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君
苏杭快行
■ 张君
随着轻晃的列车,自北南下,因为所经之处皆是长久以来向往的天堂之地,多少年来一直如此,江南烟雨,牌楼古镇,暮霭潮风,常常在梦中相识。故此难按心头的激动与雀 跃,期待着,微笑着。
轻车简从,一夜无话便到苏州。忍不住那份蠢蠢欲动的兴奋,不顾窗外绵绵的秋雨,独自一人踏入千古名城。北京在雪后会成为北平,这话描述的定是雪后北帝银装素裹的大气;南京在雪后会成为金陵,这话描述的必是雪后南都虎啸龙吟的威风。然而在苏州,唯有绵绵细雨才能洗尽铅华,在涤荡心胸之后,回到千百年来悠然清冷存在的姑苏,所以说雨中的苏州才是真正的苏州。犹如那段段依旧矗立的老城墙,那条条静静流淌的古河道,在细雨微微的天气里淡然守护着这里的一切,既不张扬,亦不低调,如倚窗远眺的美人身旁持剑默立的武士,美人遗世而倾国,武士鏖战且魂归。
一碗红汤清面下肚,逐去了自帝都傍身而来的寒气与雾霾,也仿佛拂去了萦绕在心头的纷扰。世事无常,把握当下。韶华易逝,嗟叹也无用。定了定心神,出发吧。
选择寒山古寺作为到访姑苏的第一站,实在是多年以来一份夙愿。依稀记起总角时光,一个人颤巍巍站在祖父太师椅上背诵这首脍炙人口的佳句。实际上,寒山寺的意义远不止于一首诗词,因为源于唐代的“寒山、拾得”的故事令人唏嘘友情的可贵,了解传说的原委之后才能明白,为什么吴中一带曾奉捧着竹篦盒与荷花的“和合二仙”为门神;为什么今天寒山寺在日本佛教禅宗里影响颇远,也是由于后来拾得东渡结下的善缘。一所古刹,能有这样的因缘机遇,在南朝大大小小的寺院中一枝独秀,也是真真难得。
不同于北方的寺院,院墙以朱红色为主,南方的一众寺院院墙都是近乎明黄色,与周围高耸的青松嶙峋的怪石相称在一处,煞是好看,也绝不会少了庄重之气。徘徊在寺院里,脚下是古朴的青石板路,四周是江南细雨中无声默立的禅堂,伴着阵阵檀香,走过正殿、钟楼、古塔、经阁,南方的寺院院落就是这样精致,可谓一步一景,身边还时不时有僧侣踱过,身披颜色鲜红的袈裟,手持油伞或经书,这种气氛与寺外的世界简直成了截然不同的对比,在这里慢慢踱步,无需回首,光阴早已一刹千年。清冷的秋雨绵绵纷纷,耳边传来钟声阵阵,是了,寒山寺内的古钟也是非常有名,虽然很多都是后来的复制品,尽管从唐代到清代,原物几经战火消失殆尽,但人们以名寺钟声祈福的心愿却延续了下来,现在每到除夕,海内外专有信者不远万里赶到姑苏,就是为了亲身聆听住持方丈敲钟108次赐予的福音。
说道钟声,不得不又回到了此行的初衷。世人皆知寒山寺,而寺庙真正名声鹊起的机缘却是因为唐代张继的一首四言诗。据说唐代还有吴人半夜撞钟的习惯,同时也奉行全国宵禁,否则也不至于这落第的举子千里返乡到了姑苏城外却不能入内。试想一下,正直浩月当空,寒鸦初啼,漫天月华却因水路行舟让人倍感凄冷,举子落第,心绪难平,有家难回,江风刺骨,渔灯摇曳昏暗,意难平,心难安。而此时城外古寺里夜钟声响,方圆十里都笼罩在冷冬夜半钟声的氛围里。姑苏城内是翘首的佳人,西北是堵上了尊严与命运的长安,而瑟缩在窄小渔船内舱的张继是何等的心情呢?