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捉水面上的浮光掠影

2017-07-22 13:47温文华
牡丹 2017年14期
关键词:郑敏潜意识组诗

温文华

《心象组诗》是郑敏在解构主义影响下,对无意识领域一次较为成熟的诗歌创作。本文立足于《心象组诗(一)》,从潜意识和无意识的“相遇”、心理的时空构建和具象化审美三方面捕捉诗人无意识里涌现的“浮光掠影”,分析诗人如何成功地“窃听”到“意识与无意识内容”的对话,顺利地完成无意识领域的探险。对“无意识”的探索是郑敏诗思延伸的出发点,现在“无意识”又作为语言之根成为她诗学语言观的重心,由此可以看出解构主义语言观对于郑敏诗歌无意识领域的影响深远。

写于1986年的《心象组诗》标志着郑敏开始走进诗歌创作另一个更为浩瀚无垠的无意识领域。她明确提到,创作《心象组诗》让她找到新的风格——诗歌的无意识领域创作。关于“无意识”,郑敏有着切身的体会:“因为原始的生命力是丰富的创造源泉,这样我就写了《心象组诗》,我竭力避免理性逻辑的干扰,而让积淀在我的无意识中的力量自己活跃起来,形成图象和幻象出现在我的心象。它们形象地告诉我的思维和情感的状态。”于是,《心象组诗》就成为郑敏诗歌创作生涯中尤为关键的转型期尝试,也获得了肯定。

郑敏1986年后的诗歌与她40年代现代主义诗歌不同,后现代主义风格的吸收和创作使得郑敏诗歌转型后,诗歌艺术内涵指向了人们心灵的无意识。郑敏前期的诗作对于诗与思的有意识凝聚,很多都是理性地思考着人的生命应该承担的责任,以及个体在时代中的意义和价值,如40年代创作的《金黄的稻束》《噢,中国!》等。郑敏在1979年重新写诗后,对于新诗的创作有诗集《寻觅集》,整体而言这是一次不成熟的尝试,但是接下来的《心象组诗》是一次推动诗人诗艺发展的里程碑。

一、诗中无意识的浮动掠影

所谓“心象”是指那些交叠潜藏于人们无意识深处的变幻莫测、波谲云诡的关于生命内在本质和生存真相的心灵图景。当诗人在创作时,意识接受无意识的暗示和冲动,潜意识和无意识之间存在“对话”或“追赶”的关系。郑敏曾有过这样的自白——笼罩着爱丽丝的保护罩“是诗,是哲学,是我的先祖在我的血液里留给我的文化”。这里所说的“文化”就是潜藏在无意识的元素因子。从《心象组诗(一)》这组诗的艺术效果来看,心象的呈现是表现诗人无意识的有效通径。

(一)潜意识和无意识的“相遇”

《心象组诗(一)》一共十三首,题目使用双引号的有《“引子”》《“门”》《“它”》《“那里”》《“我们站在”》《“雷雨与夜”》《“云”》《“那个字”》。双引号有着重强调对象的作用,但是这里更多是要表达诗人抽象虚化的心象,使用双引号不是突出词语本来的具体意义,而是指虚化的外延范围。最为明显的是《“云”》这篇诗歌。诗中写到了“白云”“雨云”和“乌云”,当白云留在青山后,无意识的“存在”溶化在记忆中,引起了一系列的心象摄影。“云”与“海”是相遇了,这是一场不期而遇的“约会”。

当诗中写到“月亮黑了/只有海浪敲打着岩石/要进入它的胸膛/但岩岸捏紧/她那撕抓击打着的手/将她劫回他那原始的洞穴”,还有诗歌后面写的“还有/鹰与蛇的搏斗”的时候,在这里,读者可以看出郑诗的品质不单单是给予诗一种外形的“美”,更在于它能成为诗的内在骨架,透射一种缥缈的“云”之力量,是源于诗人无意识中的约会。《“云”》写得不是具体的景物云,而是心中涌动的缥缈的“云”,或者说似云非云的景象。

