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哀歌”

2017-07-24 16:42杨炼
上海文学 2017年7期

1991年1月,我们刚刚在柏林住下没几天,空荡荡的大房子,突然响起敲门声,哈!给我们装电视的工人来啦!那台小小的十四英寸彩电,让这房间顿时活了!可一打开,我们傻了眼,德国所有频道无一讲英语,别管节目哪里制作,在德国播放都得译成德文。我们刚刚在新西兰培训出的那点英文,就这样忽然成了废物。呵呵,我们真到“德国”了!这台电视,给我们提示了最直接逼人的“现实”,它用德文把我们重新变回了睁眼瞎——睁大了眼睛,却看不见世界,还不如一对文盲呢!

但没想到,仅仅几天之后,这状况又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1991年1月17日,第一次海湾战争爆发了!那天早上,我们被朋友的电话惊醒:“还睡哪?快看电视!”我们冲到电视前,拧亮了那个一直拒绝我们的铁疙瘩,这次情况不同了,屏幕上,炮声隆隆,曳光弹拉着道道绿光掠过黑暗,地平线上不停溅开一朵朵爆炸的火焰。哇!这是真打仗啊!说真的,除了以前的电影,真正看实打实的打仗,在我们还是第一次。

接下来的几天,海湾战争几乎是一场现实版的好莱坞电影,美国的高科技军事打击,很快令萨达姆的过时军队土崩瓦解。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那支命名为“沙漠风暴”的美军坦克突击队,沿着公路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般穿越巴格达城,美军士兵半个身子暴露在外,带着巴顿将军式的骄傲,好像天兵天将下凡,敌人的子弹根本伤不了他。或更准确些,所谓“敌人”压根不存在!他们凯旋时,就像刚度假回家的大孩子那么兴高采烈。我们——和全世界围在电视机前的人们,也都像好莱坞观众,张大嘴巴,瞪着年纪轻轻的“巴顿将军”们,被吸引得全情投入。美国、西方(还有阿拉伯联军吗?他们简直被忘了),代表着真理和正义,惩罚独裁者加侵略者萨达姆,那胜利理所当然!

但,看电视的人们,恐怕谁也没想到,从那一束束绿色曳光弹开始,“战争”这个词,好像停不下来了,它撕碎了1989年“冷战”结束带给世界的粉红美梦,很快成了我们生活里一个可怕的常用意象,每天不是从这里就是从那里跳向我们。

1992年到1995年的巴尔干波黑战争,首先打破了冷战后短暂的寂静,这次发生在前社会主义国家里的“内战”,突然令我们的脑筋急转弯,原来锁定在“民主/独裁”这个主题上的思考,忽然被狠狠拉回赤裸裸的“传统”之争。南斯拉夫联邦,这个二次大战后虚构的存在,仿佛娃娃们搭的积木,被一只藏在某处的大手一推,稀里哗啦地倒下,暴露出一道道原本被“冷战”话语虚掩住的裂缝:宗教的、民族的、文化的、语言的,最终统统变成了暴力的!而且不是一般的暴力,是大屠杀式的古老、甚至原始的暴力!1991年在电视机前,仿佛坐在电影院里的我们,现在又一次目瞪口呆,那些刚刚一起欢呼自由、解放的人们,彼此仇杀起来,就像从未有过共同的精神经历!何止于此,透过血淋淋的现实,我盯着“历史”那个词,却全然看不到一点儿“进化”的痕迹,这世界在全速退化,退入一场中世纪的、血淋淋的仇杀。或许,所谓“进化”,压根就是一句空话,等着我们掉下去的,其实从来是同一个黑洞?

很久以后,经历过21世纪的“阿拉伯之春”、乌克兰/俄国边界之战,一次,我和伦敦帝国理工学院的安东尼教授午餐,期间谈起从“冷战”结束开始的新经验,我发出一声叹息:“就算我们知道曾自哪里解放出来,但是否知道朝哪里解放去?”此话一出口,我也忽然怔住了,嗬,这句话不正概括了所有尴尬的现实?今天的我们,甚至没了“冷战”时期的思想质量,只在时间闹剧中手足无措!

