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超
平原小景中的故人故里
——观《大淖记事》的创作资源
◎张超
汪曾祺小说创作具有丰富的文人笔法和深层内涵。在《大淖记事》中,汪曾祺对大淖景物的描写具有风俗画的特质,其写作笔法来自倪云林的平远小景的构图方法。小说中的人物,例如刘号长来自汪曾祺童年时对鲍团长这一真实人物的记忆。小说的写作资源来自日常、来自民间,以其独有的民间性实现了小说的人文关怀。
《大淖记事》 创作资源 平远小景 童年记忆
对于汪曾祺作品的研究,历来有学者从作品所散发出来的人情美、人性美等角度分析其作品的主旨思想;或从文章结构角度,分析散文化的小说文体;也有对小说当中的“风俗画”的描绘进行研究和分析,这一写作特点有着深厚的美术功底。
汪曾祺本人会作画,这一功底也运用在写作当中。对大淖四时轮回、风土人情等景致进行了风俗画式的记叙。“倪云林一辈子只能画平远小景”,“我的小说也像我的画一样,逸笔草草,不求形似。”[1]在小说的开篇部分,写出“淖,是一片大水”,从远观的角度对“大淖”进行泼墨。这里春夏水盛浩淼,芦芽与蒌蒿从春初的紫红和灰绿很快成为一片翠绿,夏天吐出雪穗,秋天全然枯黄,冬季更比别处先白。此处遥观浅水,色彩明丽,倍感清爽纯净。随着四时交叠,河水解冻发绿,镜头“沿沙洲西面北行”是鸡鸭炕房,往东是洗衣浆坊,附近有鲜货行、鱼行和草行,再往前便完全是农村的景色了。这些稀疏人烟构成了画面的中景。汪曾祺的色碟里只有墨,“从渴墨焦墨到浅得像清水一样的淡墨”[1],这些散落的民居似墨点船在水中晕开,外简寞而内灵动。接下来,大淖南岸进入视野,作者状写了一座木板房的前世今生。这里曾经客货繁忙,万国旗飘,商人小贩熙熙攘攘,如今码头空荡,只剩孩童嬉闹。这一部分的景物描摹十分细致,汪曾祺运用了素描的画法使这部分近景更加紧实充盈。在这些对大淖的记事当中,将大淖水岸不同层次的景象共存在一幅画面当中,正如“最好用一河两岸式的构图,前景小亭、竹石、平坡。远处一带逶迤,是一种长短平行线的构图。”[2]
刘号长对巧云的强暴是小说的一个高潮,将巧云、十一子、刘号长三个原本不相关的人整合到一起。对刘号长及保安团的记述成为“大淖方志”的一部分。高邮小城里古旧的人物,是汪曾祺少年时代生活和创作中重要的内容。在汪曾祺的《鲍团长》中对鲍崇岳这个保安队长有着较为详细的叙述。他作为军阀混战时期的军官,因厌倦军旅生活,来到县城中做保安团长。因为他的社会地位和人脉关系,确实保得一方平安,且待人和善。受到地方居民尊重,在小县城里算是头面人物。这便是刘号长的人物原形。在《大淖记事》中较为详细地记述了保安队的真实工作、私下交易等等,与鲍团长的形象十分相近,而对于刘号长的叙述便由地方志转向了笔记体的小说。他虽然不在乎薪金等物质利益,但是“近三个月来,鲍崇岳遇到三件不痛快的事”。一是“鲍崇岳从杨宜之的微笑中读出了言外之意:鲍家和杨家门第悬殊太大了”。二是他发现“他这个老资格现在吃不开了”。三是“鲍崇岳心里明白:王荫之看不起他的字”。可见鲍团长是个很要面子的人,对自己在大众心中的认可程度有很高的期许,想当然地认为自己是解决许多问题的关键,是人际问题的枢纽。这样的中国人传统的自负心理,在刘号长那里则更为凸显。在得知锡匠“夺走了他的人”以后,不论道理法则,便认为是对自己权威和地位的轻视与撼动,一定要加以报复。
然而被强奸的巧云又应该怎样自处呢?作品中对巧云的思想、父亲和街坊的反应的介绍寥寥数行,轻描淡写,并没有悲剧式的展开,巧云将这不幸淡化在自己整个生活之中,最为懊悔的是没有把自己给了十一子,与十一子的野合成为这件悲剧故事的句点。到这里我们对巧云的这份坚韧的来源有了答案——爱。人的生存总有其意义,人到底为什么活着,作者通过对巧云的描写,就给了那些从时代阴影中走出来的人们以答案,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人总有那么一份爱在将生的希望灌输给人们。
