的怀疑跟猜测。

我在那些农舍的寻访,我哥哥也不晓得。他企图再拿垮塌的黄泥巴来治我的病,而我已经不会被它们俘虏了。我哥哥的心肠太硬,希望老天爷隔几天就下大雨,那样他就让我有事做了。总之,他希望黄泥巴能够把我的脚拖住,不让我东想西想。其实,我已经不像以前挖着或挑着黄泥巴时,就忘记了那些让我担忧挂牵的事情。现在我越是在搬运黄泥巴,我就越加考虑怎样当好这个媒人。哥哥每天要去焦场,管不到我。我挖一阵子泥巴就跑出来,为张贵生物色对象。

我先跑刘家院子,再跑李家院子,然后再跑张家院子,我一个院子一个院子跑,脚都跑断。我的辛苦没有白费。经过两个多月的奔走,我终于在五里路远的杨家院子,打听到有个女人是不久前才退回娘家的。她没有生育,两年之后男方把她退了回来。我觉得把这个女人介绍给张贵生,他一定会高兴的。他有了兔子婆,就没有必要生崽女了,也就不会计较这个女人是否能生育。我还搞清楚了,女人叫杨玉花。这个名字比兔子婆的名字好听多了。女人长相蛮好,个子高,腰身苗条,眼珠子圆圆的,只可惜生崽女不出,所以,脸色不怎么好看,有点忧郁。

那天杨玉花坐在屋门口斫猪草。

我在山上摘一朵野花,轻猫猫地走过去,故意把花朵丢到她的菜刀下面。

杨玉花停止斫猪草,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然后笑起来,说,哦,你是窑山的伢子吧?

我点点头,说,是的。

她继续斫猪草,说,你这个细把戏蛮调皮的。

我大方地坐下来,说,送一朵花给你,还不好吗?

杨玉花说,我又不认得你,你送花给我做什么呢?

我嘿嘿地笑着说,哎呀,你还不晓得呀,有好事落到你脑壳上了。

杨玉花一怔,没有斫猪草了,问,什么好事?

机会难得,我没有丝毫的忸怩,就说了说张贵生的情况,最后我问她愿不愿意。

杨玉花听罢,脸色红了,羞涩地说,哎呀,这也不是你细把戏做的事情吧?

我有点委屈,解释说,我怎么做不得?你不晓得我走了好多地方,周围的院子我几乎都跑到了,脚巴子都跑断了,这才找到你,我觉得你蛮合适的。

杨玉花这才认真起来,放下菜刀看着我,问,那我问问你,你为什么要给张师傅找对象?

我说,你不晓得吧,他妹子叫兔子婆,兔子婆扮演李铁梅。她在台子上没有娘老子,李奶奶不是她的亲奶奶,李玉和也不是亲爷老倌,你说可怜不呢?

杨玉花承认说,那是可怜。

我接着说,兔子婆在台下有爷老倌,却没有娘老子,你说可怜不呢?

杨玉花又说,那是可怜。

我说,这不就对了吗?所以,我要给她找个娘老子。

杨玉花笑着说,真是看不出来,你这个细把戏蛮有同情心的。按说你这是闲(咸)萝卜操空心,不关你的事,看来你这个细把戏很难得。

我被她夸得有点不好意思,说,那你要答应。或许是出于虚荣心吧,我想把那个庞大的计划说出来。想想,又觉得为时过早。也觉得我现在如果说多了别人的事情,担心杨玉花以为我是屁弹琴的。她肯定会想,哦,你一个细把戏哪里管得了这么多的人呢?

杨玉花有些犹豫,似有隐情不便跟我说。我是明人说明话,干脆点破说吧,杨姨,其实,我早就晓得你的事情了,这没有关系,张师傅也不会要崽女了,再说兔子婆都十八了。你如果答应,我就带他到你屋里来,好吗?合不合适,接触一下再说,你总不会不嫁人了吧?

最后这句话,好像对她的触动很大,杨玉花的身子微微地颤抖一下。她拿起菜刀,望着一盆子斫碎的猪草,不知是答应还是拒绝。或许她是对我不放心吧?

我鼓劲说,杨姨哎,你就不要犹豫了,像张师傅这种条件是难得找到的。

杨玉花像妹子家红了脸,栽下头,轻轻地嗯一声。

5

我明白,杨玉花这头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所以说我做媒人的这条路,已经走了一半。还有一半就要看张贵生的了。我希望这桩婚事能够成功,如果成功,就意味着我庞大的计划有了一个好的开头。当然,我更希望兔子婆也有娘老子,那么这一家子就比较完美了。

紧接着,我趁着兔子婆到湘乡县演戏时,去了张家。

那天张贵生上晚班,坐在椅子上闲着,怔怔地看着屋里乱糟糟的场合,端起茶杯唆唆地喝茶。

我走进去喊,张叔叔。

张贵生看我一眼,说,哦,你是哪家的伢伢?

我说,我是谷上国的二崽,叫谷小毛。我娘叫李连秀,我哥哥叫谷大毛。

哦,听说你爷娘都关起来了?张贵生同情地说。

我难过地点点头,心里却很感动,张贵生没有歧视我。

我说,关在一工区,快一年了。

张贵生叹息道,唉,造孽。说罢,他大概意识到不该问这些事,岔开话说,你有什么事?

我笑了笑,说,张叔叔,我有个事情想对你说。我说了你不要生气,好不?

张贵生宽容地笑了笑,警惕地望门外一眼,小声说,哎,你是不是叫我去救你爷娘出来?我没有这个胆量嘞。

我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我鼓了鼓勇气,说,张叔叔,我想给你做个媒。

张贵生一听,既惊喜,又惊讶。茶杯一放,站起来说,哈哈,就凭你这个鬼崽崽?看到我肯定地点点头,他说,我还没看过有细把戏给人做媒的。

我说,听说你要找个人,我就上心了。

是吗?张贵生陡然来了兴趣,那你说说看,她是哪里的?

