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彦伟
读他的故事已经很久了。
仿似一个深沉的谜,匍匐在旖旎风景的背处。带着划痕的老电影一帧帧流过,泛黄的连环画一页页翻过,他的名字依然与繁华保持着某种距离,散发着一丝冷峻的气息。
我说的是张鸿仪——
那个威震八方的铁道游击队的政委!
因了他的存在,中华抗战史上如此荣耀的一页记载中,多添了一个回族英雄的名字。犹记得,《回族文学》曾于新中国六十华诞之年以《微山湖上》为题推出过一篇人物记;后也查考到一些地方史、民族志,之于其成长点滴,之于战斗始末,之于殉国大义,皆有丰赡的记述了。然而,不知为什么,我总还是觉得张鸿仪的故事没有讲透,与银幕上赫赫有名的英雄群像相比,这位英年早逝的政委存留下来的描述显得有些枯瘦。是否可能在文史资料之外,依靠独立的观察,表达一次属于我个人的对英雄的理解?
我渴望着一个机缘。
去年国庆假日,借拍摄纪录片《回望运河》之机,我邀上同有此心愿的女作家阿慧,一道奔赴台儿庄、枣庄、薛城、微山等鲁南大地,循着张鸿仪曾经成长与战斗的故迹,走进了一个个与之相关的地理名词。
顺河街
我们最先来到了台儿庄的顺河街。
古驳岸、青石板,人影如梭。这片回族聚居的古运河街区,正是张鸿仪的故里。有资料载,张鸿仪是山东郯城人士,这是因为其父张守仁家境贫寒,来到今属临沂市的郯城县马头镇当邮工,故而1912年民国初兴之际,张鸿仪就出生在马头镇,至七八岁离开。不过在台儿庄一带,当地人更喜欢把张鸿仪写作是台儿庄人,相传郯城是张鸿仪的石氏曾祖母家,而回民张家世居于台儿庄,留有祖坟,今顺河街区的清真南寺还立有一通张家祖碑。张鸿仪的祖父张文学,就在此地济世行医,至今那泰山堂的药号遗韵犹存。张父在马头镇失业,阖家衣食无靠之时,便带着年幼的张鸿仪回到台儿庄,并把他送进叔叔张守义开办的私塾里继续读书。
经此一番梳理,身世归属渐渐明朗,至于写成哪一地,已不很紧要。让我觉得颇有兴味的现象是,台儿庄人在讲述张鸿仪的出处时,并不满足只说台儿庄,似乎格外地把顺河街三字强调一下才够味儿。
顺河街,俨然一个颇得回族人偏爱的地名。逐水而居的回族人沿岸落户,顺着河水,也顺着天命。于是就像是相约而定一般,在山东的济南、济宁,在河南的郑州、许昌,凡叫顺河的街上都不难见回族人聚落。
一方水土真的可以在一个人的骨骼中留下些许精神气质吗?我站在运河岸边的顺河街,渐渐有了一丝把握。
听一位开店的李姓老户讲,单这一条街上,喜武重义的回族儿郎投身运河支队、铁道游击队的,几乎家家都有。言及更广的台儿庄老城,奔赴前线的回族战士不胜枚举。更有名的掌故,则是台儿庄北关的清真古寺,在台儿庄战役中作为中国军队指挥所,“无半掌之壁不饮弹,无方寸之地不沃血”,墙面上至今弹迹斑斑,已成抗战史上的经典一笔。
从顺河街走出的张鸿仪,血脉中一定注入了一股河流的清冽。他的骨骼里早已藏好一种命定的寓言,只是在等候一声雷鸣般的召唤。
老枣庄街
