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中庞春梅的复杂性格

盛佳

人们常说：性格决定命运。在《金瓶梅》的奴婢中，出身低贱但命运最好的莫过于庞春梅了。仅从《金瓶梅》这个题目来看，由潘金莲、李瓶儿及庞春梅的姓名中各取一字组成，足以看出庞春梅在书中所处的地位之重要。她是个幸运儿，在西门庆家的奴婢群中，是个让人难以望其项背的领军人物。

一、感恩图报，重情重义

如果从庞春梅的名字来分析她的性格特征，人们不能只看到她高傲的“梅”的那一面，同时也应该看到她春风拂面般的真情实感。人性是复杂且矛盾的，没有人会只有好的或者不好的性格，这点在庞春梅身上体现得比较明显。庞春梅与潘金莲的主仆情深，是她人性中不可忽略的闪光点。

封建礼制文化长期的蔓延与熏陶，使得庞春梅头脑中的“尊卑上下”成为天经地义的自然之理。她对主子的忠心耿耿，淋漓尽致地体现了作为奴才骨子里的封建尊卑等级观念。庞春梅与潘金莲的关系从开始就十分密切。因西门庆极宠爱庞春梅，潘金莲更是处处维护庞春梅，所以庞春梅感激潘金莲，“知恩图报”。在第十二回中，描写了庞春梅为潘金莲隐瞒与琴童奸情的一段。当西门庆恶狠狠地手执马鞭子，拷打审问脱得赤条条跪在地上的潘金莲时，小说写道：“因叫过春梅， 搂在怀中，问他：‘淫妇果然与小厮有首尾没有？你说饶了淫妇，我就饶了罢。那春梅撒娇撒痴，坐在西门庆怀里，说道：‘这个爹，你好没的说！我和娘成日唇不离腮，娘肯与那奴才？这个都是人气不愤俺娘儿们，做作出这样事来。爹，你也要个主张，好把丑名儿顶在头上，传出外边去好听？几句把西门庆说得一声儿没言语，丢了马鞭子，一面叫金莲起来，穿上衣服，吩咐秋菊看菜儿，放桌儿吃酒。”春梅“撒娇撒痴”地编造了一套谎言，一场凶险化成了欢乐。

后来，潘金莲在打击、陷害宋惠莲、李瓶儿、如意儿的过程中，庞春梅始终是她的得力助手。她们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西门庆死后，庞春梅和潘金莲的关系更进一步亲密了。一天，潘金莲与陈敬济在楼上偷情，不想被庞春梅看到了，庞春梅担心羞了他们，赶忙退回身子，走下扶梯。潘金莲叫住她，她马上表示一定不会对人说，潘金莲仍不放心，怕庞春梅泄露出去，于是提出要庞春梅和“姐夫”陈敬济睡一睡，方能信她。潘金莲的要求当然没有考虑庞春梅的感情需要且荒唐之极，然而，庞春梅尽管“脸羞得一红一白”，为了表示对潘金莲的忠心，竟然应允了。

庞春梅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不论是她在媒婆家受难时，还是在守备府享福时，都惦念着潘金莲。在贵为守备夫人后，她经常记挂着潘金莲，听到潘金莲在王婆家遭到转卖时，就积极设法救潘金莲出火坑，再三要求守备将其买来，并表示情愿让位于潘金莲。当听到潘金莲被武松杀死无人认领埋葬时，又是庞春梅越不过娘们儿的情肠，担着风险和骂名，出钱托人买棺材，认领尸首葬在永福寺内，对比来看，陈敬济虽有此心却不敢办理此事。清明节时，庞春梅假装做梦哭醒，借此央求守备准她去给潘金莲上坟，说：“我梦见我娘向我哭泣，说养我一场，怎地不与他清明寒食燒纸儿，因此哭醒了。”梦虽假，情不可谓不真，因而深深打动了守备的心，守备点首应允道：“这个也是养女一场，你的一点孝心。”等到路过旧家池馆时，庞春梅还专门去看了她们昔日的居室，当看到“只剩两座橱柜，床也没了”时，不禁触景生情，感慨万千，“想着俺娘那咱争强不服弱的，问爹要买了这张床。我实承望要回这张床去，也做他老人家一念儿，不想又与了人去了。”她还当着月娘等人的面，一再述说潘金莲爱护她的主仆情谊。

这一切都说明，庞春梅对同舟共济的潘金莲有着真情实意，对她的悲惨结局有着深刻同情。除了庞春梅内心对主仆规范的认同之外，更重要的是基于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人类高贵情感的本能，如果只是逢场作戏，庞春梅很难迸发如此多的真情实感。在这一点上，可以说庞春梅的人格是有闪光点的。

二、荒淫成性，熏陶使然

《金瓶梅》不是一部让人感到温暖的小说，灰暗的色调，丑陋的人群，恐怖的死亡，黑暗的世界令人感到窒息。兰陵笑笑生写出了一部罪恶史，一部人欲极度膨胀后的毁灭史。他不仅仅在书写历史、人生、社会的悲喜，而更注重揭示人性被扭曲后欲望无限膨胀的悲剧性后果。之所以说庞春梅是复杂的，不仅在于其性格中有的矛盾冲突，还体现在她的性格是存在着明显的发展和流变的，这主要体现在作者对庞春梅的淫欲的变化描写中。