可见,郑敏更关注的是深埋在意识里的人生经验和过去的时光掠影。潜意识里的那些光线、色彩、声韵、甚至呼吸和空气,由掠影心象通过语言呈现为诗歌,融合在诗歌语言和结构中。《理想的完美不曾存在》巧妙地表现了诗人在思想内容上不仅关注生命存在的本质,更关心生命留下的痕迹以及不可见的无意识。

《理想的完美不曾存在》写道:两个“自我”的相遇/可能成命运或历史/统治者需要被统治者/当被统治者已经驯服/统治也就不再存在/“战斗”的灵魂是进取/一个战役引来/另一个战役/和平,均衡化成荒漠/友谊是冲突的死亡”,这几句恰恰契合了一个时代的人的精神状态和生存方式,蕴藏着诗人的人生体验。诗中又以“两个自我相遇”落笔,写“现在时”的“我”已下定决心,不再愿意过过去的那种被人称为“和平”的生活,镇定地面对死亡奔来奔去的生活。这里看得出诗人在意识与无意识的相遇、对话和“战斗”,意识到人类在历史长河中追求理想是充满艰难险阻的。

根据上文两段诗歌的分析,《心象组诗》体现出作者在潜意识和无意识之间的相遇、压抑和发展的过程。同时,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无意识如同冰山藏在水面下的部分,构成了人类心灵的主体,过去的记忆和经验由于新涌入印象的排挤和理性的压抑,逐渐沉入无意识深层。但它们永远不会消失,只会在错位、组合、扭曲、变形过程中发生奇妙的变化。在《渴望:一只雄獅》这首奇特的诗歌里,郑敏善于用敏锐的艺术感觉将其转化成恰当的意象,让丰富玄妙的意味进入自己的作品,有趣地呈现出潜意识和无意识的涌动和“约会”。这只“狮子”是诗人逃离了潜意识中无意识的体现,是不受理性压抑的冲动。“渴望”化成“狮子”,它源自于郑敏身体深处,有强大的力量,是可感的。诗歌《渴望:一只雄狮》:

在我的身体里有一张张得大大的嘴/它像一只在吼叫的雄狮/它冲到大江的桥头/看着桥下的湍流/那静静滑过桥洞的轮船/它听见时代在吼叫/好像森林里象在吼叫/它回头看着我/又走回我身体的笼子里/那狮子的金毛像日光/那象的吼声像鼓鸣/开花样的活力回到我的体内/狮子带我去桥头/那里,我去赴一个约会

作品里,强烈的情绪和复杂的体验冲破了这种静态的组织原则,声音因素成为主要的结构动力。因为在所有的艺术形式中,音乐(声音)与人的时间体验关系最直接,与人的情感起伏也有更密切的呼应。“我”心里有一只在吼叫的雄狮,“时代在吼叫,森林象在吼叫”。诗的最后两句是“狮子带我去桥头/那里,我去赴一个约会”,这里是郑敏意识和潜意识的对话,寻求一种平衡。诗歌虚实结合,是抽象的无意识具象化的体现。诗歌的完成也看得出郑敏在保持早期诗歌的那种表达深度时,把更多秘密的声响带入了自己的诗歌,从确定的“实”进入了不确定的“虚”。雄狮从“我”意识里面挣脱牢笼,吼叫着,窜出我身体,到最后,“开花样的活力回到我的体内”并和我有一个桥头相约的“将来”。

(二)抽象心影具象化表达

对于诗歌而言,无意识在抽象心影具象化表达这一方面,不仅仅是意象的选择。因为无意识的创作要避开理性和逻辑思维的干扰,尽量通过无意识意象或是它物载体的呈现来面对最真实的自己,这样的诗歌才是最本我的。在20世纪40年代的作品里,郑敏选用的意象往往是静态的、雕塑式的,直接诉诸艺术美感,具有明显的理想色彩;而在80年代后的诗歌里,意象的范围大大拓宽了,许多与传统诗意不相容的意象大量涌入,却又被纳入一种更高层次的、充满冲撞的和谐”,而且占主流的是动态的、意义难以限定的意象,成为郑敏诗歌中抽象心影具象化表达的主要部分。《小精灵》就是《心象组诗(一)》里表现较为明显的一首诗歌。诗歌《小精灵》:

