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君
拉大锯,扯大锯,
姥姥家门口唱大戏,
接姑娘,唤女婿,
小外孙也要去
……
当时,我姥姥戴着掉了一条腿用布条绑着的老花镜,盘腿坐在炕上,正在往棉袄上钉纽襻。
好像从春天我姥姥出院回来以后,每天放学我就看见她坐在炕上做棉袄棉裤。其实现在谁还穿这种棉花做的棉袄。我们班的同学都穿那种集市上卖的蓬松棉的棉袄,或者轻便保暖的羽绒服。去年过年我妈从城里打工回来,还给我姥爷我姥姥和我每人买了一件羽绒服。我姥姥却认准了老式的絮棉花的棉袄,说集市上卖的棉袄像个大面包,暄暄腾腾的,一点也不护身,哪赶自己做的抗风。每年的夏天,农活儿不忙了,我姥姥就裁好了里儿面儿,一把一把絮上棉花,再戴上老花镜,一针一线地缝好。今年也是,只是比往年要早。我妈和我大姨要帮忙她也不让。我姥姥说絮棉花是个技术活儿,怕她们絮不均匀,薄一块厚一块的,穿上没几天就“滚套”了。我姥姥盘腿坐在炕上,弓着腰,上半身俯在棉袄上,两只手在棉花上这拍拍,那拍拍,以试探絮的薄厚。砂纸一样的手不时把棉絮粘起来,我姥姥不时拿起窗台上的湿毛巾,在手掌上擦擦,以便润湿手掌。棉絮绒儿像飘舞的雪花,在屋内悠悠荡荡,落在我姥姥的头上、身上,像覆上了一层霜雪。一般人家做棉袄都会钉按扣儿,穿时一公一母啪地一按就行了,既简单又方便。我姥姥做棉袄却要钉纽襻。我姥姥打纽襻的手艺可谓一绝,村里没几个人会。常有人拿着各种颜色的布来找我姥姥打纽襻。我最愿意看我姥姥打纽襻。我姥姥打纽襻跟变戏法似的,先是把布裁成一指来宽的布条儿,再把那些布条儿卷起来,缝成细长的面条一样的布绳儿。布绳儿缝好后,我姥姥就开始打纽襻了。细长的布绳儿在我姥姥的手上穿过来绕过去,晃得人眼花缭乱。不一会儿的工夫,各式各样的纽襻就活灵活现地在我姥姥的手上绽放开来。有葫芦形的、祥云形的、蝴蝶形的,还有莲花瓣儿形的。我姥姥说棉袄上不钉纽襻,就跟人没了神儿一样。
我姥姥把钉好纽襻的棉袄平放在炕上,用手抻了抻衣襟,又扑打扑打上面的棉花绒儿,然后袄袖对折,叠好,放在炕梢儿的炕琴旁。那儿已经摆了厚厚的一摞了,足有窗台那么高。
突然,我姥姥捂着胸口咳嗽起来,身子弓成个虾米样。
我急忙撂下手里的铅笔,跑过去轻轻替我姥姥捶着背。
放寒假时我姥姥就有一声没一声地咳嗽。過完寒假,要开学时,我姥姥咳嗽厉害起来了。我姥爷和我大姨商量要带我姥姥去县城医院看看。我姥姥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一个咳嗽去啥医院,就是抽烟抽的,把烟戒了就好了。我姥姥年轻的时候就好抽上一口,一直抽到现在。现成的烟卷不舍得抽,只抽旱烟,赶集挑便宜的烟丝儿买上一斤,回来自己卷。每天干活累了,卷上两颗解解乏儿。把烟戒了以后,我姥姥的咳嗽依然没有减轻。我姥爷和我大姨强行把我姥姥拉到了医院,住了一个多礼拜。出院后也一直不见好,时不时地咳嗽成个团儿。
我妈和我大姨可能听见了我姥姥的咳嗽声,一前一后从外面闯了进来。自从我姥姥出院回家后,我妈就没去城里打工。这是最让我高兴的。老师让我们写一篇作文,题目叫《一件最令我高兴的事》,我就写了这件事。老师夸我写得好,还被当成范文在全班朗读了呢。我妈和我爸都在城里打工,一年只有过年那几天才能见到他们,还没等过完元宵节,就又走了。这回我妈终于可以不走了。只是我爸还留在城里。
我姥姥止住咳嗽,把身子靠在被垛上,喘息着。
我姥爷忙把柜盖上的茶缸拿了过来。里面是熬的冰糖梨水,说是治咳嗽的。
我姥姥喝了一口梨水,喘息了一会儿,说,一会儿你去告诉喜子,让他们明天过来吧。
我听了就是一愣。
明天是端午节,也是我姥姥的生日。我姥爷想请唱二人转的喜子来唱半天。村里有钱的人家给老人过大寿,一般都唱大戏,图个热闹。前几天,我姥爷跟我姥姥商量,我姥姥却是一百个不同意,说二百块钱干啥不好,请那玩意呢。我妈和我大姨劝也不好使。今儿个咋突然就同意了呢?
我姥爷、我大姨还有我妈,你瞅瞅我,我看看你,都很惊讶的样子。
我追问了一句,姥姥你真同意请戏班子唱大戏啦?