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如今的人们多会揣摩诗人的心意,频临寒山寺的古运河道边欣然建起了一处名为枫桥夜泊景区的去处。铁岭关、枫桥等四言诗中的场景都被复原了出来,游人也纷纷到此凭吊一番。殊不知,任凭怎样的复原,都找不回当年那个意兴萧索的冬日夜晚了吧。凭栏古渡口,远眺运河道,这隋唐年间兴修的古代交通工程至今还能行舟通船真是个奇迹,难怪世人常赞先贤能工巧匠的大智慧。而与张继兄不同的是,此世站在渡口的人们,早已经没有了通关入城的障碍,无论白天夜晚,姑苏这座古城已经任由进出,只有河道中滔滔不绝的江水,见证了盛唐以来两岸的十里烟花,几番盛世。据说张继在后来的会试中应对得当,终究金榜题名,这位诗人一生颇为传奇,还当过盐铁判官,难怪除了是本家情缘之外还觉得格外亲切,不知当年他是否衣锦还乡,荣耀宗祠?还是低调为本,锦衣夜行?其实这不过是关于《枫桥夜泊》一诗由来的一个版本。不管怎样,正是有个这首脍炙人口的千古名句,一位在长安崭露头角的才俊,一座淡然安居于江南的古刹,就这样被联系了起来,这缘分卓然金固,一首诗歌几经传唱,时间一晃就是千年。
寒山寺内多是名人碑刻,看的多了有点审美疲劳,其中以枫桥夜泊本诗为内容的碑刻更多,让人目不暇接。不是书法大家,只能从个人偏好出发偶尔揣摩碑刻里字体的功力。本是阴雨天气,碑林处格外凄冷,虽有游者甚众,但依旧寒气潇潇。机缘巧合,先是遇见了岳飞题字的碑拓,后来又转到了题字的真迹处,也算柳暗花明。这幅字被安置在外围并不显眼的地方,如果无心很难发现,比起那些所谓的大家的题词可谓无人问津。先是被字吸引,再是被意震撼,最后就差匍匐顶礼膜拜了。鹏举将军二次北伐,本来已经到了旧都汴梁不远处的朱仙镇,却被赵构十二道金牌急招回新都。本是已经胜利在望,连可汗与阏氏的性命都要取了的岳鹏举,当年是怎样满腔悲切收兵南下?有人说他愚忠为他可惜,还有野史说有人谏他兵变却被严拒,有人说他不被金钱美人所惑而引起了新帝的杀心,有人说他亡后家眷却被敌将兀术收容保护,还有不少小说把他的武穆遗书演绎成了一代传奇兵策,但不管是怎样的杜撰编演,正史只记载了他四十余年的戎马生涯,奇将、儒将、帅将、忠将。岳飞就是岳飞,武穆将军的神威万古流芳。当年岳家军军规严谨,纪律严明,颇有红军战士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阵势,路过苏州不惊扰当地百姓,备受爱戴的岳帅在寒山寺受到僧人的接待,将军则题词以示感谢,也再次表达了光复河山、迎二帝还朝的悲愿。谁想到本该是复国大业的功臣,却以网罗的莫须有的罪名命陨。本是受到万民爱戴的文武将军,竟在西湖畔边的风波亭内终结倥偬一生,千古一将,悲哉!前往临安的路上,岳将军你心中曾作何想?一直相信,神武英明的将军必定早已参透朝廷的恶念,也许正是他的淡定前往和欣然就义成就了他流传千古的忠君美名,也许他忠的不止是八千里的赵家天下,而是他胸中那颗忠义的心脏。
在感慨间踏着落叶出了山门,在充斥着芝麻芡实桂花等各色苏式糕点的香气中体会苏州独有的山庙塘街的特色,猛然间突然想起,真巧,此行下一站居然也是杭州。
