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岳雯
谈论的美学——评鲁敏的《荷尔蒙夜谈》
北京 岳雯
鲁敏所书写的荷尔蒙,不是鲜活的、欢愉的,她不挑动你的感官,更不让你真的无条件承认身体的胜利;相反,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带着几分冷感,像一泊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翻江腾海的水域。
鲁敏 《荷尔蒙夜谈》 美学
鲁敏的中短篇小说近作结集为《荷尔蒙夜谈》,作者之意呼之欲出。似乎是为了让自己的意图更为显豁,鲁敏在封底特意有一段说明——“最近写的几篇作品中,我对肉体本能的暴动有种特别热衷的欢呼。《三人二足》《坠落美学》《万有引力》《徐记鸭往事》都是这样的,‘荷尔蒙’遥遥领先跑在了前头,随后,故事、人物、气氛、见识等,都势利地臣服于这位胜利者,就连所谓批判性逻辑、社会时代因素什么的,也被有意抑制、删减与忽略了。我正想以这样的方式,对身体的六十万亿细胞表达迟到的尊重与重视。”
这不免让人想起了二十年前的情形。彼时,鲁敏的同龄人——卫慧、棉棉们擎着“身体”的大旗“杀入文坛”,被目之为“欲望化写作”,在喧嚣一时之后随即销声匿迹。时隔多年后,同为“70后”的评论家梁鸿说:“回顾90年代以来的文学,可以说,由卫慧、棉棉所引起的身体写作思潮是最有力量、最值得思辨的文学事件与文化事件……‘身体’以其本体形象进入了文学,进入新都市生活,它成为一种政治学,以具有冲击力的美学形象揭开了沉默在中国文化深层的肉体,同时,也以其与新型消费文化极其暧昧的关系而进入都市生活的内部逻辑。”我们或许还记得,在卫慧、棉棉的时代,身体本身就是一种禁忌。她们带着几分炫耀性的口吻,大张旗鼓地将身体作为书写的对象,赋予身体以美学价值,并试图通过“身体”证明“个人化”的存在。那个时候,她们还年轻着,对于身体的理解也带着年轻人蓬勃的欲望之火,很快,这具“身体”为消费主义所“招安”。现在,她们自然是不怎么写了。假如,我是说假如,她们现在还写着,甚至还写“身体”,又会是怎样呢?现在,鲁敏来了,在她写作了温柔敦厚的“东坝”系列、穷形尽相的“暗疾”系列之后,她平静地来到了当初卫慧、棉棉们大显身手的领域,再次踏入那条河流,重新捍卫荷尔蒙的正当性。但显然,一切都不同了。
不妨再次回到这个书名——“荷尔蒙夜谈”。鲁敏伸张的是“荷尔蒙”的正当权益,而在我看来,更重要的,恐怕是“谈”。是的,在这部小说集中,伴随着“荷尔蒙”的,往往是喋喋不休的或时断时续的、深情的或无情的、有趣的或无趣的各种“谈论”。同名短篇小说《荷尔蒙夜谈》记叙的是老同学四人坦白的各自“跟sex有关”“见不得人的小丑事儿”。《三人二足》中,正是通过章涵与华青、章涵与邱先生关于身体的谈论,才逐渐逼近事情的真相。《西天寺》中,符马与“那个女孩”的身体交流枯竭之时,话语却不期然启动了“一股汹涌而至的荷尔蒙”。《徐记鸭往事》中,“我”和女人的交锋被女人稠密的话语和“我”的思绪改变了方向,造成了谁也无法预料的结局。《枕边辞》根本就是荷尔蒙在场之时男人和女人的谈话。谈论,构成了小说的动力,左右着小说的前进方向以及结局。与其说鲁敏关心的是荷尔蒙,是身体,不如说,她更关心的是荷尔蒙萌发或者消失之际,人们在谈论什么。谈论本身,成了一种美学。当我们谈论荷尔蒙的时候,我们在谈论什么。也许,只有尝试回答这个卡佛式的问题,我们才有可能知道,“谈论”这座浮桥,究竟通向何方。
哪怕是对弗洛伊德不甚了解的人,大概都知道弗洛伊德的著名论断——艺术是被压抑的欲望的满足和升华。鲁敏这部集子里的同名短篇小说《荷尔蒙夜谈》,正是从这里找到了扣子。在这个夜晚,围坐在叶羽客厅里的四个人中,有两个人,或者准确地说,有两个男人都是艺术家:何东城是雕塑家,周师是摄影师。为了强化这一身份,鲁敏甚至让他们在赴约的时候都携带着艺术的象征物:“周师跟从前一样,浑身挂着各种家伙”;“何东城不理会大家的反应,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塑像放到茶桌上”。