为了引起他的好感,我一口气把两个多月来寻找的事情说了出来。最后,我才简单地说了说杨玉花的情况。张贵生听罢,没有丝毫反感,甚至还很感动,说,哎呀,亏了你这个伢子跑。又问,哎,那个女人长得好不?哎,那个女人贤惠不?哎,那个女人脾气大不?

对于杨玉花的长相,我细细地描述了一番。对于她的贤惠跟脾气,我如实地说,这个我暂时也不晓得,这需要你们多多接触才会了解。我说,张叔叔,哪次我带你去见个面,好吗?那个人蛮和善的。

张贵生点点头,似乎答应了。我心里很得意,眼看着这两头就要扯攏来了。没过多久,张贵生把茶杯捂在手里,叹起气来。

我心里一紧,说,张叔叔,你不想去吗?你晓得啵,我脚巴子都跑断了。

张贵生烦恼地说,不是的嘞,是我那个鬼妹子反对嘞,不同意我找嘞。为这个卵事,她跟我吵过几次大的。

我听罢,也不晓得哪来的把握,说,你家兔子婆的工作由我去做,好不?

她会听你的?她是一坨又臭又硬的石头骨。张贵生的眼珠子瞪得老大,不相信地看着我。

我平静地说,让我试试吧。其实,我也没有把握。只是想,还是一步步来吧。

张贵生也许是找人心切吧,忽然说,那我们明天就去杨家院子,好不呢?

我说,好。

第二天上午,我先来到杨家,装着神秘的样子,对杨玉花说,张叔叔下午要来,他上晚班,上午要睡觉。

杨玉花在补衣服,听我一说,惊慌地说,哎呀,你真的叫人来呀?

我认真地说,哦,你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吗?

杨玉花没有说话,又栽着脑壳补衣服,好像是默许了。我明白,像这样的女人恨不得早点改嫁,免得在村里听闲话。

临走时杨玉花似乎是感谢我,炒了南瓜子给我,喷香喷香的。

到下午我才去叫张贵生。张贵生刚起来,打着哈欠,很是精神。他指着摆在桌上的两个包封,说,我买了一点柿饼跟桂圆,好不?

我说,那你蛮讲客气的。

我指着张贵生的眼眶,说,张叔叔,你怕还要把眼眶洗一下,像只熊猫嘞。

张贵生没有责怪我,自嘲地说,娘卖肠子的,我走了多年的窑,也没有找到洗眼眶的经验。说罢,打盆水洗眼眶。他拿着毛巾轻轻地边擦边问,还有么?还有么?我指指点点的,说这里,那里,这里,那里。张贵生像个细把戏很听话,一点点地擦着,起码擦了二十多分钟。最后我看了看,说,好了,不像大熊猫了。

在路上,我帮张贵生提着礼物。这时张贵生恼火地说,你看我那个蠢女,外出演出还写信回来,说坚决不准我给她讨后娘。还说,我要讨的话,她就要闹事,唉!

我担心张贵生妥协,赶紧说,张叔叔,爷一世,崽一代,你莫齿她。世上哪有崽女这样管大人事情的?我看她是吃多了。

张贵生说,是呀,是呀!

这个人蛮有味道,这桩大事还刚刚开始,他就说起要感谢我的话来,说他还会按地方风俗买礼物送给我的。还说,谷伢子,你猜猜看,如果把你给我做媒的事说出去,有人相信吗?

我说,有人相信。

张贵生说,哪个?

我说,鬼相信。

张贵生大笑,拍着我的脑壳,说,哎呀,你这个鬼崽崽,看来我们蛮有缘分。

对于他平生的第二次相亲,张贵生似乎很怕丑。尤其是快到杨家院子时,他走一阵,停下来。走一阵,又停下来。很有顾虑样的,一点也不像个工人。工人都很爽快,要么去,要么不去,不像他这样忸忸怩怩的。

我放肆鼓劲说,张叔叔,你莫像个女人家啰。

张贵生坦率地说,哎呀,我是担心别人说闲话,说我讨个农村女人。

我说,农村的女人怎么啦?农村的女人就不结婚了吗?像她这样的女人,你真的还难得讨到手。她一没有死男人,说明她的命不硬。二又生不出崽女,以后跟着你没有麻烦。她如果生得出崽女,还要跟你生几个,那你的负担也太重了。

张贵生嘿嘿地笑起来,说,娘的肠子,你这个伢伢讲话,怎么像个大人呢?

我说,哎呀,不是说穷人的崽女早当家吗?

张贵生突然盯着我,说,你屋里穷什么?早先不是地主吗?

我说,那是我爷爷,到我爷老倌手里不就是穷人了吗?卵都没有一条。

张贵生说,你这个伢伢蛮有味道。

我们边说边走,来到了杨玉花屋里。杨玉花屋里没有别的人,杨玉花说,她爷娘都不在世了,一个哥哥在青海,所以,她回来还有屋住。

我把张贵生的礼物放在桌子上,特意说,杨姨,这是张叔叔送你的。

杨玉花说,哪里这样客气啰?

