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树为邻

项丽敏

人在这世上，除了与生俱来的血缘至亲，还需要别的亲密关系，彼此交流、信任、依赖，相互欣赏和滋养。

早起有细雨，只下了一小会儿，地面也没淋湿。很快太阳就出来了，带着一团水汽，像刚泡过温泉的少年。鹁鸪鸟的叫声比前几天更高昂了。

阳台下有三株梅树，四株红叶李，两株桂树，一株桃树，三株白玉兰，还有一大片小叶栀子。

园子里有很多麻雀。麻雀喜歡凑热闹，手机里的音乐一响起，它们就聚拢过来了。阳台下那么多树，它们硬是要挤在一棵李树上，乍一看，还以为树上结了好多褐色果子。红叶李是离阳台最近的树，有两根枝丫已伸到阳台上，触手可及。我每天都会对着李树看一会儿，看它们比昨天是否又有了一些变化。

这天没有落雨。之前栽的早竹，叶子泛黄了，我拎了一桶水下楼，给它们浇上。给一边的李树也浇了些水，似乎它在微笑，因感受到一种特别的情意而微笑。如果李树有耳朵，有听觉，就知道我决定把居所安在这里，是因为它们。

“我喜欢这些树。”去年八月末，第一次随中介看房时就脱口而出这句话，毫不掩饰一见倾心的欢喜。我喜欢这些树，喜欢房子的阳台对着这些树。为此我很快做出决定：买下这房子。我的余生将会住在这所房子里，与这些树为邻，为至亲好友。人在这世上，除了与生俱来的血缘至亲，还需要别的亲密关系，彼此交流、信任、依赖，相互欣赏和滋养。

午后的阳光照在李树的枝上，似镀了一层金。风吹过来，金色的树枝摇摆不停，仿佛要抓住空中的什么，拥抱住什么。枝上有很多幼枝，一根根戳在那里，如同鱼骨，使李树看起来并不那么随和。这些鱼骨般的刺是李树特意生长的武器，为保护果子而生长。只是这些刺的威力并不大，并不能使鸟儿们望而生畏，止步树前。

等李树叶子密密地长出来，掩藏住那些刺，鸟儿们想钻进去啄食果肉，还是会吃一些苦头的，免不了会被扎一下。这些刺只是让鸟儿们知道，浆果是自然对它们的馈赠，但也不是那么随便就能吃到的。付出一点疼痛的代价，也许会使得浆果的滋味变得更为美妙吧。

鸟儿也是树的果子——会飞的果子。树长到哪里，鸟儿就会飞到哪里。一棵树若是没有鸟儿的光顾，是寂寞的。一只鸟若是没有树来栖身，是可悲的。这个小城的树正在减少，鸟儿也在减少。我的旧居在一个老小区，也曾有过许多树。到了春末，一些爬藤植物——牵牛花、五角星花、凌霄花，会顺着树身爬上去，爬到高高的树枝上，再垂挂下来。夏天的早晨，从树下走过，稍不留神，就会与一朵花迎面撞上。瓜藤开花的时候，小区热闹极了。这热闹不是人声喧哗的热闹，而是植物生长的热闹，虫鸟鸣唱的热闹。

陆续有朋友来看新居，我把朋友们领到阳台上，像介绍家庭新成员那样，把李树、梅树、桃树、桂树指给他们看。

“这里有树啊，我喜欢这些树。”

每次，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都觉得李树在朝我微笑，就像我朝它们微笑一样。它们一定是有听觉的，就像树上的鸟儿一样，能听懂人语、音乐，能够像感受春风一样，感受来自人类的情谊，懂得彼此欣赏时静谧的光阴之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