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艳
我的妈妈出生于1954年,我姥爷家说不上是书香门第,但在那个年代能称得上是知识分子家庭了吧。因为我的姥爷从我记事起就是校长,从东沿滩的榆林子到西沿滩的大树湾,一直在教育一线上,鞠躬尽瘁。在我小时候的意识里,校长一定是一位博学多识、绝顶聪明的人。在后来姥爷去世的很多年里,妈妈陆陆续续地给我们讲述姥爷的故事也证明了这一点:姥爷十三岁入学,十八岁便考入伊盟师范,五年时间完成小学和初中的课程而且成绩优异。因此,我一直坚定地认为:我的妈妈也是一位聪慧的女子,因为她有一位博学多识的父亲。事实也证明,我是对的。
老天爷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这是近年来很时尚的心灵鸡汤。老天给了妈妈聪慧,同时也给了她命运多舛的人生。从姥姥因为早产生下妈妈后奶水不足到六一二年国家最困难时期,妈妈最深刻的童年记忆便是自己站在瑟瑟的风中,单薄的小身体和飘起来了的几缕黄毛头发。先天不足再加上后天的营养不良,妈妈得了一种怪病:不能受气,一受气就会休克。因此,一大家子人没人敢给妈妈气受。精神世界的一路顺风,养成了妈妈极为自尊的个性,这也为妈妈日后曲折的人生埋下了伏笔。
到了上学的年龄,妈妈和姥爷家的男孩子一样,背起书包上学校。妈妈学习成绩优异,尤其作文更加突出。妈妈曾经自豪地告诉我:东海心学校的墙上挂满了她写的作文,篇篇都是范文啊!妈妈喜欢写作,大抵是受到了如此振奋人心的鼓舞吧。在经历了人生的起起落落之后,也就是我刚参加工作的那几年,妈妈戴着老花镜,抱着一摞信纸,告诉我:她要写一篇小说,关于她自己的。后来的那些日子,稍有空妈妈就会写,写好了就让我看,只可惜,不懂事且心浮气躁的我只是象征性地应付看了几页,然后不置可否唯唯诺诺一番了事。再后来我家经历了一场大变故。妈妈的小说可能夭折了吧,因为那摞写好的信纸已经不知所踪。十几年后,当我历经沧桑,在人生路上百转千回后重新拿起笔书写我的人生的时候,时过境迁,当时的那种心情,妈妈或许已经不再有了。那摞手写稿,也成了我和妈妈永恒的遗憾。
妈妈初中毕业后,正赶上文革,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锻炼改造等一系列的运动。学业停止后,东海心的一帮热血青年响应毛主席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的号召,自发组成了铁姑娘队,冲锋在农业第一线,平地、割地、担坝……脸上的皮晒得脱了一层又一层,一顿饭一斤面的烙饼都吃不饱。受苦淌汗是小事,不足挂齿,最让妈妈上心的是继续上学和找工作的问题。妈妈在姥爷家排行老三,推荐上大学得先轮大舅和二舅。在二舅被推荐上包头医学院的时候,妈妈上大学的美梦就彻底破碎了。在后来的几年中,因为有二舅做指引,妈妈先后在白泥井医院、独贵医院学医,不过这条路也因二舅调到杭锦旗医院后被派去青岛实习中断。妈妈的工作最终还是没有着落。
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的权威性得到了好多成功人士肯定。粉碎四人帮,恢复高考后,妈妈完全有条件参加考试。而最终还是一念之差,妈妈居然连参加考试的勇气都没有。多年不上学了,怕考不好遭人笑话。多么可笑和心酸的理由啊!等到考完后,妈妈才知道考题并不难,以妈妈的语文水平,哪怕数学考零分,上个中专是没一点问题的。唯一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就这么失之交臂了。可悲的自尊,秒杀了大好的前程。在我懂事后,经常以妈妈的故事引以为戒:宁可碰了也不能误了。这是教训。我也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上学和找工作都无果。25岁,妈妈已经步入大龄未婚青年的行列,姥爷做主,1979年正月,我的爸爸妈妈喜结连理。妈妈跟着爸爸回到了白泥井,在一个叫王正壕的沙窝窝住了十年之久。
我不是个宿命论者,但我相信因果,相信缘分,甚至相信前世和今生。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是很微妙的,有的人天天见,也就那么回事,有的人只见过一次,未来的日子,总觉得还是会见的。所谓的因缘际会并不是空穴来风。我和妈妈前世有什么纠葛,我无法得知,但我降生在妈妈的怀里,就充分说明今生我们会用相伴若干年来延续前世未尽的缘分。
我是个不同寻常的人,多年来我一直都这么认为。我总是在经过很多苦难后,甚至本来蓬勃的生命突然要偃旗息鼓的时候,老天爷又会给我一个会心的微笑,我总觉得就像打你一巴掌再赏你一个糖吃让人哭笑不得一样。在我两个月大的时候,突然得了一種病:中毒性肺炎,通俗一点说叫癫痫,也就是抽疯。在大规模地抽了几次后,我已经不能颠簸到医院了,妈妈利用当年在白泥井医院学医的人脉,成功地请到了一位医术高明的大夫步行十多里星夜赶来救活了我。也就是妈妈,换做别人,我或许没机会和这个世界卿卿我我了吧。在我病好后的日子里,妈妈对我的照料丝毫不敢懈怠,我从不沾炕皮,一沾就哭,一哭就抽疯,一抽疯就休克。我的妈妈吆,硬是饿了就抱着我冲红糖水泡麻花顶饭吃,困了抱着我靠在铺盖垛上睡会儿(我爸爸当时在马场壕信用社工作,大多时候不在家),一直到我九个多月会走路的时候,情况才慢慢好转。多年后,妈妈总是说,我们姊妹三个,就我最累人,最操心。在我们姊妹三个都成年后,身为老大的我出门还是最让妈妈惦记,别走丢了,别被骗了……甚至在我领着女儿外出旅行时,妈妈总提醒我千万别把女儿给弄丢了,不厌其烦无数遍教我出门的注意事项和细节。