按说张贵生要马上说话,那么气氛就上来了,他偏偏不说,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看得出来,张贵生跟杨玉花初次见面,双方都有点怕丑,也十分拘谨。两人点点头,杨玉花就给我们泡茶,还摆了四个碟子,炒南瓜子,炒黄豆子,炒红薯片子,炒葵花籽。看来,杨玉花也是做了准备的。

张贵生居然还不晓得坐下来,脸上似笑非笑,怔怔地站着,像个挨批斗的,一点都显得不大方。我悄悄地拉他一下,他才把屁股挨到板凳上,客气地说,我没带什么东西。

杨玉花嘴巴往桌上一伸,说,哪里没带?让你破费了。

为了给他们留下时间,我抓一把炒黄豆子,说,我到外面耍去了,等一下就来。

我耍了一个多小时才进屋,看到屋里的气氛完全不一样了,他们在高兴地说着话,坐的距离也很近,差点没坐在一条板凳上了。不用说,双方都还满意,不然就不会有这样融洽的气氛。我高兴死了,抓起小碟子里的炒货嚼起来。我明白,这条路已经走过了三分之二,还有三分之一在哪里呢?不用说,在兔子婆那里。

杨玉花硬要留我们吃饭,说要杀鸡。还说,她蒸了一缸米酒。边说眼珠子边瞟张贵生,意思是要他表态。说实话,我想留下吃饭,何况还有鸡吃。我跟哥哥好久没有吃过鸡了,每餐都是蔬菜蔬菜蔬菜,肠子寡得透明了。我向张贵生眨眼睛,他却没有领会我的意思,说,那怎么要得?要不得,要不得。起身要走。

杨玉花看到留不住我们,拿出一瓶子米酒送给张贵生。张贵生双手放在背后,说,那怎么要得?不肯接。杨玉花把瓶子递到我手里,说,你帮他拿着。

往回走时我还是有怨言,张叔叔,杨姨要杀鸡摆酒,你不肯留下来,害得我掉了一餐好的。

张贵生说,第一餐饭还是要到我屋里吃比较合适,不然,人家会说讲我不懂事。

我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叫他暂时不要对兔子婆说杨玉花的事,不然,她肯定会反对的。

张贵生一听,发愁地说,哎呀,她迟早会曉得。

我说,那当然,只是现在还不能说。

张贵生有些焦急,说,那你说,什么时候才能让她晓得呢?

我说,莫性急啰,你等我想个办法啰。

张贵生感激地说,谷伢子,我没有什么办法,还是要靠你这个灵性脑壳。又说,哎,这瓶酒留给你爷老倌喝吧。

我伤心地说,他关起来了,哪里还能喝酒?

张贵生说,你也不要太难过,总有一天会放出来的。

6

要想把张贵生的大事办好,兔子婆显然是个关键人物。

她如果不答应张贵生讨后婆娘,这件事情就难得搞了。怎样才能让兔子婆的脑壳开窍呢?让她同意她爷老倌的婚事呢?直接跟她说吧,肯定行不通的。说不定,又会挨她的耳巴子。娘卖肠子的,挨个耳巴子还不要紧,主要是这条路可能就会堵住,再没有通融的余地。我想,还是要观察兔子婆最听谁的话,然后叫这个谁来做她的工作,这比我做工作要合适得多。唯有这样,她脑壳才有可能开窍。所以,我叫张贵生不要对兔子婆透露杨玉花。如果告诉她,只会引来更大的阻力,兔子婆有可能去找杨玉花吵闹。如果吵得杨玉花冷了心,那这桩好事就打了水漂。

张贵生很听我的话,说,他坚决保密。还扬了扬拳头。

我现在的主要任务是观察兔子婆。

文艺宣传队的人都睡在窑山招待所,那是一栋两层楼的红砖房子。现在招待所几乎都住着宣传队跟篮球队的人。我早上到招待所观察过几次,发现篮球队的人起来很早,不是在球场上练球,就是在马路上跑步。兔子婆这些演戏的人,一般很晚才起床,懒洋洋地吃过中饭,又睡午觉。睡到下午两点半,再去礼堂排练到五点,吃罢晚饭,准备晚上演出。演出之后到食堂吃面条,这是夜班补助。吃过面已是很晚了,队员们速回招待所睡觉。

在这整个过程中,我发现兔子婆除了排练认真,其他时间都显得很快乐,笑得牙齿一闪一闪的,像镶了白银。她好像没有被任何家事所扰——比如不准她爷老倌讨后娘,比如跟张贵生吵架——我觉得她表面上装得很好,也很老练,看不出她父女之间有什么矛盾。

观察的结果让我大失所望,我没有发现兔子婆最听谁的话。她对谁都是一副傲样子,要齿不齿的。即使是李队长,兔子婆好像也没有把他放在眼里。有好几回李队长说,小张,快去排练。兔子婆嘴巴一嘟,你叫什么鬼啰?叫鸡公样的。李队长五十多岁,个子不高,络腮胡子,脸色黑红。他原是二工区的造反派头子,不久前才调来管文艺宣传队。我想,如果兔子婆愿意听李队长的话,那么张贵生的事情就顺利得多。唉,怎样让兔子婆答应她爷老倌讨后娘呢?

娘卖肠子的,这真是一个难题。

说实话我是很辛苦的。几次观察,我都是从兔子婆起床开始,一直到晚上演出完毕,这需要花费我大量的时间跟精力。幸亏我哥哥不晓得,也没有干涉我,不然是搞不成器的。所以,兔子婆的行动,几乎都在我的视线之内,我只差没有守在兔子婆的床边了。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我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我很不心甘,难道兔子婆这样规矩吗?难道她不谈爱吗?哦,她肯定会谈爱的。她长得那样乖态,追她的后生肯定不少。如果她谈爱,我晓得那个男人是谁,那么我就要想个办法,叫那个男的做兔子婆的工作,这是唯一可行的。如果她谈爱,那在什么时间进行呢?我把她的作息时间排出来,发现她谈爱的最佳时间,应该是晚上吃完面条之后。对,他们起得晚,也睡得晚。我想,这既是一个空白点,也是一个疑点。

我先前为什么没有想到呢?

