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忠诚
接年饭
张忠诚
姐姐枣花在前面走,弟弟山枣跟在后面走。
枣花挎了一个荆条筐。一件旧棉袄把荆条筐捂得严严实实,筐里是一碗热乎乎的接年饭。天咋这么黑呀,黑得结结实实,没有一星星亮,没有一丝丝光,脚底下黑咕隆咚的连个道眼也瞅不准。姐弟俩一前一后摸瞎黑在山路上走。路不平,磕磕绊绊。道上散落着一地石头瓦块,姐弟俩就把山路踩得哗啦哗啦响。
风呼呼刮得刺耳,枯柴烂叶漫天飞舞,打在脸上噼噼啪啪疼得挠心挠肺。关东人常说,腊月天风冻地三尺。冷的山,冷的树,冷的路,冷的空气——风裹着寒将大年夜的山凉冻成冰冷一体。姐弟俩顶着风,在寒夜里走上山梁,两个孩子被黑色和寒冷淹没着,荆条筐里那一碗接年饭温热着。
“姐,我冷。”山枣在后面说。
“挺一挺就到了!”枣花在前面应。
“姐,我冷,你让我把手伸到筐里焐焐吧!”
枣花说:“山枣,出门咱咋说的,不管咋冷,这碗接年饭都不能冻凉了,凉了奶奶咋吃?”
枣花说的很体贴,话里没有带上责怪的语气。山枣在后面不说话了,裹紧了衣袄,跟在枣花屁股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山上走,脚下磕磕绊绊,踩得山路哗啦哗啦响。
天确实太冷了,冻的人伸不出手脚。走着走着,山枣在后面又说:“姐,我还是冷!”走在前面的枣花停住了,放下荆条筐,两腿夹住筐沿。枣花怕一阵风把筐吹翻了。枣花看不清弟弟的脸,看不清寒冷将弟弟冻成的表情。黑暗中,枣花抓过弟弟的手。枣花的手和山枣的手一样凉,可山枣还是觉得姐的手热乎乎的,带着暖人的温度,在这样一个夜晚,自己的手让姐姐抓着就是暖心暖肺的舒服。枣花把山枣的手夹在手掌中间,两只手用力地搓山枣的手背。山枣的手热了,手一热心也暖了。山枣说:“姐,我也给你搓搓吧。”山枣学着枣花的手法,给姐姐搓手。枣花的手也热了,手一热心也跟着暖了。
“走吧。”枣花重又挎起荆条筐。山枣说:“嗯,姐,我不冷了。”枣花和山枣又继续往山梁上走了。枣花在左边,山枣在右边。枣花的左臂弯里挎着荆条筐,右臂弯里挽着山枣。
天还是黑,黑得仿佛四下里啥都没有,只有两眼一抹黑,只有一口看不到边摸不到沿的黑锅底。温度极低,寒气直往骨头缝里扎。
山枣说:“姐,你说娘今晚上能回来吗?”山枣两眼深深地望向远方。其实天地间只有黑,眼前除了飘浮着的一团浓墨,其他的啥也看不见。山枣还是执拗地要看,看不见也看。
枣花没有吱声,领着弟弟往山上走。枣花想,今天晚上怎么就这么黑呢,今晚上是大年夜,大年夜应该亮亮堂堂的。大年夜的天咋还这么黑呢?天咋这么冷呢?每年这个时候,已经能嗅到一点春的味道了,今年却比真正的三九天还冷得邪乎。
枣花和山枣今晚上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冷。寒气在撕扯大地,那声音像是拉大锯,又像是凿冰面。哧啦一声就是一条缝子,嘎巴一声就是一道口子,哧啦哧啦一下下,嘎巴嘎巴一声声,大地就裂开了,左一条缝子,右一道口子,填不满也糊不严。
山枣说:“姐,天咋这么冷呢?”这个问题枣花回答不了,只顾挽紧了山枣,顶着风往山上走。
筐里捂着的那一碗接年饭还热着,枣花捧出来放在一座新修的坟前。山梁不高,树木很盛,荆条杂草疯长得很密,风刮得满山坡草木呼呼拉拉就响得十分瘆人了。坟不小,焦黄的土茬。枣花将那碗饭放进坟前三片石头搭成的坟窝里。筐里有一截白色的蜡头,枣花将蜡头栽在饭碗前。风太大了,火柴划燃一根被风吹灭了,划一根被风吹灭了。山枣凑在枣花身边,用身子给枣花挡风。火柴擦燃了,黑黑的山坡上忽然就有了一线暖人的光亮。枣花小心地将火柴移到蜡烛前,白蜡一跳一跳地烧起来,光亮也大些了,把坟窝里那一碗接年饭照得清清楚楚。而这么大的风,一朵小小的烛火是着不长久的。风一吹,蜡就忽的一下灭了。山又黑了,黑成一个大锅底。风不让烛火着长久。枣花只好将那截蜡头栽在荆条筐里,这下又点着了。筐身有缝隙,风钻过荆条缝隙,吹得烛火像吃醉了酒,摇摇摆摆,没多大工夫忽拉几下又灭了。枣花急得就差掉泪了。今个晚上是大年夜,奶奶活着的时候,年夜是必吃一碗接年饭的。奶奶眼花,没个亮儿黑灯瞎火的这饭可咋吃?不吃接年饭,那叫啥过年呀!枣花无论如何也得把这截蜡头点起来,让坟前亮起来,好让奶奶把这碗接年饭顺顺当当吃下去。
风啊你慢慢吹还不行?
