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倩
杜鹃声歇,芍药红萎,蔷薇香消,石榴新绽,天上的云也变得诡谲,不需要翻日历,从这一天天绿暗红稀、天光云影的变化里,便可知道“夏天来了”。
以前总觉得夏天的快乐是属于少年的。少年们在昼长夜短的日子里,不知疲倦地嬉游玩耍,快乐也带着汗水与阳光混合的味道。活力消退的中年人如何过得长夏?老树曰:“春天悄然已回,夏风正在劲吹。闲坐江山一侧,斜看彩云乱追。”中年人如果身闲意远,大抵也可以在劲风彩云里,觅得心在尘外的清凉,获得宁静欢喜。
陶渊明在其《和郭主簿·其一》里也呈现了中年人的夏日之乐,他的快乐不是鸢飞鱼跃的生命活力的显现,而是临风望云、心无挂碍的闲适安宁。
这位被苏轼称颂( “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 )的诗人陶渊明,也曾有过“仕”与“隐”的矛盾挣扎:“仕”,既解决“幼稚盈室,瓶无储粟”的生存困境,也可借此“大济苍生”,但“世胄蹑高位”与朝堂黑暗的现实终让他失望以至极其厌倦;“隐”,固然保全真淳的天性、完整的自我,但也意味着他要掐灭心中“猛志”之火,可能“所有努力,也不过完成平凡的生活”。41岁时,陶渊明不肯为五斗米折腰辞官,他终于“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归去来兮辞》),回归田园。归隐后的他不惑、不忧亦不惧,“任真”而“固穷”,以躬耕经营生活,以诗酒快平生,以山水田园安顿心灵。他写《和郭主簿》的时候大概44岁,那是他人生最安稳的时日——是年六月,旧居即遭大火。此诗虽是应和之作,却从容地书写生活,从这些全无修饰的文字里,我们可以真确地感知属于中年人的“小确幸”。
夏天的快乐来自风。风来之前,夏日炎光,暑气一层层起来,四邻悄寂,鸡犬无声,这样的天气适合倦来午睡,适合觉后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发一会儿幸福的呆。堂前树林经了春末夏初好雨的滋养,叶子绿得更深幽了,只在太阳照到的地方闪着快活的光亮。林木茂盛,树荫满地,在无遮无拦的仲夏艳阳下,林子仿佛贮存了甜润泉水的瓮,眼望那一林清凉,人也消去了几分燥热。一阵风来,林子掀起绿色微浪。好风如水,应节南来,风里有果子的甜香,有泥土的腥香,有成熟的庄稼的阳光的香味。陶渊明爱从田野上吹来的、带着季节消息的风,尤爱春夏的和风、清风。没有秋风的萧瑟、冬风的冷冽,春夏的风温柔或清爽,给人抚慰,也荡涤心灵:“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拟古·其九》),春天的风柔软,让人安适惬意;“晨风清兴,好音时交”(《归鸟·其四》),听着晨风里滴溜溜圆的鸟啭,不必恐惧世俗的罗网;“有风自南,翼彼新苗”(《时运·其一》),南风有情,摇曳新禾,护苗成长……而此刻,南风飒然而至,回旋于堂上屋内,吹开诗人的衣襟,顽皮得像个孩子,诗人定会莞尔。宋玉曾在《风赋》里将风分为“大王之雄风”与“庶人之雌风”,其实,风之于人,何尝有等级差异?君王与平民、得志者与诗意人,风都一般吹拂,但如陶渊明这般在一阵风里感受到快乐的人却不多;金圣叹虽有33种“不亦快哉”,但却没有陶渊明的安恬自适。南风的快乐,属于“静观万物皆自得”(程颢语)的素心人。
没有世俗喧嚣的聒耳,忘却营营也就不会有“冰炭满怀抱”(《杂诗·其四》)的纠结、焦虑,断绝与名利场中人的交往,心灵便有了余裕、从容与天真。读书,读到“欣然忘食”,“不求甚解”却别有会心;素琴一张,兴来调弄,弦上泠泠之音在风中更觉清妙;没有案牍之劳形,没有宴集之疲累,心不再为形役,重回自己,身便随之舒展自在,起卧由己。周国平说:“任何外部活动倘若没有一种精神追求为动力,没有一种精神价值为期盼;那么,不管表面上多么轰轰烈烈,有声有色,本质上必定是贫乏和空虚的。”陶渊明不违本心,远离功名,亲近琴书,陶然自乐,逍遥自在,这是与世俗相悖的精神选择。