我姥姥点点头。
我“耶”地欢呼了一声,拍着手唱起了童谣:
拉大锯,扯大锯,
姥姥家门口唱大戏。
接姑娘,唤女婿,
小外孙也要去。
……
门口的老枣树上花开得正旺盛,引来了无数的蜜蜂,围着细小的花朵嗡嗡个不停。老枣树下,放着一块捶被石,上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摞竖条或方格的被里儿褥单儿。
我姥姥伸手在上面摸了摸说,还没捶透,捶完要像煎饼一样。
今天阳光出奇地好,早晨吃完饭,我姥姥就指使我妈和我大姨打好糨糊,把洗好晒干的被里儿褥单用米汤浆了。然后又指使我姥爷把捶被石从偏厦子里搬了出来。青色的石面,微微呈拱形,大概用的年代久了,仿佛浸了油,摸上去滑溜溜的,泛着温润的光泽。我姥爷又找出来一对棒槌。棒槌是木头楦的,足有我手腕子粗细,下面还楦着一圈好看的花纹。浆好晒干的被里儿支棱八翘的,我妈和我大姨嘴里含着水,照着干透的布,把水雾状均匀地喷在上面,然后叠成四棱,一边一个,抓紧一头儿,身子往后一扽一扽的,脑袋往后一仰一仰地抻起布来。我咯咯地笑起来,我妈和我大姨却一点也没笑。抻直后对折叠好,放在光滑的捶被石上。接下来,我姥姥似乎有点信不着我妈和我大姨,她盘腿端坐在捶被石前,两只手握着棒槌,抬起右手,“嘭嘭嘭”,棒槌与布与捶被石相触,发出沉闷的钝响。接着左手的棒槌相跟上,两只棒槌有节奏地一起一落,不疾不徐,不轻不重,充满了韵律。然而,没捶上半袋烟工夫,节奏便乱了。一声高,一声低;轻一下,重一下的。再看我姥姥,气儿也不匀了,额头上还冒出了汗。我大姨急忙抢过我姥姥手里的棒槌。我姥姥就在一旁指导着,要从上到下并排着捶个遍,不能漏掉一处地方。
我大姨重新坐在捶被石前,抡起棒槌,一下一下捶了起来。
我姥姥坐在老枣树下的板凳上,我姥爷站在我姥姥对面,伸手在我姥姥的头发上摘着棉絮。我姥姥的头发白了一多半,乱糟糟的,像一蓬乱草上覆盖了一層雪。脸上、眉毛上也粘着棉絮。我姥爷一边摘着,一边端详着我姥姥。我姥姥脸色蜡黄,上面的皱纹像蜘蛛网,两颊突出的颧骨像两座小山,干瘪得像一个风干的丝瓜瓤子。我姥爷的眼睛好像被什么东西迷了,不住地使劲眨着眼睛,然后一步跨到了我姥姥身后。我姥姥穿着一件洗得看不出花色的上衣,咣咣当当的,能塞进去两个身子。我姥爷拿着一把用秃了的扫炕笤帚,小心翼翼地在我姥姥山一样陡峭的背上扫着,生怕一不小心触疼了我姥姥。
窗台和炕琴之间横着一根剥得光溜溜的高粱秆,上面挂着用各色丝线缠的粽子,有大有小,粽子下面拴几根颜色鲜艳的短丝线做穗子。还有用染了色的麻扎的小笤帚,用各色布缝的桃子,以及心形的香包。最显眼的是用布缝的小猴,白脑袋红身子,腰间一条黄腰带,手里还绑着一根金箍棒。猴脸是用笔画上去的,圆溜溜的小眼睛和小鼻子,上翘的大嘴巴,屁股后面还俏皮地翘着一条尾巴。栩栩如生,简直跟动物园里真的猴子一样。
每年端午节之前,我姥姥都要自己动手做这些东西。集市上也有卖的,但我姥姥从不买,都是自己做。我敢说,我姥姥做的这些东西,比集市上卖的都好看。去年我姥姥给我缝的小猴抱着寿桃,后面背着一串小粽子,都只有小指头大小,往衣服纽扣上一挂,漂亮极了。全班同学都过来争着瞧,称赞我姥姥手巧。我的心里美滋滋的。
我姥姥曾经跟我说过,这些东西都是有说道的。小粽子是敬神灵的,小笤帚的意思是扫去病灾,桃子取的是谐音“逃”,戴上它可以逃离所有灾祸。至于小猴子,自然是孙大圣神通广大,降妖除魔了。
旁边还放着一大塑料袋子,我问,咋做这么多?