来枣庄以前,对此地的认知唯凭想象,脑海中总是浮现出一片盛大的枣林。实际上,当地还真有如是传说。古时老枣庄以东,越过大沙河,遍植枣树成林;以西一里许,亦有枣行。两地之间建起聚居点,遂以枣庄命名。不过,只有到过枣庄才会知道,今日此地已远不是那乡村野景,满目的车流高厦宣告着这座鲁南地区中心城市的沧桑迁变。
枣庄之繁盛,根源于何处?随便问问当地人,他们一定会说:去老枣庄街吧。站在街口一座高大的青石牌坊面前,很难想见,今日一条平凡小街,百年以前却是周围数十里的商贸中心。往来运送煤炭、粮食、杂货的独轮车、驴群、马队络绎不绝。每临傍晚,车马客栈、茶棚饭铺红灯高挂。令我惊讶的是,这条可称是枣庄史上最热闹的一条老街,竟是一条十足的回民街。据考解放前千余人口的老街之上,回族人占百分之九十五之多。那些满镇林立的客栈店铺,当然也多为回族人所开。甚至,曾有一座马姓人家所筑的鸽子楼,很长一段时间被枣庄人当作城市的地标。
如若要为张鸿仪选择一个最重要的地理坐标,我想无疑就是老枣庄街了。我们同枣庄伊协会长苏伯喜先生走进街里那座始建于明代的清真寺,正是黄昏时分,余晖铺展在古式歇顶之上,满目一派圣洁的辉煌。忽然我在院中发现一通新碑,刻有“民族英雄”四字,再读铭文,得知正是当地民众为纪念张鸿仪所立。
天下清真寺所存碑刻,多记修寺大事,极少为坊民个人立碑。我问苏会长个中缘起,他没有说很多气势磅礴的话,只说张鸿仪三十三岁就没有了,论理这个年龄早该结婚了,但他就对回族父老说过:不打完日本人,决不结婚!这话音至今在老街深巷传颂,感动了几代人。
老枣庄街人对张鸿仪念想深,我想还有一个因由。1943年秋冬时节,铁道游击队被日本特工破坏,队伍整编后只剩了二十余人,人心低落,枪备匮乏,陷入了最为低迷之际。此时受上级委派新任铁道游击队政委一职的,正是张鸿仪。《出师表》有云:“奉命于危难之间。”他清楚地知道,眼下接手的铁道游击队已不是那个神出鬼没、战无不胜的飞虎队,而是面临着如何存活下去,如何重振雄威的问题。
如果不是精通这段历史的苏会长讲述,我真不会知道,就是这仅存的二十余人,张鸿仪把他们全部迁到了回族人聚居的老枣庄街。三个月后,队伍变成了二百多人!这其中有多少回族儿女的加盟,已无法细考了。
记得汉族记者朋友樊前锋,前些年在台儿庄采访爱国名将李宗仁的遗孀、台儿庄李宗仁史料馆名誉馆长胡友松女士时,曾听老人家回憶说,铁道游击队是以回族为主的抗日武装力量。这一说法或许还缺乏考据,但我们尚可约略感知,除却张鸿仪这位领导之外,回族队员的比重一定不会少。
实际上,在张鸿仪带队潜入老枣庄街之前,此地即早有革命传统。或者也可以理解为,正是因为张鸿仪深知回族父老的觉悟,才会冒险把队伍的火种带到此地。1932年,中共徐州特委派郭子化来枣庄开展工作,就在老枣庄街西门外开了一家同春堂药店作为掩护。他尊重回族的风俗,不吃猪肉,甚至吃鸡也和回族人一样到清真寺请阿訇宰。他看病不要钱,很快取得了本地人的尊重和信任,在回族人中发展了一批党员,建立了党组织。其中党支部书记就是枣庄回族教育界名流李微冬,而李微冬又成了张鸿仪等一批回族党员的引路人。
一条小小的老枣庄街,就这样把救亡图存、天下大义同回族紧紧地拥在了一起。
金家大院
张鸿仪初到枣庄,是在1919年底。