我改变了时间,不再在早上到夜晚去观察了,那简直是浪费我宝贵的时间跟精力。我在白天睡足觉,以便在兔子婆他们吃完面条之后,有饱满的精神跟踪观察。那晚上我没有看演出,守在礼堂外面,让浓浓的夜色包围着我。我既激动,又茫然,不知今晚是否有收获。看到观众终于走出来时,我马上跑到食堂外面等着。没过多久,兔子婆他们朝食堂走来,兴奋地谈论着演出的效果,有些人还为掌声的多少争论起来。我没有让兔子婆发现,躲在食堂一侧。他们嗖嗖地吃着面条,丝毫也引不起我的食欲——尽管我的肚子也饿得咕咕响——我的精力全部集中在兔子婆身上。我倒要看看她在走进招待所之前,还有什么秘密活动——比如谈爱。

终于等到他们走出食堂,我的眼珠子睁得老大,寻找兔子婆。等到走出二十多人,我还没有看到她。哎呀,她去哪里了?难道从食堂后门出去了吗?我有点紧张,担心失去跟踪的目标。这时幸亏她走出来了。我发现她竟然走在最后面,而且走得很慢,好像有点故意。哈,老子不管她有意还是故意,只要能够盯住她就会有希望。从食堂到招待所有百多米,一路上没有灯光,很黑。她没有发现我,仍是慢慢地走着,好像在丈量两者之间的准确距离。我想,如果兔子婆也去招待所,那估计她不会去谈爱了。所以,我心里老在嘀咕,兔子婆,你要去谈爱嘞,让我晓得你那个对象是谁,只有这样,你爷老倌的事才有希望。此时我很想做一个民间高人,无形中指挥她改变去招待所的方向。

兔子婆走着走着,身子突然往右边一拐,然后朝二工区走去。哈,她真的改变了方向,这让我惊喜不已。二工区离招待所并不远,里多路。我想,她肯定是去谈爱的,她也只有这个时间才有空谈爱。那个跟她谈爱的后生,一定站在某个地方等着她。我十分激动,终于快要发现她的秘密了。而且我有个预感,张贵生的婚姻大事,正在向胜利的目标进军。

跟在兔子婆后面,我觉得她演李铁梅等角色是十分合适的,老天这样漆黑,路上又没有行人,她竟然一点也不害怕,像个夜游神。走着走着,我又感到奇怪,快走到二工区了,还没有看到她的对象,难道她要到工区里面去谈爱吗?工区里面有人,有灯光,不是个谈爱的理想之地。我耐着性子,轻猫猫地跟在她后面。兔子婆好像很习惯走夜路,走得很悠闲,也似乎对这条路十分熟悉。

又有一个转折出现了。

兔子婆居然从马路上折下去,走上了一条小路。我一看,不远处是几排单身宿舍。难道兔子婆是到这里来谈爱的吗?其实,窑山有著名的谈爱的地方,那就是铁路。在铁路上谈爱至少有四大好处,一是人少,二是没有灰尘,三是可以走很远,四是鐵路边有石头砌成的护坡平台,可以坐下来休息。那兔子婆跟她的对象怎么不去呢?

我来不及多想,眼睛死死地盯着兔子婆的背影。兔子婆已经把脚步放轻,走到一间房子面前,悄然地推开房门,然后把门关紧。我惊愕起来,哎呀,房门怎么没有闩呢?这是哪个的房子?按说,单身宿舍都是三四个人住一间的,这人怎么单独住一间呢?或许是其他人上班去了吧?只留下了她的对象吧?

我像发现了天大的秘密,激动,紧张,不安,甚至有点害怕。我不敢朝房子靠拢,坐在路边的水泥凳子上。心想,哦,这难道是兔子婆的房间吗?那绝对不可能,单身宿舍都是给那些家在乡下的工人住的。兔子婆除了演出睡在招待所,一直是住在家里的,这点不容怀疑。我望着那扇沉默的门,觉得房子里面隐藏着巨大的秘密。是什么秘密呢?我几次想走过去,贴着房门偷听,却实在没有这个胆量。又想,其实也没有必要,只要掌握兔子婆的秘密(最好是见不得人的事情),那么我就有把握把张贵生的大事办成。

我不由大发感叹,兔子婆啊兔子婆,为了你有一个温暖的家,我孤零零地坐在黑夜里。张贵生啊张贵生,为了你有个婆娘,我现在还没有睡觉。

夜色是一块无边的黑抹布,黑抹布像被戳开了许多小洞,有几粒星子透过来。又安静,唯有井口那边传来矿车的撞击声,似乎要把黑抹布吓走。当然,还有井口高高的天轮,不时地发出呜呜的声音。若仔细听,像夜晚的哭声。

我有点害怕,而兔子婆的行踪对我来说,又有极大的诱惑力。我像个叫花子样地睡在水泥凳上,眼睛侧侧地盯着那间房子。

大约过了一个钟头,房门才无声地闪开一条缝,只见兔子婆走了出来,迅速地朝招待所方向走去。我没有再跟踪了,也没有必要。我明天的任务是,弄清这间房子究竟是谁住的。我虽然没有看到房里的这个人,而我已经不怎么焦急了。

这时有一条狗突然朝我冲过来,好像要赶我走,不准我跟踪兔子婆样的。它竟然对着我扑来,嗷嗷大叫。我担心是疯狗,听说被疯狗咬了,会像疯狗一样咬人。我吓得连连对它丢去三坨石头,然后像疯狗样的奔跑。

