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江城

2017-07-24 00:23莫诺
美文 2017年14期
关键词:热干面江城东湖

莫诺

1

不远游,便是不知思乡苦的,尤是撞上这极易感时伤怀的秋日——那思那想,那想得却不可得的念头,便跟着一场接一场秋雨的寒凉,

翻了倍。

来莆数载,归乡之日,屈指可数,以致前几日坐在影院里看《我不是潘金莲》,听到影片里的几句武汉话,硬是叫我盯着屏幕傻笑了半晌。

少时不曾离家。念书时,不懂那“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之意念万重,亦不懂那“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之写实悲切,更何谈“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之飘零孤苦……如今离家数载,奔波前程,总算是浅尝到了古人诗词文阙中的别离滋味,相思疾苦。

没错,我是时常想念武汉的——其实,相较于硬朗的“武汉”,我更喜欢唤她柔媚的“江城”。

2

我想念江城的吃食。

热干面自是不用说,那筋道Q弹的面,裹上浓香扑鼻的芝麻酱,再配上一点儿酸豆角红油箩卜丁,最后添些陈醋,撒上葱花,如是搅拌一番,色香味直戳心肺。若是再来上一碗桂花糊,一根油条或是面窝,简直恨不得让人只道“此食只应天上有”——我一直认为,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市井、搭配得更有滋味的早点吃食了。

这些年走南闯北,去了不少地方,也吃了不少各地的小吃:云南的过桥米线,成都的担担面,长沙的臭豆腐,北京的驴打滚,厦门的土笋冻,无锡的灌汤包,台湾的蚵仔煎,香港的菠萝包……各有各的品相滋味,各有各的典故情怀,但没有一种像热干面这样叫我如此魂牵梦绕。所以每每回江城的第一顿饭,必然是它,其后数日若无应酬,早中餐亦是它。母亲有时也笑斥我:“你就吃不腻?”我总回她:“八月十五吃元宵——还早咧!”

随着社会的变革,各种文化大融合,在其他城市吃到热干面已不算难事,但莆田却偏偏没有——真的是连一家都没有!由此,我去年还曾极尽口舌之能事,撺掇过我的姨妈来莆做热干面,名义上谓之“市场前景大,有发展前途”,實际上只是为了饱我自身的口腹之欲。自然,我的这点儿小心思躲不过姨妈的慧眼,提议也被她断然拒绝。

周黑鸭亦是不用多说的,不光我爱吃,福建这边的朋友也都喜欢,每每回家带过来的七八盒不消两个钟头,全都被一扫而空。土生土长的福建人是吃不得辣的,几盒周黑鸭总能叫他们额头冒汗,张口喷火,却又吃不够似的直呼过瘾。周黑鸭的这些产品里,我尤爱藕。它的松软不比台湾的凤梨酥差,那又香又麻的辣不比重庆那些洞子火锅逊色——即使朋友们常开玩笑说吃藕丑,也阻挡不了我对它的喜爱。

除却这人尽皆知的热干面与周黑鸭,自然还有老通城的三鲜豆皮,四季美的汤包,田启恒的糊汤粉,福庆和的牛肉豆丝,小桃园的煨汤……这些地道的汉味小吃亦是人间之美味,吃食之佳选,而其中尤以老通城的三鲜豆皮最为勾人食欲。

“民以食为天”,吃食必然是最勾人味蕾的念想,而在吃食之外,我最为想念的,便是江城的梧桐树了。

3

我想念江城的梧桐。

我家住在青山区,那一片的梧桐成全了我对所有林荫大道的幻想。打建设十路起至罗家桥,以及半条和平大道,立着清一色的年过半百而粗壮健硕的法国梧桐,五步一隔,整饬林立,齐刷刷站成一排,似高大沉默的卫兵,一站就是几十年。临江大道、冶金大道亦如此,这是横向的。再加上纵列的,从红钢城夜市至工业路,这些体格健硕的“肌肉男”日夜守候在青山红房子的四面八方。

夏日里,它们的绿色掩映满目。这些蓊翠的绿与上世纪五十年代前苏联在此建造的红房子的红,一红一绿,相映成趣,不胜美哉。夏日阳光丰沛,它们卯足了劲儿地长,长至亭亭如盖,行人过处,几乎见不着太阳。退休的老人三五扎堆,在其下纳凉对弈,是极惬意的;公交站旁卖冷饮的阿姨婆婆,累了靠在树背上打一个盹儿,做一场年轻的梦;知了一定是要来凑热闹的,从早到晚,“知了——知了”地鸣个不停。

到了金秋,梧桐的叶子便被秋天这个顽劣的理发师给换了颜色,从墨绿、浅黄、深黄到浅灰、赭灰,玩不够似的,几天变幻一个模样,几天又是另一个造型。一场秋雨访过,那头发的颜色就深一些,头发也就掉下来一些,又一阵秋风扫过,颜色就又再深一些,头发就又再脱落得稀疏一些。就这么洗了染,染了吹,不消多少时日,梧桐们原本茂密的秀发就悉数谢了顶。要说它们的脾气也真是好,从不怨怪这顽劣的理发师,想着秃了就秃了,反正来年还会长出来。如此说来,这些梧桐倒也活得坦荡豁达。

