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楚
我在庆云桥堍拜访章克标
朱文楚
20世纪50年代末,我从大学中文系毕业后,被分配到浙江海宁县城一所师范学校教书,一次跟兼任校长的县委书记太太争执了一场,被“下放”到公社级的初级中学任教。凑巧的是,那里竟有一位我同系同年级的校友Q君,是在“调整、巩固”潮流中,从省城“下放”下来的。所以在乡下“狭窄”天地里并不太寂寞,我俩经常在塘河岸、船埠头散步聊闲。
那个年代,党政人武一元化的人民公社经常召集全民大会。此公社条件好,有新造的会堂,设有靠背椅,有舞台。不过一场大会后,满地废弃物狼藉,舞台上的案台、条凳有时会不翼而飞……于是清场劳动就由镇上一支另类群体来承担了,曰“监督劳动”,“改造反动世界观”。
小集镇上几乎人人面熟,在庆云桥堍或者桥南狭窄的市井街头相遇,总会打个招呼“饭吃过没有”,甚至递根香烟,凑头引火……但是遇上一列肩掮条凳、扫帚、拖把,去打扫公社会堂的纵队,虽然没有人咒骂(究竟斗争的50年代过去了),但人们都识相地回避、趋走了,因为他们是“四类分子”。这批人都上了年纪,衣服虽陈旧,但还较整齐,沉默寡言,面无表情。不过领头的一个汉子,剃了平头,肩上掮着两叠或三叠条凳,步履敦实,而且脸上总是浮游着弥勒式笑颜,这块招牌又异乎另类了。
“那人就是章克标,”同学、同事Q君做做眼神,悄悄地对我说,“一部《文坛登龙术》,走红上海滩,就是这个章克标,知道吗?不过也是鲁迅阜利通[1]的对象,被痛斥为‘豪家儿鹰犬’!”
我们都是学文学专业的,当年一部中国现代文学史或新文学史,教育它的学子,凡被鲁迅先生痛批过的都是“反动文人”,甚至衍变成“反革命”。但是章克标(1900—2007),却是我从未谋面的文学引路人之一,当年我在中学时期,曾拥有一本开明版的《文学描写词典》,该书广集名著中描写人物脸部、肢体、眼睛(心灵的窗户),以及心理、哲理、风景、环境衬托与反衬等等的佳段、佳句乃至诗眼,人物包括男性、女性、老少妇孺,十分精彩,而这本32开新闻纸便于携带的词典,其编者就是章克标。出乎意外,我们竟在杭嘉湖水乡腹地庆云桥堍邂逅了,而他又处在那么尴尬的境地。
没想到,我还是与章克标促膝相谈了。
20世纪60年代初,我去上海陕西南路日月楼拜望了丰子恺先生。子恺老伯是我姨父邹彭年先生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的同学,师事李叔同先生。抗战胜利后,他从大后方回到杭州,租住里西湖静江路一年多,与我姨家有过往。新中国成立后,丰子恺在海上名声更大了,但他对小辈依旧谦逊、爱护。记得那次在日月楼聊了“阿咪”爱猫之后,我不知深浅地大谈日本普罗文学,小林多喜二、德永直等,老伯静静听着,面色平和,十分耐心,间歇,问我,既然研究日本文学,还读过日本其他流派的作品吗?我报了物语《浮世澡堂》,周作人译的《狂言选》以及夏目漱石、芥川龙之介、广津和郎、志贺直哉、高昌辉等一串名字。子恺老伯笑吟吟起身,从书架上取来了一本书,说:“这是一本我们翻译的夏目先生的书,《夏目漱石选集》第二集,送给你。” 说着,就在书的扉页上用钢笔题写:“赠文楚仁弟 子恺”。我恭敬地翻看目录,发现全书只有两篇,即《旅宿》(子恺译)和《我是猫》(开西译)。我便问:“开西是何人?”