那晚上我睡得很好,多日来的疲累跟紧张已经消失,我陡地轻松下来。我想对哥哥说出这个天大的秘密,看到他睡觉的死样子,我又放弃了这个念头。

第二天,我装着在单身宿舍附近玩耍,在等待一个神秘人物的出现。没过多久,我忽然看到宣传队的李队长匆匆走来,摸出钥匙打开那间房子,然后又走出来匆匆远去。哦呀,原来是他呀。我差一点惊叫起来。这个死兔子婆,肯定不是跟李队长谈爱。李队长的年纪跟张贵生差不多,他们谈什么卵爱呢?而且李队长是有婆娘跟崽女的,只不过是住在乡下。那么他们仅仅是斗榫子吧?兔子婆好蠢的嘞,一坨嫩肉居然让这个络腮胡子吃掉了,真是太可惜了。

我恨不得马上去告诉张贵生,叫他骂兔子婆一餐,劝她不要跟着李队长,这是吃了大亏的嘞。一想,不对。如果告诉张贵生,他肯定非常气愤,一定会把这桩丑闻掀出来,说不定还会杀人。那么李队长肯定会受到处理的,这个是罪有应得。可怜的是兔子婆,她就被生生地毁掉了。我考虑再三,为了让兔子婆有个温暖的家,最终打消了告发的念头。当然,这个秘密是我的一个重要砝码。再说,兔子婆也太没有脑筋了,自己还是个妹子家,就跟老男人斗榫子,哪里这样蠢哦。你爷老倌已有三年没有女人了,你却不准他讨个后婆娘,也太没有道理了吧?

7

如此看来,要做通兔子婆的工作,李队长是个关键人物,兔子婆一定会听他的话。你想,跟她斗榫子的人的话都不听,她还听谁的呢?

那我怎样去对李队长说呢?难道说,我听别人说你吃了兔子婆的嫩草,那你要劝她同意张贵生讨后婆娘,不然这是不公平的。或者威胁他,你如果不劝兔子婆,我就要把你们丑事掀出去。一想,这个话能对他说吗?那他会打断我几根骨头。对兔子婆说呢?只说兔子婆,娘卖肠子的,你跟李队长斗榫子太不要脸了。这样岂不是把我自己暴露了吗?想来想去,这种事情只能悄悄地干活,打枪的不要。

虽然我有了兔子婆的把柄,却还是难以有所突破。怎样才能突破呢?我只想快点把残缺的张家成为完整的家庭,让张贵生父女享受家庭的温暖。所以,那一向我虽然在挑着泥巴,却无心继续。我挑一担,起码要停半天。惹得我哥哥向我发难,你到底是怎么搞的?这堆泥巴你挑了多少天了?你以前并不是这样慢的呀?我捂着肚子,装着痛苦的样子,说,哥哥,我肚子痛。哥哥一点怜悯心都没有,手指头戳着我的脑壳,说,老子看你是神经痛。你看看,爷老倌不在,他就在我面前称老子。如果爷老倌晓得,不打死这个化生子才怪。

当然,把搬运泥巴的任务压在我身上,我哥哥内心也是有愧的,晓得我只有三两狗力气。所以,也不再指责我,好像我这个小愚公卖不卖力,不关他的卵事。

我每天面对那堆黄泥巴,为突破兔子婆的问题,快把脑壳想烂了,也没有想出好主意。我希望从泥巴里面突然钻出一个锦囊妙计,告诉我如何去做。而那堆泥巴哪有什么锦囊妙计?只有蚯蚓、枯草,甚至还有蜗牛。我希望它们是我的同盟军,一起开启聪明的脑壳。

这时,窑山出现了一幅反标。虽然只有五个字,内容却吓死人。这个卵家伙真是太大胆了,如果抓住,肯定要吃花生米。窑山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派出所日夜排查走访,最终呢,也没有把人抓出來,竟然成了一桩悬案。看来,这个作案者的手段,十分狡猾跟隐蔽,让派出所无法查获。实话说吧,这个案子对我的启发倒是很大的,我怎么不借用这个高明的手段呢?

所以,我在小纸条上仅仅写三个字:李队长。

就这么简单,我也不写其他威胁的内容。然后,我趁他们在礼堂排练时,把它悄悄地塞进兔子婆的军大衣口袋里。我开始还有点胆小,紧张,像小偷。脸上却装着无事,像一般观众。而我明白,我不是一般观众,我是一个秘密行动者。我担心兔子婆认识我,她曾经不是打过我的耳巴子吗?而我相信,她是绝对认不出我的。那天晚上,我戴着棉帽子,又刮风下雪粒,再说灯光暗淡,她肯定没有看清我的脸。事实证明,兔子婆的确没有认出我。再说,每次排练时,有许多闲人在观看,场面比较杂乱。所以,放个字条是比较容易的。你们莫看我只写下这三个字,我已经预感到了它的强大威力。

我深知,这种手段一次性成功的胜数并不大。第一次放字条之后,第二天我观察兔子婆,她的神色并没有多少变化。这个妹子还是像以前那样,排练时认真,休息时快乐,一点也看不出她内心的波动跟紧张。娘卖肠子的,我一连放了三次字条,她都没有任何反应,好像一个老练而沉着的特务。我并不性急,更不气馁,决心跟她打一场持久战。所以,我甚至比她还要沉得住气。我相信,我的杀手锏一定会产生威力的。这就像吃中药,要慢慢才能吃出效果的。毫不夸张地说,兔子婆收到第四张字条时,神色终于有了微妙的变化。她在排练时,时常偷空瞟她放在台子边的军大衣。其实,这哪里能发现我呢?难道轮到她唱戏时,还能够瞟军大衣吗?所以,我每次都是顺利地把字条塞到军大衣口袋里。