让枣花把这截蜡头点着还不行?
就让奶奶吃下这碗接年饭还不行……
枣花对着奶奶的坟不住地念叨。风依然无动于衷,肆无忌惮地刮,呼一下,呼一下,刮起来没完没了!
枣花将上衣脱下来,围住荆条筐,围出一个南瓜状的大灯笼。这回好了,风该吹不灭蜡火苗了。枣花麻利地擦燃了火柴,点着了灯笼里的白蜡。红红的蜡火透过衣衫,映在枣花的脸上,被冻得紫红紫红的脸被蜡火映得好看。风打透了枣花身上的棉袄,枣花随着风的节奏开始一阵一阵地发抖。枣花跪在坟前,山枣也跪在坟前。
枣花说:“给奶奶磕头吧!”
枣花和山枣在坟前给奶奶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
枣花说:“奶奶,吃吧,不吃就凉了!”
山枣说:“奶奶,吃吧,不吃就凉了!”
奶奶没回应,蜡火一跳一跳,忽明忽灭,照着坟窝里那碗饭。枣花看着奶奶的坟,山枣看着姐姐的脸。满山是推不开搡不动折不断揉不碎的黑漆……山枣说:“奶奶睡在土里,不冷吗?”枣花说:“冷,奶奶睡的是凉地,没有人给奶奶烧炕,又没被子盖,身子上压着冻土,奶奶咋不冷!”
白蜡快烧没了,筐底结了白白的蜡油。待那蜡头烧尽,枣花没有将衣服重新穿在身上,而是把自己的外衣连同裹饭的旧棉衣,一起用石头压在了奶奶的坟头。山枣说:“姐,奶奶还冷吗?”枣花说:“奶奶还冷!”山枣就也脱下了自己的外衣,像枣花那样也盖在了坟头。
沿着来路,两个孩子下山了。姐姐在左边,弟弟在右边。姐姐的左臂弯里挎着空空的荆条筐,右臂弯里挽着弟弟。看不见两个孩子的脸,满山依然是推不开搡不动折不断揉不碎的黑漆一片。
弟弟说:“奶奶能吃到接年饭吗?”
姐姐说:“当然!”
姐弟俩往山下走,路不平,磕磕绊绊,踩得碎石哗啦哗啦响……
三年前,一辆敞篷卡车拉走了枣花的爹和娘。随着那辆卡车一起走的,还有村子里其他几十个孩子的爹娘。枣花的爹娘随着招工的卡车外出打工了。半月后,娘来信儿了,他们在广州一个建筑工地做工。那年,枣花十一岁,山枣九岁。爹娘走了,枣花和山枣与奶奶一起过。没了爹娘在身边,日子变得寡淡了。从那以后,枣花和山枣同村子里其他几十个孩子一起,掰着手指成天到晚掐算日子,盼爹,盼娘。村子原本叫青石岭,这个名字传下好久了。崇山峻岭中一个山窝窝,青石岭就是山窝窝的底。近来,青石岭被部分山里人改叫望娘山了。村里几十个有娘的孤雏们,每个晚上都会结队爬上出村的山口,踮脚望向通往山外的路,等爹,等娘。孩子们每天跑上跑下,把青石岭跑成了望娘山。
爹和娘已经有两个大年夜没有在家过了。枣花想,今年爹和娘会赶回来吃接年饭的。前两年的年夜,都是奶奶煮的接年饭。眼瞅着第三个年来了,腊月里奶奶却突然被一场急病收走了。枣花和山枣哭成一片。姑姑赶过来,埋葬了奶奶。几经周折,奶奶去世的讯息告知了爹和娘。人已经下葬,再急着赶回来,几千里的路程已没有大必要。冬天的风寒是一天紧似一天,放羊人的狗皮帽子将耳朵捂得严严实实,这个冬天是出奇地冷。枣花和山枣就开始盼望着爹和娘回来一起过年了。姑姑来接枣花和山枣去过年。枣花不去。山枣也不去。枣花说她要等爹娘回来过年。姑姑说,枣花你这孩子,你别执拗,南方下大雪了,爹和娘就是想回也回不来。枣花还是不信。姑姑还是硬把枣花和山枣接走了。过了腊月二十三,农历的小年,枣花和山枣就待不下去了,枣花一心想回家。挨到年三十的傍晚,枣花和山枣给姑姑留了字条,偷偷地回家来了。枣花和山枣要回家等爹和娘,等爹娘一起吃顿接年饭。
进门第一件事便是煮接年饭。山枣找柴火,枣花刷锅。山枣烧火,枣花淘米。天黑了,风刮得凶巴巴的。十几天灶下没起火星,屋子到处都是冰凉一片,山墙上挂着厚厚的一层白霜。热气满满飘了一屋子,白霜化了,哗啦哗啦顺着冰冷的泥墙往下滑。玉米秸秆在灶下化成烫手的草灰,一锅接年饭煮好了。香气飘了满屋子。按照关东乡下风俗,人过世了,活人要连续三年在大年夜给死去的亲人坟前供一碗接年饭。爹不在家,娘不在家,家里只有枣花和山枣。枣花揭开热气腾腾的锅盖,饭香四溢,热热的,暖人的,诱人的饭香扑了枣花一脸。枣花找来一个碗,山枣找来一个筐。他们盛了一碗香热的接年饭。出门了,他们要代爹娘给死去的奶奶送一碗接年饭……