这是作者精心构造却又容易被读者忽视的细节,也是他们谈论“荷尔蒙”的起点,没有这个起点,谈论将是无效的。艺术家们用自己的故事反复验证了“性和艺术,两者是真的有通道的”这一原理。老实说,这种预设了基本立场的谈论让人乏味。诺斯诺普·弗莱说:“并非诗人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而是他不能够直说他所知道的东西。”《荷尔蒙夜谈》失之于直。哪怕是以荷尔蒙之名,类似于“当我们谈论荷尔蒙的时候,我们谈论的其实是创造力”的答案既无法开辟更多的面向,也很难向人的精神更深处挺进。当作者的控制力过强的时候,小说便失去了某种微妙的弹性,使得意蕴相对不那么丰富了。反而是小说的情节构造以及人物之间的关系更有意思。组织这场“夜谈”的叶羽,是为了“拉何东城一把”,背后,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她无法释怀多年前何东城对她的多情与无情,需要从何东城自己的坦白中找到答案。当然,如她所愿,她确实也找到了答案,压抑也好,放纵也罢,无非都是艺术家刺激自己进而爆发出强大艺术创造力的手段。然而,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第五个人出现了,那就是叶羽的丈夫翟民。就像一个小舞台,策划者,也是观众终于走上了舞台,演出了自己的戏份。我承认,这个设计十分精妙。一重帘子拉开,之前的一切成了舞台;紧接着又拉开了一重帘子。层层帷幕之间,读者不禁会去揣摩,小说人物之间究竟构成了怎样的关系,关系又是如何影响了他们的言行。这是真正属于小说的部分。
当然,关系的言下之意是,他们之间存在着微妙而复杂的理解和误解。这一点,一再为小说人物所证实。类似“男女不同,对sex的理解不同”的话,在小说中出现了好几次。事实上,这也是这篇小说,乃至整部小说集的中心题旨。是啊,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怎么个不一样法呢?简单粗暴地说,就是女人渴望在身体或准身体关系中获得感情,而男人往往将性归之于荷尔蒙,或者其他什么东西,除了感情。这部小说集中的多篇小说,都是从“误解”中生长出来的。《三人二足》中,鲁敏几乎是带着悲悯的眼光看着空姐章涵——“二十二岁的她正处于女人一生里收获赞美与烦冗殷勤的最高峰,这一最高峰可以再延续四五年,此后,她才会听到一些客观和相对诚恳的表达。当然她现在毫无辨识力,她认为她听到的每一句都是真理。”好嘛,正是因为“毫无辨识力”,她才那么轻易地将鞋店邱先生的怪异举止指认为“恋足癖”(这始终是一个疑问),进而误会为“喜欢”;她同样自编自导了与华青的恋爱戏份,倒是成了真,直到她最后逼近真相。原来她所以为的爱和喜欢不过是偷运毒品的障眼法。到了最后摊牌时分,章涵说:“我一直都喜欢你。”而邱先生呢,是“就算要死,我也只会为生意”。看吧,男人和女人的想法是如此的不同,荒谬可笑又可悲的事情才一再发生。像章涵这般一厢情愿的女人在小说集中处处可见。《拥抱》中的她,将他的邀约理解成“他对她有那种想法”,甚至暗暗做了测定:“有一条是肯定的,这里头没有旧情,最多是身体之需。”在你来我往的语言碰撞中,她才逐渐明白,其实,他是替他患有自闭症的儿子约她。不,甚至不是她本人,而是她戴的那一大堆亮晶晶的头面吸引了孩子的注意。现在,又轮到“喜欢”上场了。他尽力挽救:“哦不是,我想他主要是喜欢你这个人,喜欢你整个样子……”男人非常清楚,只有喜欢,才能说服女人接受。可是女人呢,自始至终都在等待一个拥抱,好在,她最终等来了,只不过,这拥抱不是来自他,而是来自他儿子。