不是吹牛皮,像有我这种具有耐性跟沉着的细把戏,天上没有,地上只一个。娘卖肠子的,当我放到十二次的时候,我发现兔子婆终于有了重大变化,不安,紧张,多疑,眼神慌乱。不论是排练,还是演出,居然连唱词都忘记了,甚至还走调,没有节奏感。有时候,竟然连动作也做不到位。这弄得其他演员跟乐队的人都不理解,他们纷纷责怪兔子婆,这个妹子家怎么搞的?精神怎么这样不集中呢?老是走神呢?导致演出效果大打折扣,观众甚至大喝倒彩,搞得大家没有一点面子。难道她有什么心事吗?同伴们问她,她也不说,闭紧嘴巴,脸色忧郁,然后,默默地走开。另外,平时的那种快乐也没有了,板着脸,沉默,心上心下的,像撞到了鬼。从礼堂到招待所,她都是孤单地来去,像一只远离鸟群的孤鸟。而她的眼珠子并没有停歇,一直处于活跃期,不断地朝同伴们乱睃,好像在怀疑每个人,在猜测究竟是谁塞的字条。

这简单的三个字,让兔子婆惊惶不安,吃不下,睡不宁,人也瘦了,脸上的红润变得苍白。后来排练时,兔子婆不再把军大衣放在台子边了,而是摆到台子前沿极矮的围子上,像一堆黄狗屎。有人看不过眼,说你怎么这样放衣服呢?兔子婆竟然生气地说,又不是正式演出,你随我怎么摆。可见,我这小小的字条,对她造成了极大的威胁跟恐慌。再者,我还可以从李队长脸上看出来,字条事件,兔子婆肯定告诉了他。所以,李队长也很慌神,叫大家中途休息时,竟然说成午休,把大家说得一怔一怔的。兔子婆怀疑宣传队的人晓得他俩的秘密了,所以,终于慌张起来,再也装不下去了。她跟李队长企图查出放字条的人,哪里又查得出来呢?又如何下手去查呢——并没有人明说起这件事情。

我心里高兴,甚至有一种成就感。娘卖肠子的,我小小的伎俩,就叫兔子婆惊慌不安。也让她明白,这个世上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很多天之后,我才来到兔子婆屋里。

张贵生说,哎,你这个鬼崽崽,怎么蛮久没来了?

我笑了笑,没有对张贵生说字条的秘密,平静地说,张叔叔,我保证你兔子婆不会阻挠你的事情了。

张贵生既惊喜,又迷惑,为什么?

我说,你不要问为什么,等吃过你的喜糖,我再告诉你。这样吧,如果兔子婆下次回家,你就对她说,你已经找到对象了,看她怎么说吧。

张贵生高兴地看着我,说,你有这样厉害吗?安?他的眼睛往我身体上下扫着,好像要从我身上发现我的秘密武器。不等我回答,他又说,哦,你蛮厉害嘞。说罢,把杨玉花送给他米酒倒了满满一碗,说,哎,你也尝一口吧,味道蛮纯的。我摇摇头,张贵生说,那我一口喝掉吧。咕嘟咕嘟地喝完,一手叭叭地拍着胸脯,说,哈哈,痛快。

没过两天,张贵生竟然来找我。

当时,我在挑泥巴,挑得像狗一样出气不赢。张贵生一看,心痛地说,哎呀,你这个卵崽崽太遭孽了,你快放下,我来帮你。说罢,抢过我手中的扁担,挑起泥巴来。挑了几担,突然想起什么,居然递烟给我。我说,我哪里抽烟呢?他高兴地说,哦哦,你看我高兴的。

我说,兔子婆没有反对吧?

张贵生说,没有,没有。我说我已经找到了,不管你反对还是赞成。我想,她一定会反对的,或是问女方是哪里的。谁知她并没有说话,眼珠子冷冷地望我一眼,半天才说,哼,算你有狠。

我听罢,哈哈大笑。

张贵生说,谷伢子,我兔子婆是怎么想通的呢?

我说,以后再告诉你吧。

那天,张贵生一口气把那堆泥巴挑完才走。临走前,他看着那面斜坡,很有经验地说,这里只要下大雨,就经常有泥巴垮下来吧?

我说,是的,烦死个卵人。每次我哥哥不挑泥巴,都推到我身上。

张贵生说,挑是不能解决问题的。谷伢子,我看是这样,我帮你砌个护坡,这样才能彻底防止泥巴垮下来。

我高兴地说,张叔叔,那太感谢你了。

张贵生说,我要感谢你,你帮我解决了大问题。

我又担心地说,哎,那你不怕别人说这是帮牛鬼蛇神的忙?

张贵生说,我怕个卵,我一个普通工人,哪个敢搞我?再说,泥巴老是垮下来,还不是会损坏房子?房子是公家的,又不是你私人的么。

张贵生说话算数,以后只要有空闲,就到山上挑石头,干劲十足,根本不要我动手。幸亏我家离山上不远,加上张贵生有力气,一担接着一担。渐渐地,屋檐下堆满了石头。眼看着石头准备得差不多了,张贵生又去挑石灰跟河沙(我不知他是从哪里挑来的,是否要花钱买)。然后,拿来砌刀,把石灰跟河沙和好,开始砌护坡。那一向,天气很好,张贵生弓着腰身,像一只力大无比的蚂蚁,在斜坡上砌石头。他不需要我帮忙,只要我坐著跟他说说话,或提醒他喝茶抽烟休息。我们谈论最多的,当然是他跟杨玉花的事情。他还问我,以后跟杨玉花成了家,两人是住窑山的房子,还是住她那里。我笑着说,这不是很简单吗?两边轮流住么。张贵生说,要得,我听你的。张贵生很有味道,时常想套出我的话——兔子婆到底是怎样想通的——我当然不会说出来的。

哥哥看到张贵生帮着砌护坡,感到很奇怪,说这个人是哪里的?怎么会来帮我们呢?

我没有告诉他实情,只说,我也不晓得,大概是福利科派来的吧?

哥哥怀疑地看着我,说,你不会跟他有什么事情吧?

