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自然科学运动中的“科学”与“大众”*
——以《解放日报》副刊《科学园地》为线索的考察

2017-07-25 10:37:42任梦磊
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研究 2017年3期
关键词:解放日报边区科学

李 蕉 任梦磊



·革命传统传承与弘扬·

延安自然科学运动中的“科学”与“大众”*
——以《解放日报》副刊《科学园地》为线索的考察

李 蕉 任梦磊

1939年中国共产党所推行的自然科学运动,是在“启蒙”与“救亡”的双重主题下展开的。“科学”在延安的发展与普及不仅改变了人民的生活,推动了生产自救,也为培育新民主主义文化作出了重要贡献。相对于学界以往多从宏观视角进行论述,本文选取《解放日报》副刊《科学园地》这一传播科学的窗口进行了具体分析,旨在连续而真实地反映“科学”扎根边区的曲折过程,进而探讨为何“科学”在边区走向“大众”之后,能够重新连接“启蒙”与“救亡”,并使自身获得新生。

自然科学运动;《解放日报》;陕甘宁边区;科学;大众

五四运动之后,中国社会的思想建设一直在“启蒙”与“救亡”的双重主题下展开,“赛先生”与“德先生”也因此走出学术深闺,开始直面现实政治。尽管我们习惯于将新文化运动划归为一些人文知识分子的活动产物,但在“抗战救国”的征途上,“科学”一直扮演着重要角色:发展科学,普及科学,无论对于“启蒙”还是“救亡”,都具有重要意义。

1939年年初,一场自然科学运动在陕甘宁边区悄然兴起。国内一批科学家、青年学生齐聚边区,他们以延安自然科学院为主阵地,着手推进研究科学技术、普及科学知识以及培养科技人才的工作,“科学”开始走向“大众”。1940年2月,在《新民主主义论》正式发表之后,怎样创建一种“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文化”即成为边区自然科学运动探索的方向,《解放日报》副刊《科学园地》应运而生。从1941年10月创刊到1943年3月停刊,《科学园地》在18个月内共出版了26期,刊发文章90余篇*据考证,26期的《科学园地》实际刊载文章90余篇,其中,每一期的“问答栏”皆视作一篇文章。,连续而真实地反映了边区科学事业的发展状况,其中的起起落落,也折射出“科学”走向“大众”的曲折过程。在既有研究中,学者多着墨于勾勒边区科学事业的勃兴,却忽略了“科学”话语本身的转变对改变人民生活、推动生产自救以及培育民主文化的诸多影响。因此,本文选取《解放日报》副刊《科学园地》这一窗口,以管窥中共在陕甘宁边区引导科学发展的历史过程,在探讨“赛先生”扎根边区的同时,分析其如何促进了“德先生”在普通群众中的萌生。

一、 《科学园地》之初创: 自由探索的倡导与限度

在自然科学运动之初,毛泽东即指出:“自然科学是很好的东西,它能解决衣、食、住、行等生活问题,所以每一个人都要赞成它,每一个人都要研究自然科学。”[1]1941年5月1日,刊登在《新华日报》上的经中共中央政治局批准的《陕甘宁边区施政纲领》第14条明确规定:“加强干部教育,推广通俗书报,奖励自由研究,尊重知识分子,提倡科学知识与文艺运动,欢迎科学艺术人才。”[2]随后,《解放日报》发表社论,主张“必须要把自由研究的风气大大地开展起来,不但在陕甘宁边区要这样,而且在一切抗日民主根据地也要这样,这是新民主主义政治的一个重要方面”[3]。