绿色婆娑的槐树/风吹动枝叶时/飞来很多小精灵/她们的纱翅扇动着/她们要了解我们/请不要关闭你的门/在真实的世界之外/还有那影子的世界/让她们进来/将你的丰富显示成贫穷/你的贫穷点化成丰富

这是郑敏在浮动的无意识里捕捉一系列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诗歌形象,通过“飞动的精灵”形成自我意识与无意识的对话、沟通。“小精灵”在真实的世界与影子的世界里飞动,“她们要了解我们”。诗歌中的“请不要关闭你的门”和“让她们进来”,这里明显存在一种对话关系。同时,这扇“门”和《心象组诗(一)》第二首《“门”》形成了遥远的呼应。最后,在《小精灵》一诗中,当我们和小精灵一起进入了这扇门,便找到了“将你的丰富显示成贫穷/你的贫穷点化成丰富”的通径。诗歌《“门”》:

这扇门不存在于人世/只存在于有些人的命运中/那要走进来的/被那要走出去的/挡住了/十年可以留不下一丝痕迹/一眼却可能意味着永恒/没有一声“对不起”/说得比这更为惆怅/那扇门仍在那儿/但它不再存在/只有当人们/扭过头来回顾/才能看明白/那是一扇/通向神曲的门

“它”存在于虚无中,可能在任何一个地方。这里所写“门”是虚掩着的,有些人的门是关上了,但是每一扇门都在思索命运中若隐若现。挡在门外的可能是我们想要的,追求着的是爱、是情、是喜、是悲,也是我们的童年、少年,也可以是黎明或是黄昏的片刻思绪,或者也可能是在梦中出现过的情景等。

郑敏也提到,这个门是虚无的,没有入口,也没有关门。通过戏剧性的手法,诗人把命运的庄严感写出来了。通往“神曲的门”的意思就是,你有可能通向地狱,也有可能通向天堂。所以,诗人在这里写出了命运的神秘莫测。对此,读者对“门”所具有的象征性内涵有了深层的领悟,由具象的门,联想到无数扇抽象的代表人们命运的“门”。这个“命运之门”对我们的人生更具重要性。总而言之,作品传达了一种形而上的生命体验,也是郑敏对于自我潜意识里追寻生命空间的张力体现。

诗人一旦按照逻辑思维和理性思索来谋篇布局式用什么样的形式才能去表现它或承载它,只会失去和无意识对话、交流的机会。所以,无意识创作中的抽象心象具象化的表达包含了意象,同时,意象是无意识创作里本真自我的一个载体。在一次最成功的创作中,诗人在无意识中遗忘了自己,说的正是如此。

(三)心理的时空构建

从哲学层面来看,时间空间是一种障碍,但当诗人形成诗歌时,诗人就突然从这种时空的障碍中解放出来。心象贯穿这个整体。更进一步而言,诗中构建的心理时空是诗人潜意识和无意识交汇、交流和“协商”、“追赶”的时空。

在《“门”》《小精灵》《“我们站在”》和《“那里”》等这几首诗歌都建构了诗人潜意识里的特殊时空,也可以作为心理时空对于时间空间的特殊理解。郑敏继承了后期的意象派的这种表现手法,在诗的进展中不遵守传统的时空概念和理性逻辑,而是按照诗人“想象力中的逻辑”和诗人自己的心理时空来进行。在《“它”》一诗中,无意识存在的空间维度,是“那里”,包括了太阳落下、山峦、光等。“在那儿放出/只有我看得见的光”,这里是诗人可感知的“存在”,这里的潜意识在“虽然太阳已经下山了”的时候,发出了只有诗人看得见的光芒。这里是一种可预见的、可感的、潜意识的涌动。《心象组诗》最能体现这一方面的是《“我们站在”》。诗歌《“我们站在”》:

我们站在/无限的时间中/无限的空间中/时空,这/黑郁的树林/站在/但丁和皮亚特立丝中间/当他们相遇在桥头/我的体内/生命的源泉上涌/只有一只夜鸟/划破沉寂/它的尖叫声/触摸到/无力、低垂的叶子/描绘下夜的踪迹/我们看不见什么/但意识着它的存在/在我们之外/要求进入我们的体内/丰收的歌栖息在/黑郁的树林上/美丽的养育者的乳房/寂静填满着空虚/寂静,默契者的无声的国土/生命的汇流,外在的、内在的/你、我、宇宙

