析福克纳《押沙龙,押沙龙!》中的家族悲剧

2017-07-21 07:54谢林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7年7期
关键词:家庭关系

谢林

摘 要:福克纳是20世纪伟大的实验主义小说家。他创作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小说几乎都是家庭小说,讲述了美国南方大家族在种族偏见阴影下的兴衰变迁。世系小说之一的《押沙龙,押沙龙!》借用《圣经》典故暗喻了故事的悲剧色彩。本文探索从家庭关系这个较为直观的角度入手,去发现隐藏在“福克纳式”冗长晦涩、朦胧抽象、隐秘深奥的繁复叙事文本中,夫妻之间的冷漠疏远、父母子女的对抗分裂、兄弟姊妹之间的爱恨情仇,分析造成萨德本家族分崩离析的不可忽视的家庭因素,进而领悟这部具有史诗风格的悲剧作品的独特魅力。

关键词:《押沙龙,押沙龙!》 家庭关系 家族悲剧

一、福克纳与《押沙龙,押沙龙!》

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 l897—1962)是世界文坛的奇才,1949年凭借作品《我弥留之际》获诺贝尔文学奖,获奖理由:“因为他对当代美国小说做出了强有力的和艺术上无与伦比的贡献。”福克纳一共写了十九部长篇小说与近百篇短篇小说,《押沙龙,押沙龙!》是他的第九部长篇小说,被认为是“福克纳最重要,也是最复杂、深奥,最具史诗风格的一部作品”,占据着福克纳文学成就的中心地位。同《我弥留之际》一样,故事发生在虚构的约克纳帕塔法县,是被誉为“一部多卷体的美国南方社会变迁的历史”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小说之一。这部世系小说主要写该县及杰弗生镇不同社会阶层的若干家庭几代人的故事。其中最著名的作品有写于1929年的《喧哗与骚动》,关于杰弗生镇望族康普生家庭的没落及成员的精神状态和生活遭遇;写于1930年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殊荣的《我弥留之际》,描写安斯·本德仑和儿子运送妻子灵柩回杰弗生安葬途中经历的种种磨难;而历时三年,反复改写,于1936年1月完成的《押沙龙,押沙龙!》,书名源自《圣经》典故,是关于约克纳帕塔法县的又一个家族——萨德本家族的兴起和衰亡,全方位展现了“野心、个性、冲突、谋杀、贫穷、战争、流言、勇气、混血、仇恨、无爱婚姻、同情、奴隶制、乱伦、友谊、血统、家族骄傲、痛苦、名誉、忠诚、匮乏、希望、低能、财富、背叛、停顿、孤独”等普泛化人类感情、行为及生活方式。

《押沙龙,押沙龙!》是福克纳鼎盛时期的作品,神话模式、多角度叙事、意识流、复调叙事、哥特式手法、象征隐喻和立体主义写作等技巧在该书中有了进一步的发展。福克纳自称《押沙龙,押沙龙!》是“有史以来美国人所写的最好的小说”。相较于以多层次抒情和复杂的戏剧性更受到读者青睐的《喧哗与骚动》《我弥留之际》等小说,对《押沙龙,押沙龙!》的推崇大多来自评论界。约翰·马修斯称赞“《押沙龙,押沙龙!》是福克纳最完满、最动人的作品”。美国第一任桂冠诗人,与福克纳同时代的罗伯特·佩恩·沃伦(Robert Penn Warren, 1905—1989)评价《押沙龙,押沙龙!》“最大的独创性在于,故事的素材被陈述得充满张力,而它精彩的结构使陈述的效果实现了最大化”,更深入地触及与探讨了美国南方历史罪责与无辜者所受到的痛苦。福克纳不是让人容易读懂的作家,他打破了传统小说家的“全知视角”,采用多角度叙述方式,打乱故事的时空顺序,对人物进行切割分解,从不同的侧面反复讲述故事。四个叙事者老小姐罗沙·科德菲尔德,乡绅律师康普生先生,康普生先生的儿子、哈佛大学生昆丁以及昆丁的同学、加拿大人施里夫从各自不同的角度将托马斯·萨德本家族的故事反复讲述了三遍。在他们呈现的种族偏见、战争、凶杀、乱伦、原罪、因果报应等诸多复杂的因素中,本文尝试抽离出夫妻之间的冷漠疏远、父母子女的对抗分裂、兄弟姊妹之间的爱恨情仇,以及这些人物关系对家族毁灭性结局的巨大影响。

二、分崩离析的家庭悲剧

托马斯·萨德本原本是个弗吉尼亚乡野贫穷的白人农家子,十四岁时在一白人大宅前被一黑奴拒之于前门之外而立志要有“金钱、一幢房子、一个庄园,要有奴隶和一个家庭”。他离家出走,漂洋过海到了“穷人坐船到那里就会发财”的西印度群岛。1827年,在海地娶了当地的富家女尤拉莉亚·帮,年轻的萨德本“真诚地接受她”,并有了第一个儿子查尔斯·帮,但发现妻子的八分之一黑人血统的事实后,萨德本抛妻弃子,离开海地。