1941年10月4日,《解放日报》副刊《科学园地》创办,时任延安自然科学院院长的徐特立同志在贺文中说:“在文化落后的西北,而且是当此世界大战时期……只要能够诞生,总算是破天荒的一次。”[4]虽然条件艰苦,但“科学之花”却在这片园地中竞相开放,在短短的3个月里,《科学园地》共出版了7期,发表文章23篇(见表1)。这些文章既有边区科技工作者的原创,也有对外国科技状况的翻译或引荐,为各领域的科学工作者直抒胸臆、施展才华提供了机会。而这些成果的取得则来源于边区政府对科学事业的大力扶持。*陕甘宁边区于1939年建立了延安自然科学院,内设大学部,分为物理(后改为机械)、化学(后改为化工)、生物(后改为农业)、地矿(后并入化工)四个系,分别由闫沛霖、李苏、乐天宇、张朝俊四位同志担任系主任。因此本文在针对文章内容进行学科分类时,主要以这四个系名为依据。

尽管对科学的自由探索促进了科学事业的发展,但由于物力、人力不足,办刊在现实中受到了严峻的挑战。当时,陕甘宁边区物质匮乏、设备落后,这是不易改变且不容忽视的事实。此时的科学研究缺乏应有的政治统筹,一味强调自由研究,导致科研工作出现了一定的“偏差和分歧”[5]。1941年秋,这一情况愈发明显,科学家内部也开始出现争论。因此,《科学园地》在1941年11月以社论形式在第3期卷首发表了《发掘我们底错误和缺点,把它抛出去!》一文,批评科学家之间缺乏应有的交流,部门院系之间缺乏应有的协作,存在科学技术的“关门主义”倾向,“以致系统森严,各自为政,不联系、不合作,妨碍了科学和技术的发展”[6]。事实上,“关门主义”倾向也同样体现在《科学园地》前3期所刊发的科普文章中:它们或介绍自然规律,或介绍地质土壤,或解决生活问题,各类文章交错,难易程度不一,“左一言、右一语”,明显缺乏系统性和连续性,彼此之间联系甚少。

表1 《解放日报》副刊《科学园地》1941年刊发文章题目汇总

鉴于此,《科学园地》第4期推出了“拥护边区参议会特刊”,摘录了吴玉章、武鑑之*武鑑之即武衡,时任延安自然科学院地矿系教员,新中国成立后任中国科学院东北分院秘书长。、屈伯传等科学工作者的三篇文章,在批评“关门主义”的基础上,不约而同地主张以政治领导科学、以计划协调盲目自为。其中,吴玉章主张在“从普遍、直接、平等、亲密与最进步的选举法选举出来真正代表全边区人民的参议会的指导与监督之下”,为肩负科学发展与经济建设的科学工作人员“指出正确的工作方向与具体的建设计划”。[7]时任延安中山图书馆馆长、自然科学院教员的武衡则强调边区应加强对科技工作者的政治教育:大批科学工作者从旧社会中走来,皆怀揣着为民族、为新社会牺牲服务的热忱与信心,“希望在边区得到政治上的进步与满足”,既然“边区有最进步的政治条件保障着科学和技术工作的发展,我们要把这进步的政治渗透在每一个科学和技术的部门中去,要随着这进步的政治提高我们的科学和技术水准”。[8]边区自然科学院的筹办者之一、曾任自然科学院教务长的屈伯传则明确提出:“建立科学技术的统一领导!从科学技术上(不是从行政系统上)来领导全边区的科学技术工作。负责:(一)研究、计划、调整、指导、检查并监督各方面的科学技术工作。(二)推动并组织全面性的及较繁巨的非个别部门所能举办的科学技术事业。(三)促进中央、军委、政府各系统及研究、教育、事业各部门间在科学技术上进一步的联系与合作。(四)有计划地发展并调整已有或未有的科学技术事业,使之与边区经济建设密切配合。(五)搜罗并调剂科学技术人员,购置及合理使用科学技术设备,及时反映和建议科学技术人员的意见。”[6]