也就是说,这户人家离开郯城,回到台儿庄落脚片刻,仍难以为继,才又辗转迁徙。在枣庄,他们投奔的是张鸿仪的外祖父。
外祖父金铭是有名的乡绅。金家被誉为枣庄八大家之一,家有大院。只是其时家道中落,盛景不再。张鸿仪的父亲依然找不到工作,贫病交加,不久去世。外祖父母亦相继病故,哥哥又年少无职业,一家六口全靠舅舅周济糊口。
此前,我武断地猜想,因张鸿仪没有留下后代,了解这段百年前的成长史只能依靠书面,大抵是找不到见证人的。然而走访中意外获悉:金家后代犹在枣庄居住,有一位年近九旬的金蔚仁老先生是张鸿仪的表侄,并且还见过他!我与阿慧迫不及待地去寻,终于找到了老人家中。
金蔚仁先生是一位离休教师,苍苍鹤发下一副眼镜,目光如炬,谈吐儒雅。他告诉我们,他的曾祖父金铭膝下共有三女。其中的长女,金老叫她大姑奶奶,而张鸿仪正是这位大姑奶奶的儿子,由此也即是金蔚仁的表叔了。据金老先生回忆,张鸿仪在枣庄时,就借住在其四爷爷家的一个跨院里,也曾到他家来玩。那时金老还是个垂髫孩童,只记得表叔张鸿仪个子不高,但颇健硕,爱打篮球;人很和蔼,对小辈疼爱有加。
关于打篮球,金老显然印象更深些,多讲了几句,还用动作还原了一下当年的气氛。这个细节一下子把遥远的张鸿仪拉到了我面前。后来我在不同的史料中,都找到了张鸿仪爱打篮球的描述。说他在中学就组织了一个篮球队,取名“红队”。为隐蔽斗争,对外称“虹队”;另有一位老战士在回忆文章中说,铁道游击队有许多篮球迷,有一回竟在敌占区郗山小学的操场上跟师生打起了球,政委张鸿仪也在其中,“人有点胖,但投篮一投一个准儿”。这段回忆说明,铁道游击队的战士们其实在给百姓一种暗示:有队伍在,鬼子没什么好怕的;同时也能看出队伍的群众基础。
我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又不忍心去追问老先生:儿子长年在外打仗,杳无音讯,待消息来时已是一纸“烈士证”。那一刻,独守空室的老母亲该是何等心情?
问题还是艰难地送出了口。金老恰好知情,我清楚地记得他使用了一个词,说大姑奶奶当时很“冷静”——老太太沉吟说:“儿子出去这么多年没消息,肯定是……”她送儿子出去的一刻,已经作好失去儿子的准备了。
好像是电视剧里的桥段,然而金老先生掷地有声。
离开金家,我问阿慧:“你也是一位母亲,你觉得张鸿仪的母亲真的会那么冷静吗?”阿慧说:“我不相信,如果是我的儿子,我一定会天旋地转的。”
但我们还是慢慢承认了这宏大叙事中属于一位母亲的冷静。我明白这两个字的背后,有着怎样的家族教养。用阿慧的话说:“张鸿仪为什么那么杰出?就是因为他有一位不寻常的母亲。”
张鸿仪在临终之际,曾把警卫员郑君伦叫到身边说:“我委托你一件事,我家里还有年迈的老母亲,以后你见到她老人家时对她说,我尽忠不能尽孝,我对不住她老人家。”报丧者是否作了传达已不清楚,但我宁愿期盼:那位金子般刚强的母亲在有生之年没有听到过这肝肠寸断的遗言。
中兴煤矿
惊讶接二连三。
就在我们采访金蔚仁老先生之际,老人家不经意地讲出,原来他的曾祖父金铭就是闻名天下的中兴矿局的创始人之一!
