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替你回乡
当你老了,你会发现,所有的路
都会通向故乡
所有的距离,都以那座老屋为起点
所有的疼,都像青铜箭头,从四面八方
射向故乡的心脏
你在他乡交往的每一个人,都是
你的乡亲的化身
你学会了在商言商,学会了
用普通话、外语与各色人等交谈
可是,在夜里,你无法收住回乡的脚步
无法限制自己用乡音做梦
在任何一张床上,你都会闻到
麦秸和牛粪燃烧的味道,都会
仔细掐算农历、月相
都会记起每一位亲人的忌日
清明雨
学者统计,清明雨的概率
低至百分之十五
杜牧一生只遇到七次,最后一次
才找到杏花村
我比杜牧幸运呢,还是更为不幸
母亲离世的这十年,我的清明
年年都在雨中
那些雨啊,有时落在坟头
有时,落在心头
读书
一千多年了,每当夜阑人静
线装书内部传出轻微声响
有些书,久不翻动
一些黑色的文字翻身坐起,变成
虔诚的读书郎
它们互相指认,互相解读,互相替代
阵营逐渐模糊起来
时光之水从书页流过,漂洗着
当世的碎屑与前朝的尘埃
银色小虫有足够的时间,缓慢地
阅读着艰涩的句子
它们花去几百年工夫,吃透了
厚重的人类史
写信
想用全部所得,换回带暗格子的稿纸
春日阳光温暖,拭去轻薄灰尘
用写信的方式返回过去
不在乎写给谁,不在乎潦草的字迹
会不会谬传了我的心境
写信,是我多年的愿望
应该写信的年代,没有像样的纸笔,和
可以让人放心的消息
生活的窘迫,错失了写信的机会
室内有一只苍蝇,像一个窃密者
偷偷摸摸地阅读
我的文字,模仿它的触须、肢体
也模仿它哭泣般的歌声
写信,要思前想后,是一件头疼的事
折信,如同折叠僵硬的骨头
封口,犹如盖棺
我真想把信封反复拆开,一遍遍地修改
每删一个字,都能感到身体的失重
有地址的,一一寄出
不等回音,不盼归期
没地址的,等一个不期而至的电话
母亲,也许在天堂,也许在地狱
趁着天黑,把信烧给她
如果有哔啵声响,应该是
文字中的水分和血液遇火爆燃
如果火焰跳跃,那就是连接母子的筋骨
在寸寸成灰
我是多余的部分
热带鱼在缸中构筑着阶级和社会
王,统驭臣民
我的身影,是无名无姓的贱民
就像玻璃表面的一道污痕
蚕,专注于食桑、结茧
生命周期很短,留下的线索很长
我的目光,是柔软之外的多余部分
无异于抛弃的蚕蜕
阳光溅起浮尘,揭示而又掩埋着事物的真相
此刻,它才是主人
而我,是它剥开的一只老玉米
肌肉,带着骨头的质感和音色
走进人间的树
一棵被砌进房子的树,使劲把头探到高处
俯视时,它看到的不是自己的身子
而是平坦的屋顶
它的生命,不同于其他树木
每年,可以更早一点发芽,更晚一点凋零
每天,既能享受阳光,又能享受灯光
它有机会见证滚烫的爱情,目睹小人物
躲在门后的叹息和狭隘
它的根,牢牢抓着地下的泥土
身子,不敢有丝毫晃动
它似乎知道,只要略有松懈,房子里的幸福
就会跟着晃动起来
它也希望,房间始终是温暖的,好让
树冠更大一些,枝叶更密一些
它习惯了穿透房顶的生活,很尽职地
为这逼仄的人间,撑着一把
遮风挡雨的伞
每一粒实都不多余
母亲在晴好的下午晒谷子
方方正正一大片,用锄把勾出垄沟
这些金色的谷粒,和长在地里的禾苗一样
排着整齐的队列
它们是一位旧式农妇精心写成的古体诗
现在,我写诗,七律或者五绝
虽然不长,可翻腾出不少温热的备选词
千挑萬选。中意的,安放妥当
剩下的,暂时搁置
母亲从谷粒中簸出的秕子,有时
成了鸡鸭和麻雀的小点心
禽鸟们点头称谢
语文老师说,古人造的字,每一个
都有用处,要惜墨如金
母亲说,土地供出来的籽实,每一粒
都不多余。吃馍,如同拜佛
只有这对膝盖
族人发来扫墓照片,祖坟
是乡村最热闹的去处
坟院里有一些闪光的东西,看不清楚是什么
也许是酒瓶和皮鞋,也许是灵魂
漂浮的青烟中,有没有祖宗的脸庞
我不敢确定
从一堆人中,我认出了
当大官的远方叔叔,经商的堂哥,还有
仍在和土地分不开的哥嫂
官员和老板,站着寒暄
双膝深埋土里的,是爱惜土地的农民
他们身无长物,只有
这对膝盖
还乡
在这个山乡,我学会了喊娘,也学会了骂娘
像村妇那样,以各种恶毒的言语
咒骂穷窝子的丑陋
天不下雨,麦不拔节,猪不长膘
都是咒骂的理由
词汇,黄土坷垃一样,遍地都是
什么糜地湾的饿死鬼、玛瑙沟的私生子
什么天不收的、地不养的
家乡,欠我一段快乐,欠我十七年的饱饭
还欠我一个父亲和哥哥
——他们被逼走他乡,一去无回
离开山乡几十年,岁月,像浓烈的盐酸
消解着铁质的冰冷
深深浅浅的梦,背叛了所有的咒语
千里万里的夜路,流放一样
牵着我,一遍遍地
还乡
飘
楼,是供人上的,也是供人下的
从楼上飘下来的,有时是鸽子,有时是云影
有时,只是一种想法
这一次,是一个绝望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