“加强统筹”的声音不仅来自于边区政府,也来自于科学家内部。这样的讨论使得科学家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工作:五四运动前后,诸多青年学子远赴海外一心求学,希望回国后可以科技兴国、发展工业,但抗战爆发使在沿海大城市刚刚兴起的工业建设被炮火毁于一旦。当这些科学工作者来到物资有限的边区之后,他们仍然套用之前的科研方法和路径,显然是走不通的。一方面是国家多难需要技术人才,而另一方面是人力物力不能有效调配、开展工作,所以,“有计划地进行科学建设”[9]成了当务之急。诚然,“加强统筹”与科学家所长期重视的“科学”的“独立与自由”有所冲突,但却与他们“科技救国”的现实目标内在吻合。因此,当边区的自然科学运动开始“有计划”地转向时,科学家也开始认同并有意识地改造自己的思想和工作,《科学园地》随之呈现出不同的面貌。

二、 《科学园地》之转向: 理论知识的阐释与应用

如若“科学”的“自由探索”不是无限度的,那么“统筹”之后的“科学”究竟该往哪里去呢?新年伊始,1942年《科学园地》的第1期就回答了这一问题:边区的“科学”应不畏权威、走向实践。这一年里,《科学园地》共出版了15期(第8至22期),发表文章59篇,并且作者队伍渐趋稳定,文章选题也更具系统性和整体性(见表2)。当科学家们有意识地重新阐释晦涩难懂的科学原理时,“科学”开始有了温度,“科学家”也发生了转变。

1942年《科学园地》的首期被精心策划为“伽利略三百年祭纪念专号”。伽利略作为近代自然科学的先驱,此时的形象是具有现实意义的:伊黎和温济泽的两篇长文《一个近代自然科学的奠基者——伽利略的一生》和《伽利略在科学史上的地位》,回顾了伽利略捍卫哥白尼的日心学说、以斜塔实验论证自由落体定律的故事[10],不仅歌颂他将科学从“神学的婢女”地位中解放出来,不断挑战宗教封建主义和既有权威,而且还特别强调了伽利略的创新之路根源于一种科学的研究方法,即“主张一切推论必须从视察和实验中来,必须从观察自然界的事物入手,到自然界之中去,寻求自然界的真理”[11]。“伽利略式”的科学家,正是边区所需要的科学家——他们不畏权威、打破封建权威,不囿于教条、注重实践。

首先,科学必须解释现实。风、雨、雷、电,究竟是神灵的昭示,还是自然世界的规律?其实不只关系到人们对自然世界的认识,也关乎当时的现实政治。1941年夏,陕甘宁边区曾接连发生了几起“雷击”事件,被老百姓视为天怒人怨的一个警示,加之当时边区征粮工作摊派严重,所以引起了群众的一些咒骂与不满。*1941年6月,在边区县长联席会议召开期间,延川县代县长李彩云不幸被雷击身亡;当天固县一位农民的毛驴也被雷击中;此后不久,清涧县农妇伍兰花的丈夫在山上犁地时也遭雷击身亡。恰值当时边区征粮工作摊派严重,百姓心里有怨气,所以借“雷”出气,咒骂共产党。但事后毛泽东在了解民情之后深刻反省党内问题,冷静处理“雷击”事件,最终得到群众的理解和拥护。此事平息之后,《科学园地》刊发了《谈谈雷雨》一文:文章先否定了雷公电母的存在,一个人被雷电劈死并不是老天爷在发怒,也不是什么天理报应,而只是大自然的一种普通现象;并深入浅出地介绍了电子同性相斥、异性相吸的特性,解释了打雷与闪电只不过是雨云带电所产生的电火花而已,并向大家科普了避电的基本常识。[12]这类科普文章,其实不仅在向群众解释自然现象,也在帮助百姓建立科学思维。而“科学”的分析方法,则是现代国家和现代社会的重要支撑。

表2 《解放日报》副刊《科学园地》1942年刊发文章题目汇总

续表

其次,科学要勇于、敢于打破陈见。从第12期起,《科学园地》推出了“自然界”专栏,连续刊载了11篇有关天体运动的理论文章(见表3),旨在破除封建迷信、建立科学观念。

