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主播安然

2017-07-26 16:43李广宇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7年5期
关键词:安然电台

李广宇

1

从录音棚里出来,安然浑身湿漉漉的。

这已经不是安然第一次过来录音,可还是不适应,那些令人身心躁动的语句,让她感到某种强烈的饥渴。黝黑的走廊尽头有一间很小的主控室,每次安然经过那里,门都会很及时地打开,一个面目模糊的矮壮男人探头出来,喊一声“安然老师”,然后把一个信封递给她,里面是已经准备好的现金。

走进阳光里,安然的头有些晕。她想着先回家休息一下,因为电台节目调整,白天她有太多的空闲时间。录音棚在偏僻的北市区,这是安然能接受这份兼职的一个原因,如果离电台太近,她会觉得不安,其实这只是她自己的感觉而已,那些露骨的有声小说最终都要被放在网上,然后被成千上万欲火焚身的男人下载,这和录音棚在哪儿毫不相干。

一直没有等到出租车,安然索性进了附近的茶餐厅。这个时间茶餐厅里人不多,安然坐在角落里,百无聊赖地喝着一杯冰冻柠檬水。抬头,对面镜子里照出她的一张毫无表情的脸,一只苍蝇刚好落在镜子上,好像长在安然脸上的一颗巨大的黑痣。安然盯着那只苍蝇,有些呆了。

其实情色小说里也是有感情的,哪一个都比安然的婚姻精彩,每个出场的人物竭尽全力享受快乐,而安然的爱情似乎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激情。想到此,安然自己都会笑出声来。安然的丈夫胡刚经营着一家证劵公司,那时电台搞活动,需要赞助,安然通过朋友的朋友找到胡刚,胡刚没有马上答应,也没有当场拒绝,很含糊地应承,然后等着安然一次次去找他。很多年以后安然才明了,这就是胡刚的处事方式,充满了暧昧、游移和不信任。

时近中午,茶餐厅里的人多起来,安然站起来,没胃口在这里吃东西,她准备回电台,这时手机“嗡嗡”震动起来,是请她过来兼职的黄老板。黄老板问安然在哪里,说想请她吃饭,安然客气地拒绝了,黄老板问,安然老师的节目调整到晚上十点了?安然说,是的,节目有两个小时。黄老板有点惋惜地说,听的人少吧?这话,像块石头压得她有点透不过气来。黄老板似乎感觉到安然的失落,转而安慰说,没关系,反正我会一直支持安老师的。

挂了电话,安然还在想着这个从没见过面的男人。他不会是那个每次递给她信封的男人,这是安然的判断,而他又一定在某处看着她来来去去,这种被人窥探的感觉让安然内心充满惶恐,以至于有些后悔当初答应过来帮他录音。

黄老板对于安然来说,顶多算一个粉丝。

电台办公室里空无一人。算起来,安然已经有一个月没有进这间办公室了,从节目调整以后,她心里憋着一口气,每天上班直接进直播间,节目一结束就回家。可到最后她才发现,来不来办公室只是她一厢情愿的事,电台里,谁对谁都可有可无。

安然一直用自己的原名主持节目,那时电台里已经有一个化名安然的老主持人,两个人重名,当时的部门主任劝她改个名字,安然硬顶着不改,弄得主任没办法,冷着脸说,随你。好在安然进直播间的时候,那个老主持人正淡出节目,不过出了这事以后,安然还是有了一点小名气,不是因为长得漂亮,而是脾气古怪、不好相处。但这种心态从换了新的部门主任以后,就有些乱了。新来的主任姓张,很帅的中年大叔,表面和气,内心里却有藏不住的霸道。

安然正坐在椅子上发呆,门响,张主任进来,看到安然,两人都有些尴尬。安然结结巴巴地问了声好,张主任笑着点头,也不说话,顾自进了最里面的主任办公室,那是个用玻璃幕墙围起来的狭小空间,一举一动都看得很清楚。

办公桌上凌乱地堆了报纸和信件,安然都懒得翻动,想了想,还是觉得早点离开得好。刚站起来,背后听见张主任喊她,她身体僵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平静,转身往主任办公室走。

去年春节晚会的情形安然还有印象,大家在一起欢闹,那时安然的名牌节目还在,再一次被评上了优秀,大家轮番敬酒,安然喝多了,别人都去K歌,她找了理由出来,没想到张主任主动说要送她回家。两人在马路边等出租车等了很久,张主任一直用胳膊环抱着安然,安然并没有拒绝,反而很受用。出租车上,安然和张主任坐在后排。安然倚靠在张主任肩上,张主任的手很自然地落在安然的大腿上,后来,主任的手就不老实了,顺着安然的大腿慢慢向上攀爬,好像安然内心的欲望一样,一浪一浪地升起来。那天,安然先下车,没走到自家小区门口,就接到张主任的电话,说了一家宾馆的名字,让她先去等着。安然没有犹豫,转身又喊来一辆出租车……

主任办公室里没有空调,闷热。张主任坐在安然对面,脸上的汗珠还在,他抱怨说天太热。安然看着他,猜想他要跟自己说什么。张主任并不急,手里不停,弄得文件“哗哗”作响。安然实在忍不住,问,主任找我有事?张主任停了手,说,嗯,是有点事。他抬头看着安然,语速很慢地说,节目的事你别怪我。安然原本主持的节目在下午,是一档火得不得了的情感节目,她突然有些恼。

张主任看着她,下了决心一样,说,好吧,既然你这么生气,我实话跟你说吧,节目调整不是我的意见,是老主任的想法。这话让安然完全泄气了,她早想过这种可能,但她想不出调任台长的老主任,有什么理由再来折磨她这个小主播?张主任好像看穿她的心思,说,你知道那个老主持人安然吧,她调到总台办公室了。安然轻轻出了口气,她太久没来办公室了,电台里的人事变化翻天覆地,却似乎离她很远。

2

安然在小区门口下了出租车,进大门,她几乎下意识地抬头看看自家的窗口,黑漆漆的。

胡刚不回家的理由很多。安然不相信其中任何一个,每次胡刚跟她说,安然都会冷淡地点头,她的态度让胡刚的脸色慢慢阴沉,到最后他连理由也不说了,想回来会突然出现,不回来一个月也见不到踪影。安然想不出胡刚为什么不回家,即便忙到手忙脚乱,晚上总是要休息啊,后来她想到了一种可能,那就是胡刚恨她,恨到不愿意见她。

安然家里衣柜最下面有一个大抽屉,她很久没有打开过,这一夜睡不着,她反而有了心情,拉开,里面是一些婴儿的衣服,有的已经用过了,沾了口水或者果汁,但安然都没有洗,留着它们,任它们慢慢地变了颜色,猩红的一片,好像那段回忆。安然知道一切无法挽回,但更大的打击是她和胡刚之间的冷淡。有一天安然說,我们离婚吧。胡刚冷笑,反问,你以为这样就可以结束了?安然问,那要怎么才能停止我们之间的折磨?胡刚不说话,他不说话的时候,脸是僵硬的,安然知道他喜欢的其实是她工作的那个圈子,电台。从一开始胡刚所忌惮的就是安然的这个背景,直到婚姻将这种神秘感一点点撕碎。

安然还记得孩子在ICU度过的最后时光,穿着特护服的安然只能隔着塑料布,看着儿子慢慢停止呼吸,那一刻她恨不能自己也随他而去。

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接听,是黄老板。

黄老板说了很多恭维的话,这让安然有些不耐烦,问他有什么事?黄老板说,是这样的,安然老师,我还是很想请你吃饭。安然犹豫了,这段时间她一直拒绝这种见面,毕竟黄老板还是一个陌生人。但这一刻安然突然改了主意,说,行,明天中午吧。安然的干脆回答令黄老板大喜过望。

放下电话,安然还在想着黄老板是怎样的男人。

刚刚调整节目的那段日子,安然实在闲得无聊,就在网上找兼职,意外发现一家公司招聘配音演员,她就想试试,一切都在网上进行,等她报出名字,对方竟然说得出她的一切,甚至生日和星座。这让安然的虚荣心得到了一点小小的满足,另一方面她又担心自己兼职的事情传出去,于是向那个人提了条件——不见面,一切都在网上安排,每次工作结束当场结账。对方爽快地答应了。之后安然如约进了北市区那间仓库改成的录音棚,开始录的不过是古诗词或者散文一类的东西,钱不多,安然觉得没什么意思,跟那人提出不干了,那人就试探着问她是否愿音录点别的,钱加倍。安然问是什么,那人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网上发来一个链接,安然打开,听了开头就大致明白是什么东西了,她有些犹豫,和那人聊,那人没有绕弯子,很直接报出每次录音的价钱,安然动心了。