悲凉,似有若无的悲凉之气盘旋在男人和女人的话语之间,袅袅地蒸腾起来,笼罩着每一个人。女人对身体、对情感的渴求,源于匮乏。说到底,还是太孤独了。那些亮晶晶的头面不恰好映照出了孤独的肉身吗?这是鲁敏所揭示出的人的根本处境。孤独,同样弥漫在另外一个“灰不溜秋”“毫无生机”的女人身上。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我们不知道,不仅性格、情绪我们不得而知,甚至连长什么样都不清楚。鲁敏形容得很精妙:“像有一只大麻袋连头带脸地缠裹住了这具身影。”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她刚上完夜班,一身的疲惫。疲惫来自于重症护工高强度的劳动,更来自于对生活的绝望。她知道她的丈夫和营业员的不正当关系,甚至连细节都知道,也见到了医院里男男女女各种乱象,她早就对这个世界失望透顶了。现在,一个男人找上门了,要通过他来报复她丈夫。她该如何是好呢?她带着一股自暴自弃的落落大方,把自己和盘托出。老练的读者早就看出了她的紧张、惶恐、无奈、绝望,也洞悉了一个缺乏情感滋润的女人的孤独处境。到后来,就连那个男人也看出来了——“更难以忍受的是,在她的眼里,我看到了我,一个跟她差不多、正在咬牙苦撑的人。”这样一种糟糕的境遇,只有死亡才能终结,这就是《徐记鸭往事》。在一个亡灵絮絮叨叨的独白中,一个由身体而至灵魂的故事缓缓打开了。是的,当我们谈论荷尔蒙的时候,我们谈论的其实是悲悯,是孤独,是所有人深陷其中无可逃脱的情绪。在《西天寺》中,上坟归来的符马就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抓住了,于是,他上网约了“那个女孩”。和这部小说集中的很多女人一样,“那个女孩”也没有自己的名字,仿佛她们根本不值得被记住一样。显然,在他们之间,只有生硬的身体交流,而绝无情感交流。同样的,在“那个女孩”对自己身体强烈的关注中,在没完没了的自言自语中,“符马听得心酸起来,多么结结实实的孤独啊”。
我们已经看出来了,鲁敏所书写的荷尔蒙,不是鲜活的、欢愉的,她不挑动你的感官,更不让你真的无条件承认身体的胜利;相反,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带着几分冷感,像一泊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翻江腾海的水域。这恐怕就是时间加持过的痕迹吧。时间,是这部小说集的另一个隐形关键词。出现在《枕边辞》中的男人和女人,就有着时间差。一个是半老不老的男人,一个是女孩。男人在女孩年轻的身体上寻找青春,女孩呢,通过男人“寻求与延长青春期”。在枕头边两个了解不深的人开始了推心置腹的聊天。这一回,在男人的讲述中,出现了另外一个女人,一个比男人年长十六岁的女人。因为年龄的差异,两个人没有发生身体关系,女人却成了男人一辈子的念想。在这篇小说里,身体处处在而不在。女孩和男人关于身体的交流始终被阻隔,相反,男人关于女人的回忆却让他不断返回童贞的少年时代。同样的人物构成关系在《坠落美学》中又出现了一次。这一回,主角变成了女人。因为完美的身体,柳云嫁给了牛先生,然而,年深日久,身体无法抵挡时间的侵蚀,开始松懈、变形、走样,“柳云实在是完全看不出当年的样子了”。现在,柳云成了当年的牛先生,而小田,就是当年的柳云。他们之间的年龄差,也是十六岁。一个攻城略地,一个溃不成军,直到戛然而止的死亡,以及随之而来的另一次死亡。那么,鲁敏所说的坠落是什么意思呢?是指柳云臣服于身体的需求,还是说每个人——柳云、小田包括小田喜欢的那个叫许洁的姑娘,都不吝用年轻完美的身体交换金钱,抑或是叹息于身体与感情的剥离?或许,这就是一个身体摇摇晃晃、情不自禁地往下坠落的时代吧。
在将笔触伸向人们最私密也是最贴己的领域之时,鲁敏的小说艺术不断地趋奇。之前,这一倾向在“东坝”系列和“暗疾”系列中已初见端倪,到了这个阶段,故事越世俗,鲁敏越是推动它朝向不可思议的道路上走去。与之伴随的,是随处可见的死亡。比如,牛先生会因为妻子柳云爱上了小田而雇人撞死了小田,事后若无其事地请了新陪练。再比如,一个势力很大的毒枭,居然会佯装恋足癖以发展物流平台,最终两个人坠楼而亡。这都是令人啧啧称奇的事情。对于故事核与关键情节的这般处理,仿佛是在面目清晰的世相小说上硬生生画上寓言的一笔,令人亦有摇晃之感。这与鲁敏的美学偏好有关——在“奇”与“正”之间,她或许更欣赏“奇”。热爱“庄正”的人们,譬如我,尽可以向鲁敏索取逻辑上的说服力,但某种意义上,这恰恰是鲁敏小说活力与趣味的来源。
作 者:
岳雯,青年评论家,现供职于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