表3 《解放日报》副刊《科学园地》之“自然界”专栏篇目汇总

表面上看,表3中所列的题目与边区百姓的日常生活相去甚远,但文章内容却反映了科学工作者力图“启蒙”大众、建立现代价值观的深层旨趣:其一,这些文章揭示了我们所在的世界是一个物质的世界,包括地球、月球、太阳及风雨雷电都是物质运动的结果,并不存在超自然现象,封建主义与宗教迷信是人类的一种自我束缚,在阶级社会中,成为一个阶级控制、麻痹另一个阶级的工具,因此要破除封建迷信;其二,自然界看似神秘莫测,实则有规律可循,而其中部分规律已经被我们所认知;其三,只要掌握了这些自然规律,我们就能够依托自身的主观能动性,更有效率地开发自然、改造自然,甚至征服自然,提高边区的生产水平,改善群众的生活质量。从这个层面上讲,科学问题不仅仅是理论问题,同时还是政治问题,它蕴含着“革命的启蒙”,关乎人生观和世界观。

再次,科学要服务生活、服务大众。除了刊载理论文章外,每期《科学园地》还刊登直接服务于百姓日常生活的科普文章,尤其是燕南介绍细菌的三篇文章,十分典型。文中写道:细菌有害也有益,一方面是人类的大敌,另一方面也是世界的清道夫、酿造工业的原动力、农家的肥田粉;[13]要消灭细菌,就要依靠人体中的白血球,它们是保卫人体的“将军”,而细菌会对白血球进行“游击战”和“堡垒战”,白血球将军的战术则包括“鸣鼓宣战”“大举包围”和“全部围歼”;当然,如果敌人太多,细菌将会占据人体某处的高地,生病也就在所难免。[14]在这篇文章中,科学普及与抗战动员融为一体,科学上的攻坚克难也类似于革命中迎战各种挑战。在边区的特殊环境之下,科学家也是革命者,在科普的同时帮助人民一起抗战。

最后,科学还必须支持抗战。边区开展自然科学运动之时,也是中国抗战处于相持阶段之时。在这场全民族抗战的斗争中,不只是有粮出粮、有枪扛枪,还要有知识出知识。1942年夏,《科学园地》在第18期、第20期、第21期、第22期四期中刊载了《陕甘宁边区药用植物志》,反映了延安自然科学院生物系师生组织森林考察团所取得的成果。这个考察团步行400多里路程,走遍陕甘边界,写出了一系列调查材料和研究报告,有效解决了战争时期边区西药少、用药难的现实问题。[15]37而这一实践活动,不仅体现了边区科学事业开始大幅转向“理论联系实际”的趋势,还证明了依靠当地居民、普通百姓,科学事业就会取得更大的进展。“这正是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见面不相识’。这种无缘的困难在什么地方呢?一、医生们仅认识泡制药材,未曾登山采药,因此对于生药是‘见面不相识’的。二、本边区历来的居民,因灾荒流徙,老住户人少,不但生药俗名与制药通名不同,即俗名亦各异,例如叫龙胆之一种为马耳朵或秦椒,叫薄荷为辣草。今人将芸香料的秦椒,毛茛科的辣子草(俗名)混凝不分。三、一般‘植物学家’只知道植物的拉丁学名,不读植物名词文献,更不知俗名及泡制药材的名称,也不管它的用途,因此互相隔绝,不能应用到实际上去。此次边区药用植物志的编者,就是用来解决这个实际问题的,是开发资源,供给应用,刻不容缓之事。”[16]