黄老板人很瘦,穿一件白色T恤,荡着,整个人显得弱不禁风。见安然,黄老板笑出一口白牙。黄老板很有情调,请安然吃饭的地方临海,风景极好。两人边吃边聊,一直都是黄老板在说。吃到中间,安然突然打断他,说,黄老板,我有点事想请你帮忙。黄老板拍着胸口说,安然老师的事,我一定办好!安然笑,从包里取出一个大信封,说,请你帮我查查这个人。黄老板問,谁啊?安然说,这个你不用问了,钱多少无所谓。黄老板摆手,说,不提钱。安然说,想请你帮忙是我实在想不出别人了,你不是说你朋友多吗?黄老板笑着点头。安然犹豫了一下,随口说,和你说实话吧,这个男人是我朋友的老公,有外遇,她求我帮忙。黄老板“啊”了一声,点头说,原来是这样啊,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简单吃了饭,黄老板送安然回电台,他开一辆宝马,十分招摇地在车身上刷了老虎图案。安然让黄老板把车停在离电台很远的地方,自己步行去电台。

不过没走多远,她就看见张主任开车经过,显然看到她从黄老板的车上下来。安然看得清张主任疑惑的表情,她心里有点小得意。等安然进电梯,张主任也追了上来,电梯里人多,张主任不好问什么,只是拿眼睛盯着安然看,安然却目不斜视。

3

让黄老板查胡刚,完全是一时兴起,等晚上安然下了节目,就后悔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想要得到什么结果,而且得到了结果又能如何?胡刚自己不离婚,她又为什么着急?他们这么过着不是很好吗?这么想来想去,安然有点心慌意乱。

两天以后,黄老板来电话,说那事办成了。安然有点兴奋,说,我今天晚上不上节目,一起吃晚饭吧。黄老板说好。两人约了海边的假日酒店餐厅。

一见面,黄老板就把一个档案夹交给安然,安然接过来,才发现自己心里有点抗拒打开来看。黄老板看出她的犹豫,说,要不等会儿再看。安然点头。两人喝了点酒,黄老板的态度就有些暧昧,说,安然老师,那人不值得你对他好。安然吃了一惊,问,谁?黄老板用手指点了点档案夹。安然不解,黄老板笑,说,安然老师,你当我是傻子吗?这人是你老公,他在外面花天酒地,你倒是很平静。安然不语。黄老板说,这世上好男人多得很啊,何必为了一个花心男人死守一辈子?安然冷笑,没说话。黄老板以为安然动心了,继续说,安然老师,凭你再找一个更好的男人还不容易?你!电台知名女主播,又年轻又知性,爱你的人太多了!黄老板的奉承话让安然有些不安,她摇摇头,端起酒杯,目光越过黄老板的肩头,落在饭店中央弹钢琴的女孩身上。那是一个表情悲伤的年轻女孩。

那天晚上安然和黄老板都喝多了。等安然清醒过来,发现两人一丝不挂地倒在一起,床上和地上吐得一塌糊涂。安然慢慢爬起来去洗手间,找了一块毛巾沾了水,慢慢地擦掉身上的污秽,擦一下疼一下。

天已经亮了,阴阴的,空气里是潮湿的海的咸腥味道。清晨的海边寂寥无人。安然从酒店出来,一个人在沙滩上走,高跟鞋总是陷进沙子里,安然干脆脱了鞋子,光着脚走。海浪很温柔地响着,一点也不吵,沙子是暖的,让安然内心慢慢平静。

安然找了一块大礁石倚靠着,随手翻开档案夹。

里面有几张照片,胡刚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吃饭、喝茶、逛街,郎才女貌的一对,看起来和普通恋人没什么两样。安然心里一声叹息,连生气的力气都没了。档案夹里还有复印的机票、宾馆住宿单,从新疆到泰国,他们去了很多地方。翻到最后是一张房产证,是胡刚买的另一处住房。

合上档案夹,安然心里不由得佩服黄老板的能耐,她想了那么久的一件事,只要两天就真相大白,看来这世上没什么可以保守的秘密。现在是安然需要想想怎么办的时候了,她抬头看着晨雾中的大海,脑子里一片空白。

手机响,是黄老板,问她在哪里?安然说在电台,黄老板啰里啰唆说了一大堆道歉的话,安然放下手机,眼睛看着大海,直到电话里安静了,她才再次拿起来,冷着声音,说,没关系,我什么都记不得了。黄老板想了想,才赔着小心问,要不,中午我请你吃饭,当面赔罪。安然不吭声,兀自挂了电话,安然心里并不恨黄老板,酒是自己要喝的,心里舒坦了,身体就可能受委屈,况且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反而没有了特别的痛苦。

隔了两天,安然请了假,按照房产证复印件上的地址找了去。那个小区不大,小区里有一个幼儿园,正是下午休息的时间,孩子们又吵又闹,看着孩子,安然就有点痴了,什么都不想,安静地坐在花坛边盯着看。

一直到天空黑透,安然才看见胡刚的黑色奥迪慢慢开进小区,副驾驶的座位上有一个年轻女人。车子停在楼前,两人有说有笑地走下来。

女人等着胡刚关了车门,走近,贴身过去,两人就在芙蓉树的黑暗树阴里接吻。

这么燠热的夜晚,安然的身体却如冰一样寒凉。她第一次感觉自己的人生碎了一地,无法收拾。直到两人消失在楼道里,她才有些茫然地走出那个安静如无人的小区。

街头还是热闹的时刻,只有安然感觉孤单,穿过热闹的大排档,穿过人头攒动的商业街,安然的眼里却空无一物,她的痛苦有谁知道?

不知不觉安然来到电台前的广场上,迎面高大的电视转播塔闪闪发光,如同刺入黑夜的利剑。曾经以为这里是她人生梦想的终点——做知名女主播,发出这个城市上空最动听的声音,安然以为这样她就可以战胜面容丑陋带来的自卑,以为这样便能脱离俗众成为大家追捧的偶像,可如今真相显现,仿佛一切都如玩笑,安然内心自信的大厦顷刻间塌成废墟。

第二天上午安然给胡刚打电话,让他回来一趟,说有事要谈,胡刚却拒绝了,撒谎说他还在新加坡。安然冷笑,说,我知道你在哪,你不回来我就去法院起诉离婚。胡刚听这话,想了一下,才说,那就下周,下周我去找你。安然想想也不急,就答应了。

4

黄老板又来电话约安然,安然明知道会发生什么,但她还是答应了,而且特意请了假,把见面的时间安排在晚上。

吃饭的时候,黄老板问安然看了那些资料有什么感受,安然用眼白翻了他一眼,语气坚硬,要你管?黄老板讪讪的,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我找人帮你出出气?安然停了手里的动作,说,这个倒是好主意,不过我不想让我老公缺胳膊少腿,只想让他老老实实地回家,这个你也有办法做到?黄老板笑,说,当然!对付小三不能手软!大家不是经常说嘛,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这件事,只要你想,我都能帮你!安然反问,你怎么帮?黄老板有些得意,说,简单,让那个女的退出!安然冷笑,说,她好不容易傍到一个有钱人,怎么舍得放弃?黄老板哈哈大笑,說,安然老师你是太老实了,看我的吧!安然点头,说,那就看你的本事。黄老板兴奋起来,眼神变得暧昧,低声问,那,安然老师你怎么报答我啊?安然不吭声,嘴巴里含着一块土豆,硬得难以下咽。

两人在床上的时候,安然发现伏在自己身上的黄老板一直闭着眼睛,咬牙切齿的样子,显得十分吃力,这让她心里暗笑,充满了鄙视。不知怎么就想起张主任来,那个中年男人让她感受到的快乐难以言传。这么一想,内心不由伤感起来。等黄老板软成一团,安然用力推开他,把自己锁进了卫生间,转头时,镜子里的自己面目狰狞。

黄老板再次显示了他的江湖本色,周末的晚上,等安然下班回到家,竟然发现胡刚在客厅里看电视,安然进门,胡刚转头看她,一脸怒气。安然心里一惊,表面还很镇定,并不理他,自顾自地换了衣服,洗漱上床。躺在床上,安然听见胡刚把电视声音调得很大,安然想笑,没忍住,用毛巾被捂住嘴,笑出了眼泪。

那之后,胡刚每天晚上都会回来,两人分睡两个房间,陌生人一般。

电台里的工作果然有了变化,张主任将白天的一档消费节目转给安然。那天张主任交代工作时,特意压低了声音说,这节目收入不错,你先干,低调一点。安然心里感激,脸上表现出来,张主任却还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最后还跟她握了握手。

