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玉凤[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长春 130024]
自然中的生命沉思——再读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并序)》
⊙罗玉凤[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长春 130024]
陶渊明被称为隐逸诗人之宗,是历代失意文人的精神归宿,他的《归去来兮辞(并序)》是一篇脱离仕途回归田园的抒情小赋,研读此赋为走进陶渊明的内心世界,了解其处世哲学的思考和对生命意识的终极追问提供了重要途径,同时也有助于还原一个挣脱尘网枷锁、抛弃物名拘役、回归自然的伟大诗人形象。
自然 回归 精神家园
王国维说:“古今之大文学者,无不以‘自然’胜。”“何为自然?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在王国维看来,“自然”是衡量古今文章的硬性标准,是“境界”不可或缺的基本特征。关于自然,清人朱庭珍说:“陶诗独绝千古,在自然二字”(《筱园诗话》卷一);赵文哲说:“陶公之诗,元气淋漓,天机潇洒,纯任自然。”“自然”作为一种审美标准,它要求作品在内容上能抒发真情,在形式上不饰雕琢,不刻意追求;“盖自然者,自然而然,本不期然而适然得之,非有心求其必然也。”陶渊明的诗歌中无不体现着崇尚自然的典型特征,因此他的诗歌给人一种秀丽隽永、清新自然、质朴纯真之感。清人陈祚明说:“陶靖节诗,如巫峡高秋,白云舒卷,木落水清。”其中《归去来兮辞(并序)》更是以真切朴实的语言、白描的手法,描绘田园之景,表现其归耕之乐并表达了他内心最真诚的声音。
在陶渊明的诗中,经常会有许许多多最常见的景物,《归去来兮辞》中描写了山川、草木、菊、孤松、鸟、云等在人们生活中平平淡淡不起眼的东西。这些虽平常却又独特的自然意象同时体现了诗人鲜明的人格特征,传达着诗人的自由思想。“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回到风光优美的乡村,见到朝思暮想的家人,包裹在浓浓的亲情中,随手端起酒壶自斟自饮,看看院子里的树木,觉得非常愉快。“眄”是闲视的意思,有一种随意自由、漫不经心、率性的意味,“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白云,轻轻淡淡,高洁脱俗,这样的白云有意无意、自然而然地从山里冒出来,原来云也可以自由不羁啊!军阀混战、宗室争斗,官场混浊,“真风告逝,大伪斯兴”,此时陶渊明已经下定归隐的决心,他真的累了,倦了,不想再如履薄冰地做官了。他只想回到一亩三分地的乡村,过一种简淡干净却充满诗意和美感的生活,就像那倦飞的鸟儿投林归巢一样。陶渊明写景不是单纯地刻画景物、追求形似,而是以意写景,苏轼评陶诗说:“意不在诗,诗以寄其意而。”朱光潜先生认为:“自然景物在渊明的诗中向来不是一种点缀或陪衬,而是在情趣的戏剧中扮演极生动的角色,稍露面目,便现出作者的整个人格。”
古往今来,诗人们都喜欢描摹自然山水,汉魏人注重景物的寓意,而不会欣赏景物的自然之美,有刻意之嫌;到了谢灵运才把景物作为独立的审美对象加以观赏,多以山水景物关照内心感悟,客观地描山摹水;而陶渊明与前人的本质不同在于主体是以回归的心态主动融入自然,自己本身就是自然的一部分,灵魂已与自然化为一体,是主观意趣的表现。“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春天到来,草木茂盛,水流细微,登上高山放声长啸,傍着清流吟咏诗篇。
陶渊明不是为了写景而写景,他对山水草木均赋予真情,看似平淡无华却又诗意盎然,仿佛就是出于胸中的一片天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翩翩新来燕,双双入我庐”等,语言极其简单平淡,但却内蕴丰富,臻至于化境。
陶渊明笔下的景物皆带有他自己的真情和人格,卓然挺立的孤松,映射的正是诗人孤独的情怀和孤高的追求,返林的归鸟也是寓意其从官场返回自然,他性格孤介,着力不群,这是他的真性情。何为真性情?“田园将芜胡不归?”田园都要荒芜了,为什么还不归去呢?在诗人的眼里,田园还是人类生命、人类生存的本根,“田园将芜”意味着本心的丧失,所以诗人要归去!“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陶渊明五仕五隐,与官场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应酬周旋,他厌恶虚伪欺诈,只有大自然的宁静才能还他一个自由自在的脱离束缚的空间,所以他要服从自己的本性和志向,因为乡村生活才是一种符合人性、真正人道的生活,在田园中他才能找到自我,发现自我,完成自我价值的实现和个人精神的突围。“本心”在仕途中是难以实现的。
“既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回顾当时为了谋生而出仕,那并不是他内心真正的意愿,过去的错误已然无法挽回,幸好未来的生活还可以自己安排,这一“是”一“非”正是表明了作者的弃官归隐并不是偶然事件,实在是性情使然、人格理想使然。在陶渊明心中,归与不归最初确实让他感到痛苦和矛盾,其原因有二。