我姥姥说,留着以后用。姥姥给你们做了一大包,够用个十年八年的。说着,我姥姥拿过一个盒子,从里面选了五种比较鲜艳的丝线,捋成一束,想在掌心搓成一股,可是手掌上的老茧把丝线挂住了,我姥姥小心地把它们捋顺,然后在掌心吐了口吐沫,接着搓。五种颜色的丝线均匀地揉在了一起,煞是好看。
过端午节除了戴小粽子小猴子那些东西,还要绑五彩线。每年端午节的早晨睁开眼睛,总能看见手腕子、脚脖上绑着好看的五彩线。我姥姥说,绑五彩线也是有说道的,要在太阳还没升起来之前就得绑上。绑五色线可以避邪和防止五毒近身。五彩线不可随意丢弃,要在下大雨时扔到河里,意思是让河水将瘟邪冲走,孩子由此可以永保安康。
我姥姥跟我要了两张纸,折成四折,往上面缠着配好的五彩线。
我姥爷夹着一捆艾蒿和桃树枝走进屋来,几根艾蒿配上一枝桃树枝,一把一把地分别在地上摆好。青枝绿叶散发着好闻的香味儿。明天过端午节,还要在大门口、房檐下等地方插上这些避邪的艾蒿和桃树枝。每年初四下午,我姥爷都要揣上镰刀,去山上割艾蒿和桃树枝。
我姥爷说,刚才我去和喜子说了,明天一早就过来。
我姥姥缠着五彩线跟喜子说,让他们明个儿唱几出老戏,像《杨八姐游春》啦,《回杯记》啦,别唱那些不着人调的,牙碜。
我姥爷说,我一会儿再去告诉他们一声。
喜子是我同学小凤的爸,头几年也跟着到城里打工,和我爸一样,在工地上盖大楼。没过两年,一瘸一拐地从城里回来了。原来是没留神从脚手架上掉了下来,把一条腿摔断了。从那以后,小凤她爸就落下了瘸腿的毛病,重活儿一点也干不了。小凤她妈也只好从城里回来了。后来小凤她爸和她妈就开始唱二人转。谁家有个红白事情,头天,她爸和她妈就去问人家请不请二人转。人家要是请,就画上脸儿欢天喜地地给人家去唱。请的人家也不多,我去找小凤上学,经常看见她爸在家闷头抽烟。再后来,听小凤说她爸和她妈去了县里的洗浴中心,在那里给洗完澡的客人唱二人转,有时一晚上窜好几个场子,听说挺赚钱。只是有时看见小凤她爸脸上又红又肿的,好像被人扇过耳光。有一次,我看见小凤趴在书桌上,哭得很伤心。我问她怎么了。她依旧抽泣着,一句话也不说。旁边一个男生说她妈在县城洗浴中心穿着露屁股的超短裙,还说磕碜话,丢死人了。小凤的哭声更高了。那天放学回来,小凤跟她妈好一顿大吵大闹,说她妈不要脸。她爸肿着脸给了小凤一巴掌,她才住了嘴。后来,小凤红着眼圈儿跟我说她理解她爸她妈,为了生活挺不容易的。
我姥姥停止缠线,对我说,宝子,给姥姥找个不要的本儿。然后又对我姥爷说,你记着点,把亲戚里道的都请来。
农村请戏班子唱大戏都要把亲戚们请来,平时亲戚们没时间聚,趁着唱大戏的工夫,好好聚上一回,唠唠家常,说说话。像前年,住在村西头的五爷过八十大寿,他儿子就请了戏班子,唱了三天三夜。全村男女老少都去了,连十里八村的亲戚都来了。五爷家门口那几天是人山人海,座无虚席。五爷的儿子跑运输,养了好几辆大货车。住在县城,平时老也不回来,回来就大包小裹地买东西,还几千几千地给五爷钱。我姥爷他们都夸五爷的儿子孝顺,是个大孝子。
我姥姥掰着手指头数着人数,什么砬子山的二大爷二大妈,泉眼沟的四舅妈,前老墙头村的大表姐一家,还有我大姨父爹妈,我爷我奶,一大堆的亲戚,足足有二十来口人。
接下来,我领到了一项任务。这项任务由我和我姥爷共同完成。我姥姥让我姥爷挨个儿给亲戚们打电话,让他们明天早点儿过来看大戏。给哪个亲戚打了电话,我就在前面画个勾,这样就不能落下哪个亲戚了。我姥姥说宁可落一屯,不能落一人,不能让亲戚们挑理。
我姥爷打开抽屉,拿出一个破了边儿的绿皮日记本,翻到第一页,用手指着日记本上的电话号码,逐个给亲戚们打电话。
我姥姥想了想说,还有芹菜峪她老姑,她老姑父百日也烧完了,让她出来散散心,老在家里别再憋闷出病来。
我姥爷又打了电话。
我姥姥缠了几下线,住了手,叹了口气说,唉,就缺大松……
大松是我大姨的儿子,比我大八岁,今年十七。去年下学期,我大姨就让大松哥辍了学。我大姨说,上不上学没啥意思,还不如早点出去打工挣钱。大松哥学习成绩不太好,也不怎么爱念书,就跟我大姨父走了。刚去城里时,大松哥在一家饭店当门童,大冬天北风烟雪的,人家在温暖的屋里吃饭,大松哥不停地跺着脚,随时给客人开门,指挥客人停车。手脚冻得跟猫咬了似的。后来在饭店端盘子。据说饭店很大,服务员要穿着旱冰鞋端盘子。大松哥说刚开始时感觉挺好玩的,脚上穿着旱冰鞋,滑过来滑过去的,其实也挺累,每天都要到十一点才能下班。后来有一次大松哥不小心把菜汤洒在了客人身上,老板提溜着大松哥的脖领子,把大松哥骂了个狗血喷头。不但赔偿了客人的衣服钱,还被老板扣了工资。现在大松哥在一家私家车养护中心上班,整天扯着水枪给人洗车。过年回来,大松哥拍着胸脯对我说,他现在能叫出世界上任何一款豪车的名字。我不信。大松哥说,在他们那里洗车的,不是翻蹄亮掌的大黑马(法拉利),就是撅着尾巴的大金牛(兰博基尼),再不就是三齿儿的粪叉子(玛莎拉蒂)。逗得我笑得满炕打滚儿。随后大松哥给我讲了一个发生在他们那里的故事。说有一次,一个女车主开着一辆兰博基尼来他们那儿洗车,因为不愿久等,就把钥匙交给了他们,让他们洗完了给她打电话。那天老板正好没在场,车子洗完后,和他一起洗车的有个哥们儿上车准备把车开出去。谁知大金牛哞的一声就蹿了出去,正好撞在了路旁的一棵大树上,大金牛的前脸当时就瘪了进去。那哥们儿吓得脸都白了,话都说不出来一句。女车主让那哥们儿赔二十万,那哥们儿也是从农村过来打工的,上哪儿整那么多钱。最后只好借了高利贷,也不在他们那儿干了,后来听说卖了一个肾才还上了高利贷。从那以后,他们谁也不敢动客人的车,都是让车主把车开进来,洗完再由车主开出去。大松哥说,从那以后,他看见那些来他们那儿洗的豪车,就有一种拿着刀子在上面乱划一气的冲动。大松哥说那话时,我看见大松哥咬着牙,眼睛里狠歹歹的。
我姥爷说,千程百里的,哪能说回来就回来呢……
我姥姥幽幽地说,才多大点儿的孩子,就不念书了,打一辈子工啊?