我从小对考古情有独钟,甚至说过:“如果不写诗,我最想学考古。”究其然,大概因为过去和未来一样,充满了想像,而又通过若干出土小物件,让那想像仿佛能被摸到、被抓住,从而变得更具体,更像诗!

那么多考古记忆中,最令我难忘的,却是一个当代考古的“意象”:波黑战争几年之后,欧盟和联合国开始清理战争遗迹,不少草草掩埋的大屠杀地点被发现,当着电视镜头,清理者用考古学家的专业工具小刷子,轻轻刷出死者们的尸体,几年埋在泥土中,尸体已经烂成淤泥的颜色,那一堆或一团,黑黝黝脏兮兮的“人”,分不清面孔、肢体、性别,没有自我,讲不出故事。这些过去式的“人”,似乎已全然与我们无关了。

但——突然,一把小刷子刷出了什么东西:一块电子夜光表!很简单廉价的那种,一只圆形表盘,恐怖的是:那秒针仍在走动!清理者按了一下按钮,表盘上闪出一抹绿光。依稀的数字,显示出一个从死亡里返回的时间。那个埋在地下、我们看不见的时间,却被一块小小的电池记住了。它数着地下的分秒,坚持到了重见天日。我们目睹了与想像彻底逆反的一幕:死亡不是没有时间的,这只表显示出,死亡的时间能够被计算、被储存,甚至带着消失了的手腕、躯体、人格返回,再次质询这个毁灭他们的世界。那只闪耀荧荧绿光的独眼,嵌在一张乌黑的泥土脸庞上,直盯着人性深处潜藏的鬼魂。

“就算我们知道曾自哪里解放出来,但是否知道朝哪里解放去?”这个句子,犹如咒语,以后无数次在我头脑里浮现。每次冒出,冤魂们就睁开那只电子独眼,又一次和我对视。

2001年9月11日,我在中国天津,老爸的家里。那天深夜,父子之間正如往常在天马行空地闲谈,忽然,电话铃爆响,一个挚友的声音:“还聊哪?快看电视,纽约炸啦!”哎呦,又是这报丧的电视!打开,果然,屏幕上世贸中心的双塔浓烟滚滚,接下来几小时,更是惊心动魄,一个镜头接一个镜头,一个比一个更吓人:飞机一头扎进大厦;着了火的人影,嘶喊着(虽然没人能听见那喊声)从空中跳下;双塔轰然(而寂静地)坍塌,两座钢铁巨人,刹那喷吐出一团滚滚烟尘……从那天起,“恐怖主义”这个词,就像一根拔不掉的钉子,狠狠钉进了人类。

我对世贸双塔并不陌生,它们脚下的“二十一世纪”服装店,经常廉价出售欧洲名牌服装,我朗诵穿的许多行头,就从那里搜来。但我从未想到,双塔会以这种惊人的方式,加入人类历史,变成一座里程碑。从那以后,再穿上隐隐沾着双塔灰尘的衣服,感觉就完全不同了。它们对我提示,要改变“冷战”式思维,给历史提出更多问题。如果说,1980年代的我,还以中国发生过的一切,作为“历史”这个词的主要参照,那么,1991年海湾战争,就给我们不乏撒娇的潜意识钉进了一个楔子,有些事开始变味了。上世纪90年代中期的波黑战争,更加浓了这股不熟悉的味道。独裁者倒台了,民主(理论上)实现了,但现实反而更残酷,且残酷得几乎全无理智。柏林墙飞快地被拆除,并不能掩饰那道裂隙,分割贫富差异的两个欧洲。德国新纳粹年轻人,锃亮的光头上,清清楚楚写着另一种愤怒。“民主是个大问号”,几年后,我一篇文章以此为题。“冷战”的结束,把这个大问号从对他人提问,转向了对自己提问。我们真理解当代民主的含义吗?抑或我们把它想像得太简单了?