“噢,对了。” 子恺老伯回答道:“你不是在海宁教书么?这位开西也在海宁哩,是笔名。他的真实姓名叫章克标,过去在文坛上名气不小哩。你能否帮助打听下,因为出版社给他的一笔稿费,还存放在我这里。”
我已经在庆云桥堍知道了章克标其人其事。我回答老伯,章克标住在海宁庆云桥,我也在那里教书,我可以把样书带去。至于稿费,最好让他自己到上海来拿。
受尊敬前辈之托,我必得上门找章克标了,何况悠远地想他也是我的老师。
于是,我过苍老的庆云桥,沿桥南一条狭窄而商铺林立的小街走下去,尽末端地方,进一户石库门院子,又经过一段阴暗泥泞的过道,跨过一个天井,便是座一开间的楼房(另两开间大概是被没收分掉了),进入客堂,一个扶着桌沿的老妇人叽咕了几句,上楼去了。章克标先生很客气,递烟泡茶,还端出盘荸荠来。当时食物用品什么都凭票配给,不过凡居民都享有配给。我递过“夏目漱石”,章先生轻叹一声,接着稔熟地说:“难得遇上行家,有共同语言了。您知道,二三十年代日本文学很发达,流派可谓是欧美的一个缩影,夏目先生是一位特别智邃的文人作家,是自然主义与后唯美主义之间的桥梁。子恺译的那部《旅宿》正是夏目的代表作,表现超然物外,超越人情的美的世界,这正是子恺对夏目深邃的理解。”
“我班门弄斧了!”章克标继续说,“我留学东京庆应大学,是学数学的,回国后做过数学教员。子恺他到日本是游学,仅一年,他在东京一家美术馆学西画,攻音乐。两样都一学就会,而且熟练了。他学了日本‘随意画’蕗谷虹儿、竹久梦二,就创立了‘子恺漫画’,第一幅《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画于上虞春晖中学,被郑振铎用了,从此子恺的漫画风靡全国。子恺又很快精通了古代日语。回国后着手翻译著名的日本古典小说,也是世界上第一部长篇小说《源氏物语》。子恺极顶聪明!他对外语具有特别天赋,解放后,他老兄又学会了俄语,翻译出版了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文笔特别优美。这就是子恺的聪明!”
章克标说着,始终保持那张弥勒式笑脸,说到倾心动情处,笑颜扩张,致使双眼眯成一条线。
1989年9月章克标夫妇与王映霞(中)合影
我们促膝而谈,谈到“子恺漫画”,章先生又补充告诉我,他与丰先生是上海立达学园、开明书店的同事。尤其在“开明”,他编辑中学生读物,便与夏丏尊先生一起编辑、刊行了《子恺画集》《学生漫画》《人间相》等,将丰子恺的漫画介绍给广大的中学生读者。“子恺不是用稿费在老家造了一座‘缘缘堂’吗,落成那年,大概是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吧,我还与夏先生并‘开明’同仁到了崇德县(现桐乡市)石门湾,为‘缘缘堂’新屋贺喜哩。”
就这样,我与章克标有了些许往来(只是我往而他不来),他给我小小卧房写了幅横披“燕巢”,当然是落款的。过了一两年,我工作调离了,便再也没有见到庆云桥堍的章克标。但是铺天盖地的“文革”狂飙来了,那幅横披给我带来了“含沙射影”之灾。此际,我侧面获知,中华民族大灾难时,他下水,做了汪伪政府的科长、伪《浙江日报》总编辑兼代社长。
上世纪80年代后,章克标为浙江文史研究馆馆员,浙江作协会员、海宁市政协委员。
他的故事很多,我获悉他终年时辰是2007年1月23日1时45分,“123145”,神奇的数字,这是108岁人生的喜丧。
(作者为《团结报》浙江记者站原副站长,民革浙江省委会原宣传处调研员 )
责任编辑 杨之立
注释:
[1] 瞿秋白在《鲁迅杂感选集·序言》中说:“鲁迅的杂感其实是一种‘社会论文’——战斗的‘阜利通’。” 本文中的阜利通为批评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