我姥爷说,你就别跟着操心啦!
我姥姥长叹一声,不操心了,也该享福了。
我姥爷眯着眼睛望着我姥姥。
我姥姥重新坐直了身子,召唤我说,宝子呀,给姥姥找张纸,再找个笔。又对我姥爷说,咱就不找“跑大棚”(农村专门请大师傅到家来操办酒席的),浪费钱,就自个家整吧。亲戚们聚一回不容易,怎么也得整上七个碟子八个碗的。咱先拉个菜单,明个儿一早你早点去赶趟集,把嚼货儿都买回来。咱就照“跑大棚”的整,像清炖牛肉、浇汁鱼、烧鸡,这些硬菜都得上,还有熟食下货各样儿都买齐全点儿。咱要整就整像样点儿,别让亲戚们笑话了。再买两个大西瓜,好好挑挑,要沙瓤儿的;毛嗑买上几斤,看戏时大家伙儿抓一把,没事儿占个嘴儿;再买二斤糖块,给孩子们化着玩。
由于说得太多,我姥姥显得有些气急,连声咳嗽起来。
我姥爷扔了纸笔,奔过去端梨水。
我姥姥涨红着脸问,都记下啦?
我姥爷点头。
我姥姥接着去缠五彩线。
我姥爷蹲下身去,拿着剪刀修剪着艾蒿,剪去根部,剔除黄叶,四五棵一把,刚往地上蹾整齐了,我姥姥扯着五彩线的手就跟了上来。我姥姥扯出线头儿往艾蒿上拦腰一缠,绕了两圈,再把那一嘟噜的小猴小桃小粽子之类的小玩意缠在上面,打了个活扣儿,我姥爷右手上的剪刀就伸了过来。
两个人你来我往,不说一句话,却合作得十分默契。
最后,我姥爷把一把一把的艾蒿整齐地插在盆里,又在上面淋了一些清水,以防明早儿挂时蔫巴。
吃完晚饭,我姥姥好像有些累了,靠着炕琴闭上了眼睛。我们轻手轻脚退了出来。
我大姨在外屋地上放好桌子,我妈端来了江米和苇子叶。我知道,她们准备包粽子了。
每年端午节的头天晚上,我姥姥家都要包粽子。江米提前用水泡了一天一夜,白白胖胖的。苇子叶是我姥爷几天前去苇塘打的,又宽又大。馬蔺是自己家的,我姥姥在房后小路边种了好几堆儿,又高又密,足有二尺多长,手指一般宽。
我大姨和我妈默默包着粽子,谁也不说话。我觉得没啥意思,进了东屋,找我姥爷玩。
东屋的炕上铺了一大张红纸,我姥爷手里拿着毛笔,站在炕沿旁,望着大红纸发呆。
我姥爷见我进来,没吭声,俯下身,在红纸上写了几个大字: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不用问,一定是准备明天贴在戏台子上方的。我姥爷的毛笔字写得一向不错,今天晚上不知怎么了,手里的毛笔哆哆嗦嗦的,根本没有平时写得好。
出了东屋的门,见我姥姥正从西屋出来,洗了手,坐在了桌子旁。
我大姨说,妈,不用你包了,已经包好一盆了。
我妈说,我和我姐一会儿就包完了,妈你歇着吧。
我姥姥说,包几个吧。
我姥姥将苇子叶对折成圆锥形,把江米装进去,放进去一个红枣,用大拇指压实,再把上面的苇叶折过来包住江米,最后用马蔺缠绕几圈系上活结,一个四角的粽子就包好了。
盆里的粽子又要满了。每年我姥姥都要包不少粽子,但都没有今年多。我问姥姥咋包这么多。我姥姥说给亲戚们带份儿了。明天让来看大戏的亲戚们扒了趁热吃。
我姥姥用两个苇叶包了一个大大的粽子,接着又把苇叶横着撕成两半,包了两个小粽子。然后用马蔺把一大两小三个粽子拴在了一起。
我看着新奇,问我姥姥,咋把三个粽子拴在了一起?