“9·11”燃烧的双塔,把这提问移到了西方——世界经济、政治秩序的中心。福山那欢呼味儿还没散尽的“历史终结”,转眼变成了我们头脑中一片空白,原来历史从未开始!并非只有“文革”后的中国人,掉进过这眼既没有过去、又没有未来的黑洞,它同样令“9·11”后的世界晕头转向。这个洞,既漆黑,更空白,唯一辐射出的震波是——“为什么?!”因此,当我后来听闻双塔的原址被命名为“零地点”(Ground 0),不禁拍手称绝:这真是再恰当不过了,历史重新“归零”。我们不得不面对提问:一切,是否能再从零开始?

2014年夏天,在柏林,我每天打开收音机,听着广播里关于伊斯兰国武装向巴格达推进的消息:六十五公里,六十公里,更近……这消息,全世界无数人都在听。哦,又是巴格达,那个古老、遥远的城市!这个词的发音哒哒作响,现在听起来完全像一串机枪声。不止是机枪,那也像锻打刀剑的铁锤声,伊斯兰国武装喜欢返回冷兵器时代的割头术,对他们来说,似乎几百年前那场古老的圣战,压根就没结束!

巴格达、伊拉克,自从1991年海湾战争以来,这两个词,就没停止过敲打我们的耳鼓。紧接着“9·11”的2003年,由英美两国牵头,发动了第二次伊拉克战争,萨达姆的军队再次不堪一击,很快崩溃,巴格达广场上独裁者雕像支离破碎倒下的照片,登上了全世界报纸的头条。萨达姆和他抗拒到底的信誓旦旦相反,东躲西藏,直到被从耗子洞一样的藏身处揪出来,走完一番审判过场,被送上了不少独裁者熟悉的归宿之处——绞刑台。这下场,当然令独裁的受害者们欢欣鼓舞。但另一方面,欢欣也夹杂着噪音:英美藉以发动战争的那些“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在哪儿呢?萨达姆的集中营里,美军虐待战俘、甚至虐待狂似的享受那残暴,又让“民主”和独裁变得多么相似啊。再深一步,如果当年开战的理由不在,那么战争的合法性何在?仅仅是推翻独裁者?那么这世界上除萨达姆之外,还有大批独裁者在,尤其那些与美国结盟的独裁者呢?我的巴勒斯坦诗人朋友莫利·巴库提有言:“他们不是不喜欢杂种,只是不喜欢别人养的杂种。”唉,诚哉其言!

2016年,第二次伊拉克战争整整十三年后,关于那场战争的调查正式作出结论:非法。当年的英国首相布莱尔也终于对公众承认:他个人对英国参与这场不合法的战争负全责。但问题是:“负全责”一词的法律意义何在?几十万死者、无数家园的毁灭,布莱尔个人负得了这个全责吗?如果能负,怎么负法?事实是,“负责”除了自我心理安慰,并无任何跟进。空话之后,一切归于沉寂。

我的朋友、被称为美国唯一“欧洲式知识分子”的苏珊·桑塔格写于伊拉克战争结束不久的那篇天鹅之歌《注目他人受刑》,对美军借正义之名施放的人性之恶,做了深及心理诸多层次的挖掘,尤其是,这“施虐”本身,多么残酷地抹平了正义和非正义之间的界限,以致我们根本不记得为什么施虐、向谁施虐,却只记住、享受了那“施虐”本身!巴格达,就这样成了一架透镜,让我们能迫近观察这个和“冷战”口号越来越不同的世界,以及我们自己的那个疑惑:在这是非混浊的处境中,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谁能代表善与恶?如果善恶如此混淆,我们该怎么选择自己的位置?什么是今天我们判断事物的准则?当我们自以为曾有过的“价值”,由混乱而真空、由真空而纵容(甚至唆使)人们肆意妄为,去放纵自私和玩世不恭。“受刑”者僅仅是他人吗?抑或更是我们自己?!