精神的富足與自得,与之相匹配的,必是简单朴素的生活。心中有足乐者,必然不求口体之奉,不求他人的艳羡。陶渊明将生活删繁就简,不必饫甘餍肥,园中蔬菜旋摘旋食,滋味甘而鲜,余味无穷,加之中夏土气旺,菜蔬食之无尽;上天对躬耕之人也有酬报,往年的粮食储存至今,俗语所言:“家有存粮,心中不慌”,简朴、简洁、简练的生活所需有限,温饱就好。孔子曰:“食无求饱,居无求安。”超过自己所需的富足,并非陶渊明歆羡,他知道,过多的欲求只会折损心灵,有着精神生活的诗人删去“多余”,而让纯真与淳朴有了容身之所,灵魂也没有了负累,就能感受到生活本身的轻松与欢愉。
陶渊明的快乐也与酒有关,酒是生存之外的那一点点“多余”,而这“多余”也并非出自欲念,只是性情。渊明嗜酒,他不是狂饮高歌的狷狂酒徒,也不是以酒为命的刘伶,更不愿推杯换盏将酒当成应酬,“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一觞虽独尽,杯尽壶自倾”(《饮酒·其七》),引觞自酌,啸傲东轩,是他的常态。他还喜酿酒,曾留下“葛巾漉酒”佳话,他不只是品咂酒的醇美,还享受酿酒过程的快乐。亲自种秫,亲手酿造,自斟自饮,酒味自不比王侯们的琼浆玉液,但因是劳作而成,更见淳朴。张岱曾言:“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陶渊明的这点无伤大雅的癖好,使他“面目”更加可爱。
“好味止园葵,大欢止稚子”(《止酒》),古时隐士们简单快乐的生活,有一个必要项——“有子万事足”。“无官一身轻”,而有稚子绕膝,方有人间味道,天伦之乐也足以让人忘掉功名富贵、人事纷扰。弱子憨顽,像未琢的璞玉,全无机心,混沌也烂漫,这样的稚子在旁,也可让人回到天真。孩子还说不出完整的声音,却带着好奇心,嘴里咿咿呀呀,尤其可爱。这一刻,大概是陶渊明人生中少有的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光,早年丧父他没感受到多少父爱,而今有子,他的怜子舐犊之情只怕比常人更重一些。孩子尚小,“尚想孔伋,庶其企而”的期望为时尚早;后来五子渐长后,懒惰、愚蛮、蠢笨让陶渊明极其失望;而在这一刻,期望与失望都未发生,从这两句诗里,我们读到如水晶般的天真与父爱。
蔼蔼林阴,清清凯风,青青园蔬,还有春醪幼子,在那个夏天,陶渊明的快乐是看得见、触得着、尝得到的,这一切快乐如此简单而轻盈,因为“任性天真”的心灵是轻盈的,它免去了华冠之重,卸下了“有志不获骋”的忧戚,陶渊明在官场时就心存的生活理想——“读书敦夙好,园林无世情”“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终于成为日常生活。还有什么值得挂怀的呢?“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他保全了真性情,不用矫情自饰来迎合世俗,诗人忘掉了对功名的渴求,放下了早年的济世情怀,“他完成了自己最超越的、最美好的品格”(叶嘉莹语)。
“苏世独立、横而不流”者难免寂寞,他的心性与万丈红尘中栖身的俗人固不相洽,而他与农人虽可披衣夜访,可同饮浊酒,可共话桑麻,但他的精神依旧孤独,乡间闾里并没有与他心灵相契的人。陶渊明抬眼望见白云,无心出岫的白云千形万象,却无依无着,孤独着,也逍遥快乐着。《庄子·天地》有言:“夫圣人,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陶渊明慕庄好道,由眼见的白云,自然怀想起与他心志相同的不慕名利的古之圣人,似乎那些圣贤也携着他的灵魂一起飞升,飞往永恒的自由的帝乡。
这首诗以简净朴素的白描,呈现诗人的日常隐居生活状态。自然的林木风云、田园的蔬菜粮食、家庭的天伦之欢、个人的琴书之愉,若没有返璞归真、悠然自得的心境,这些都太琐碎,不值得书写与抒情,陶渊明心有余闲而得此中真趣,将平庸化为淡泊宁静的诗意。
少年时需要热气腾腾的快活,好证明自己真正活着;而已过不惑之年的陶渊明,明白自己的生命应该是一条蜿蜒于田野乡间的清溪,他的快乐安静从容,而且有着丰富的生活“肌理”。
钱钟书认为,人从简单细琐的事物里感受到快乐,“主要因为你心上没有挂碍,轻松的灵魂可以专注肉体的感觉,来欣赏,来审定”,而且“发现了精神是一切快乐的根据,从此痛苦失掉它们的可怕,肉体减少了专制”。陶渊明抖去衣上尘灰,放下执念,乐天知命,故能从风、从云、从稚子、从每个季节、从平淡的生活瞬间,感受到最真切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