妈妈是一位很有情怀的女子,喜欢唱歌,尤其喜欢黄梅戏。在王正壕居住的那些缓慢的日子里,我们娘四个经常在华灯初上的时候边跳边唱,唱《南泥湾》、唱《红梅赞》、唱《十五的月亮》、唱《天仙配》、唱《女驸马》……虽然我五音不全,虽然我总是学不会,但在那些单调日子中,我居然和妈妈有了一样的喜好。尽管这些喜好远不足以改变我木讷的人生,但在我嫁为人妇,跌入繁琐,历经沧桑后,我仍然会时不时地唱唱:中状元,着红袍,冒插宫花好哇好新鲜哪……生活,是需要润色的。
不知是不是那场大病的缘故,在后来慢慢长大的日子里,我总是反应迟钝,学什么都特别费事。上学后,我的笨拙愈发明显,怎么也开不了窍,念不会书,考试通常都是三四十分。老师也经常打我,可越打我越学不会。在这样淹不死煮不烂的情况下勉强上了三年学。妈妈心气高,她不相信她家的姑娘念不会书,又一次发挥了扭转乾坤的聪明才智,这回不是救命,而是举家搬迁到白泥井。我就读于白泥井中心小学。果不其然,在我遇到了一位姓马的老师后,我的人生惊天大逆转,在第一次考试中一举夺魁。读书改变命运,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我的妈妈,怎么会不懂呢?
妈妈是一位思想正统的女子,传统思想根深蒂固。从我上了初中后,妈妈经常训诫我:男女始终有别,要和男同学保持距离,没事儿少往一起掺合。不知是妈妈的训诫起了作用还是我生来就是个内向的人,我在青少年时期,很少和男同学来往,甚至和男同学说话都会脸红。即使这样,妈妈还是不放心,我在达一中上学期间,妈妈经常偷窥我的日记,有一次甚至把我日记上的锁子撬开。自那以后,我再不写日记。高三毕业那年,我将所有的日记尽数毁掉,从此,青少年时期的点点滴滴,只留下一些斑驳的记忆供我回忆。后来的那些年,我将自己遇到的不愉快统统归结到妈妈身上,禁锢我的思想,束缚了我的人生。直到这几年我女儿长大,我才明白,我现在的担心和妈妈当年的担心如出一辙。
妈妈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吃过苦,受过累。所以她特别希望我们少受一些苦,妈妈上过学,读过不少书,因此妈妈和同龄人比起来重男轻女的思想并不重。供书念字我们家一视同仁,平常生活中妈妈总是说:我和妹妹终有一天要嫁为人妇,烧水做饭,相夫教子。一生之中最无虑的时光便是在妈妈家的时光,因此妈妈很少让我们干活。二十七岁出嫁,我在妈妈家做的饭屈指可数。虽然后来的日子里,我在干家务活方面始终比不过同龄的女子,然而我总在想,不完美就不完美吧,人生不就是这个样子吗?后来生了女儿,我要上班,妈妈又担负起帮我照看孩子的责任。那几年正是白泥井经济最繁荣的时候,拉煤线上车水马龙,沿线店铺比肩而立。那几年爸爸不在家,妈妈一个人开小卖部、旅馆,后来又给旅馆里住着的三十多个司机做饭,还得帮我照看孩子,经常在晚上十二点多的时候拆洗或者缝补被褥。那几年的生活辛苦,媽妈的勤劳和下气在左右邻居中传为美谈。妈妈常常对我们说:这个社会就没有过不了的日子,一勤百事兴。多年以后我回想起那段时光,依然佩服妈妈的睿智、勤劳、从容和优雅。
妈妈是一位家庭妇女,没参加过正式工作,但妈妈的组织性和纪律性相当强。我刚参加工作的那几年,不懂事,一有什么不依心的就要撂摊子,好多事情自己不会处理。妈妈经常帮我出主意,次次都化险为夷。对于我行我素的行为,妈妈经常告诫我: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不积硅步无以行千里,今天对自己的约束,今天的吃苦委屈,都是将来人生的基石,想要工作顺利,想要领导赏识,必须学会付出,学会忍耐。看看,有个有文化的妈妈多好,人生少走多少弯路啊!
命运,是一个让人琢磨不透的东西,尽管我对生活很用心,但生活通常都是出其不意地回报那些烦恼、无奈、忧伤和无助。我在人生路上千回百转后,终于想明白:人生不光柴米油盐,还有诗和远方。我把自己丢了这么多年来,终于想找回自己了。做点我想做的,在我埋头苦干编辑达拉特文化精英沙龙微信公众平台时,当我夜深人静写意自己人生的时候。妈妈总是看着心疼:你都这个年龄了,照顾好孩子就行了。我涂鸦的那些所谓的文章,妈妈篇篇必读,篇篇都收藏,她家的姑娘,她懂。
时光流转,岁月静好。是世间每个女子最朴素的理想。我的妈妈也一样,妈妈经常说:不求你们出人头地,不求你们名扬四海,只愿你们平安快乐就好。时光,因爱而温润;岁月,因爱而丰盈。
唯有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度人生。愿妈妈一切安好。
妈妈在,我便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