我姥姥说,这叫母子粽。妈妈和孩子永远在一起。
我大姨和我妈同时停住了手。
我妈把包好的粽子码在锅里,添上了水,在灶膛内架上木头绊子。不多时就咕嘟咕嘟开锅了,粽子的清香味儿在堂屋里弥漫开来。
我姥爷坐在灶前的马扎上,灶膛里的炭火燃得正旺,红红的火苗儿一蹿一蹿地发出哔哔剥剥的声响。
粽子短时间内不可能煮熟。通常都要等明天早晨,捂在锅里的粽子才能煨熟。
我在对明天的无限憧憬和粽子的香味儿中甜蜜地睡着了。
我睁开眼睛,见手腕子上各绑了一根鲜艳的五彩线。举起两条腿,见脚脖子上也绑了。扭头看旁边的衣服,纽扣上挂着一嘟噜小粽子小猴。不用问,一定是我姥姥给我系上的。我三下五除二穿上衣服,跳下地,趿拉着鞋往外跑。
太阳还没升起来,东边的天上刚刚露出鱼肚白。
一股好闻的清香味儿钻进了我的鼻子里。我抬头往上看,一把艾蒿和桃树枝插在房檐下,青枝绿叶在晨风中轻轻摇曳着。
我姥爷挥着扫帚正在扫院子。
我冲着墙根儿浇了泡尿,扭头看见我姥姥手里拿着艾蒿和桃树枝,正在往羊圈门上插。
我撒腿跑到我姥姥跟前。
我姥姥把手里的艾蒿和桃树枝递给我,接着用手指了指鸡架。我立刻就明白了,撒腿向鸡架跑去。
等我重新跑回我姥姥跟前,见我姥姥一只手紧紧抓着羊圈门,眼睛紧闭,正一呼一吸做着深呼吸。
听见我的脚步声,我姥姥睁开眼睛,对我说,宝子,给姥姥也绑上五彩线吧。
我高兴地说,好!
大人们都不怎么爱绑五彩线,包括我大姨和我妈。还有我姥爷。往年我姥姥也不绑,今年怎么主动要求绑了?
我和我姥姥走回老枣树下。
我姥姥拿出一根五彩线递给我,随后伸出了右手。我把五彩线绑在了我姥姥的手脖子上。
我姥姥举起胳膊,端详着手脖子上的五彩线,嘴里说,绑上五彩线,辟邪驱瘟,逢凶化吉。
我姥爷停下扫帚,望着我姥姥。
我姥姥又拿起一根五彩线,走到我姥爷跟前,示意我姥爷把左手伸出来。
我姥爷顺从地把左手伸到我姥姥面前。往年我姥爷说啥也不绑,今年真听话!
我姥姥一边绑着五彩线,一边说,绑上续命绳,祛病强身保平安。
给我姥爷绑上五彩线,我姥姥慢慢走到鸡架跟前,打开了上面的栅栏门,轻声说,天亮啦,都起来吧。
一只红冠子的大公鸡率先冲了出来,后面跟着几只母鸡。大公鸡一跃,飞上了墙头,抻着脖子,喔喔喔地啼叫起来。
大花猫伸着懒腰,从屋内走了出来。
我姥姥见了,笑着问,你也醒啦?
大花猫喵地叫了一声,像在回应我姥姥。
在动物们的合奏中,一轮旭日喷薄而出,院子里撒满了万道金光。
我姥姥手搭凉棚,眯缝着眼睛,痴痴地凝望着东方的天空。我姥姥周身沐浴在霞光里,像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
我姥爷端来了一盆洗脸水,放在了老枣树下的板凳上。
水面上飘着细碎的艾叶。有了艾叶的映衬和浸泡,脸盆里的水也变得绿莹莹的,还飘着好闻的香味儿。
我姥姥俯下身,双手捧起脸盆里的水,一边洗着脸一边说,洗洗脸,驱瘟去灾虫子不咬。然后又叫我姥爷和我都过来洗脸。
我学着我姥姥的样子洗了两把脸,淡绿色的艾蒿水凉丝丝地滋润着我的脸,真香啊!
我姥爷洗得很慢。最后两只手捂着眼睛,好像是眼睛里进了水。
老枣树下的桌子上摆着糖块、毛嗑,还有一大盘子切好的红瓤儿黑籽儿的西瓜。
门帘一挑,我姥姥走了出来。我姥爷的眼前就是一亮。我姥姥的身上换上了一套紫红色碎花的衣裤。这套衣服是一个多月前我妈给我姥姥买的。我妈把衣服拿出来让我姥姥试试大小。我姥姥挥舞着胳膊说啥也不试,脸红脖子粗地说她有一件就够了,非让我妈去退了不可。逼得我妈和我大姨躲到偏厦子里吧嗒吧嗒直掉眼泪。我姥爷也用巴掌抹着眼睛。
换上新衣服的我姥姥像换了一个人,头发也剪短了,两边掖在耳后,梳得一丝不苟的。菜青色的脸上竟然泛起了些许的红润。我姥爷望着神采奕奕的我姥姥,竟有些愣神儿。
见我姥爷望向自己,我姥姥有些不好意思,抿了抿头发,又抻了抻衣襟,冲我姥爷笑了笑,问,瞅啥,不认识啦?