我早听枣庄的朋友说起过,创始于1878年,后称中兴煤矿公司的中兴矿局,与抚顺、开滦齐名为中国最早的三大煤矿。不过,另两座都是中外合资,唯中兴煤矿是近代第一家完全由中国人自办的民族矿业,还发行过中国民族工业的第一张股票。民国两任总统曾担任中兴公司董事会长,民国两任总理曾担任中兴公司总经理,足见地位之巨。
我注意到,金老家的墙上挂有一长卷字幅《致中兴公司函》,尽数了中兴矿的艰辛历程,正是金铭于1920年所撰。我猛然意识到,这邂逅的“中兴”二字,其实如此重要:煤城因它而兴,铁路系它所造,它的经络已经伸向了鲁南大地的各个肌理,倘若不能理解中兴,也就很难真正地理解这片土地。
或许中兴公司,正是打通张鸿仪生命秘密的又一把钥匙。
须知张鸿儀与中兴公司的关系,不仅牵连出一份家族记忆,甚至也密切到了他在枣庄所读的小学,就是中兴公司创办的高级小学;两年后,他又考取了中兴公司创办的职业中学,就读于工科班。
就是在这所中学里,张鸿仪的人生发生了重大转折。作为学生领袖,他在学校创办了读书会,引导学生阅读《世界知识》《读书生活》《文学译文》等进步书刊,还有萧军的《八月的乡村》、苏联作家高尔基的《母亲》、法捷耶夫的《毁灭》等小说。也由此,张鸿仪引起了同为回族的、中共枣庄中心支部书记李微冬的注意。他们常在学校操场边拉胡琴、唱京剧和革命歌曲,很快,1936年3月,李微冬就将尚是中学生的张鸿仪吸收为共产党员,在枣庄镇唯一的职业中学里播下了第一颗革命火种。
这颗火种果然释放了巨大的能量。
张鸿仪组织进步同学和持不同政见的对立面展开辩论,疾呼抗日救国,相继发展了一位位党员,还成立了枣庄抗日宣传队并任队长,利用出众的文艺特长,深入街头巷尾、村落矿山,演话剧,贴标语,印小报,搞募捐。而张鸿仪的住所,也成了革命志士们秘密开会之地。
可惜的是,今日已很难找到张鸿仪学生时代留下的只言片语。当时曾受其引导的回族学生李汝佩记得一个细节:1937年,卢沟桥的枪声刚一打响,张鸿仪就书面告诉她:“黎明的号角响了,革命高潮已经到来。”短短一句,心怀尽可感知。
陶庄小窑
既知张鸿仪与中兴公司有缘,我和阿慧当然想去寻访一下遗存。听说枣庄刚成立了一座中兴公司博物馆,把当年的老办公楼、枣兴堂、老衙门等文物都保护了起来。可惜那几日恰好闭馆,未能见成。
当日下午,有些失意地告别枣庄城。已进薛城地界,途径一个叫陶庄的地方,导航搜了搜,见有清真寺,想来可能有饭馆可寻。一路打听着,一个新的线索兀然发现:中兴公司当年的小窑恰好位于此地,《铁道游击队》中王强的原型就曾在这座小窑里做工,当地人皆知此事。
真的可以再一次柳暗花明吗?
暮色临近,终于找到那老矿址,却大门紧锁。我与阿慧苦苦相求,或许诚意打动了保安,答应找来已下班的主管,放了行。车向厂区深处开去,直直逼近一片废旧的大煤场腹心。
愕然无语!