作品中,我们站在/无限的时间中/无限的空间中,黑郁的树林/站在/但丁和皮亚特立丝中间。诗人通过现实与历史的穿梭摄掠心象,最后聚焦在但丁和皮亚特立丝上,他们相遇在桥头的时空里。对于诗人而言,此刻,“我的体内/生命的源泉上涌/只有一只夜鸟/划破沉寂”,能从潜意识变成无意识的“夜鸟”的化身,诗人“意识到它的存在”。我们的创作习惯于由预设的逻辑过程控制思路和情绪。所以,诗中体现出来的时间、空间都是相对稳定而特定的,是为了诗歌主题服务的。但是当无意识没有受到压抑,诗歌这里体现的是心理时空,是诗人对于奇异诡诞的心灵幻象的捕捉,再通过对一系列幻象新的追寻与组合,从而建构起诗歌心象浮动的时空。这里的时空有可能是现代和古代的穿梭,有可能是空中和海里的蹿动,也可能是白天黑夜的变幻等,在诗中自我形成时空的构建。通过上文分析,由诗歌潜意识和无意识的相遇、心象浮景具象化表达和心理时空构建,人们可以看出无意识传达使得郑诗具有了独特的审美价值,直达生命。

二、语言之根:无意识

《心象组诗》是郑敏解放了自己长期受意识压抑的无意识,从那里涌现出一篇心象的画面,在经过书写后仍多少保存其初始的朦胧、非逻辑的特点。它们自动的涌现,说明无意识是创造的初始源泉,语言之根在其中。这里提到一个非常关键的一个点,那就是诗人如何找寻书写无意识领域的路径。毋庸置疑的是通过诗歌语言,在解构主义视角下的语言观认为,語言的源头是无意识,诗人的无意识通过语言来呈现,才有了我们所见到的潜意识和无意识的相遇、心理的时空构建和具象化审美这几方面的体现。

从解构主义角度来看,语言指向文本不是一个已完成了的文集、不是一本书或是书边空白之间存在的内容,而是文字之间互为参照的“痕迹”。这样的“痕迹”在德里达看来是指语言的无意识,“我们想到的还有开拓而非经过其道路的印迹”。其实,在弗洛伊德那里如此频繁出现的被拓之路的隐喻,在一定程度上指书写的“非语音空间(甚至在“语音”文字中)与梦境空间之间是不确定的”。因此,面对郑敏诗歌的艺术价值探析和无意识领域的探析,我们要明白的是“语言的无意识”即弗洛伊德所提的“痕迹”,是如何成为郑敏诗歌语言观的重要组成部分和路径。

拉康将索绪尔的符号学与弗洛伊德的学说结合起来,就证明了语言的深层结构是无意识,而梦的凝聚作用则成了“隐喻”,“这样就将文字、文学、语言的活动与无意识活动联系起来,无意识成了潜在的文字系统”。因此,诗人不要去说语言,而是要让语言向他说。这个观点尤为重要。最后形成诗歌的不是那清醒地用逻辑来说和写的诗人,而是那主动来到诗人笔下的语言。因此,在创作过程中如何实现无意识和有意识对话、追寻无形的语言踪迹和有形的语言表达是关键。

三、结语

语言的源头是无意识,诗人的无意识是通过语言呈现的,才有了读者所见到的《心象组诗》中潜意识和无意识的相遇、心理的时空构建和具象化审美这几方面的体现。《心象组诗》是对一种“无形”(无意识)之在的深切感悟和观照,或者说正是有“无形”之在的存在,它才映现出历史、社会现实的本真,而不仅仅是虚无缥缈的个人情绪,这里隐藏着诗人的宇宙观和对于人类命运的思考。在“无意识”幽暗的底片上,在在与不在、有声与无声、显现与遮蔽、有形与无形中,郑敏走进了诗歌创作另一个浩瀚无垠的无意识领域探险。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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