此后,“科学”不再是“科学家”的专利,“大众”也成了“科学”主体。从这一点上讲,边区的自然科学运动与以“中国科学社”为中心所推行的科学运动开始形成显著的差异。尽管“中国科学社”也积极出版《科学画报》等普及性刊物,也致力于在“有组织的科学研究”之外同时关切“有组织的国家建立”等社会议题[17]1130,但他们所构建的“科学话语共同体”却始终是一个精英式的团体。他们认为:科学是真理,并由此而能够用它的程序来表达自身,经由这种程序,它的研究对象获得了理解;因此,科学的学科制度坚持着一个不容置疑的原则,即只有那些被吸收进科学共同体的人(经过训练,拥有资格证明)才有资格承担科学工程所需要的革新工作。[17]1489而在陕甘宁边区有限的物质条件之下,在抗战救国的迫切目标之下,边区的自然科学运动却开启了对“大众”之特殊科学地位的新认识:新民主主义文化所强调的“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三个属性,在这场运动中自然、自洽地结合在了一起。

三、 《科学园地》之拓展: 科技创新的主体与对象

1943年的陕甘宁边区正在经历一场影响至深的变革:人民的主体性得到了充分的肯定。一边是在整风运动之后重新认识“学问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知识分子,另一边是在大生产运动之中被激发、赞颂的平民劳动模范。随着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发表,一批旨在宣扬“劳动光荣”的新闻涌现于报端,《科学园地》亦不例外。

《解放日报》树立的第一个风向标是1943年1月14日第四版上的“纪念牛顿诞辰300周年特刊”,它为边区的“科学”树立了一个新的标准——能否惠及人民。尽管这期特刊在名义上不属于《科学园地》,却应被看作边区科学事业的一个重要转折。这期特刊共刊载了5篇文章,分别是徐特立的《对牛顿应有的认识》、博坚的《牛顿关于物体运动的定律》、夏秋的《苹果熟了为什么落在地上》、江天成的《牛顿及其时代背景》以及凌东的《光的分析》。这些文章与1942年年初《科学园地》之“伽利略三百年祭纪念专号”相比,除了同样强调科学家“不畏权威、追求真理”的精神,还特别指出“科学理论需应用于劳动生产”的重要性。例如,“牛顿拿数学来综合生产的经验就产生了他的力学,这就是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结果,也就是旧的理论与新的经验相结合而产生了新的理论的结果,即由数学转变而为力学”;再如,要成为牛顿这样伟大的科学家,“一是要继承过去的遗产,二是一定要有新的生产产生”,只有将人类历史的经验和目前的东西结合起来,才能算创造,一切否定过去经验和忽视当前条件的行为都是教条。[18]这就是说,科学的创新也要同边区的党政文艺同向同行,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

半个月后,《科学园地》上所刊载的《李富春同志给自然科学会的一封信》,则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当时“科学脱离生产”的症状。李富春曾是延安自然科学院的第一任院长,也是当时中共的财政经济部部长,深知科学与生产必须结合在一起的紧迫性和重要性。他强调,自然科学工作者要以“整风”的精神与“科学”的方法参与到边区经济建设的战斗之中,将自然科学应用到生产实践中去,重视群众的“生产建设第一”;同时他还严厉地批评:“一方面在边区的生产实践中遇到许多实际的有待科学解决的问题,未能解决;如稍山的柳根水,人吃了成了‘拐子’,以致有许多土地不能去耕种;如南泥湾冷湿,不能牧羊,羊要生癞;如每年牛瘟羊瘟死了很多牛羊,而无更有效办法对付;如沿河数县能植棉,是否能在其它县份植棉;如植了棉却缺乏弹花机、榨花机等;如煤窑出的煤包着很厚的石皮,既浪费财力和浪费运输力;如吴满有的生产是否可以科学的研究而又通俗的介绍给边区农民。诸如此类的事,信手写来不知有多少!但另一方面,自然科学会未闻研究讨论这些问题,自然科学院也未闻研究讨论这些问题,科学副刊也很少解说这些问题,却以很大的篇幅去解说宇宙、地球,这又是什么原因?”[19]因此,《科学园地》在1943年没有继续编载“自然界”专栏,取而代之的是在1943年3月连续刊出8篇关于“科学生产”的文章。由表4中所列的题目可知,如何合理调配、提高土地种植面积,如何精细化育苗、驱虫除病,如何科学剥除煤炭上的石灰以节省运费,成了《科学园地》的话题热点,它们直接面向群众、辅助生产。

