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丽
在葡萄架下支个床,一点也不稀奇。无论北疆南疆,如果你走进维吾尔家的庭院,都会发现在露天有一个大的土炕或木床,摆放在葡萄架下。从入夏开始,闲余之时,为了生活奔忙一天男人、女人坐在上面,喝一碗奶茶也罢,清茶也罢,看着葡萄叶子一天天密起来,葡萄须了一天天卷起来,葡萄果实一天天大起来,男人和女人对生活的希望也一天天的饱满充盈起来。白天,太阳的光线从缝隙里筛下来,一阵阵凉风吹进来,夜里疏疏朗朗的星星漏下来,月亮的清辉钻进来,这一切是跳动的欢乐,是奏响的琴声,滋润着有些辛勤不易的农家生活。
在南疆阿瓦提帕万拉的小村里,有张大床就支在村委会大院里,支在大大的太阳底下。
三月初作为“访惠聚”工作组一员,进驻村委会大院看到的第一件物品就是这张支在太阳地里的大床,钢筋焊制的,上面铺了厚实的地毯,并排能躺下五六个人,十几个围坐在一起开会也没问题。
一开始我还觉得它碍眼,时间一长我发现大床的作用真奇妙,白天也总有村民或坐或躺的在上面休息、聊天、打扑克,晚上值班村民在上面睡觉。仿佛公园里的长椅,比那还好用。总有人随了自己的喜好摆放这张床,仿佛它长了腿,有时“走”在村委会大门一侧,有时“走”在村委会办公室一侧,两日又“跑”到了工作组周转房的前面,天冷时太阳晒在那儿就它就蹲在那儿,天热时阴凉在那儿就它就躲在那儿,它真是一张会行走的床。
用新疆话说,南疆就是酱紫的(这个样子的)。冬天和初春很少下雪,但是也干冷冻人,如果屋里不好好生火取暖,一早一晚冷得人招不住。我们来时已经是三月,村民家里早已停了火,宿舍里的锅炉也时时熄火,白天屋里的温度还不如外面,中午的太阳就是一只人见人爱的大火炉。每天晒晒太阳才能驱走身体里的寒气。白天在大床上躺一会儿,用花帽遮了脸,跷上“二郎腿”晒太阳,是一件很享受的事。
除了村干部,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和资格躺在大床上晒太阳的。大多数时候大白天躺在上面多是男人,看上去悠闲自在,三个或四个,侧卧的,仰面的,跷腿的、趴着的,晒晒肚子、晒晒背。有一天半下午,我看见戴了小花帽的四个小队长(我们村有四个小队),正盘着腿晃动着的脑袋聊天,或商量什么事宜,还有一个男人趴在一旁睡大觉,黑色绣了巴丹木花的花帽、沾满尘土的旧西装和那个厚实的背部,让人眼熟,我走了过去叫到:坎尼提巴西力垓!(维吾尔语“村长”之意),他翻过身,果然是村长大人,他连忙用手遮了刺目的阳光,透出像梦游一般的目光,然后咕哝了一声又翻身跌入梦乡。
村里的女人要比男人辛苦,白天很少有机会在床上休息,就一次我看见有个女人蒙了头从上午睡到了太阳落,我猜她在家里遇到了不開心的事儿,来这儿躲清闲。
还有一次我看见一群男人又聚在大床上聊天,他们围了一圈,从晃动的花帽下面发出一阵阵的笑声,开心爽朗的笑声就像一群炸出鸟巢的小鸟,人群中我们工作组的依乃脱拉也坐在其中,聊到开心时兴奋地双肩抖动,那场景就像自家兄弟坐在自家炕头上一样,红通通的脸上洋溢着惬意、满足。另一个中午,屋内阴冷,我只好披了毛衣到室外晒太阳,那天大床支在村委会大门口,远远看见一个男人独自躺在大床上晒太阳,我羡慕他独自霸占了一床好日头,二郎腿翘着,好不自在,定晴一看,哦哟,是我们工作组艾克拜尔老师。
有时来开会的,来领各种补贴,需要在村委会等着办事的村民也会坐在大床上。女人带来的孩子,玩累了也会随意的睡在大床上,聊天的人群里,有人带来了自家刚泛黄的杏,刚摘下的瓜,工作组的也会提来一壶茶,不知不觉人就聚起来,盘腿坐了一圈人,开座谈会一样热闹起来。
去的农户多了,才发现无论南北疆,维吾尔族家家院里都有一张大床,有时在廊檐下,有时在果树下,天冷在上面晒太阳,天热时在上面纳凉,女人在上面做活计,孩子在上面玩耍,来了客人也会请你坐在上面享受宴请,总之这日子就围绕着一张大床转来转去,随心又舒适。
初春和暮秋,村委会的床那样吸引我,太阳底下的大床。如果我还工作和生活在城市里,出入在冬有暖气、夏有空调的办公室,穿梭在阳光斜照的小巷子里,几乎忘记了阳光的可贵和温暖,更不知道南疆阳光的炙热和火辣。如今从阴冷中走向阳光,我听见春天雪水融化的声音,秋天种子爆裂的声音,庄稼在抽穗,花朵在开放……血液在身体里流动。我后悔自己是个女人,要不也想躺在帕万拉的太阳底下的大床上晒晒凉透了的后脊背。
在南疆,我羡慕太阳底下的一张床,好多次我都想告诉村里的老乡,世界如此之大,各有各的活法,不用羡慕有钱的,有权的,有小车的,有楼房的,躺在帕万拉太阳下的大床上,不输于在夏威夷海边沙滩上晒太阳。
选自2017年1月16日《新疆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