矗立在我们面前的是那么高的一座井架,斑斑锈迹无法抹去那直插天际的气势。矿工师傅说:“你们来得真是时候,明天就拆了。”我心里一震,俯身看去,果然硕大的两个飞轮已经卸在乌黑的煤屑之中。按矿区风俗,行将拆卸前要放的鞭炮也已经放过,满地散落着碎小的红皮。原来,这座大井架是中兴公司在筹建第一大井时,于1909年从德国西门子公司购进的,已经一百多岁了。如今它已不适应时代所需,就要被搬到中兴矿山公园里去,变成一座文物。
“它就是一个老人,在看着我们。它没有嘴,但是它在说话。”阿慧不禁感慨道。
是啊,如果晚来一天,甚至晚来一步,我们就不会见证这座老井架最后屹立的雄姿,对矿区旧貌的触摸也将模糊許多。
或许有一点文人的矫情,我总是感到历史的学习应当跳出文献,去在广袤的大地上发现新知,问道于自然,求教于民众。哪怕多见一件文物,多听一句传闻,也会对真相多一份亲近。站在那即将轰然倒地的巨物面前,在即将废弃的运煤铁轨面前,在尚在吃力作业的老煤车面前,我仿佛看到乌黑的天地之间,那么多矿工光着臂膀,勒着皮肉,通身乌黑青紫,只露出两只清澈的眼睛,望着无涯的日月。终有一日,沉默的火山爆发了,他们不再受那资本家的残酷剥削,不再甘心做亡国的看客。他们洗净了身子,挺起了脊背,纵身飞上一列列奔驰的火车,变成了铁道游击队的一员。
有那么一瞬间,心头一暖。张鸿仪,他是中兴创始人家族的后裔,他最重要的求学时光也都在中兴度过。可是,当底层的矿工受到盘剥与欺凌之时,他坚定地选择了与工人兄弟站起一边,结为无话不谈的共同体,一同汇入反压迫、求生存、救家国的时代洪流。
并不是每一个书斋里的知识分子,都能被工人阶级当成知心朋友。对一个革命者来说,这是一种荣誉。
薛城临山
抵达薛城时,已经很晚。
车入了库,夜色苍茫中,我和阿慧还是迫不及待地步行半余小时,到位于临山之麓的铁道游击队纪念园一观。先是一个露天广场,休闲的市民很多,滑板少年,开玩具车的儿童,卖食货的小贩……山上的纪念碑若隐若现,俯瞰着山脚的欢乐与和平。
为了看得真切些,次日清晨又来了一次。沿甬道上山,黑松、龙柏环抱之中,一座高达三十三米的铁道游击队纪念碑逆光站立在眼前。
站在临山之巅,可观薛城全貌。这里正是铁道游击队活动最为密集之地。津浦干线和临枣支线,是当年队伍主要往来的铁路,而这个“临”字,指的就是临城,亦即薛城的旧称。张鸿仪在这块土地上,曾留下与敌人激战的足迹,留下与日军特务平野论战的慷慨陈词,也留下了太多为老百姓经久铭记的典故。
我们在纪念碑底座的花岗岩浮雕中与一张张冷峻的面孔相遇,又在镌刻的铭文中细数着一位位烈士的名字。
张鸿仪!
他还是静静地出现了。
查考可知,在铁道游击队历史上,先后共出现过六任政委:杜季伟、文立正、杨广立、赵若华、张鸿仪、郑惕。张鸿仪是唯一牺牲在战斗中的一位。历览铁道游击队中所有领导者,殉国者则有两位,除张鸿仪外,还有首任队长洪振海。他们都被列入民政部公布的首批三百名著名抗战英烈名单。
我常常在想,假如那次突围中,张鸿仪没有选择留下来掩护未撤离的同志,而是和大队长一起先走,是不是就有机会躲过那颗罪恶的子弹?
