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大寒

于心亮

小寒

抓了东瀛人。吴知县劈头盖脸地训赵笋：你跟我汇报了吗？我没发话你就敢私自抓人？你眼里还有我吗？你简直是胡闹……发完了脾气，吴知县扔出两吊钱：没受伤吧？要是没事，就带兄弟们出去喝碗羊杂汤暖和暖和，这大冷的夜，也都辛苦了！

赵笋喝了碗羊杂汤，又给兄弟们添了几个菜，就悄悄回来了。

吴知县果然在等。看见赵笋，他就笑了：当着兄弟们训你，有意见吧？赵笋也笑：哪有哇？即使有，有大人这句话，也就没意见了。吴知县就收住笑：这事儿，牵涉到东瀛人，就不好办哪！无论往哪方面考虑，都做得不漂亮，搞不好咱们……唉──

但事儿做了，就要想办法，跟上头怎么说，跟下面怎么讲。

所以呀，吴知县和赵笋一晚上没合眼。

天一亮，赵笋就带人去搜查东瀛人的铁匠铺，还真搜到一张图。赵笋带着图匆匆赶往县衙。正在练八段锦的吴知县，见着赵笋呈上的图，脸色先是一惊，随后就是一喜。

这张图，是东瀛人手绘的──大嵩卫城防图。

吴知县一面派人对东瀛人严加看管，一面派人去向上汇报。看着东升的太阳，吴知县连连感叹：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吴知县还想：说不定，还能受赏呢！

可是，乐观了没多大会儿，吴知县就懊恼得想撞墙！

因此，当上面来了人，就见到城门外，吴知县光着身子背负荆条跪在寒风中请罪。此时的吴知县泪流满面，痛哭流涕，他捶胸顿足地说：都怪我思想太麻痹啊，一心想着大嵩卫城发展，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结果轻信了东瀛人的话，让他们进了城，事后又掉以轻心，疏于防范，最终才导致如此恶果……卑职罪不可恕。大人哪，卑职今天自裁于您面前！

说完，吴知县就去抢赵笋的刀。众人急忙给拦下了。

上面来的人很感动，赶紧上前扶吴知县起身，说了许多宽慰的话。还透露说原本上面是打算问罪的，可吴大人知错能改，此番态度，回去一定如實禀报。至于将来怎么办，那是以后的事情。这次主要是来处理东瀛人的事儿，你要配合好调查啊！

吴知县擦净眼泪，立刻进入工作状态，做汇报、查资料、看现场。

一天忙活完，就到了晚上。吴知县招待上面的人简单吃了饭，按四菜一汤的标准。吴知县说乡下人做饭，只会乱煮，咱们先凑合着吃第一个煮菜吧。于是端上的盘子有桌子般大，里面有煮螃蟹、煮大虾、煮海蛎、煮扇贝、煮翠螺、煮鲍鱼、煮蛤蜊……

当然还要准备点儿土特产。就连驾车的人，也被塞了十两银子。

所以当送走了上面来的人，吴知县感叹说：世上最难做的，就是当官啊！

过了些日子，上面来了公文，一是对吴知县进行嘉奖；二是将捉到的东瀛人驱逐出去。吴知县喜忧参半。喜的是麻烦终于能解除了，忧的是将东瀛人放了，招虎山上的人能轻易就算了吗？那么多人等着看砍头呢，那么多人盯着处理结果呢。搞不好，会出乱子的。

吴知县坚持着三天三宿不睡觉，不喝水。

第四天看看镜中的自己，满意了。

于是吴知县找来招虎山的大当家。李猛吓了一跳：大人为何憔悴成这样？

上老火了。吴知县把上面的决定诉说了一遍，说着说着郁愤难当，摘下官帽就扔在地上：豁出去我这官不做了，也不能任由杀人凶手逍遥法外。大当家，给我一把刀，我现在就和你去把这狗杂种给宰了！李猛按住了激愤的吴知县，说，这事儿，我来办。

李猛还说：吴大人，你只管送那些东瀛人出海就行了。李猛说完就走了。

东瀛人走得神气活现的，押送他们的捕快们却垂头丧气，如同打了败仗。吴知县冷凝着脸，沿途街边的百姓也都阴郁着脸，有人吐口水，有人扔臭鸡蛋。赵笋要去阻止，吴知县止住说：让大家把仇记在我头上吧，天大的仇恨，由吴某一个人来担当！

东瀛人平安上了船，船平安地驶离了码头……东瀛人兴奋地狂呼乱喊，又蹦又跳。掌舵和划船的人沉默着，跟船的捕快们也都沉默着，一言不发。木船越划越远，渐渐到了深海区，东瀛人迎接的船驶来了。此时船上的东瀛人说：喂，给你们讲个故事。

东瀛人的故事是：原本，他们是先挑拨招虎山和船帮厮杀，然后趁乱劫掠大嵩卫城。

故事讲完了，听的人也要完了。东瀛人扑过来，掌舵和划船的人跳了海。东瀛人去杀跟船的捕快，竟发现都是石头人！而此时木船开始下沉，东瀛人在冰冷的海水里扑腾着，掌舵和划船人的刀却鬼魅似的从水里冒了出来……