我姥爷说,好看。
我也拍著手叫,姥姥真好看!
我大姨走出屋来,手里拿着一条红腰带,对我姥姥说,妈,把这条红腰带系上。
我姥姥说,来,给妈系上。
我大姨帮我姥姥系着红腰带。
我姥姥低着头,摆弄着腰上的红腰带,嘴里说,扎上红,消灾免祸,大吉大利!
我妈端着一盆煮好的粽子和鸡蛋走了出来,放在了桌子上。
我姥姥拿起一个鸡蛋,一边在我的肚子上咕噜着,嘴里一边念叨着,宝子吃蛋,灾星滚蛋。
我妈拿起一个红皮的鸡蛋,对我姥姥说,妈,过生日了,给您咕噜咕噜运气。
我姥姥说,好!说着背过身去。
我妈拿着一个鸡蛋,从我姥姥的头顶开始往下咕噜,边咕噜边说,给妈咕噜咕噜运气,愿妈好运当头,长命百岁!
我妈蹲下身,把鸡蛋顺着我姥姥的裤腿一直往下咕噜,越来越慢,最后在脚踝处停住不动了。
我姥爷说,行了,吃饭吧。一会儿亲戚们上门了。
我姥姥说,吃完了该切的切,该炖的炖,咱好待客唱大戏!
大门口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我姥姥扭头说,四舅妈来了!急忙起身,紧走两步迎上前去。
我姥爷也忙跟着迎上去。
我姥姥一面搀着四舅妈的胳膊,一面笑语连声询问着四舅妈的身体状况。转身让我大姨回屋把炕上的棉垫子拿来。我大姨拿来了棉垫子,我姥姥把棉垫子铺在椅子上,用手拍了拍,搀扶四舅妈坐下。随即又拿了一块西瓜塞到四舅妈手里。
还没等坐下,我爷我奶进了院子。我姥姥转身又去迎客。
安顿好坐下后,我姥姥有几分气喘,我姥爷急忙端了一个塑料凳子放在我姥姥屁股底下。
我姥姥刚坐下,院门口又传来了喧哗声。又一拨客人到了。我姥姥双手撑着膝盖刚要站起来,被我姥爷按住了。
我姥爷迎上前去。刚接过亲戚们递上来的寿面寿桃之类的贺礼,就听后面我姥姥同亲戚们热情打招呼的声音。
亲戚们三五成群坐在老枣树下的凳子上,我姥姥端着盛满糖块毛嗑的盘子,依次走到亲戚们面前,弓着腰,让大家抓着吃。又让我大姨端来了一盆煮好的热乎乎的粽子,让大家伙儿剥了蘸白糖吃。同时询问着亲戚们的近况,打探着久违的信息。
我跑到大门口,见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站的站,坐的坐,闹闹嚷嚷,跟赶集差不多。几个上了岁数的早早坐在了小板凳上,侧着耳朵大着嗓门儿啊啊地唠着嗑儿。一群半大孩子鱼一样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招来大人们善意的笑骂,有时脑袋上会落下不轻不重的一巴掌。
我姥爷也来到了大门口。
一个我不认识的老头儿推着一辆人力三轮,车上坐着一个富态的胖老太太,同我姥爷打着招呼说,听说你家唱大戏,扒了一个粽子吃就从家里出来了。十多里地,总算没来晚。
我姥爷嘴里啊啊地应着。
我姥爷同村里几个熟识的按照辈分打着招呼。
一个说,二哥你这一唱大戏可倒好,俺家七大姑八大姨来了一大帮,晌午还得待客。
另一个说,俺家亲戚也来了不老少。客来主人福,不唱大戏哪来这么全和!
旁边一个白胡子的老头用拐棍点着地说,有两年没这么热闹了啊!
大家都纷纷点头,说起五爷过八十大寿请戏班子唱大戏。
我的几个同学跑过来跟我打招呼。几个男同学拿出鸡蛋要和我顶,我说顶鸡蛋有啥意思,让你们开开眼。我撩起挂在纽扣眼儿上的一嘟噜小猴和小粽子让他们看。男同学们用手摸着说,这也太小了吧?没等我说话,小凤在一旁说,你们懂什么,越小越难做,这才叫精致呢。
我还看见我的几个同学的爷爷奶奶也来了,都是周围几个村子的。开家长会时他们到学校来过。
人群后面停了几辆电动三轮,有的上面插着蓬松的棉花糖,有的盘着黄澄澄的炸馓子,还有的挂着一袋袋崩好的爆米花,做生意的一边忙着一边大声小气地吆喝着招揽生意,惹得一群孩子围前围后,嚷着让大人买。这些做生意的消息倒是挺灵通,哪里热闹到哪里去,不过,唱大戏少了他们就不热闹了。
一辆农用三轮车突突突向这边驶过来。
有人喊,戏班子来啦!