关于庞春梅的性的描写，在西门庆死亡前后，可以说是判若两人。在前八十回中，庞春梅的性需求可以说是节制的，她虽然失身于西门庆，偶尔和西门庆淫乐，但是和西门庆保持着距离，不超越潘金莲所能容忍的限度。此时的庞春梅对陈敬济还没有暧昧的表示，也从没有主动去勾引别的男人。庞春梅在后二十回表现出明显的荒淫无度，这是由于在守备府中有禁欲的痛苦，因此寻求愉悦的性爱也有其合理的因素。作者在写她的性方面，刻画了一个过度纵欲、不顾人伦的“淫妇”形象，纵欲也直接导致了她不得善终的悲剧命运。

庞春梅个人身份和处境的极大变化，使得她的行事风格发生了巨大转变。她从西门庆家的小丫鬟摇身一变成为周守备府的大奶奶，心态自然会有所变化，这在对待孙雪娥的态度上可以明显看出，如果说在西门庆家她对孙雪娥仇恨的释放还有所收敛，那么在守备府时，庞春梅便把对她往日的仇恨一股脑儿发泄出来，肆无忌惮地刁难辱骂，要仆人把她的衣服扒光重达几十大板，且非要把孙雪娥卖给妓院，让她受尽苦不堪言的蹂躏。同时，庞春梅在成为守备夫人后，个人归属感达到最强，有自己的儿子为她巩固不可撼动的地位，此时的她可以说是有恃无恐，因而内心潜在的欲望被强烈激发出来，她为所欲为，放纵自己，性欲犹如潘多拉的魔盒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庞春梅性欲的放纵也有其深层意蕴，即人性的必然堕落，这与庞春梅成长的环境氛围密不可分，是日常受到熏陶而逐渐习得的。庞春梅是潘金莲衣钵的传人，潘金莲、西门庆的糜烂生活严重感染、腐蚀着她的心灵，随着庞春梅的年龄增长，阅历丰厚，她便越学越坏，越陷越深。二人之间的许多下流淫秽的生活都不避庞春梅，要她侍候，连“潘金莲醉闹葡萄架”的各种丑态表现，也都不让庞春梅回避。潘金莲、陈敬济之间的调情、幽会也是不避庞春梅，有时还让她充当牵线人。西门庆死后，潘、陈二人之间的荒淫勾当更是不避讳庞春梅，而且多方拉拢她，庞春梅也更加死心塌地和潘金莲抱成一团，不仅全力撮合他们的丑事，而且逐渐参与其中，作弊养汉。此后三人赤条条醉卧一起的行为，已把庞春梅最后的一点羞耻心全部湮灭了，甚至说出了不顾廉耻为自己的丑行辩护的话：“娘，您老人家也少忧心。仙姑，人说日日有夫……如今爹也没了，大娘他养出个墓生儿来，莫不也来路不明？他也难管你我暗地里的事。你把心放开，料天塌了，还有撑天大汉哩。人生在世，且风流了一日是一日。”这和潘金莲及时享受淫乐的哲学如出一辙，同时也正是以西门庆为代表的统治者追求腐朽糜烂生活的哲学，可见庞春梅是彻底地堕落了。

庞春梅淫行的前后不统一，其实是人物性格发展的使然。前半部虽然没有过多地写她的淫糜生活，也绝不是说她有贞操观念，庞春梅和西门庆的淫乐调情之所以保持一个限度，乃是因她深知潘金莲的为人，虽然她的行为得到了潘金莲的许可，但其宽容也是有限度的，如不节制，也必然会得罪潘金莲。宋惠莲和西门庆的淫乐本来也是得到潘金莲同意的，但宋惠莲太不节制，锋芒毕露，又行为过度，终遭毒手。如意儿屡遭潘金莲嘲骂，李瓶儿之死也与潘金莲的嫉妒有关，聪明如庞春梅怎能不在洞悉了这些事件背后的原因后谨慎处事，克制自己，收敛行为。庞春梅知道，只有让潘金莲放心，才能得到宠爱，然后才能有所作为。西门庆死后，潘金莲靠山已倒，无计也无威可施；庞春梅做妾的幻梦也随之破灭，前途渺茫不可知，也就无所顾忌地和陈敬济、潘金莲一起过着朝生暮死的生活，秽乱西门的家庭。当她做了守备府夫人，又因子得宠后，其淫荡生活无人敢于干涉，更加为所欲为，放纵自己，以致达到肆无忌惮的地步。如果说潘金莲是中国小说史上第一个成功的淫妇典型，那么庞庞春梅便是步其后尘的第二个。

《金瓶梅》中，作者通过对庞春梅性格形象的塑造给读者带来的启示，可以说是有深度的，既开掘暴露现实中的真实丑恶，又有着人性闪光点的描写，还在结尾用死亡劝诫读者。在列举了美丑并举、善恶相对的形象之外，作者还为人们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去看世界、看人生，这个人物、这部小说的伟大之处正在于此。

（青岛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