因为节目是新办的,前期的工作很多,安然的日子一下子变得充实起来。

那段日子,安然每天四处奔波联系节目嘉宾、找节目赞助商,她把自己能想到的人都联系一遍,忙碌让她忘记了很多事。张主任也很帮忙,给他介绍了几个大客户。那几个客户很给张主任面子,二话不说就转钱过来。等钱到账,安然马上取了提成,约张主任一起吃饭。

吃饭的地方是张主任选的,怕同事看到,他们一直跑到北市区。等安然把装钱的纸袋悄悄推给张主任时,张主任只是捏了捏,又推了回来。

安然疑惑地看着他,张主任笑说,你留着吧。安然摇头说,这是你应该得到的。张主任说,你赚钱不容易。顿了一下,又说,前几个月你主持晚间节目又没什么奖金,这个,算一点补偿。这话让安然心里一软,差点流出了眼泪。

张主任喝了一口酒,感慨道,安然,你的个性是太强了,人混职场,总有高低不平的时候,该低头就低头。安然点头。张主任说,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得罪了谁都是在给自己断后路。安然抬头看着张主任,他的脸在她泪眼里慢慢模糊。张主任说,你别哭啊。说着伸手过来给她擦眼泪。

那天晚上,安然本来下了决心:只要张主任开口,让她去哪里开房她都毫不犹豫地答应。但张主任的妻子不断打来电话,扰乱了约会的气氛。张主任有些歉意地问,要不,我们回去?安然点点头,没说什么,心里藏着委屈,仿佛被冷落的怨妇。

安然一直搞不清楚张主任为什么会对她那么关注,电台里比安然漂亮的女主播很多,比她有才气、性格又好的女孩也很多,但张主任却对她格外关照,这让安然一想起来就有些坐立不安。

因为准备充分,更因为安然的用心和勤奋,她主持的新节目第一个月的收听率就冲进了电台的前十名。随着节目的热播,广告收入也快速地增长,电台里再没人轻视安然的存在,这让她有点飘飘然。

令安然意想不到的,还有胡刚对她的态度。

那天晚上,胡刚主动开口,问安然,听说你现在主持一个消费节目?安然正在给自己泡茶,听他这话,停了手里的动作。胡刚又问,价格多少?安然迟疑了一下,几乎是赌气道,广告时间都满了。说完扭头回自己房间。

胡刚却在她身后哈哈大笑,说,满了?你还真拿自己当回事!就你们那个烂节目,我出钱都能全包下来。走到门口的安然突然转身,冷笑道,行啊,你胡刚有本事,买啊!你不买就别姓胡!胡刚有些软了,但嘴巴还是硬,气恼地说,安然,你别跟我斗气,你以为没有你我就不能插个广告?咱走着瞧。

安然笑了,不再理他。

但胡刚还是找了人,在安然的节目里加进证券公司的贷款广告。安然得知后,怒气冲冲地去找张主任。张主任只是笑,笑得安然心里更恼。张主任让安然坐下,又站起来帮她关了门。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张主任才从一堆资料里拿出一张统计表,递给安然,问,你看这是什么?

那是一张广告收入表,安然的节目被画了红圈。

安然疑惑地看着张主任。张主任不慌不忙地说,你看的数字是什么?不等安然回答,张主任说,是钱!安然怒气未消,说,我才不管这个!我就是不想帮胡刚播广告,我咽不下这口气。张主任笑说,女人!女人就是没见识!安然不服气,女人怎么了?女人就该受欺负?听这话,张主任收了笑容,说,谁欺负你了?是胡刚还是钱?安然看着张主任,张主任眼里满是不屑,道,在我看,有钱就行,为了钱什么不能忍啊!张主任顿了一下,冷着声音问,你!怎么还和钱有仇吗?

张主任的话让安然心里凉成冰,却又不知如何反驳他。

张主任缓了口气,说,你可能不知道,这一次胡刚找的人是我们电台主管业务的王台长。张主任盯着安然,问,王台长的脾气你还不了解?安然当然了解,就是这个王台长,业务能力和脾气一样大,曾經为了电台直播和市长对骂,可就是这样他照样我行我素!安然低头了,知道再争辩也没用。

5

新节目一上,安然平时的空闲时间就少了很多,连着向录音棚的黄老板请了几次假,安然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她打算辞掉兼职,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那个兼职让安然心里越来越紧张,毕竟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黄老板却不同意,说,只有安然是最合适的配音者,有了她的配音,这些小说才会有下载量。听黄老板这样说,安然在网上搜了搜自己录过的那些小说,不搜不知道,一搜她吓了一跳,在一个网站上,她录制的一篇小说竟然超过了三十万的下载量!

本来还有些犹豫的安然,这次说什么都要退出,黄老板却执拗地挽留,两个人在电话里争执了半天,黄老板最后找了退路,说,要不我们见面说吧。安然看看四周,也觉得在电台里说这种事不方便,于是答应再见面。

那天他们约在电台附近的茶馆里见面。

一坐下,安然就说自己不想干了,黄老板笑,却笑得不自然,他说,安然老师,我们都喜欢你的声音,有你的声音在,这些小说才更好听,换了别人味道就不一样了。安然回了一句,什么味道?还不都是下三滥的味道!黄老板脸色渐变,口气也比刚才硬了,但话还是说得委婉,安然老师,大家都是出来混饭吃,有需求才有供给,你出来兼职还不是想为社会多做贡献吗?好嗓子闲着是社会资源的浪费。安然对这话嗤之以鼻,她说,我就是为了钱!你不要把我出来兼职说得多么高尚。黄老板有些无赖地笑,说,是啊,那安然老师看在钱的面子上也应该继续录音啊。安然冷笑,说,要是普通的录音,我也就勉强做了,这些色情的东西让我怎么坚持?

看她情绪激动起来,黄老板反而不着急,端了茶喝了一口,好半天才说,现在这事停下来是比较困难。安然问,怎么?黄老板说,这些小说传播得太广了。安然问,什么意思?黄老板“嘿嘿”笑了两声,安然心里一紧,她追问道,你不是说已经做过技术处理了?黄老板点头,说,处理是处理了,但我还有母带啊。安然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心里明白,黄老板是在暗示什么。黄老板语气诚恳地说,安然老师,你不要让我太为难了,怎么说我也有一大帮兄弟要养活啊。

安然心里叹息一声,觉得自己早该想到黄老板是什么货色。黄老板看她不说话,口气婉转地劝,安然老师,你也别着急,我今天和你见面也是想找个折中的办法。安然冷着脸,黄老板不以为意,继续说,既然安然老师这么不乐意,我不会勉强你,反正这个录音棚的租期也快到了,如果安然老师真不想配音,我也准备停了这个业务。安然看着黄老板,不知他这话有多少真实的成分。

安然跟黄老板讨价还价的结果,是她再录最后三期。安然最后还提了一个要求,就是要黄老板把她录制的母带全部销毁。黄老板爽快地答应了。

气氛缓和了一点,黄老板又兴致勃勃地说起了胡刚的事,吹他怎么带兄弟上门刷油漆,怎么用暴力逼那个女人就范。黄老板只当闲聊,安然却听得心里一惊一乍的,最后还感慨了一句,现在当小三真不容易。黄老板听了,笑她心软,说,现在这世道,小三都不是一般人,就说你老公泡的那个妹子吧,生猛得很,我们上门找她,她就拿刀乱砍,说要同归于尽。顿了一下,黄老板又说,反而是你老公绝对一个人渣,小三被人打,他自己跑了,等我们追到他公司,他一口咬定不认识那女的。黄老板说到这里,哈哈大笑,笑得很狂,引得周围的客人都转头看他们。

安然问,后来呢?黄老板慢慢平静下来,“哼”了一声,说,后来?哪还有后来!安然疑惑地看着黄老板,黄老板喝了口茶,说,那女的跑了!房子都被她卖了,你老公算是吃了哑巴亏。

那天,黄老板坚持开车送安然回电台,路上堵车的时候,黄老板问安然,怎么不自己开车?安然随口说,想开,没钱买。黄老板笑,说,那我送安然老师一辆吧。安然摇头,心烦意乱地,没心情和他细说。

那次见面以后,安然又去了录音棚,过程和以前一样,钱却多了一倍,她心安理得地接受,也没想过拒绝。等三次结束,黄老板打电话再约她吃饭,她也没有拒绝。

6

两人吃饭的地方还在以前去过的那家海滨假日酒店。

见了面,黄老板说今天是他的生日,这么多好事凑在一起,一定要多喝几杯。黄老板的话,让安然的态度缓和了很多。

两个人在临窗的位子上坐定,黄老板感慨地说,以后可能再也不能跟安然这样面对面吃饭了。安然心里暗笑,觉得黄老板的伤感莫名其妙,他们本来就是简单的金钱关系,离开了利益,还有什么可珍惜的?这么想,安然说,还有一件事,那些母带……黄老板笑笑,说,安然老师放心,那些母带留着就是炸弹,我们也怕啊!安然点头,感觉他说的是实话。黄老板又说,不过全毁掉也怪可惜的,我留了一盘最好的,准备送给安然老师当个纪念。说着,黄老板暧昧地笑着。安然摇头,说,我不要!黄老板还是笑,说,反正上午我已经寄出来了,安然老师收到了自己处理吧。