除此之外,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作者中还出现了一个特殊的名字——“光华农场”。

表4 《解放日报》副刊《科学园地》1943年刊发文章题目汇总

光华农场创办于1939年冬,是中共创办的第一个国营农场,旨在配合全边区农业经济建设,改良边区农业技术。初创时期,农场的经费大部分还是由上级部门拨付,但在大生产运动的号召下,“至(民国)三十三年除奶牛羊经费外,余则自给”[20],而之所以能够取得这样的成绩,正由于它是科学家走向大众、服务生产的一个典型范例。据1942年边区自然科学院对农林科技人员的统计数据,46名技术人员中的绝大多数都在光华农场实验[21],其中部分研究成果就刊登在《解放日报》上,以及时反映科技创新的最新进展。例如,3月2日《科学园地》刊载光华农场的文章《种菜法》;3月4日光华农场在其他版面发表《光华农场的新菜种》,包括台湾西瓜、甘露西瓜、法国菜豆、茼蒿、洋葱、芥蓝,等等;3月3日,《科学园地》又刊载了《蔬菜栽培简明表》,介绍新菜种的播种期(时间跨度一般为10天)、播种地(冷床及其他)、播种法(点播、撒播、条播)、播种量、播种距离;以及移栽、定苗、株数、基肥量、追肥量、防治病虫害办法等具体信息[22]。这些表面上看起来事无巨细的“技术帖”,全都指向了轰轰烈烈的大生产运动,指向了边区人民的日常生活。

更耐人寻味的是,为何这些成果不以个人署名,却以“光华农场”署名?事实上,以“光华农场”署名,并非国营农场“管理”的结果,而是“实事求是”的结果——几年来,农场中所涌现出的不少成果的确是“科学研究与群众生产相结合的产物”[15]58,的确不好区分是科学家的创新,还是人民群众的智慧。例如,科技人员到延川、延长等县试验种植棉花,就是与有28年植棉经验的棉农杨正兴在一起工作的[15]67;再如,光华农场于延安新市场开设了家畜诊疗所,该所负责人姜恒明积极向延安著名中兽医请教学习,相互协作,用西兽医的诊疗方法结合中兽医的辨证施治,取得了显著的效果,治愈率很高,很少有死亡,甚得群众的赞誉,延安《群众报》誉之为“家畜的福音”[15]170-171。以“光华农场”署名,更多地体现了一种价值导向:科学不仅应该服务于群众,而且也会因“群众”的参与,焕发出勃勃生机。

1943年3月4日,《科学园地》在第26期出版之后正式停刊。但停刊不代表边区就此放弃了“发展科学、普及科学”的事业,正相反,纵观1943年全年《解放日报》对大生产运动如火如荼的报道,就可知“科学”无处不在:一方面,科学家们依然在撰写文章,依然在普及技术,但是他们的文章并没有被某个栏目“圈定”起来;另一方面,技术创新接连涌现,但创新的主角还包括“某某合作社”“某某部队”以及“某某劳模”。《解放日报》副刊《科学园地》消失了,但边区“科学大众化”的道路却越走越宽了。

四、 《科学园地》之回响: 科学运动的价值与影响

从某种意义上讲,边区的自然科学运动是一场只有开始、没有结束的运动;它一如《解放日报》副刊《科学园地》,开始时看似与边区“格格不入”,但最终“润物无声”。从1941年到1943年,尽管这个“园地”只存在了18个月,但是它的每一次调整都反映了自然科学运动的推进与深化。三年之间,由于边区环境恶劣、几无外援,“科学”发生了特殊的转向:它从“自由探索”走向“加强统筹”,从“阐释理论”走向“重视实践”,从“精英独奏”走向“人民合奏”。从表面上看,边区的抗战环境迫使“科学”放弃了现代科学技术原本更宽广的发展道路,但细致梳理这一历史路径之后,我们不难发现:“科学”在“为人民服务”的道路上,获得了更具希望的“新生”——科学精神的传播与民主价值的渗透。