所以,第二次伊拉克之战,不止有一场战争,而是有两场:第一场是可见的军事战争,以英美大胜、萨达姆惨败而告终。但第二场却没那么简单,那是一场看不见的精神之战、困惑之战、提问之战:我们在哪儿?这世界向何处去?这场战争没有胜利者,坦克的履带,只压垮了我们原来的信念。可以说,“9·11”撕下了“冷战”结束的美妙面纱,而伊拉克之战让人性的内伤暴露无遗。

2014年夏天,柏林翠绿,宁静、优美,享受“柏林超前研究中心”学者奖金这一年,让我们有机会装修2009年买的选帝侯大街18号的房子。这个房子,经过友友精心和有点疯狂的设计,被鲁班似的土耳其工人,凭一张草图构思,加上慧心巧手,装修得美轮美奂,来过的朋友,都直呼一个词“宫殿”!这回,可不是1991年DAAD学者时代的“临时贵族”,而是自己货真价实的家啦。

那个夏天大热,我们白天写作画画,天色稍晚,就穿上拖鞋,背上背包,骑上自行车到约克街S1高架车站,半个多小时后直达施拉痕湖站,下车出站过马路,施拉痕湖就在脚下了。看过柏林1920年代生活纪录片的人们都知道,施拉痕湖从来都是柏林人夏季游泳的好去处,这里碧波荡漾,沿湖绿树成荫。人们来到这儿,找块小小空地,铺下毯子,摆出酒瓶,先纵身入水,畅游一圈,再上岸或躺或坐,或读书或闲聊,看着落日缓缓没入对岸的树林,和傍晚时分最美的水面对酌一杯。这一刻,世界静好,谁不在一幅安宁和平的画面中?

可惜,安静并不能掩饰现实:此时此刻,战争,就在世界某处进行。巴格达,这个噩梦代名词,从伊拉克战争以来,用自杀炸弹的爆炸声,和大得吓人的平民死亡人数,不停锥刺着我们麻木的神经。一边是静美的湖水,一边是炸飞的血肉,它们属于同一个世界吗?我们浑身畅快穿越的层层水波,肯定不是“人”淌出的血泊吗?我反思中国经验时养成的自问传统,令我不能忽略那可怕的答案:我们与那惨剧有关!有关在我们面对着那个善恶难题,却无视、忽略、佯装不知。

没错,从“冷战”时代起,似乎一个思维定式已经确立:西方=民主=富裕;东方(或世界其他部分)=独裁=贫困。结论也符合逻辑:灾难都在别处,例如中东,例如非洲,那潜台词是:你们的麻烦。可问题在:今天的世界,分得清“你们”、“我们”吗?那些群体划分,有真实内涵,或只是空洞言辞?它们被发明、滥用,只为遮掩我们本来不得不正视的现实。躺在美丽的施拉痕湖边,我没法忘记那个可怕的意象:不久前在叙利亚,那迄今找不到凶手的化学武器,杀死了大群睡梦中的孩子。照片上,他们成排躺着,保持着安详、甚至甜美的睡姿,可一张张小脸却是灰色的。美,直接搅拌着恐怖,显示出赤裸裸的“人性”,这令我们对凶手的谴责多么空洞?

其实,我们在谴责中感到正义,可那不深思追究的假正义,不也正是一种被洗脑?施拉痕湖听不见伊拉克的爆炸声,却完全该听见“利润”在哈哈大笑。每一滴石油有沉甸甸的压力,每射出的一颗子弹,都散发着“钱”那个字血淋淋(现在还要加上“油腻腻”)的味道,都在给军工巨头的账户输血,“利润”才不管被杀死的是谁!好一个逻辑啊。但,面对它,我们还能假装自己站在正义一边吗?我们知道哪儿是正义一边吗?不知道而假装知道,是愚蠢,还是虚伪?或二者兼有?哦,施拉痕湖的水波呢喃,多像一首柔软的刺入心底的哀歌!