这话让安然有些尴尬,扭头向窗外张望。退潮,海水退得很远,夕阳的余晖染红了湿漉漉的沙滩,一片金灿灿的粼光。

等转过头来,黄老板正将一把车钥匙递给安然,安然疑惑地看着黄老板,此刻黄老板倒有几分腼腆,小声说,安然老师,这个是我送你的礼物,你一定要收下。安然笑说,你过生日应该是我送礼物,怎么反过来了?黄老板却摇头,说,这是我的心意,请你收下。说完把车钥匙塞进安然的提包里,安然盯着他,有些不知所措。

黄老板坐直了身体,用手指了指窗外停着的一辆白色轿车,说,就是普通的车,没多少钱,小礼物。安然动摇了,但她还是说,我早就发誓不开车了。黄老板说,发誓?发誓算什么,活着就不要骗自己。安然竟被这话莫名其妙地打动了。

上菜的时候,黄老板说,安然老师,不瞒你说,我这几年心里一直有两个愿望,今天都实现了。黄老板顿了一下,等着安然接话,安然却很冷淡,黄老板有些尴尬,但他还是说出来,第一个愿望是能见到我的偶像——安然老师,第二个愿望就是送一份禮物给我最喜欢的安然老师。在电台工作十年,送东西给安然的粉丝太多,以至于她不再有任何感觉,可今天黄老板的这些话,真的触动了她的心怀。

安然爽快地拿起酒瓶给黄老板倒酒,边倒边说,说,行啊!既然黄老板这么想送我礼物,那我就收下了,就当我暂时保管。她的话让黄老板开心起来,笑出满口白牙。

那夜两人喝了很多酒,黄老板喜欢听安然聊电台里的那些事,安然就顺着他的意思一路说开,她给黄老板讲刘姐的风流韵事,没想到黄老板也知道刘姐,原来每天晚上刘姐主持的治疗性病节目,都需要打电话进直播间的托儿。黄老板也打过,他说,一次五十块,都是医院花钱。听这话,安然不由哈哈大笑。

安然又说了很多,见到的、听到的,安然一股脑儿说出来,连她都想不到自己会这么八卦。初入社会时,电台对于安然来说,充满了神秘感和难以说清楚的诱惑,等她真的进入到那个生态圈以后,才发现,一切丑陋和人性之恶都藏在金玉其表之下,这曾让她倍感失望,这或许也是她能接受与张主任的婚外恋的根本原因。

想到这些,安然就叹息自己明白得太晚。早先她主持情感节目的时候,有过那么多男人追求,有权的、有钱的,她都拒绝了,因为她的心太高了,连她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可笑。想着、说着,酒就喝多了。

等进了房间,安然却清醒起来,看着黄老板给她脱了衣服,又把自己扒光,她觉得有点好笑。黄老板太瘦了,瘦到安然都不忍心看下去,她闭了眼睛想着白天电台里的事情。看安然木木的,黄老板以为她喝多了,爬上来,又从旁边拉了一块毛巾盖住了安然的脸。

这个举动让安然有点不高兴,她猛地拉下毛巾,却看到黄老板正戴着耳机、闭着眼睛在她身上运动,一脸陶醉。

安然想都没想,一把拉下黄老板的耳机,不用靠近耳朵,她已经听见耳机里传出的自己的声音,那是一篇情色小说中的一段,直白而露骨。

安然出其不意的举动让黄老板整个人都僵住了,定格一般,安然感觉到他身体的迅速绵软。黄老板从安然身上滚落下来,过了好半天,他才挣扎着坐起来。黄老板脸色阴沉地往身上套衣服,衣服被耳机挂住,拉也拉不动,这让他有些恼怒,用力一拽,耳机连着的手机被甩到了对面墙上,手机摔碎了,碎片纷飞。

安然呆坐在那里,木然地看着黄老板。

穿好衣服的黄老板靠着墙,好半天才说,既然你都知道了,不如大家说得明白一点。安然木然地反问,说什么?黄老板犹豫了一下,才说,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喜欢安然老师的声音。说到这,他的语气换了,低头说,从我来这个城市第一天开始,从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声音,我就被你的声音迷住了。黄老板叹口气。安然看着他,猜想着藏在这个瘦男人背后的那些故事。黄老板却不往下说了,只盯着安然看,看得安然反而不自然起来,她抓起被子裹住赤裸的身体。

黄老板似乎在等安然说点什么,他的局促都挂在脸上。好半天,安然声音低沉地问,你,真的只是喜欢我的声音?黄老板点点头,说,我喜欢听安然老师说话,每一句话都喜欢。安然突然觉得自己很失败,到这时她才知道自己在黄老板眼里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她可以没有脸,没有身体,只要有嗓音就能行了,这种被无视的痛苦令安然全身冰冷。

安然站起来,一件一件穿好衣服。黄老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穿好了,安然转头说,我们走吧,今天是你的生日,别败坏了好情绪,我们一起出去兜兜风吧。说着,安然从包里翻出那把车钥匙。她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她的声音柔软得让人骨头酥软,黄老板被催眠一样,毫无抗拒的力量。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酒店,夜风习习,令人沉迷的夏夜。

安然打开车门,她对黄老板说,我开吧。黄老板有些担心地看着她,问,你?行吗?安然笑笑,说,没事,我有五年的驾龄。等坐上车,安然把着方向盘,想了想说,我们就去滨海路,那里车少。

滨海路远离市区。

车子顺着大路一直向前,车灯劈开夜幕。大海在道路一侧,黑沉沉的一大片。安然问,你喜欢我的声音?黄老板回答说,是啊。安然转头看了他一眼,说,那好吧,今天你过生日,我来给你做现场直播。说着,她伸手过去,拉开了黄老板的腰带,这个动作让黄老板一脸惊诧。安然却不理会他是否愿意,一只手在黄老板下面动作,一只手扶着方向盘。然后她清清嗓子,朗诵起她能想到的某一个充满情欲的小说段落。

安然朗诵得很认真,好像自己正在直播间里播出的财经特写。安然知道自己不应该再开车,人不能第二次犯错,但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只有开车时的疯狂可以让那股如火般燃烧的怒气喷薄而出!情色小说开始让安然内心的欲火升腾起来,越往下读她的情绪越加癫狂,手上的力气在不断加大,她已不再关心黄老板是怎样的惊恐万状、怎样的疼痛尖叫,她完全迷醉在自己的世界里。

车在加速,迎着车灯飞来的各种昆虫仿佛雨点,扑死在车窗上,安然只是近于本能地不断扭转方向盘,回避着一个一个狭窄的弯道,每次转弯,汽车都会发出令人心颤的刺耳尖叫。

不久,一声巨响之后,安然看到了漂浮在空中的无数碎片,还有,儿子小小的身体从眼前划过,她伸手去拉,却怎么也够不到他,他在空中掠过的时候,脸上还带着温柔的笑容,两颗刚生出的小牙齿在黑暗里闪着白光……

7

安然再次醒来时,人已在医院,全身缠满绷带。看到她醒来,年轻的护士跑去喊医生。安然听到每个人都在说,她能活着是一个奇迹,当然是奇迹,断了七根肋骨,一根腿骨,还摘掉了破碎的脾,安然竟还能醒来!黄老板没有迎来奇迹。因为没有系安全带,车子剧烈扭转时,他被抛到了山崖下,摔得面目模糊。

安然的姐姐拿来镜子,安然在镜子里看到的是一张没有任何毁损的丑脸。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她的身体都快被车祸揉碎了,可脸上没留下一点伤疤,谁看了都觉得她伤得并不重。

安然的姐姐是从老家赶来的,因为这个城市里安然再没有亲人。姐姐比安然大很多,面容凄苦。安然清醒以后,姐姐跟她说起胡刚,说他只来过一次。姐姐说,他就知道抱怨!安然问,他抱怨什么了?姐姐说,还不是以前那些事?姐姐说到这里,拿眼睛看安然。安然笑了,心里已猜到胡刚会说什么。

上一次车祸里,安然失去了儿子。那次意外成了她心里最大的伤口。她发过誓,再也不开车,可这才过了几年,她便再次遭遇翻车。安然心里突然灰暗起来,没人会知道,这一次的车祸是她自己的故意。

没有死,有一点遗憾,醒过来,又有一点小庆幸。安然不断地被这样的情绪折磨着。

姐姐说,胡刚还问那个男的呢,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安然眼前浮现出黄老板的瘦脸,到这个时候,她还不知道黄老板到底叫什么名字。