我说,屁,我跟他能有什么事情呢?

没过半个月,张贵生终于把护坡砌好了。这样一来,终于解决了泥巴垮塌的大问题。所以,那天我跟哥哥都很高兴,要请张贵生吃饭。张贵生不答应,反而请我到他屋里吃了一餐。他炒菜很有两手,菜的味道蛮不错。我想,这也是他婆娘长年生病的缘故,把他逼出来的吧。他高兴地逼着我喝酒,我咬牙喝了一口,呛得要死,心肺似乎都要吐出来了。

这段时间,我们都在等着杨玉花的消息。她说过,她要把这件事情告诉她哥哥,征求一下意见。她哥哥在青海,来回的信件需要一些时间。

有一天,张贵生慌张地跑来告诉我,说杨玉花那边出事了。

我惊讶地问,出什么事?

张贵生痛苦得说不出话来,一根手指头朝杨家院子指了指,说,你、你、你去看看就晓得了。

我担心这件事打水漂,从张贵生的表情可以看出来,肯定是杨玉花那边有了阻力。我马上赶到杨家,看到杨玉花坐在堂屋里哭,肩膀一抖一抖的。脚下是一盆猪草,还没有斫完。

我说,杨姨,出什么事了?

杨玉花擦擦眼泪,叹口气,说,我哥哥写信回来,说不准我跟张师傅好,还说他是个走窑的,很危险,说不定哪天就没命了。他说要给我介绍个对象。还说,这个男人是他最好的朋友跟同事,曾经救过他的命,要我一定答应。说罢,从口袋里摸出信递给我。

我看了看信,怔住了,不知该怎样劝说她。本来一切都很顺利,想不到又碰到这样的麻烦事。我听杨玉花说过,她爷娘去世早,她兄妹关系很好。青海的哥哥念她没有生育,更加关心她,三天两头来信安慰她,让她感到了亲人的温暖,不然,她曾经产生过轻生的念头。

屋里静静的,唯有杨玉花低细的抽泣声。我沮丧地把信放在柜子上。这时,我听到猪栏传来猪嗷嗷的叫声,明白杨玉花只记着自己的痛苦,忘记了猪的饥饿。按我的推算,她至少坐在这里有两个时辰了,你说猪哪有不饿的呢?我在脚盆边坐下来,拿起菜刀斫猪草。我怨恨自己的嘴巴太笨,不知拿什么话来说服杨玉花,以此冲破她兄妹间的这种感情,把她拉到张贵生这边来。

杨玉花没有劝阻我斫猪菜,好像我们有分工一样。她负责落泪,我负责斫猪草。其实,我心里很乱。斫着,斫着,一不小心,手指头被刀子斫破了,血流了出来。我痛苦地哎呀一声,泪水立即涌了出来。杨玉花惊呼起来,抓住我的手指头,用嘴巴吸着鲜血。又起身从屋檐下取来蜘蛛丝敷在我伤口上,再到柜子里拿来碎布,把我的手指头包扎起来。

杨玉花自责地说,都怪我,没有劝你不要斫猪草。

直到这时,我一肚子的话才哗哗地涌出来。

我说,杨姨,那个卵青海天远地远的,你嫁给那个卵男人,每年只有一次探亲假,短短的半个月。你说,这跟守寡有什么区别?你嫁给张叔叔,两人能够天天在一起。他下了班,就来帮你扯猪草,帮你斫猪草,帮你喂猪,帮你种菜,帮你煮饭菜,帮你洗碗,帮你扫地,帮你打洗脚水,帮你焐脚,什么都可以帮你,那几多好嘞。哦,还可以帮你……

杨姨听着听着,突然扑哧地笑起来,抹着泪水,打断我的话说,你这个伢子,哪里这样懂事哦?

我看她笑了,也忘记了伤口的疼痛,明白她把我的话听进去了,也明白她还是有脑筋的,态度倾向于张贵生。

我说,杨姨,我要把你的话告诉张叔叔。你不晓得,他好愁嘞,吃不得,睡不得,安不得。说罢,转身就走。

杨玉花说,你喝口茶再走吧。

我说,茶就不喝了,我要喝,就要喝你们的喜酒。

其实,我没有把杨玉花的话告诉张贵生。我隐隐觉得,杨玉花的态度还不那么坚定。怎样让她的态度坚定起来呢?让她稳稳地站在张贵生这边呢?这又是一道难题。我坐在草地上,看着受伤的手指头,觉得这比解决兔子婆的问题还要困难。我绞尽脑汁,还是想出了一点名堂。攻下兔子婆,我动用的是脑力。要解决杨玉花的问题,我需要的是体力。难道不是吗?她每天除了出工,做家务,还要扯猪草斫猪草煮猪食,没有人给她温暖,没有人帮她一把,其中的孤寂跟辛劳,是可想而知的。那么,我可不可以帮她一把呢?以此来打动她呢?