光阴倒退几百年,吾辈需缠足盘发,躲在二门深处静待父兄或是良人归来,才能在言谈间窥探头顶尺寸天地之外的雄奇与伟大。所以今天不得不暗自庆幸,生在新时代下,唯女子果然还是好处多多。想去的地方那么多,何必等他人一一道破,欣然前往就是。
经过嘉兴,速达杭州。一路无话,没有鞍马舟车之劳,期待与猜想已经将对杭州的各种旖念推到了无比高涨的热度。又一座千古名城,在历经了高大尚的国际政要聚首集会之后,会是一番怎样的风情?进入杭城高速公路,远远望去,霓虹闪烁,高楼矗立,惊得心中狂喊,这还是记忆中的杭州么?分明是纽约的五大道、洛杉矶的百老汇、香港的维多湾、东京的新原宿,钱塘新城两岸傲然蔑视着过往车流人海的多是番邦建筑,一幢比一幢威猛高大,一幢比一幢造型奇特,而缠绕在世人心中梦中的临安遗韵呢?究竟去了哪里?钱塘古观潮,西湖畔垂柳,这原汁原味的南宋世风呢?可还侥幸存在吗?此处是杭州,是新时代的杭州,恐怕再也不是那个令人魂牵梦绕的古都杭州了。好像沉睡了一场的美人,终于盼得了却三生三世的痴缠爱恨,待到醒来,枕边身边早已物是人非。悔吗?美人迟暮,名将白头,说不悔的恐怕只是句空话了。
无奈之间,只得忿然夜游西湖。惟愿白堤犹在,苏堤依旧,断桥无恙,长桥上依稀还能寻得当年那我见犹怜的模样。恍然记得数年前,曾在西湖湖畔漫步,那时候的西湖到了夜晚便是沉寂的黑暗,配上初冬湖面腾起的薄雾,白茫茫的一片看不到很远,故此不能走的太深入,因为西湖岸边没有围栏,就怕不慎落水。周遭熙攘的人群逐渐散去,只有偶尔三三两两从身边飘然而过,呼吸着潮润的空气,时光好像一转回到了数载之前,在断桥边,在白堤上,只差一阵突如其来的江南阵雨,和一艘乌蓬敞肚的客船。高处寻人,白娘子等来的是转世的许仙,如今的善男信女又能等到怎样的机缘?石桥静悄悄地守候在那里,陪伴着这千古的西湖,笑看古往的烟波浩瀚,畅意人间。此行飞奔到白堤之上已经是入夜戌时,本应是人烟罕至的时候,可西湖在湖畔灯火映照之下热闹如白昼时一般。不仅周围的建筑、千年的石桥、琳立的酒肆,就连隔岸的远山和日暮的古塔都被装饰一新,霓虹衬托的好似又一番盛世烟花。西湖不再沉静,没人再去关心断桥为何不断,长桥为何不长,熙来攘往的游客关注只是照片是否精美,人面是否精修,咖啡是否香热,苏堤还有多久走到对岸。只得说,置身于现世,每日奔波在尘埃俗世里,早已没有了那份归真的心气儿了。断桥依旧不断,长桥幸好不远,来来去去,几下子逛完,绕着碧波半烟处静静等待归程,全然没了寻探小小墓、武松墓和风波亭的念头。想必入夜灵息,无论佳人义士,也早就在这一派霓虹暮霭中悄然安歇了吧。如此甚好,互道珍重,各自偏安,勿念。
下次也许应该隆冬时节再到西湖,或许只有真正亲眼看到了断桥残雪,才能弥补心中那百种滋味的遗憾。西湖,再约!北上归京,心中没了曾经的期待,一份道不明的惆怅荡然升起。现世安稳,这一路之上看尽了国泰民安洋溢在众人脸上心头的笑靥,然而这行色匆匆的人群每日穿梭在光怪陆离的现代与过往交织的光影中,是否有人意识到古朴的城墙在日渐褪色,昔日的牌楼已漆迹斑驳,奔流的河道逐日萎缩,曾经的美味只剩名头,余香早已不复存在了呢?好怀念,从未谋面的,曾经的江南,真正的江南。
(作者单位:中国盐业协会)
(编辑:程钰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