换在以前,安然一定听不进姐姐的唠唠叨叨,这一次她听进去了,死里逃生,她的心变大。安然劝姐姐,说,没关系,胡刚只是盼着我死了,如果我真醒不过来,他就解脱了。姐姐看着她,摇头,什么也没说。

活过来就要面对各种现实问题,车祸的判定、伤情鉴定等等,一堆麻烦事。没人的时候,安然能慢慢回忆起那天的整个经过,心里还有点替黄老板感到不值,想起他过生日自己竟然没有问问他多大年纪,又想,其实黄老板对她是不错的,即使他只喜欢自己的声音,也没什么过分的,安然甚至还想,也不知道他最后时刻,到底喜欢不喜欢自己朗诵的那个没头没尾的情色故事。

住院的几个月里,张主任来的次数最多,连姐姐都看出两个人的关系非同一般,每次张主任在,她都会知趣地走开。只有一次,张主任问起那个死在山崖下的男人,安然摇头不说,张主任叹口气,说,我还是不了解你。安然笑,问,你想过了解我吗?这话让张主任愣了一下,再无话。从那天开始,张主任来得更勤了,陪安然的时间也更久,两个人聊了很多,安然也知道电台的一些变化,比如王台长被替换,接着被调查,王台长不服气,和调查的人动了手,再比如办公室主任老安然涉嫌贪污,第一次找去谈话就说了很多。还有就是电台体制的变化,电台和电视台节目实现同步联播,各部门都进了很多年轻貌美的女孩,老直播们压力倍增。

安然问起自己的那档节目,张主任说,停了。安然问为什么,张主任轻描淡写地说,新台长有新想法,原来的节目大部分都合并了。这话让安然忧心忡忡,她问,那我以后怎么办?张主任笑,说,别担心,有我吃饭的地方就有你喝汤的去处。一句话说得安然心里暖暖的。

住院住到秋天,安然实在想回家了,姐姐也劝不住,就帮她办了出院手续。张主任亲自过来接她,趁人不注意的时候,还握住安然的手。張主任大笔一挥,给了安然整整一年的休假,这让安然很感激,不过出院以后两人见面的机会反而少了很多,张主任太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两人都不想太过招摇,电台从来都是是非很多的地方。

胡刚每天上班下班,幽灵一样来去,对安然的身体不闻不问,安然也当他是空气,她在自己的房间里装了肢体恢复器,每日练到满头大汗。

安然和胡刚再次爆发冲突是那年冬天。

一天深夜,安然梦中惊醒,发现胡刚正在翻她的钱包,而且已经从里面拿出了她的身份证,安然大吼一声,你干什么!胡刚吓了一跳,却不说话,拿了身份证就往门外走。安然扑过去,拉住胡刚的胳膊,但她哪里抢得过人高马大的胡刚。

安然急了,抓起桌子上的瓷杯扔了过去。瓷杯打在胡刚的头上,又跌碎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响声,两个人都愣了一瞬间,胡刚先自清醒,伸手抓住安然的头发,很用力地拉着往墙上撞去,“咚”的一声,安然疼得直吸气。

当天深夜,胡刚离家出走。第二天一大早,安然就到派出所挂失了自己的身份证,可她知道这么做根本阻挡不了胡刚想做的事情。

8

无助的安然能想到的人只有张主任。

张主任跟安然约在北市区见面。安然搭出租车到北市区时,路过黄老板的录音棚,发现那里已经开始拆迁,外面竖起了巨大的广告牌,说是要建亚洲最大的洗浴中心。安然不由又想起黄老板来,才发现她已经记不起他的面目。

张主任来晚了,一再道歉,安然把前夜打架的事说了。张主任听了,笑,说,你们还是年轻,要真是老胳膊老腿,打架都没力气了。张主任一句玩笑话本想让安然开心,不料却触动了她的伤感,她哭了起来。张主任慌了手脚,紧张地四下看,小声说,别哭,别哭,总有办法的。

安然平静下来,张主任才说,其实以前我就想跟你说说胡刚的事。张主任盯着安然,看她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才又说,胡刚的公司要破产了,这个你不知道吧?安然摇头,张主任说,就是你休假这段时间出的事——胡刚把证劵公司大客户的一笔钱挪出去,入股了一家房地产公司,这家公司开发的项目刚开始挺顺利的,可后来就出问题了。安然问,什么问题?张主任说,没有手续。顿了一下,又说,这事被人举报了,一追查,公司账目上才几千块钱,钱啊,早被大股东偷偷转走了!安然似懂非懂地听着,不上班,她好像活在世界之外。张主任说,活该胡刚倒霉,那个大客户四处告,法院就把胡刚列进失信黑名单,他的事都上新闻了。安然问,失信黑名单?张主任点头,说,是啊,上了黑名单他连酒店都不能住!张主任又说,他偷你的身份证估计是想借用你的身份,你有没有挂失?安然点头,说,我昨天挂失了。张主任叹口气,说,那就好。胡刚现在最需要的是钱,他和你没了感情,不会在乎你的死活,偷拿你的身份证可能只是开始。张主任语气诚恳地说,我看你们的关系到最后也就是恩断义绝,所以你现在多做准备,什么事情都要考虑周全,别等出了问题再慌手慌脚。说着,张主任的脸上就有了怜惜的表情,伸手过来拍拍她的脸,安然没有躲闪,任张主任粗糙的手指划过她的脸颊。张主任放下手,安慰道,你也不用太担心,如果有事我会帮你。他这话让安然差点又流了眼泪。

换了两次茶,茶馆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张主任突然变得神神秘秘起来,他说,今天见你还有一个事。说着他从提包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安然。张主任说,这个,你拿着,帮我保管。安然打开,里面是一把钥匙和一张写着数字的字条。安然不解,张主任低声说,这是长途客车站保管箱的钥匙。安然问,怎么给我保管?张主任一脸严肃,说,别问太多。安然不吭声了。张主任说,有些事你最好不知道。

虽然张主任如此嘱咐,但安然还是忍不住好奇心,她去了长途客车站,找到了那个保管箱。里面是一个旅行箱。旅行箱里是钱,很多,多到安然做梦都想象不到。

安然没想到胡刚会将车库的门锁换掉。车库临街,前面有可以折叠的铝合金大门,后面有一道小门直通楼梯。原来堆了很多旧书,安然临时想去找两本来看,不料下楼才发现,车库前后的门锁都被换了。

等到了晚上,安然下楼,见车库里亮着灯,她冲过去敲门。胡刚拉开门,显然没料到会是安然,迟疑片刻,他猛地关上门。安然气恼地用力砸门,边砸边叫,胡刚!你有本事出来!像只乌龟一样!你还是男人吗?但车库里却再无声响。

第二天安然找来锁匠,打开车库的门。车库里一片狼藉,修理工具凌乱地散放在地上,中间还堆着快餐盒和用过的泡面纸碗,空气里弥漫着七荤八素的味道。车库里有水有电,但没有暖气,能看到的一切都覆盖着冰冷的寒意。胡刚晚上一定是睡在车里的,安然想。她在空荡荡的车库里走来走去,不知道要找什么,最后,她锁了门出来——他爱住哪里就住哪里吧,和她安然有什么关系!

一个人待久了,总会胡思乱想,而那些念想里存了太多的恨和委屈,安然想给张主任打电话,可又不忍给他增添麻烦,这种踌躇和犹豫令她心力交瘁。反而是张主任经常发来微信,问候她的身体。有一天中午,张主任突然给她打来电话,声音很急地问,你现在住的房子产权是谁的?安然反问,怎么了?张主任说,我刚才跟电视台的人去房地产市场采访,闲着没事,帮你查了一下,你和胡刚两个人的名下都没有房产,这个很奇怪啊。张主任的话如同晴天霹雳!张主任说,你有空去查查吧,那这事可非同小可。

放下电话,安然马上跑到房地产管理中心,查询的结果是胡刚已经把他们夫妻共有的房子卖掉了,市场里还留了买卖合同的复印件,上面约定三个月以后交房子。这结果让安然真的慌了。

9

安然径直冲进胡刚的办公室。胡刚的公司里只剩下总经理办公室打开着,里面堆满了杂物,胡刚正在办公桌前发呆。安然坐到他对面,胡刚看了她一眼,问,你来干嘛?安然问,你把房子卖了?胡刚没说话。安然问,为什么?胡刚手一挥,说,你都看到了,公司需要用钱。安然冷笑,反问,房子是你一个人的吗?胡刚不吭声,一副不想争论的样子。安然说,你以为背着我就能把房子卖掉?胡刚一脸无赖,说,卖了就卖了,想告我?去告吧。安然说,怎么?你真以为你做得天衣无缝?胡刚说,我做了就不怕你闹,我的手续完整,过程合法。顿了一下,他又说,你以为你不到场交易就不能完成?你太天真了,亏你还是个电台主播。

这话真的激怒了安然,她想不出胡刚做了什么手腳可以顺利地卖掉房子,但她不可能任由胡刚这样嚣张到底。安然说,胡刚!到了今天我才看透你!你一直在利用我,从我们第一天认识开始,你就利用我,先是免费宣传你的公司,然后通过我认识电台高层,我说对不对?