小凤喜滋滋地奔了过去。
三轮车停在了院门口。车门一开,小凤她爸从驾驶室偏腿下来,同我姥爷打了一声招呼,右腿一甩一甩的,指挥几个人搭戏台子。小凤她妈也从车上下来,穿着水红色的戏装,脸上描红画绿的,同我姥爷打着招呼。
几个人把三面的车厢板放了下来,把上面的锣鼓家伙摆放好,一个简易的戏台子就算搭好了。
我姥爷把昨晚他亲手写的红纸的条幅拿了出来,让小凤她爸贴在上面的木头框上。
几个人各就各位,锣鼓家伙就響了起来。
几个孩子爬上了院墙,两腿一跨骑在了上面,高声喊着:唱大戏喽!
门前的村路上,街坊四邻相互吆喝着,向这边涌来。
我姥姥扶着四舅妈,后面跟着众亲戚出了院子。
戏台前的正位置自然给留了出来,我姥姥把四舅妈安顿在凳子上坐好,回身又张罗着给亲戚们找地方坐。等大家伙儿都坐下了,我姥姥才在大门边坐了下来。
小凤她爸和她妈登上了戏台,冲下面深施一礼。
小凤她妈说,今个儿是婶子七十大寿,咱先祝婶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小凤她爸和她妈冲我姥姥这边抱拳施礼。
我姥姥脸上漾起了笑容。
我姥爷把老枣树下的椅子搬了出来,又在上面铺了棉垫子,放在了我姥姥身后。
我姥姥回过头,冲我姥爷一笑,随后坐在了椅子上,把上身靠在了椅背上。
戏台上,小凤她爸和她妈轮番转着手绢。大红的手绢,四边缀着黄色的铜制装饰品,旋转起来如同一把撑开的镶着金边儿的红伞,煞是好看。台下的观众不住叫好。
我跑进外屋。从敞开的后门望去,我大姨和我妈在房后搭了锅灶,正在煎炒烹炸。我抓了两个煮熟的红皮鸡蛋,撒腿往回跑。一会儿我非要和我同学比试比试不可,看谁的鸡蛋硬!
跑到葡萄架下,见我姥姥手扶着一旁的葡萄架,身子筛糠一般,止不住打着哆嗦。
我刚要问我姥姥怎么了,我姥爷从大门口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过去,一把扶住了颤抖的我姥姥。
我姥姥抹了一把额头上沁出的汗珠子,用手扇着风说,今个儿这天儿有点热呀!
我说,姥姥,我给你拿把扇子扇扇风儿!说完,我扭转身向屋里跑去。
我拿了用布补着的蒲扇跑回到葡萄架下,见我姥姥坐在了葡萄架下的矮墙上。我姥爷坐在一旁。
我要它一两星星
再要二两月
三两清风四两白云
五两炭烟六两气
七两火苗八两琴音
雪花晒干要九两
冰溜子烧炭要他十斤
我姥姥轻声一笑,说,这个佘太君,也太会要彩礼了,你说让皇上上哪儿给她淘弄去呢。
我姥爷没搭言。
我姥姥忽然说,给你破个闷儿啊?
我一听破闷儿来精神了,我就喜欢猜谜语。
我姥爷点头说,破吧。
我姥姥慢悠悠地说,新盖的房子不朝阳,新娶的媳妇不合房,新得的乌纱戴不长。说的是啥?
我皱着眉头冥思苦想。
我姥爷苦笑一下说,唱戏。
我姥姥说,你记没记住,我过门儿没几天,正赶上挂锄,我娘家那堡子唱大戏,我妈捎信儿让咱俩回去看戏,咱俩坐在戏台底下,我第一回给你破这个闷儿,憋得你脸红脖子粗的,挠了半天后脑勺儿,也没破出来。可真笨!
我姥爷咧嘴一笑。
我姥姥咬着牙说,你去房后看看晌午饭准备得咋样了。
我姥爷说,不用看,俩闺女正整着呢。
我姥姥眉头紧锁,说,让你去你就去。告诉她们姐俩,用大盘子盛菜,别抠抠搜搜的,整一碟子芯儿,夹两筷子就没了,让亲戚里道的笑话。不够再去买点儿。
我姥爷只好转身向屋内走去。
我姥姥闭上眼睛靠在葡萄架上。阳光透过葡萄架的缝隙,细碎的光斑投射在我姥姥的脸上,看上去显得有几分怪异。
我心里想着顶鸡蛋的事,刚要往大门口跑,听见后面传来我姥姥虚弱的声音,宝子,给姥姥拿条手巾吧。
我答应一声,撒腿跑回屋里,拿过毛巾刚要往回跑,见我大姨和我妈手把门框往葡萄架下望着,两个人的眼睛都是红红的。我姥爷垂头丧气地坐在后门口的门槛上。
我问,妈,你们咋的了?
我妈训斥我说,没你的事,玩去吧。
我拿着毛巾,跑回葡萄架下,见我姥姥闭着眼睛,眉头皱成个大疙瘩,脸上是细密的汗珠。
我姥姥听见动静,睁开眼睛,从我手里接过毛巾,不住地擦汗。
戏台上,小凤她爸和她妈舞着扇子你来我往,唱得正欢。
我姥爷和我姥姥重新出现在大门口。
我姥姥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又让亲戚们嗑瓜子吃糖,张罗了一圈后,才重新坐了下来,微闭着双眼,不时做着深呼吸。
忽然,我姥爷站起身来,冲台上喊了一嗓子,停!