我家客厅正面墙上,挂着一幅油画,题为《阿马淞之战》。它是住在柏林的荷兰当代画家Fre Ilgen的作品。Fre和我在柏林一家画廊相遇,一见面就谈起当代艺术(和文学)空泛肤浅的困境,以及一个有思想的艺术家,该如何确定自己的位置。这样的相遇,是柏林的典型事件,柏林像个舞台,或者火车站的月台,来自欧洲或世界各自文化的人们,在月台上,或匆匆相逢,擦肩而过,或几句交谈,一见如故,就看思路是否能对上了。

《阿马淞之战》这幅画,基于古希腊神话,阿马淞女战士国的女王希波吕忒,爱上雅典英雄忒修斯,并被他娶回雅典,阿马淞女战士们为夺回女王兴师复仇,与雅典英雄们在特尔摩河桥头血战。这个题材,不仅有战争内涵,更有两性内涵,既残酷又激情,因此一直吸引着历代艺术家去描绘它。Fre的前辈老乡鲁本斯,曾有一幅巴洛克同名名作,以动荡激烈的线条、绚丽冲撞的色彩,把一场杀戮的风暴,转换成一场艺术的风暴。画面的飓风,吹动人物、骏马、战场、景色,驳杂激荡而一丝不苟,细节繁多却井井有条,尤其居于画面中央的那座桥,犹如一个钢铁结构,牢固连接起左右、上下两个世界,令一切崩溃的现实重新组合,建构起艺术的完整。

Fre把他的艺术,称为“新巴洛克艺术”。刚开始,我对此颇为疑惑。因为刚看时,除了那座桥清晰可辨,Fre画面的其余部分,全没有了鲁本斯的阴暗具象,却被一片温暖、明丽的色彩所覆盖,色彩飘荡着,让一场血肉厮杀变得朦胧、圆润、恍惚,飓风呢喃成了一支室内乐。咦,这还是“阿马淞之战”么?且慢,我继续凝视,渐渐地,这里那里,一些局部从色彩深处浮现出来,一匹马,一只手,一段肢体,更多……整体出现了,貌似非具象,其实使绘画本身的难度大大加强,因为它并未落入简单的抽象,一匹奔马被生生拉回,重新经受、还得承受得起经典美学的审视!再深入(不,我该说“浅入”吧?),把握住整个画面后,Fre藏在画作表面上的那些线条,忽然开始进入我的视觉。它们明明画在最表面,卻又像潜伏在最深处,只有眼睛拼贴起一个个局部后,才赫然现身,展示本来就没失去过的整体。这些线条,或绘出或刮出,堪称Fre绘画的一种标志。它们提示着结构,并不简单显示它,而是等待观者凭自己的眼睛(思想!)去发现它。在拒绝培养惰性的同时,它更暗示出“结构”的真正诗意,一种内涵里的多层次——局部/整体,技巧/观念,现实/思想,存在/幻象……人生和艺术,莫不如此!

鲁本斯的原作,现藏慕尼黑博物馆。几年之后,也在柏林,因为曾有托马斯·曼这样的成员而著名的“慕尼黑第一扶轮社”,来此活动,请我朗诵诗作。现在的社员、慕尼黑博物馆馆长,热情讲解此画,做我朗诵的前奏,典故上再加典故,更为有趣。现在,谁要想看Fre的原作,就只好向我们申请啦。

Fre不仅是艺术家,也是思想家,他的新巴洛克艺术、我的诗,其中都隐含着对人生、对艺术的时间之思。由是,当我把我的好友、中国水墨山水画家徐龙森的煌煌巨作《道法自然》介绍给他,他的兴奋可以想见。龙森这幅二十四米多长、近五米高的巨作,同样可以一“抽”(象)了之,但他也选择了更艰难的自我挑战:把它拉回具象,用重新发明的山水画观念,和一整套前所未有的绘画技巧,让这幅旷古未有的巨幅山水,仍能经得起整个传统山水画美学的检验!这样的画,可以说是古典的,因为那个古典美学系统赫然在目;更必须说是现代的,因为它的意识和技巧,在历史上从未存在过,那纯然是“发明”,纯然是艺术家个性的创造物!Fre仿佛遇到了知音,立刻把龙森写进了他的学术大书《艺术家?》,并在和我的讨论中,让一个我们称之为“当代经典”的概念日渐成型。