安然指着胡刚大声质问,胡刚却半闭着眼睛,一副爱答不理的表情。这表情让安然忍无可忍,她抓起书桌上的签字笔,隔着桌子俯身刺向胡刚,胡刚似乎早有准备,突然倒推着座椅,躲过了安然的一击。

受袭的胡刚快速地跳起来,他绕过桌子,一手抓住安然的手臂,另一只胳膊从后面卡住安然的脖子,安然挣扎着,脖子被卡得喘不过气来,胡刚并不松手,他在她耳边语气阴沉地说,听着!你这个丑八怪,今天我饶了你,下次你再来这里闹,看我怎么收拾你!安然用力扭动身体,但一切徒劳,胡刚用了超出她想象的凶狠,紧紧扣住她的脖子,她喘不上气来,有一刻她以为就这样被他勒死了。

胡刚突然松开手,安然向前扑倒在桌子上,她大口喘气,这时胡刚已转回桌子后面,冷笑的脸仿佛挂了冰霜,他一字一顿地说,你!以为自己是谁?一个电台的小主持人而已!真当自己可以翻云覆雨?笑话!你有什么?这最后的一问让安然突然全身无力,泪水奔涌。

安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怎么爬上了床,她在床上躺了两天,张主任打不通电话,跑来敲门,安然听见他的喊叫爬起来开门,一见面就抱住他痛哭失声。张主任问了事情的经过,安慰了很久,还说,他会帮安然找个律师,让律师出面去对付胡刚。

张主任抱住安然,他温柔的抚摸令安然难以自持,慢慢地软倒在这个中年男人的怀里。这一夜安然很想让张主任留下来陪自己,话说出来,张主任脸上却有为难的表情,他小心翼翼地问,胡刚回来怎么办?安然撇撇嘴,说,他啊,现在像只蟑螂一样,住在楼下车库里呢,才不会回来!

安然的话让张主任定了心神,两人相拥在床上,说了很多体己话。

张主任平时话不多,只是这一夜说了很多,张主任讲他从县区电台一路打拼到市电台的经历,无数的人生历险,无数的屈辱和折磨。张主任告诉安然,为了当上部门主任,三个候选人用尽了方法,找关系、送钱、互相陷害,一场看似平常的竞聘,却仿佛谍战大片一样曲折和血腥。不过张主任是笑到最后的人,另两个人的人生也就此改变,一个去了一辈子难以出头的转播塔,一个去了濒临破产的电台印刷厂。

张主任叹息说,这个世界里的人际关系说到底就是你死我活,表面和气,后背要随时准备刀枪相对。张主任的声音很平静,但这些话却让安然忍不住打了寒战。张主任抱紧她,小声说,这个世界,别想着别人同情你,要想让别人仰视,就要主动出击。

半夜,安然突然惊醒,发现张主任坐在黑暗里发呆。安然吓了一跳,轻声问,怎么了?张主任好半天才说,没事,睡不着。安然走过去,靠着张主任坐下,抱住他的头。张主任的头埋在安然的怀里,他的脸碰到了什么,拿起来看,竟是那把保管箱的钥匙。原来,安然把钥匙绑在项链上,挂在胸前。安然笑说,这样挂着,最安全。张主任在黑暗里点头。

停了很久,张主任突然问,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会记得我吗?安然笑了,问,你会出什么事?张主任叹口气,说,王台长出事以后,我心里总是不踏实。安然问,怎么?张主任说,王台长是我的贵人,我有今天都是他在帮忙。安然伸手摸着张主任的脸,安慰道,不要胡思乱想了。张主任头埋在她胸前,含糊地说,你不懂的,你不懂的。

清晨安然早起给张主任做了早餐,两个人在阳光里慢慢吃着,好像前夜把所有的话都说完,现在只剩下彼此的惺惺相惜,这种感觉让安然恍惚,似乎他们已经是相处多年的夫妻。

安然送张主任下楼,走到楼下,她指着一排小门说,那里就是车库。张主任低声问,是哪间?安然指了指其中一间。张主任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又抬头看看门上面的小天窗,小天窗罩着一个排风扇,沾满了黑色的灰尘。张主任走回来,小声问,那个是排气扇?安然点头,说,里面没窗子,没排风扇还不臭死了。张主任若有所思地点头。

10

那之后张主任又过来了几次,每次吃了晚饭就急着走,这让安然心里乱猜,不知他是忙工作,还是怕老婆。

那天晚上,张主任准备回去,拉开大门,却见胡刚站在门口。张主任有些尴尬,胡刚却笑得意味深长。胡刚语带讥讽说,张主任真关心下属啊。张主任点头,表情慌乱。安然看出张主任的尴尬,赶紧走过来,换了冷脸对胡刚说,主任来看我,和你有什么关系!说着推张主任道,主任,谢谢你来看我,欢迎下次再来哈。

张主任顺着安然的意思,笑着往楼下走,胡刚出其不意地说,张主任,你当心点,不要欺人太甚。张主任迟疑了一下,站在楼梯上转头,他已经换了笑脸,说,胡刚,干嘛说这话,我们也算是老朋友了,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解不开的死结?胡刚冷笑,说,张主任真是心宽啊!你真指望王台长当烈士,把什么事都担着?一句话让张主任的笑僵在脸上,胡刚却不给他面子,阴着脸道,我告诉你,姓张,别逼人太甚,狗急了还跳墙呢!小心老子把你那些龌龊事都给捅出去!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张主任却没吭声,低头转身下楼,满背影的狼狈。

等张主任的脚步声消失了,胡刚才转身,对安然冷笑,挖苦道,你还真是个好演员啊!不得奥斯卡奖埋没你了。安然一脸冷漠,用身体压住门,说,废话少说,你回来干嘛!车库住着不是挺舒服的吗?胡刚说,我来就是想告诉你,这房子我已经卖了,你赶快搬家。安然怒火万丈,大声说,我不同意。说完,也不等胡刚反应,狠狠地摔上了门。

胡刚在外面用力拍打房门,又想用钥匙开门,可门锁已经被安然换掉。胡刚在外面叫骂了很长时间,才讪讪地下楼。

门外安静了,安然才给张主任打了电话,张主任却没接,安然一直打,直到那个电话关机。安然看着手机发呆,内心是无边的茫然。

张主任再未过来看安然,安然给他打电话,他也只是说工作忙,安然刚说要见面,他就不耐烦,说,都说过多少次了,不见面了。安然不满,讥讽道,至于嘛!胡刚能把你吃了?张主任辩解道,不是胡刚的问题。安然问,那是什么问题。张主任说,你不懂的,别问了!安然生气了,说,我不懂你懂,那好吧,我们就一辈子不见面!说完她恶狠狠地挂了电话。

话说得狠,等缓过劲儿来,安然还是会厚着脸皮给张主任打电话,她知道自己的生活离不开张主任的存在。

一个陌生男人的到来,再次打乱了安然的生活。那男人说是来找胡刚的,安然没好气地说,不在。男人却不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合同,说他要跟胡刚商量一下房子的事。男人的话让安然心里“咯噔”一下,但她很快平静下来,她知道该来的一定会来。她跟男人说自己是房主的妻子。买房的男人很诧异,说,当初办手续的人不是你啊。安然笑说,当然不是我,房主骗了你。买房的男人有些气愤。安然反而很冷静,请男人进门。

那天安然告诉垂头丧气的买房人,如果想得到这个房子,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她作为妻子,从来没同意卖房子,如果非要打官司,那么大家都很麻烦,所以他不如主动退出买卖合同。买房人怨气冲天,说,那我的损失怎么办!我之前付了定金的,现在撕毁合同还要出违约金。男人摊开手,问安然,你说,我的损失怎么办?安然想了想,说,这些钱由我出。安然这话让买房人大喜过望。

送走买房的男人,安然自己也有些发愁,她要支付的那笔钱,绝对超出了她的能力。

想了整个下午,她想到了张主任的那笔钱。

安然给张主任打了几次电话,都没有打通。犹豫再三,安然直接去了长途客车站。

旅行箱摆在客厅当中,安然犹豫再三才打开它。里面有一大沓财务报表,都被人用笔编了号码。报表里夹着一个黑色皮面的笔记本,再往下就是用塑料袋包裹的现金,在包的侧袋里,还有用皮筋捆绑的一叠银行卡。