首先,“赛先生”的新生,既源自于其“大众化”的历程,反过来又使得科学的价值更加聚焦在“人民”的身上。19世纪40年代前后,日本帝国主义加强了对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抗日根据地的进攻,与此同时,国民政府对陕甘宁边区的供给也逐渐断绝。迫于现实的压力,中国共产党不得不诉诸一场人民的自救运动,即大生产运动。在这场大生产运动中,技术革新成为推动边区工农业发展的重要力量,而技术革新的承担者便是边区开展的自然科学运动。可以说,边区最初的自然科学运动,只是知识分子和精英阶层的内部运动,但《科学园地》作为自然科学运动的大众媒体阵地,在开展科普工作的同时,逐渐构建起了“科学”与“大众”的新型关系:人民群众不仅是科学“启蒙”的对象,更应是被科学“服务”的对象;人民不但是科学成果的受惠者,还可以是科学技术的创造者。也正是在这个“大众化”的过程中,现代的科学精神以及分析方法逐渐渗透到人民群众的头脑之中。科学不仅仅是书斋里的真理,更具有了服务大众以使其摆脱现实困境的价值关怀,它也就不再是知识精英的专属物,而是人民大众的手中剑。通过这场自然科学运动,边区“赛先生”的形象不再是天马行空的、孤冷晦涩的、小众精英的,他走出了象牙塔,成了“人民的赛先生”,实现了科学“为人民服务”的核心价值。

其次,“赛先生”的新生,既受益于“德先生”的进步,反过来又使得民主价值得以渗透到人民的日常生活之中。自新文化运动以来,民主与科学便成为可以救治中国政治上、思想道德上的一切黑暗的两个“菩萨”,至于二者的培养与发展更是须臾不可分。总而言之,民主与科学呈现出一种协同互促的局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早在自然科学运动之初,中国共产党便积极倡导“尊重知识分子”“奖励自由研究”,希望通过边区进步的政治条件保障自然科学和技术研究的发展。当边区的民主文化蔚然成风时,“赛先生”的面孔也变得愈发温暖。科学工作者不畏于权威,积极从事科普活动;不囿于教条,自由而有序地开展科学研究。于是,边区出现了光华农场培育的“新菜种”以及甚是详细的“蔬菜栽培简明表”;振华造纸厂发明了经济耐用的“马兰纸”,等等。边区的民主环境进一步推动了技术革新。而当“科学”发生转向的时候,“科学”背后的科学家们也在随之改变:他们不仅去“唤醒”民众,更去“学习”民众,想人民之所想,急人民之所急。在这场运动中,越来越多的科学家来到田间地头,俯下身来向人民询问生产的情况;越来越多的年轻学生去探访老乡,请教生产生活中的各种经验。知识分子与普通百姓不再被“科学”阻隔,而因“科学”结缘。不得不说,科学精神的传播,实际上也推动了民主精神在底层民众头脑中的形成,乃至生活中的践行。

最后,“赛先生”的新生,重新连接了“启蒙”与“救亡”,使二者得以在民族危机的现实与民族国家的未来之间协同共进。边区的自然科学运动同样是在“启蒙”与“救亡”的双重主题下展开的,但是它之所以没有出现“国统区”那样的“断裂”,还要归功于“科学”在边区出现的上述转向及其所实现的科学精神的积极传播与民主参与的价值渗透。在“科学大众化”的过程中,知识精英通过喜闻乐见的方式介绍了自然科学,解释了纷繁复杂的自然现象所隐藏的物质运动规律。这就打破了封建主义与宗教迷信,提高了人民大众改造自然的主观能动性,并使大众树立了经济自救的人生观与价值观,实现了“启蒙”目标。与此同时,这场自然科学运动还因地制宜地发展了自然科学,推动了工农业的技术革新。更为引人注目的是,广大底层群众并没有仅仅作为科学运动的受动者,他们还以更加主动、更加昂扬的姿态参与到科学实验中去,增强了生产自救的能力。可以说,这场自然科学运动,由于广大人民群众的参与,不仅仅担负了“启蒙”的使命,还承担了“救亡”的重任。“启蒙”成了“救亡”的先导,而“救亡”促进了更深的“启蒙”。它们两者走出了非此即彼的两难困境,在这场运动中不断协同共进。