这个看似矛盾的词组,恰恰是“层次”思维的产物:“当代”瞄准当下,从此刻切入存在之思。“经典”深入普遍,抵达人类的根本处境。一个艺术家的自我,并非仅仅依赖所处的时间阶段,更要参照、包容全部时间经验,去建立深刻的自觉。这里,历时/共时的关系,不是部分从属于整体,而是从一个层次深入另一个层次。以此观之,“当代—经典”互为依存。甚至,称之为“当代的”,本身就该意味着是“经典的”,因为那指的是作品内涵、并超出了此前所有的思想深度。反之,如果不能抵达这样的深度,即使作品创作于当下,也不具有“当代性”。那些真“经典”,像七百多年前倪瓒画出的那一片枯、冷、空、静,两千多年前屈原写出的天问悲歌,虽然远隔岁月,也依然直叩“当代”命运。时间,并非外在于我们,而是内在于我们的精神结构,以历史的深度,全方位审视着任何创新的价值。“当代经典”=层次、结构、深度。Fre刮擦在他《阿马淞之战》的那些线条,悠悠飘进了我们的思想。

这番议论,听起来抽象,其实具体无比。2014年夏天,当我每天关注着伊斯兰国向巴格达逼近的消息,走过Fre的画,总感到有什么在那深处呼唤我,是什么?我既询问画,又询问自己。同时,每天的生活,依然在写作和游泳之间宁静循环。直到有一天,一个词“战争”跳进了我的脑海,我怎么从未想到,这个词竟有那么多层次的内涵!男女两性的,古希腊神话的,历史—鲁本斯的,当代—Fre的,巴格达—柏林的,他者—自我的,等等。再进一步,由“战争”引申,另一个词“哀歌”,带着人和艺术的处境,进入了一首诗的具体构思。

那就是我2014年完成的最新作之一:《画∣有桥横亘的哀歌》。这组诗,把鲁本斯画中、Fre画中那座“桥”,演变成了一座命运之桥、思想之桥,横贯历史,穿越时空,把古老的传说和最切近的现实拉在了一起,让“处境”一词,成了唯一的地址,聚集起古往今来全部经验。而“哀歌”一词,也是唯一一首歌,哼唱出古往今来的疼痛与美。这首诗,是柏林之诗,巴格达之诗,中国之诗,也是毁灭和超越之诗,“六十五公里,六十公里,更近……巴格达没别的古迹除了伤害的手艺/塑造一座泪塔/行走呆立于一刹那熔化钢铁的风中/正在永远不可能/被画出”(《画∣有桥横亘的哀歌》),叙利亚被化学武器杀死的灰色孩子们,就在眼前水鸟盘旋、女孩欢叫的施拉痕湖中浮沉。在我们度过的每一秒钟上空,一座隐身的“桥”,又清晰可见地横架其上,从这一分钟,直接透视到时空深处,盯着没什么能阻断的“人”之疼痛。

“当代经典”,也是一个衡量作品的标准:切记,当下一定内涵着经典的深度,因此,抵达不了经典,也其实没切入当下的现实。这考验着一个艺术家的能力,也让我们据此判断一件作品的思想质量。想通这一点,我突然记起,几年前,伦敦国际诗歌节曾安排我和好友、阿拉伯大诗人阿多尼斯同场朗诵,我问阿多尼斯,您准备朗诵什么作品?他的回答,既出乎意料又一击中的——《公元前2001年9·11协奏曲》!

杨炼新著《你不认识雪的颜色》获德国罗伯特·博世基金会“华德无界行者”项目资助,本文为该书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