安然翻了翻那些财务报表,看不懂,她也没有兴趣研究,只看了下名头,是一家房地产开发集团。笔记本只用了五六页,写的是一些数字,因为每个数字都很大,安然猜想这应该是钱数。数字后面有一些拼音字母的缩写,似乎代表着什么。安然猜不出什么意思。等翻到最后,她却看到了一个名字,胡刚。

安然的心无端地加快了速度。

安然把本子和报表重新塞进包里,犹豫了一下,撕开塑料袋,从缝隙里取出一叠叠簇新的钞票。安然只取夠了自己需要的钱数。

重新封好旅行包,安然又给张主任打了电话,这一次电话通了,可张主任没接,直接挂断了。安然的心不由忐忑起来。那之后,安然每隔半个小时给张主任打一次电话,但张主任一直没接。

等到了晚上,安然正在吃饭,外面有人敲门,门镜里是张主任一张有些扭曲的脸。

张主任一进门就问,钱呢?安然问,什么钱?张主任瞪着她,瞪得安然有些心虚,迟疑了一下,问,你说的是保管箱……张主任打断她,问,钱呢?安然想解释,吞吞吐吐地说,下午想给你打电话……张主任突然变了脸色,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面目凶狠地说,快说!钱在哪!安然被张主任的样子吓了一跳,她挣脱着他的手,指着卧室说,在里面。张主任听这话,用力推开安然,快步进了卧室。安然呆了一瞬,也跟了进去。

张主任蹲在地上,在旅行包里翻了好半天,他没有去数钱,而是在清点那些报表。点完了,他长出了一口气。

安然小心翼翼地解释说,下午我给你打电话……张主任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说,让我喘口气。好半天,他才从地上站起来,走到沙发前,一屁股坐进去。

安然走过去,呆看着张主任。张主任的脸还是阴着的,铁板一样冷着。

张主任问,你拿了多少?安然说了一个数字。张主任问,你要钱干什么?安然迟疑了一下,把上午和买房人达成的协议说了,她解释说,自己只是临时用这些钱,以后会还的。张主任听完,冷冷地说,算了,你用了就用了,还说什么还!安然辩解道,我真的会还的。张主任说,我说过不用还了!安然无语,好半天才说,我真的不能失去这个房子。

安然想向张主任解释,这房子对她有多么重要。房子是安然花钱买的,为买房子她拼命工作,省吃俭用;房子的装修也是安然亲自监督,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更重要的是这房子里有儿子的气息!

可张主任却根本没有耐心听她说。张主任语气严厉地说,房子算什么!你得有命住才行!这话没头没脑的,安然听不明白,想问,张主任却一脸不耐烦。安然内心委屈,但还是闭了嘴巴。张主任低着头想了一会儿,说,这些钱你拿去用吧,就当我们之间两清了。安然吃惊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张主任抬头看着她,反问,你听不懂吗?

安然怎么也不会想到张主任会说这样的话,会这么冷酷地质问她。关于她和张主任之间的未来,安然想过很多种可能,可现在这样的一拍两散是她没想到的。

她问,这就是你要说的?张主任看着她。安然又问,用钱来结束我们之间的关系?张主任冷冷地问,那你想怎么样?安然说,我不想怎么样!说着她疯了一样,把桌上的纸币一把扫了起来,纸币在空中散开,纷纷扬扬落在地板上、床上和张主任的身上,安然大声吼道,我不要你的钱!你!真以为给钱就能赶走我?就能跟我两清?你妄想!安然一脸怒气地瞪着张主任。

这时张主任倒冷静,他慢慢站了起来,弯腰拿起旅行包,他声音冷冷地说,安然,别在我面前装了!你不为了钱?你不为了钱干嘛去录那些情色小说?你不为了钱干嘛跟那个开宝马车的瘦男人鬼混?

这话让安然惊呆了!

张主任反问,你想否认吗?录音带还锁在我的柜子里呢!安然想起来了,黄老板说过要给她寄母带的,耳边张主任还在说,你得感谢我!要不是我帮你挡着,你早被警察抓了!你还能在电台混?还能这么任性地跟我发脾气?

看安然不说话,张主任深深吐了一口气,伸手摘下落在他身上的一张百元钞票,说,你不要钱?鬼都不相信!说着,他把纸币揉成一团,随手扔在地上,说,安然,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这些钱,你要与不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命都跟这包钱绑在一起了。说着,他举了举手里的旅行箱。

张主任的话让安然不寒而栗。

安然低下头,她心里已经屈服了。好半天她小声说,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张主任摇摇头,说,现在说对不起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你需要的钱我留下,花不花由你,以后,我们就是陌生人。

安然木然地看着面前这个曾经对她百般温柔的男人,而如今他变得让她认不出来了。

张主任走了,只留下安然一个人在屋子发呆。直到深夜,安然才想明白,张主任给了她一把钥匙,同时他还留了一把备用,张主任应该是每天都去查看保管箱的,所以才能那么快发现旅行箱不见了。

11

安然下决心不去动那笔钱。这个念头折磨了她好几天,直到那个买房子的男人来敲门。安然缩在卧室沙发里,听着敲门声慢慢消失,听着男人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她狠狠吐了一口气,心里生出一点小小的喜悦,那是终于战胜了自己的小喜悦。

当然安然想不到还有更沉重的打击在等着她。

晚上从超市回来,安然在信箱里发现一个大信封,打开一看,竟然是一份离婚协议书,胡刚已经签了字,并且留了字条,让她赶快签字。轻飘飘的一张离婚协议,几乎瞬间压垮了安然。安然扔下手里的东西,直冲到楼下车库门口,车库里亮着灯,传出发动机的轰响声,也许是天气太冷,胡刚打开了车用空调取暖,安然用力砸门,却没有回应。安然气急败坏地叫道,胡刚!想离婚?门都没有!我拖也要拖死你!这话一出口,安然自己都愣了,什么时候自己变得像一个泼妇?

安然终于敲累了,她停了手,慢慢转身上楼去,刚刚那么冲动,还不觉得冷,突然松懈下来,才发现外面空气都像被冻住一般冰冷刺骨。

这夜,大雪初霁,马路上少有行人和车辆,安然漫无目的地走着。最终,她还是给张主任打了电话。电话响了很久,张主任才接。安然说,我想见你。张主任犹豫一下,说,不是说过了吗?我们不联系了。安然说,来接我,不来,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张主任问,怎么说这样的话?安然执拗地说,来接我。张主任似乎叹了一口气,问,你,在哪?

放下电话,安然才发现大雪又来,雪影被路灯映成飘飞的鱼儿,安然痴望着这冰冷而美丽的场景,内心流淌着某种说不清味道的悲凉。一场失败的婚姻本没什么可挽留的,但真到了要直面的时候,安然却突然心痛到极点。

没多久,張主任开车过来,接了安然,张主任把车开到电台附近,突然停住,转头看安然,问,你怎么了?安然说,他要跟我离婚。张主任冷淡地“嗯”了一声,说,这是好事。安然不说话。张主任说,离婚就离嘛,为了这个寻死觅活的,你想吓唬谁?张主任语气里满是讥讽,他的话好像点燃了安然心里的那团怒火,安然突然拉开车门,猛地跳进雪地里,一路埋头往前跑。

张主任先是吃了一惊,而后也跳下车,喊着她的名字追上来。两人一前一后在雪中寂静的马路上奔跑,四周沉寂里,张主任的喊声都变得空洞、单调。张主任终于追上了安然,他一下子并从身后抱住了她。安然用力挣扎,用脚踢着,嘴里喊着,放开我!放开我!不要你管我!但张主任一直用力抱住她,直到她筋疲力尽。

安然扭转身体,在张主任的怀抱里号啕大哭。

两个人重新回到车里时,安然已经平静下来。

张主任换了温和的口气,说,晚上你不要回去了,就住电台的宿舍吧,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安然顺从地点点头。张主任想了想,问,胡刚呢?安然说,他在车库里,不给我开门。张主任看着她,好半天才说,这里离电台很近,你自己走过去,我晚上还有点事,办好了回来和你联系。

安然目送张主任的车消失在大雪里。她一个人慢慢地往电台走,除了那里,她想不出更好的去处。

直播间里,一档午夜节目还没有结束,主持节目的是一个年轻女孩,她嗲声嗲气地说话,和热线电话里的某个听众调侃。安然正发呆,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转头看,一个打扮夸张的中年女人正看着她笑。安然认出她,低声喊了一声,刘姐。女人亲切地过来拉安然的手,嘘寒问暖。当初改版,刘姐鼓动自己找张主任闹的那一幕,又浮现在安然脑海里。安然知道她的热情是装出来了,也不揭穿,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说话。