张鸿仪牺牲后仅仅几个月,日本战败。1945年10月,在枣庄和临城的千余日军交出武器,向一支不足百人的抗日游击武装投降。这是世界军事史上十分罕见的一幕。代表铁道游击队受降的,是张鸿仪的继任者、年仅二十三岁的郑惕。
假如张鸿仪没有牺牲,他也可以像别的战友一样,成为共和国的中将、少将,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和一群可以传述历史的子孙。
假如张鸿仪没有牺牲,他甚至也可能在1995年眼前这座纪念碑落成之际,和他的老战友刘金山、郑惕、杨广立等人一道,出席隆重的揭牌典礼。
然而历史没有那么多的假如。
张鸿仪正像他在日记中写下的那样:“为了党的事业,为了劳苦大众的翻身解放,甘愿牺牲个人的一切。”原来他早就为自己定制了一个寓言。
微山湖
去微山湖的途中,专程路过韩庄。听说这里还保留着一座日伪时期老火车站,便去考察一番。
韩庄镇虽小,名气却很大,京杭运河、京沪铁路、104国道在此交汇,也是铁道游击队的战斗故迹。韩庄的老闸口,是大运河的锁钥。近水,满池残荷、芦苇随风摇曳。远桥,时有火车呼啸而过。
我知道桥下的水系,正是大运河通向微山湖的入口。尽管如今的微山湖,已是一个开发过度的旅游热词,时值长假,更是游人若鹜,不大可能“静悄悄”了。但却不可不去,因为游击队的微山湖根据地,正是在张鸿仪担任政委期间开辟的。
乘船渡水,登上微山岛。这是最后一站。
一位红袄老艺人在凉棚下弹着土琵琶,真的唱起熟悉的歌词:“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我们穿过人群,快步走进铁道游击队纪念馆,细细读去,不放过一图一字。游人已换了几茬,我们还在馆中不舍地看着。我与阿慧各自看各自的,也不言传。我知道此刻的我们都有一个同样的念想——
多找到一些有关张鸿仪的描述;恨不得把我们一路寻访所得的知识和线索,都在展板上一一找到对应。
终于,一个导游带着队伍站在了历任政委的照片下。我和阿慧按捺不住激动,挤到最前面,把耳朵竖得尖尖的,等着她讲“这位就是铁道游击队唯一牺牲的一位政委——张鸿仪,他是回族人……”
可是导游讲了几位,眼看就要到张鸿仪了,却跳了过去。
我和阿慧都愣住了。
又一拨游人喧嚷着散去。我们伫立在原地,伫立在张鸿仪留在墙上的那张斑驳照片和两行稀薄文字面前。我在不同场合、不同资料中,不知多少次地与这张唯一留存于世的照片邂逅过。只是这次,他夹在一排排英雄群影中间,显得有些另类。别的英雄都是中年或老年的彩色人像,军装笔挺,胸前挂满了闪亮的勋章;只有这一张是黑白的,是一副与我几乎同龄的青涩的面庞。
那张脸憨厚、冷峻,好像要对我说些什么。
我闭上眼睛,无法与他对视。
这时才发现,身边的阿慧不知什么时候已躲到了外边去。我追出去,见她手扶着高大的纪念碑,在偷偷擦着眼泪。
在这个礼赞英雄已经有些怪异的年代,真的有人为英雄落泪了。可是这泪水并不是为着英雄的悲壮牺牲,而是为着英雄的被遗忘。
“你看看那张脸,三十三岁,家都没有成。”阿慧哽咽着说,“他已经不会说话了,他也没有儿子为他说话,可是总得有人说些公正的话啊……”
就在那一刻,这篇文章已经在心底起笔。
鲁南之行归来,转眼就是11月。在中国文联十大、中国作协九大开幕式上,我有幸在人民大会堂聆听了习近平总书记的讲话。清楚记得他曾这样讲道:“英雄是民族最闪亮的坐标……对中华民族的英雄,要心怀崇敬,浓墨重彩记录英雄、塑造英雄,让英雄在文艺作品中得到传扬。”可以说,这是党中央近年发出的塑造“中国英雄”的最强音。之所以对这句话记得深刻,是因为我听到“英雄”二字,脑海中就笔直地飞来一个名字——张鸿仪!
当脚步沉入山河与民众之间,当风物来见证,当口述在鸣响,那个书面上有些模糊的英雄终于渐露出一个清晰的侧影。
应当坚信:
大地之上,山河之间,正义的回声犹在,英雄的余温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