人群纷纷扭头望着我姥爷。
台上小凤她爸和她妈停了下来,问,咋啦?叔。
我姥爷说,接下来这段我来唱。
小凤她爸说,您老要唱?
我姥爷点点头。
小凤她爸说,好啊!那您老上台来唱吧。
我姥爷走到戏台前,手扒着车厢板,小凤她爸伸出一只手,把我姥爷拉了上去。我姥爷站定后,冲台下一抱拳,感谢大家伙儿来捧场啊!然后转向我姥姥这边,老婆子啊!下面这段你最爱听,我唱给你听。
我姥姥微笑着点点头。
我姥爷从小凤她妈手里接过扇子,扭了起来,边扭边唱道:
王二姐在北楼哇眼泪汪汪啊
叫一声二哥哥呀
咋还不还乡
啊哎哎嗨呀
想二哥我一天在墙上画一道儿
两天道儿就成双
画了东墙画西墙
画满南墙画北墙
画满墙那个不算数呢
我蹬着梯子就上了房梁
要不是爹娘管得紧哟
我顺着大道哇画到沈阳
啊哎哎嗨呀
台下传来一阵掌声和叫好声。
我姥姥站了起来,冲台上的我姥爷微笑着。
我大姨和我妈也出现在我姥姥身后,一边一个挽着我姥姥的胳膊,扬脸望着台上的我姥爷。
我姥爷卖力地扭着,像是要把平生的力量都用上。
“嗖嗖嗖……”一个又一个闪亮的小蝌蚪拖着长尾巴钻入夜空中。随着轰的一声炸开后,耀眼的光亮四外扩散,变幻成怒放的金菊、綻放的牡丹、绚烂的满天星。各种颜色交相辉映,流光溢彩,恣意渲染着夜空……
大人小孩欢呼着,雀跃着。
下午,我姥爷带着我又去镇子上买了大礼花。村子里每逢有喜事,晚上都要放礼花。我姥爷说咱也放。
我姥爷和我姥姥坐在老枣树下,抬头仰望着夜空。
转瞬之间,落英缤纷,那些光焰瀑布一般纷纷坠落。夜空暗淡下来,世界又恢复了宁静。
我姥姥说,她老姑不光连夜蒸了寿桃,还给我买了衣裳,花那钱干吗?手头儿也不富裕。有空儿给她老姑拿回去吧。
我姥爷说,给你买,你就穿。
我姥姥说,我有两件就够了。还是给她拿回去穿吧。咱俩身量差不多少,肥瘦一准儿行。没事儿劝劝她老姑,她老姑父到那边是享福去了,活着的人要想开点儿,日子还得过不是。
我姥爷没吭声。
我姥姥说,老头子,今个儿你在台上唱得真好。我在台下瞅着你,跟年轻时一样……
我姥爷说,你爱听,我以后天天给你唱。
我姥姥轻笑一声,好啊。
停顿了一会儿,我姥姥又说,集上卖的蓬松棉的棉袄棉裤,瞅着挺厚实,冬天穿上北风一打就透。还是自个儿家做的压风……我给你做了好几套,够你穿个十年八年的,都放在柜里了。左手边那摞是棉袄,右手边那摞是棉裤……面儿有棉的,也有线缇的,我把压箱底儿的那几块线缇都找出来做了,里儿也是新的,棉花都是大花的好棉花。你不是稀罕带纽襻儿的吗,所以做的几件棉袄都是带纽襻儿的。闺女她们那茬人都不会打纽襻儿,我都打好钉上了……有薄的,有厚的,入冬刚撒冷你先把薄的找出来穿上,数九了天儿冷了,再把厚的换上。别左一层右一层往身上套夹袄,窝囊不说,也不暖和。十层单不赶一层棉,有数儿的……
我姥爷仍旧没吭声。
黑暗中,我姥姥有些气急,喘了一会儿,又说,咱俩的装老衣裳我也做好了,放在偏厦子里的板棚上了。最里面蓝塑料袋装的那包是你的,靠外面黑塑料袋装的那包是我的……被褥都是线缇的,不能用缎子面儿的,缎(断)子绝孙,对晚辈不吉利。棉袄面儿也是线缇的,大红色,上面是圆形的福寿图。鞋呢,帮儿上和鞋面儿上我都绣了莲花,脚踩莲花上西天嘛。你的那套还差一双袜子,等将来你有那一天,让闺女给你买双白袜子就行。老辈人说有令儿,装老衣裳都置办齐了不好,忌讳。我那套不用你管了,都齐全了。到时候你跟闺女给我穿上就行了……别大操大办,车马人那些纸活儿也别扎,一把火就烧了,啥用也没有……也别花钱雇戏班子,都是活人的眼目,花那个钱不值……西大沟的祖坟也被征去了……唉,那就把我埋在咱那块苞米地边儿上吧。你在地里侍弄庄稼春种秋收,我也好能看见你,跟你说说话……
夜风袭来,我姥爷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像什么东西想往外跑,被我姥爷堵在了那里。
我姥姥慢悠悠地说,老头子,再给我唱一段吧。
我姥爷哽咽着说,好。
我姥爷使劲清了清嗓子,夜空中响起了熟悉的唱段:
王二姐在北楼哇
眼泪汪汪啊
叫一声二哥哥呀
咋还不还乡
啊哎哎嗨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