当刘号长知道了巧云和十一子的事,为了维护自己的霸权地位把小锡匠抓了起来,形成第三个高潮。刘号长起初并没有想致十一子于死地,只要他同意与巧云结束关系就放过他,这里的刘号长就好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学生,只要同学和他承认错误就好。通过这样简单的对话就将人性最原始的情感表露出来,可见作者的写作功力。文中对这段对话的描写,刘号长和小锡匠每人一句且各成一段,这里也可以看出两者之间尖锐的对立,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是对当时紧张气氛以及在淫威下小锡匠坚毅性格的展现。小锡匠被保安队打成了重伤,街坊四邻把自己平时的热心都拿了出来,他们没有以暴制暴,表现出了“不可侵犯的威严和不可动摇的决心”。
小说在介绍大淖东头时铺陈“这样顽强厚朴的人性”。这里的人住的都是草房,无论男女老少,世代都是挑夫,他们生存的依靠便是自己的肩膀和力气,也只有自己,这样的生存方式相对于西头便更为原始。他们挑的最多的则是稻子,此外是砖瓦、石灰,这些挑物是他们性格的外化,粗犷而简单。再看他们的生活——原始的炊具锅腔子,烟雾飘散在水面上,所用烧柴直接取自山林,家中无隔夜粮米。这样的生活态度便投射到他们的饮食状态中,让人觉得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好吃的饭了。想来,我国的民族品格便是从这样古拙、简朴的生活中锻造而成——善良淳朴、坚韧不拔。而这样优秀的品格,在现代社会和政治形态中有所改变,作者的这些描写正是对那份逝去的人性美的追忆。
对女人的介绍部分,作者开篇便是“姑娘媳妇也都能挑”,这里作品中就出现了男女之间的对立。这里的女性一样吃苦耐劳,同时也精于打扮,他们和男人一样挣钱,性情豪爽,面对“老骚胡子”的骚扰,她们也毫不客气,能够勇敢坚强地面对,这同样能体现出这些普通人生命的坚韧和顽强。而她们在感情问题上,标准只有一个——情愿,这是纯粹人道主义和人本主义的体现,是人类自我表现的最高标准,没有物质或他人的干预,只凭自己独立自主的意愿。这里就迎来了全篇小说的第一个高潮,它建立在前篇大量风俗画的基础之上,让读者充分了解大淖的民俗风物,而后一个“情愿”的出现既是对前文的一个总结,又将这片土地上人性的自由和纯洁散发到极致。它又好像一颗种子,孕育出了后文的“巧云”。
故事接近尾声,巧云一人要养活两个男人,对于大淖东头的人来说,从此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但是巧云终于有了自己团圆的家庭,非但没有被生活压垮,而是以爱之名挑起了担子,风摆杨柳的她眼睛还是那么明亮。这里作家所呈现出来的正是对生命的敬仰,对普通人顽强情感力量的礼赞,这就为读者们提供了强大的精神养料。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巧云的这份坚韧不是一时的冲动,而是一如既往的信条。在文章结尾,作者提出疑问:十一子的伤会好吗?作者每句各成一段,回答:会,当然会!这是一种怎样强大的笃定。不光是对十一子,也是对那些曾经受过政治风暴伤痛,那些生活在改革浪潮困顿中的人们的精神慰藉,形成全文最后的一个高潮。
汪曾祺的这部《大淖记事》作为一部民间传奇,以一种冲淡明媚的文风,向人们传递了生的希望。就像山涧中的一条小溪,安安静静地听着四时轮回,以他的人性理想疗愈着两岸的人们。
[1]汪曾祺.《晚饭花集》自序[J].读书,1984(01).
[2]李霖灿.中国画的构图研究[J].故宫季刊,1971(03).
(责任编辑 葛星星)
张超,男,在读研究生,沈阳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