去时,姐弟俩磕磕绊绊往山上走,踩得碎石哗啦啦响……
回时,姐弟俩往山下走,磕磕绊绊,踩得碎石哗啦啦响……
夜深了,风停了,空气中寒冷一如既往。原本寂静的村落渐渐热闹起来,先是有几家庭院中亮了灯,孩童拿燃着的香头点炮竹,红红的炮竹在天空的黑漆里脆亮脆亮地炸响。一道耀眼的光突然照亮夜空,忽的又灭了,天空重新回到黑漆,炮竹的大音还在寒夜的山谷中旋转,震颤出美妙的回响。枣花和山枣在院子里放了好大一堆旺年火,熊熊火焰烧出哔哔剥剥的声音。接神的炮竹声山里山外地响成一片,热锅炒豆子似的紧密起来。
枣花在土炕上摆了一张饭桌,桌子上盛了四碗饭,都是接年饭,白白的米饭里掺杂着颗颗紫红色的蚕豆。枣花和山枣对面坐着。外面紧密的炮竹声音脆亮地炸响,又混沌地响成一团。
后来,山枣困极了,歪在炕上睡去了。枣花还是那样坐在桌子前,望着四碗凉下去的接年饭,没有丝毫困倦的意思。头顶上一盏灯,将枣花瘦弱的身子在炕上映出一个臃肿的轮廓。枣花等啊,等啊。
小村有一座小庙,无僧也无尼,不知何年何月,庙上挂着一口小钟,钟不大,时日却很久远,饱经沧桑的钟身依然能发出浑厚之音。每个年夜,都会有几个庙上的香客,不约而同地来到庙上,敲响新年的第一声钟。枣花坐在灯下静静地等娘,静静地等新年的钟声。
咣一声,传得老远。
又一声,咣,传得老远……
旧年被敲走了,新年被敲来了,把枣花等娘一起过年,同桌吃下这顿接年饭的梦敲碎了。
新年的钟声响过去,枣花静静地取出一个日记本,那是班主任老师奖给枣花的。枣花每天都要写日记。枣花写下旧年的最后一笔,然后悄悄地合上本子。
枣花走进院子里,往旺年火的火堆里添了几把柴。火焰晃了晃,烧得更高了。
她回到屋里,轻轻地给山枣盖了被子。一切都妥当了。枣花从一个木匣子里取出一个碗,那是一个普通的饭碗,和饭桌上盛着接年饭的碗一样的饭碗。枣花熄了灯火。屋子里静静的。枣花躺下来,用那个碗罩住脸。枣花拼命地吸,拼命地吸。枣花吸到了娘的味道。那个碗是娘离开家时用过的碗,娘走后,没有洗掉,枣花把它悄悄地藏在一个木匣子里。想娘的时候,枣花就偷偷地把它拿出来,罩在脸上,狠命地吸,狠命地吸,吸娘的味道。枣花吸得贪婪无比,娘的味道从鼻子进去,在枣花体内打了几个转,最后化作了两行清泪,从眼角倏然滑落下来。
一间屋子睡着了两个孩子,一张桌子上摆着四碗接年饭。那四碗饭,是代表团圆与吉祥的接年饭,一碗是给爹的,一碗是给娘的,一碗是山枣的,一碗是枣花盛给自己的。那个女孩子在旧年的最后一页日记上这样写:
前年,娘不在身边,我和弟弟吵着要奶奶煮一锅接年饭。
去年,娘也不在身边,我和弟弟帮着奶奶煮一锅接年饭。
今年,娘还不在身边,我和弟弟煮了一锅接年饭,盛了一碗,放在了奶奶的坟前……
屋外,旺年火熊熊燃烧着。
在火光黯淡下去之前,清晨的第一缕晨光已经落在了院子里,落到了枣花的脸上。
张忠诚,男,辽宁葫芦岛市人。辽宁省儿童文学学会理事,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发表小说作品4 0余万字。中短篇小说集《翠衣》入选“2 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中篇小说《暖池塘》被《小说月报》2 0 1 6年第9期转载。鲁迅文学院3 0期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