我高中的校园里也有为数不少的梧桐树。每至深秋,天气寒凉之时,读书读得倦乏了,晚自习与夜自习的间隙,我总要去操场旁的梧桐林里坐上一阵子。若是碰上好天气,抬头还能于稀疏树影间看见璀璨星光,如此也就任由繁乱思绪去苍茫的宇宙里游荡一番,也是极惬意的。若是起了雾,来阵风,下场雨,那也是美的——秋风起,梧叶落,雾锁楼台微雨,夜色凉薄,也是极尽了“萧萧梧叶送寒声”之秋的况味的;而随着秋渐深,夜渐浓,秋之况味渐尽,挂在梧桐树上的叶子也就渐少,直至秃了顶。

同样是秃,若把秋日的梧桐比作巨石强森那般的硬汉,那么冬日里的梧桐便是干净笃定的了。

冬日里的梧桐是冷清的,少了枝繁叶茂,鸟雀蝉鸣,却多了份肃穆干净。树干清清爽爽的,不拖泥带水,就这么站在那儿,深情地凝视着这座城市里日复一日的人来人往——像哥哥,也像父亲。如若碰上疾风劲雪,它们也是不卑不亢地忍着受着。从小到大,在江城这么些年,我是鲜少撞见有梧桐树的枝干被风雪吹压断落的。它们就这么坚韧地扛过了不知多少个凛冬,却从来不发一言,也不曾暗自气馁,一如这座与水为邻的城。

4

我亦想念江城的水。江城的水,有我的童年和少年。

江城的河湖实在太多,玩过看过的不在少数。玩得最多的,当属自家门前没有名字的鱼塘。四个鱼塘轮番着玩儿,看不腻,也玩不厌。

彼时,我们一群十来个在水边长大的孩子,一到暑假就集结队伍,揪在一堆拍画片、打弹珠、炸金花、翻墙爬树、摸鱼捉虾、抓蚱蜢捕蝴蝶烧蜘蛛、到菜地里偷菜做野炊、去铁厂偷铁卖钱打游戏……简直“无恶不作”。半日下来,待到玩得浑身是汗,来到池塘边,脱了衣服,“噗通”一声钻进水里,然后接着划拳分帮派,开始打水仗、打泥巴仗,打得满嘴是泥还“嘿嘿”地傻笑。有时,我们也商量着合攻一人,若是打得过分了,惹怒了谁,“哇哇”大哭一场,说要断交,可没过两天,就又会没脸没皮地凑成一堆儿,该捉虾还捉虾,该打弹珠还打弹珠……

通常从水里起来后,一天也便见了底,然后我们就舔着脸找父母要上五毛一块,买一根老冰棒,一包卫龙辣条,然后一边“吧唧吧唧”地吃着辣条、啃着冰棒,一边席地坐在一个有彩电的孩子家里,准时收看《七龙珠》,直到各家的爹妈隔着鱼池,尖着嗓子,大声喊叫回家吃饭,一窝蚂蚱似的孩子方才作鸟兽散。

我家晚饭总是开得很早,往往动画片还没看到一半,我妈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我背后,拎起我的耳朵:“老子叫你吃饭,没听见?一天到晚,看电视这么用心,也没见你读书这么用心!”接下来便又是一通唠叨,最后颁布禁令——今晚不准出去玩儿!

等到了晚上,伙伴们来我家时,我禁不住诱惑,便又是哀求我妈,又是写保证书,加上好些小伙伴在一旁帮腔求情,母亲便渐渐招架不住,只得点头默许。一得到母亲的特许,我立马飞也似的奔出去,和大部队会合。晚上,我们一般都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或是扎在一堆儿讲鬼故事,有时也摸黑偷偷下到水里,再在水里嬉闹一番。

夜里下水是要挨打的。要是没被发现还好,起来睡一觉又是新的一天,若是被父母逮个正着,不免一顿“棍子烧肉”,然后又是禁令——一个星期不许下水。挨打倒也没什么,反正从小早已被打得皮糙肉厚了,只是一周不许游泳,那实在太难熬了。

我也被禁过几次,每次看着伙伴们在水里玩得不亦乐乎,我却只能顶着烈日,眼巴巴地站在岸上看着,羡慕得恨不得流泪。如果此时水下的伙伴们又嘲笑“你有种下来啊”,或蛊惑“下来啊,就玩一会儿,你妈看不到,不要紧的”,此情此景,简直如同煎心。迫于母亲的“淫威”,我还是不敢未经允许就下水,于是又不得不屁颠颠地凑到母亲跟前去求。要是碰到母亲打麻将赢了钱心情好,求一会儿也就松口答应了,嘴里说只允许游十分钟,十分钟后她来看我上没上来——但通常她都不会来管的。但若是碰上母亲心情不好,求再久都是没用的。