第一,陶渊明多子,家族在陶侃之后也渐趋没落之势。他很清楚归去的生活绝对不可能美好,宋人洪迈用陶渊明自己的诗文写出了其生活的窘境:“其饥,则箪瓢屡空,瓶无储米;其寒,则短褐穿结,絺綌冬陈;其居,则环堵萧然,风日不蔽;穷困之状,可谓至矣。”(《容斋随笔·陶渊明》卷八)但他却要把这极“苦”化为极“乐”,正如他自己设计的“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桃花源”一样,只有“乐”才令人欣然向往。不如此,则不足以表明自己对官场的厌弃,不如此,也不足以化解自己的怅悲之情和坚定归去的决心。第二,陶渊明早期的思想深受儒家文化影响。“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儒家积极用世、投身社会实现个人理想价值的思想不断激发他要在政坛上实现自己“学而优则仕”的理想抱负。陶渊明时时不忘孔子的教诲,“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然而宗室争斗、战乱纷繁的时局并没有给他施展拳脚的机会,“浮华奔竞,廉耻扫地”的风气使得他又不得不投身于道家追求个体自由和超脱世俗的出世精神中,这两种思想都深深地嵌入他的灵魂中,导致他不断挣扎徘徊,于是“归去来兮”的声音一次次在心中强烈响起。
千百年来,人们对死亡的看法,相当程度上决定了人对生的态度。有的人畏惧死亡,惶惶不可终日;有些人却能看透生死,将死当作另一种归宿,陶渊明属于后者。要谈陶渊明的生死观,必须了解他所处时代汉末魏晋的人们对死的态度。以阮籍、嵇康等为代表,“生命辰安在,忧戚涕沾襟”,这种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命的焦虑成了一个时代的典型特征。最初怀抱“大济天下苍生”的陶渊明对于死也常常会陷入焦虑和不知所措,“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春水灵动,泉水淙淙,处处都涌动着生的喜悦。可我的一生却即将行将就木,这种生命无可逃遁的悲剧时刻都萦绕在诗人敏感的心间。后来苏轼的“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慕长江之无穷。”(《前赤壁赋》)也是对个人生命的孤独、渺小、短暂与浩瀚、永恒的宇宙形成的鲜明对立的论述,两位不同时代的伟大诗人对于生命可终的思想是高度契合的。但难能的是,陶渊明能看透生死,超越生死,对死亡采取较为现实、睿智的态度,表现了相当的自然、从容和冷静。他说:“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执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既然众生必死,人生又是那样的短暂,何不将死亡的痛苦代之以坦然接受?“委心”是顺从内心,“乘化”就是顺应自然变化,既然人生变幻无常,进退得失如潮涨潮落,名利富贵和帝乡仙界又是无法抵达的,那么为何还要徘徊挣扎?人虽生而有涯,但人也只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茫茫宇宙的一粒尘,为什么还要贪生、还要畏死呢?就让个体生命融入自然吧!陶渊明以跨越时空的哲学思考看待生死的问题,他所追求的是一种适性适情的生活,在他眼里,生死皆是自然的律动。无喜于生,无畏于死,一切都顺随自然之变化。
陶渊明将有限的生命放置在无限的大自然运化之中,诗风自然也就变得平淡、质朴。“渊明诗平淡,处于自然。后人学他平淡,便相去甚远”(朱熹《朱子语类》),就算苏轼这样的大诗人尽心竭力和作陶诗,但仍“已失其自然之趣矣”。“乐夫天命复奚疑”,乐安天命不要再犹豫了,回归田园,融入自然,就是最好的归宿。
《归去来兮辞(并序)》是诗人内心深处迸发流淌出来的一片真情。也是经历了大悲大痛、大忧虑后的大觉醒、大解脱。海德格尔说: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陶渊明是真正的大地之子,自然之子。其人真,其诗真;其人自然,其诗自然。“本真、自然也是陶渊明对自己人生理想、价值追求最初和最后的守护。”其实,在一定程度上说,读懂了陶渊明,也就了悟了人生。袁行霈、罗宗强先生说:“对于后人而言,一切的回归,一切的解放,都可以借着这篇文章来抒发,因此它也就有了永恒的生命力。”
[1] 王国维.宋元戏曲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2] 朱光潜.朱光潜美学文集(二)[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
[3]徐新平.《归去来兮辞》题旨辨析[J].文学教育,2000(2).
[4]高新建.自然之子——陶渊明[M].呼和浩特: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03.
作 者:罗玉凤,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学语文教学。
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