“科学”是现代化进程的动力,因为它不仅关乎思想学术,还影响着社会的方方面面。我们今日回溯陕甘宁边区的种种改变,不应忽视这一力量。随着科学的普及和深入,边区民众将各种科学技术广泛应用于“大生产”。1943年年底,第三届边区工农业展览会隆重开幕,“米棉瓜菜、纱布绸缎、煤炭钢铁、一应俱全”[23]。这也反映了“科学大众化”的力量。事实上,“科学”的力量绝不仅仅局限于改变人们的生活,其更重要的力量在于改变人们的思想。随着科学精神、民主价值逐步在人民群众心中确立,这些新的价值观也将传统的中国引向了新的发展方向。

[1] 毛泽东.在边区自然科学研究会成立大会上的讲话[N].新中华报,1940-03-15(3).

[2] 陕甘宁边区施政纲领[N].新中华报,1941-05-01(1).

[3] 谢簃.延安自然科学院史料[M].北京: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6:74.

[4] 徐特立.祝科学园地的诞生[N].解放日报,1941-10-04(4).

[5] 发掘我们底错误和缺点,把它抛出去![N].解放日报,1941-11-01(4).

[6] 屈伯传.建立科学和技术的统一领导[N].解放日报,1941-11-01(4).

[7] 吴玉章.在发展科学方面对于边区参议会的希望[N].解放日报,1941-11-10(4).

[8] 武鑑之.我们的要求[N].解放日报,1941-11-10(4).

[9] 武衡.抗日战争时期解放区科学技术发展史资料(第1辑)[M].北京:中国学术出版社,1983:27.

[10] 伊黎.一个近代自然科学的奠基者——伽利略的一生[N].解放日报,1942-01-12(4).

[11] 温济泽.伽利略在科学史上的地位[N].解放日报,1942-01-12(4).

[12] 李直.谈谈雷雨[N].解放日报,1942-01-26(4).

[13] 燕南.细菌与人生[N].解放日报,1942-07-01(4).

[14] 燕南.怎样消灭细菌[N].解放日报,1942-07-31(4).

[15] 武衡.延安时代科技史[M].北京:中国学术出版社,1988.

[16] 天宇,等.陕甘宁边区药用植物志[N].解放日报,1942-03-21(4).

[17] 汪晖.现代中国思想的兴起(下卷)(第二部)[M].上海:三联书店,2008.

[18] 徐特立.对牛顿应有的认识[N].解放日报,1943-01-14(4).

[19] 李富春同志给自然科学会的一封信[N].解放日报,1943-01-30(4).

[20] 陕甘宁边区财政经济史编写组,陕西省档案馆.抗日战争时期陕甘宁边区财政经济史料摘编(第二编 农业)[M].陕西:陕西人民出版社,1981:745.

[21] 武衡.抗日战争时期解放区科学技术发展史资料(第3辑)[M].北京:中国学术出版社,1984:350.

[22] 光华农场.蔬菜栽培简明表[N].解放日报,1943-03-03(4).

[23] 请到展览会参观[N].抗战报,1943-11-07(4).

(编辑:张瑜)

* 本文系2015年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 “延安时期中国共产党自我革新的历史经验及其当代启示研究”(项目批准号:15CDJ016)、清华大学文化传承创新基金“坚守与兼容:延安时期中共意识形态的重构与儒家文化的再定位”(课题编号:2012WHQN019)的阶段性成果。

李蕉,清华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任梦磊,清华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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