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燕
在北极,极夜尚未完全结束,早上8点天才亮,而天色到下午4点就暗下来。 这时,我的小房间里有一片雪地反射进来的昏黄。很快,星星亮了,雪变成铁灰色,夜色覆盖天地与冰封的大洋。这里距离北极点800英里,除了苔原,就是冰川和海水。它们本来就是静的,到深寒的夜里,更是大静。
后窗被冰雪埋住了。窗台上有一小盆塑料花,因为不可向北极地区带入任何陆生植物,所以房间里只有用塑料花来装点极地的冬天。我住的小房间里,还有一桌,一椅,一床,一柜。有时候,独处的恐慌来自于将要面对自己。
屋外是从未有人踏足过的永冻荒岛,岛外是千万年冰封的蓝色冰川,这里是世界上最孤独遗世的地方。
北极暗夜驱赶着人蜷缩进一个温暖的小空间里,像蜗牛安心地缩回它的壳里,将本可伸展的软体安置下来。
那个软体,是旅行者在温暖而灯火灿烂夜晚里的猎奇心。它原是一个人旅行想要满足的基本欲望。所以,在北极的旅行更像是放逐自己。其实,这更是一个人旅行想要满足的深埋于心中的欲望。
对日常生活的背叛总埋在世人心中,在北极,它浮上了心头。
我坐在唯一一张靠背椅里,靠在我换下的黑毛衣和黑色冲锋裤上。所谓卸下盔甲,不光是脱下防水防寒的长衣裤与笨重的鞋子,用热水将身体冲得柔软暖和,驱赶留在体内的寒气,并且是安静下来,断绝闲聊的愿望。人在旅途中总有小孤独,这漆黑的夜晚能将孤独放大到极致,赶走日常生活留下的所有烟火气。因此,卸下盔甲,还要让在嘈杂中紧张的心松口气,能把心打开。
心虽然在自己体内,卻是一样最不受控制的器官,如一个少年般敏感独立,人根本奈何它不得。
这是一种放弃了任何努力的解释,不征服,不窥探,不占有,弃绝任何欲望。世界的真相就这样安静地大白于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