后来有几次,我壮着胆儿下了水,等母亲气哄哄地叫罵着来抓我,我会无辜地说,是小伙伴们推我下来,不是我自己下来的。头一次,母亲看到我这无辜的小脸儿,被我气笑了,也就不再管我,任由我玩儿。其后再用这招对付她,已然是不顶用了。母亲会被气得往水里扔拖鞋,只要她一扔拖鞋,我就一个猛子扎进水里,躲开她好远。她便扬言:“有种你别从水里起来!”回家后,难免又是一顿“棍子烧肉”外加“搓衣板炒膝盖”,还要写保证书……

如此周而复始,桃红柳绿,燕去燕归,在水里翻打腾挪没几年,我们便长大了,而父母眼见着就老了,连他们说话的声音都没有从前那样洪亮悦耳了。

其后,那一片因修建武汉火车站拆迁,我们各自搬家,读了不同的初中,又去了不同的高中,上了不同的大学,到了不同的城市,有了各自的新生活,彼此间的联系越来越少,直至不再联系。时至如今,我们那群儿时玩伴早已五打四散,各奔天涯,我也不知他们在哪儿,是否已娶妻生子,又是否过得如意?

去年暑假回家,我特意回去看了看童年曾经嬉戏的鱼塘。四个大鱼塘,如今只剩了小小的半个,里面种满了荷花,结满了莲蓬。其他三个塘子都被填平,起了高楼,盖成了住宅楼。看到此情此景,我内心恍惚地明白,我们童年的池塘,没了;而我的童年,也彻底没了。

毫无疑问,我们住在池塘边的童年是极度快活的。那段如刀似剑的闪亮时光总会在我夜来幽梦忽还乡的幻想中出现。我总会梦见那些夏日,山色青葱,水光潋滟,仿佛还是从前,我们年少,翻墙爬树,抓虾捕鸟,不问前程,亦不懂爱恨离骚。

少时玩得最多的是家门前的池塘,待到再大一些,看得最多,想得最多的,该是长江了。

儿时秋游便常去临江公园,再远些就是位于汉口的解放公园。去解放公园是要过桥的,过桥自然是看得到长江的。儿时离江远,父母管得严,不让跑远,长江见得少,于是每每过江,我都会把小脸贴在窗子上,张着嘴望。那时学识短浅,文辞匮乏,也不懂什么“无边落木”“淘尽英雄”的诗词歌赋,只觉长江真的很长、很宽。

后来年岁渐长,到了高中,内心揣了故事,也学了些文人古词,恰好学校离长江近,心绪不宁或郁闷难当时,我便逃课骑车,去江边看看,翻翻石头,找找河蟹,朝江里投掷投掷石块儿,抑或什么都不干,就这么干坐着,看着江水一浪又一浪,向东涌去,一坐就是一个下午。那时望着东逝之水,才初略懂得何谓“惆怅南朝事,长江独至今”,又何谓“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怅惘之余,也不免轻松了,现在我经历的,早在千百年前,前人就已经历过了,我内心的这点苦痛又算得了什么呢?反正百年之后,唯见长江不见我,如此想来,诸多事就没了计较的必要。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想,江城人素来泼辣豁达之缘由,该是有这千古长江之功劳的罢!

提到江城的水,不提东湖,那便是外行。

东湖之大,不可语。“世界最大的城中湖”的名头可不是白来的,由磨山景区的朱碑亭上望将下去,汪洋一片,不见头。站在湖边走道上,向武昌城极目眺望,方才隐约能见高楼之侧影。在江城,若是遇上特大暴雨袭城,江城的媒体记者是极爱以“下了几个东湖”这样的新闻标题来佐证降雨量之大的,其实,这又何尝不是在说东湖之大呢?

东湖之美,不可言。东湖虽无西湖之古韵精细,但她有西湖没有的旷达久远;东湖虽无鄱阳湖之渔产丰富,但她有鄱阳湖没有的秀美端庄;东湖虽无洞庭湖之澎湃汹涌,但她有洞庭湖没有的清灵俊逸。反正我不管,它就是美。

东湖之花,亦不可说。东湖的四季都是有花赏的。春有梨园桃景,樱花落雨;夏有荷塘清香扑鼻;秋有菊桂竞争艳;冬有梅花傲骨显风姿。任你何时来,她都是捧花相迎的,定不会辜负你来这一遭。

读大学时,每每周末回家,我都要在光谷坐643路公交,一来是为了绕近道,避免广埠屯街道口堵车,二来也着实是为了瞧一瞧东湖的模样。那两年,我将东湖的四季瞧了个遍。自从地铁二号线开通后,我就鲜少再坐643路公交了,至如今算上在外这几年,我似乎已有四五年未曾看过东湖了,也不知她是否变得更美,是否会记得几年前每周都会路过她身旁的这个年轻过客?

5

“落叶他乡树,寒灯独夜人。”

在相隔千里之外的异乡的深秋里,这些有关江城武汉的念想,无疑安慰了我无数孤寂无眠的寒夜。

而有关江城的念想,其实又何止是这吃食、这梧桐、这山山水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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