直播间外的时钟“叮”地响了一下,女人好像想起什么,手忙脚乱地说,该我的节目了,有空我们再聊。很快,直播间里换了刘姐,年轻女孩推门出来,看到安然,有些惊讶,问了一句,你是谁?安然笑笑,说了自己的名字,女孩一下子跳了起来,激动地拉着她的手,说,啊!你是安然老师!我知道你,我知道你!安然笑,虚荣心小小地满足了一下。

女孩自己介绍说她叫菲儿,是刚来电台的实习生。看女孩的样子,安然想起自己刚来电台的情形,也是这样自信满满,也是这样额头光洁。

菲儿单身,还住电台的宿舍,听说安然要住宿舍,菲儿兴奋起来,说,好啊,那就跟我一起住吧,我们房间另一个女孩回家了,有空床。说完,菲儿热切地看着安然,安然不好拒绝她的好意,点点头。菲儿又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这夜,安然怎么也睡不着,她爬起来,穿了衣服出门,打算去办公室上网或者看看电影。办公区沉浸在一片黑暗里,往深处走,安然却发现他们办公室里有亮光。她很好奇,谁会在这个时候待在办公室里。

安然蹑手蹑脚地走到办公室门口,最里面,张主任的隔断里有一丝亮光,安然心里释然,她刚想迈步,却发现隔断里其实是两个人,一男一女,身体纠缠在一起。凝神去看,安然认出跟张主任在一起的女人,就是今夜在直播间遇到的刘姐,此刻她的上衣被掀开,露出巨大的下垂的乳房,张主任的脸埋在她的胸前,动作着。刘姐努力压抑着尖叫声,还是忍不住,仿佛野猫喉咙里滚过的嘶鸣。

安然不愿意再看下去,她转身回到走廊里。

走廊里很黑,一排排沙发像蹲在黑暗里的野兽。安然缩进一个沙发里,把腿抱在胸前,她只想藏身在黑暗中。刚才那一幕令安然感到震惊,她的头被冲上来的血顶得“轰轰”作响,直到坐进沙发里,她的身体还在剧烈地颤抖。

过了很久,刘姐一边整理衣裙,一边走出办公室。在门口,她转身抱住张主任,在他的脸上亲了又亲。等刘姐的身影消失,张主任才开始锁门,“哗啦啦”的声音在黑暗里震耳欲聋。张主任向安然坐的地方走过来,但他并没有看到安然,他不会想到,从他出门的那一瞬间,安然就再也忍不住泪水滚落。

一片寂静。

黑暗里,安然的手机突然亮了一下,是微信,打开,张主任发来的,问她在哪里,安然想了想,回说在睡觉。张主任回复,一切都解决了。安然不知道他这话什么意思,她问,什么解决了。好半天张主任回复,明天你就知道了。安然并不关心自己能知道什么,她问,你在哪里?张主任很快回复,在家。安然在黑暗中冷笑,随手关了手机。

走廊里的暖气令安然昏昏欲睡,不久她就陷进无边的梦魇里,在梦里她又看到儿子稚嫩的面孔,他的笑、他的哭,然后是被车祸撕碎的一切,安然在梦里大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一次失误就让我失去一切!但没人回答她,她感觉自己正慢慢沉入冰冷的海水中。安然就这样坐着睡到天亮,醒来头痛欲裂。

安然晃晃悠悠出了电台,只想回家好好睡一觉。

进家门,安然连衣服都没脱就翻身上床,刚刚睡着就听到有人敲门,她不理会,敲门声不断,安然实在受不了,起来开门,是小区的保安,他对安然说,楼下的邻居说你家车库里一直有响声,太吵了。安然睡得昏头昏脑,问了句,什么声音?保安不耐烦地说,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安然“哦”了一声,下意識地取钥匙,才想起胡刚已经换了锁,就说,我也没钥匙,你们找胡刚去。保安有点恼了,说,我不知道胡刚是谁,赶快下去开门。可他的话还没说完,安然已经猛地关上门。

保安又气又恼,在外面不停地敲门,安然只当没听见。门口的保安恼羞成怒,大声吼道,你不出来是不是!你不出来,我现在就找人撬车库大门。安然冷笑,自言自语,随你便。

不一会儿,楼下就响起“乒乒乓乓”打砸声,安然走到窗前,看到几个保安正在楼下撬车库的门,她拉了窗帘,心里有些幸灾乐祸。安然回到床前,再次躺下,却睡不着了,眼睛空洞洞地瞪着,雪白的天花板被看成了灰乎乎的一大片。

又有人敲门,安然心里有气,跳起来冲到门口,猛地拉开门,还是那个保安,正想破口大骂,保安却面带慌张,结结巴巴地说,不好了!你家、你家车库里出事了。说完,也不等安然说什么,转身就往楼下跑。

12

安然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张主任的车停在外面的马路上。见她过来,张主任跳下车,跨过积雪的马路,伸手小心翼翼地揽住安然的腰,安然却挣脱了他的手,自己跳上了车,张主任有些尴尬,却没说什么。

坐进车里,安然依旧脸色惨白,浑身颤抖。张主任打开车里的空调。过了好半天,安然才控制住不再发抖。她只说了一句,他死了。张主任“嗯”了一声。

安然扭头问,是你干的吗?张主任愣了一下,笑问,你怎么会这样想?安然说,你说过,一切都解决了。张主任仍然笑着,说,这话有什么问题吗?安然摇头,说,一定是你!张主任的笑僵住了。安然继续说,你知道天冷,他一定会开车里的空调取暖;你知道那个排气扇必须打开,这样才能随时排出废气;你还知道,如果没有电,排风扇就不会运转!安然停了一瞬,一字一顿地说,你还知道,如果胡刚死了,一切问题都可以解决!

张主任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反问,你怎么会这样想?我怎么可能那样做呢?安然盯着他,说,你会的!以前我一直很奇怪你为什么那么害怕胡刚,我还以为你是怕他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现在我明白了,你怕他是因为别的事!张主任扭头问,什么事?这次轮到安然得意了,她甚至笑了一下,说,我看到了。张主任反问,你看到什么了?安然一字一顿地说,我看到那个本子里写着胡刚的名字!

车里静了下来,只有发动机发出低沉的轰鸣声。

安然吐了一口气,慢悠悠地说,我还看到了,你和刘姐在做什么!你们就像野兽一样疯狂!张主任吃惊地转头,安然丝毫不在意他眼里慢慢升腾起来的恶意,继续说,我现在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了!张主任咬牙切齿地反问,我是什么样的男人?安然说,你!你是和胡刚一样无耻的、下贱的男人!

听这话,张主任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停时,他猛地伸手過来,将安然身边的车门推开,怒不可遏地叫道,你下车!你这个丑八怪!你滚下去!

张主任的突然变脸让安然吓了一跳,她吃惊地看着身边被怒火燃烧的张主任。张主任还在说,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丑女人!你下车!当我不认识你!你滚!安然真的被吓到了,她由吃惊到“呜呜”哭出声来。但张主任毫不留情地推了她一把,安然就像一根木桩一样,直接跌到马路上,这一下摔得很重,安然疼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张主任的车轰然而去。

警察问安然,你丈夫怎么会睡在车库里?安然说,我们分居。警察问,吵架了?安然摇摇头,说,没有。警察问,真的吗?安然很确定地点点头。警察问,邻居说你昨天晚上在楼下大喊大叫,因为什么?安然说,他要离婚,我不同意。警察问,你为什么不同意?安然没有丝毫隐瞒,说,我不想离婚。安然这话让年轻警察一脸同情。

警察问安然,你知道昨天晚上你们那个楼停电吗?安然摇头说,不知道,顿了一下,又说,反正我离开家的时候有电。警察问,昨天晚上你去哪儿了?安然说,昨天晚上我住在电台宿舍里。警察问,和谁?安然说,菲儿,哦,菲儿是我的同事。警察点头,收起了照片和记录纸,边收拾边叹息,可能是一场意外。

停电。没有打开的排风扇。开了一夜的车内空调。还有长睡不醒的胡刚。

只有一点无法确定,为什么会停电。

派出所里执勤的几个警察几乎同时认出安然来,他们都曾经听过她主持的节目,年轻警察甚至向安然要签名,因为她的女朋友特别喜欢安然的节目。安然答应了,只是握笔的手总是发抖,最后她跟年轻警察约定,哪天约他的女朋友出来喝茶。

已经快走出派出所了,安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又转头回来。年轻警察疑惑地看着她。安然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说,其实,那不是一场意外。安然的话让年轻警察目瞪口呆。

安然语气肯定地说,真的,不是意外。

原载《天津文学》2017年第4期

责任编辑:曹景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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