我没有去张贵生那里,回到家里提着篮子,到田土边山坡下扯猪草。我扯了半下午,就扯了满满一篮子,然后往杨玉花家里走去。我并没有惊动她,把猪草悄悄地放在猪栏边。第二天我又去扯,仍然没有告诉她。我觉得这不是一篮子猪草,而是打动杨玉花的温暖的炮弹。第四天我扯猪草时,差点被蛇咬了。那是一条眼镜蛇,伏在草丛中盯着我,呼呼地出着气,吓得我把篮子一丢,发疯地跑。我想,如果被蛇咬死了,我爷娘该是多么的悲伤,杨玉花跟张贵生的事也办不成了。我没有想到,扯个猪草差点掉了小命。我不敢大意,拿着棍子先把地上的猪草扫一遍,再动手扯。当我扯到第八天时,终于被杨玉花发现了。她肯定觉得这件事情很奇怪,那天躲在门后面发现了我。杨玉花跑出来,什么话也没有说,紧紧地抱住我哭了,抱得我透不过气来。哭一阵子,杨玉花也没叫我喝茶,竟然说,你去告诉他吧,说我愿意。说罢,还把我轻轻地一推。

那时候我是最高兴的,发疯一样的跑起来。跑到半路,才记起忘记拿篮子了。我用体力劳动终于打动了杨玉花。我觉得,能够把张贵生跟杨玉花搞到一起,是我这个媒人的一大胜利。如果我再没有书读了,做媒很可能是我生存的手段。田野里长着蓬勃的紫白色苕子,它们微微摇动着,像是在为我高兴。太阳温暖,射在我这个小媒人身上。我像个金色的人,在兴奋地奔跑。这时我脑壳里只有张贵生跟杨玉花,我把哥哥忘记了,把被关押的爷娘也忘记了。

我一口气跑到张家,对张贵生说了杨玉花的态度。张贵生却沮丧地说,哎呀,快到手的菜,看样子会飞走嘞。

我说,张叔叔,不会的,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张贵生摊着双手,说,我有什么卵办法?

我说,至于你有什么辦法,我也管不了。你今晚就去她屋里,多带些礼物。她如果不答应,你千万不要走人。你明天反正是轮休,对吧?有的是时间跟她磨。再说,她的态度已经很坚定了,你再加把油吧。

张贵生点点头,说,好,那我听你的。

我说,张叔叔,成功在此一举,我等待着你胜利的消息。

我嘴巴上是这样说,其实,那晚上我没有睡好。我担心张贵生脸皮太薄,坐不到几分钟就起身走人。又担心杨玉花变卦,听说青海那个卵男人是地质队员,而且快要升工程师了,比走窑的张贵生工作要好,加上又有她哥哥的压力,所以,我老是做梦。

梦里一下子是杨玉花牵着青海男人回来了,那个男人提着大包,说一口普通话,笑眯眯地从包里拿出糖粒子跟烟发给大家。一下子又是杨玉花跟着张贵生排对子,张贵生也从口袋里拿出糖粒子跟烟见人就散发。梦到杨玉花跟青海男人时,我没有接那个卵男人的糖粒子,我孤单地站在一边,居然哭了起来。杨玉花跟青海男人惊愕地看着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哭。我似乎还听到杨玉花在责怪我,说,伢子,你也太不懂事了,这是我的喜事,你哭什么呢?还有人骂我,你这个卵崽崽,哭什么卵呢?太不吉利了。没过多久,我又梦到杨玉花跟张贵生结婚了,两人的胸脯上戴着大红花,门上窗子上贴着红双喜。这时我哈哈大笑。我还看到许多人在夸我,说真正的媒人是这个卵崽崽。张贵生跟杨玉花很讲客气,按地方上的习俗,送给我一双皮鞋、一段布、一顶呢绒帽子。我把这些礼物拿给我哥哥看,哥哥竟然厚着脸皮说,那段布给我做衣服,皮鞋跟呢绒帽子给他,还说他合适一些。我笑着说,哥哥,你像个下山摘桃子的家伙。

当我从梦中笑醒来时,天有些亮了,我不晓得张贵生取得胜利没有。我爬起来,脸也没有洗,赶紧往张贵生屋里跑。跑着跑着,觉得不对头,我应该往杨玉花屋里跑。我始终认为,只要张贵生睡在她屋里,这件事情就成功了,哪管他那个远在天边的青海男人,还是她哥哥指责她。他们的棍子打不到,骂也听不见。我跑到杨家时,没有冒失地去敲门,而是坐在老槐树下面,望着杨家关闭的大门。

村里还是一片寂静,唯有公鸡在零碎地尖响。狗们还在睡觉,在地上卧出一条条黑色或白色,像大地流出来的几滴鼻涕。不晓得张贵生是否还在杨家,我希望他留在杨家,这样就能够切断青海男人的希望。望着望着,我不知怎么睡着了。

不晓得过了多久,感觉有人在推我。睁开眼睛一看,哈哈,原来是张贵生。他满脸兴奋,很有精神。我跳起来,说,张叔叔,她答应了吗?

张贵生高兴地说,答应了,答应了。娘卖肠子的,她敢不答应。

我故意说,你不是拿拳头威胁她吧?

张贵生连连说,不是,不是!

我又装宝地问,哎,那你是用什么手段让她答应的呢?

张贵生嘿嘿地笑着说,鬼崽崽,你莫问啰。

8

好了,至于张贵生跟杨玉花结婚的喜庆场合,我就不啰唆了,这样的场合你们也想象得到。总之,很热闹。兔子婆没有一丝不高兴,满脸的笑,帮着忙上忙下地。她甚至还清脆地喊了杨玉花,喊杨姨。说来奇怪,张贵生跟杨玉花果真送给我礼物,礼物跟我梦里的一模一样,哥哥也跟我要了那两样东西。

就这样,我终于给兔子婆找到了娘老子。

我的高兴只有短短几天。如果我再看样板戏,淡淡的悲哀仍然向我袭来,银幕上那些孤单的男女——我虽然给他们配了对,却终究是落在纸上的。看来要给别人配对,实在是不容易的。这从我给兔子婆找娘老子的事情上,你们就可以看出来,一个人想要做好一件事情,是多么困难。如果要给样板戏中的那些人物都配上对,在现实中已非我能力所为,这也是让我感到遗憾跟惭愧的。所以,我也不再替他们操什么卵心了,娘卖肠子的,给兔子婆找个娘老子,几个月来已经把年幼的我都搞蠢了。

原载《红岩》2017年第1期

责任编辑:黄艳秋

题图摄影:刘松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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