吴知县和赵笋站在码头上。原本出海接应的船，没有动。

吴知县在笑：李猛和郑海不被杀死淹死，也会被冻死，哈哈。

赵笋也笑：招虎山和船帮群龙无首，大人从此可高枕无忧。今日小寒，大人，喝酒去？

──小寒胜大寒。天太冷了，最好杀条狗，那东西，吃起来补啊！

大寒

吴知县从大嵩卫指挥那里借了兵丁，再加上衙门里的众捕快也有几百号人，然后兵分两路，一路去招虎山剿匪，一路去船帮抓人。没了李猛和郑海两个大当家，帮派里的人虽然抵挡了一阵，最终还是作鸟兽散……

──大捷啊！吴知县急忙上报到上面。

上面一瞧，好啊，正愁年终总结缺少亮点，赶紧一级级报上去。最上面一高兴，批复：赏！一页纸的批文一级一级下来，到了吴知县手中，就变成了厚厚的一大摞，赏金却被截留得只剩下一点点……吴知县不计较，只要上面满意了，就好！

但大嵩卫指挥不高兴了。兵是我们出的，仗是我们打的，到末了儿成绩变成你们的了，有这么办事的吗？吴知县就做解释。人家根本就不听：吴大人，这往后啊，有什么事儿，您就别找我们了，往后咱们各走各的道儿！吴知县笑着，不放在心上。

──荣誉这东西，该争就得争！

可很快，吴知县的舒服日子就不舒服了。为啥呢？因为倭寇来了。

倭寇是啥？就是东瀛人。老百姓去找县衙，县衙让去找大嵩卫指挥。大嵩卫指挥又让去找县衙，说吴大人厉害啊，上回仗打得多漂亮，连朝廷都嘉奖了呢！……找来找去，推来推去，老百姓就都跪到大街上了。

吴知县只好去找大嵩卫指挥，人家说：地方治安，归吴大人管，我们哪敢随便用兵。这要等上面指令呢。吴知县说：我还借你的兵行不行？指挥说：哎呀不巧，我们马上要出去搞野外训练，还望吴大人包涵哪！说完，大嵩卫指挥集合人马，弃城走了。

吴知县立即派人往上面汇报。可出城没多久，马就驮回一具尸首。吴知县一瞧，脸就变灰了。此时倭寇占据了码头，攻到了城下。吴知县跟赵笋商量怎么办。赵笋也没有办法，只说听大人的。吴知县让赵笋带上手下去迎战。赵笋说那些王八蛋都他娘的生病了。

吴知县也想着要跑。可跑不掉，城里的百姓都在衙门外候着。

天色阴沉，好似要下雪，厚云压着城。不知何处，传来木鱼响，有和尚在念经。

吴知县感觉到了孤单，他寻不到退路，找不到依靠。

他周身寒冷。

有樵夫来送柴，吴知县递去钱，对方伸手来接，手里却藏着一把刀。樵夫将低低的斗笠摘下，眼光却刀锋一般削过来：吴大人，别来无恙？

──是李猛。

李猛笑着说：穷人命贱，阎王爺不要，就只好回来了。

李猛把招虎山的人马重新聚拢，带进了大嵩卫城。李猛瞪眼看着吴知县，说：大人，我们虽然是山贼，可要跟倭寇拼命，他娘的没一个孬种！而在另一头，郑海带着兄弟们，把倭寇渡海来的船能凿沉的凿沉，凿不沉的就给点了火……

这一天是“大寒”。云游归来的永春和尚扔掉了木鱼，擂响了抗击倭寇的鼓。全城老少都出动了，有抡斧头的、有挥铁锨的、有抄镰刀的、有掐脖子的、有拿嘴咬的……

钱百罐也开仓放粮。大小姐钱九斤率领女人们忙着蒸馒头煮饺子、下面条、烀猪头、炖排骨、做白菜炖粉条子！……整个大嵩卫城，热闹得跟过年似的！

倭寇遭到了全歼。知县忙着去四处巡查，他的腿受了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柳生子过来要查看伤势，他拒绝了，让柳生子去忙受伤的老百姓。看着老百姓朝他投来热烈的欢呼声，知县吴达第一次感觉，当个好官是那么好！

吴知县没来得及将捷报上报，上面已来了人，找吴知县个别谈话。

吴知县说别忙别忙，让我巡完整座城，有些老百姓我还没有看完。吴知县前面走着，上面来的人在后面跟着。吴知县看望了老人，看望了孩子，看了被损毁的房屋……吴知县说大家别怕，上头都来人支援我们啦，我们今后还能过上安稳太平的好日子！

是啊。没有打打杀杀的日子，真是好啊。吴知县登上城门楼，看着夕阳坠下去，有鸦群驮着暮色遥遥而来。不知从哪里飘来了蜡梅的香味儿，幽幽的、沉沉的。

吴知县叹口气，笑着说：真快啊，又是一年，要过年啦！

吴知县转身的时候，意外失足坠落城下，远远看去像一只夜鸟。

下雪了。厚厚的雪，下不完的样子，覆盖了田野、山峦、河流、树林、村庄、洞穴、地沟、草垛、粪堆……还覆盖了猫、覆盖了狗、覆盖了鸭子、覆盖了麻雀……覆盖了一切能覆盖的东西。上面来的人为什么来，人们都不明白，也不想去明白。

只知道吴知县死了。他是在领着大家痛击倭寇以后，在品尝胜利喜悦之际失足坠毙的。全城老百姓都走出家门，大家都要送送吴知县。许多人都哭了。有人说，大寒过后就是立春，没想到时间这么快，不觉就是一年过来了，想想都干了些啥，转身就忘了。

听的人就说，是啊，那么多事，哪能记得。时间这东西，快！

选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