1833年6月的一个早晨,萨德本回到美国,来到密西西比州北部的约克纳帕塔法县杰弗生镇。他从印第安酋长手中骗到一块100平方英里的土地,带着二十个黑奴与一名法国建筑师,足足两年时间,“咬着牙、怀着那么一股子始终旺盛的怒气,撑起了那房屋的外壳,规划好自己的农田”。接着又整整三年,他精力旺盛、意志坚定、不辞辛苦地建起了萨德本百里地庄园,成为当地最大的庄园主,“县里最大的地主和棉花种植者”。他娶了白人姑娘埃伦·科德菲尔德,生下了儿子亨利和女儿朱迪思。亨利在密西西比大学认识了富家子弟查尔斯·邦,带着查尔斯来到百里地。查尔斯举止优雅,英俊阔绰,得到了妻子埃伦的赞赏和女儿朱迪思的青睐,并和朱订了婚。南北战争爆发,萨德本、亨利与查尔斯加入联军,四年后,查尔斯和亨利回乡,亨利在得知查尔斯的黑人血统后,槍杀了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逃亡他乡。

埃伦死后,她的妹妹罗沙搬到萨德本百里地和朱迪思一起住。萨德本向罗沙求婚,提出罗沙为他生个儿子后娶她,罗沙深感受辱,拒绝了萨德本。于是萨德本引诱庄园帮工沃许·琼斯的外孙女,年仅十五岁的白人小姑娘米利·琼斯。萨德本得知米利只生了女儿欲抛弃她俩,沃许一怒之下砍死了萨德本(1865年)。十九年后,朱迪思和查尔斯·埃蒂尼·邦(查尔斯·邦和黑人情妇的儿子)罹患黄热病去世。又过了漫长的二十五年,年轻的大学生昆丁陪罗沙小姐来到萨德本庄园,他们见到了黑人女仆克莱蒂(全名克吕泰涅斯特拉,为萨德本和黑人女奴所生)、失踪多年的亨利和查尔斯·邦的白痴孙子吉姆·邦德。半年后,克莱蒂放火焚烧了庄园,萨德本百里地庄园变为一片废墟,只剩下一个哀号的傻子吉姆·邦德活着,但从萨德本百里地消失,不知去向。罗沙不久后病逝。萨德本王国分崩离析。

三、家庭关系:家族崩溃不可忽视的诱因

纵观萨德本家族的百年史,家庭成员或死于非命,或遭受巨大的痛苦生不如死,对萨德本家谱图中家族主要成员一一分析,不难看出作者为每一个萨德本近亲安排了悲剧结局。家中的十五位成员,除了查尔斯·邦的黑人情妇和黑人儿媳较少提及外,其余十三人中,就有八人死于谋杀、疾病或纵火,均是萨德本家族的核心成员,与萨德本的关系密切。正如暮年罗沙的呐喊,“仿佛有份厄运和诅咒落到我们家头上,而上帝在亲自监督着,要看到它一丝不差地得到执行似的”,“究竟犯下了多大的罪孽,竟使我们一家命定成为不单是此人(指萨德本,笔者注)被毁灭,而且也是我们自己被毁灭的工具呢?”萨德本家族的成员仿佛中了魔咒,个个难逃悲剧命运。在纷繁错乱的复杂因素中,夫妻、父母子女和兄弟姊妹之间的关系是引发悲剧不可忽略的重要诱因。

1.婚姻是野心和利益的外衣,夫妻之间敌视冷漠

小说中,萨德本一生正式娶过两个妻子,第一个妻子是他二十岁时娶的海地富家女尤拉莉亚·邦,从儿子查尔斯身上,可以窥见尤拉莉亚这个母亲年轻时的形象。老康普生先生印象中的查尔斯是这样的:“一位比他实际年龄显得更加优雅而见过世面、更加富有自信的青年,人很帅气,显得富裕,而且有背景……此人举止从容安详,气度傲慢豪侠,与他相比,萨德本的妄自尊大是拙劣的虚张声势,而亨利则全然是个笨手笨脚的毛小子了。”暗藏寻父心机的查尔斯·邦一出现就赢得了所有同学包括亨利的敬慕和好感,并进一步赢得了埃伦和朱迪思的首肯,和他背后的母亲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尤拉莉亚为萨德本带来了第一桶金,然而财富和美貌挡不住萨德本建立自己的纯正白人王国的勃勃野心:他绝不能容忍自己妻儿的黑人血统。于是查尔斯·邦年仅两岁便被父亲抛弃。尤拉莉亚不甘心被抛弃的命运,她雇佣律师跟踪萨德本,亲手将儿子培养成复仇的工具,二十六年之后将儿子送到萨德本庄园,操纵着儿子的复仇之路,由此拉开萨德本家族大厦坍塌的序幕。岁月的摧残让这个曾经的大家闺秀变得面目狰狞,昆丁和施里夫设想,“这个过时的女人有一头蓬乱、夹杂灰丝的鸦羽黑发,粗糙得像马尾毛,皮肤颜色像皮纸,黑眼睛底下是两个无法掩饰的眼袋,只有这双眼睛显示不出岁月的痕迹,因为它们没有显示出忘却”。时光带走了她的丈夫、儿孙,唯有仇怨的目光经年难改。

萨德本的第二个妻子埃伦·科德菲尔德是杰弗生镇上一个小商人的女儿,娶她“因为他需要的是在结婚证书(或是在任何别的体面专利证书)上有埃伦和我们父亲的姓名”,他并不是因为爱情而娶埃伦,而是她的肤色和科德菲尔德家族清教徒般正直的名声可以为他增加“面子”,助他达到“秘密的目的”。婚后,他甚至再也不愿意陪埃伦回娘家一起吃顿饭。在外人看来像“一只花蝴蝶”“出去买东西时,倒是很自在,连马车都不下,一派大家风范,富有自信”“一举一动,莫不把最大城堡的女主人、首富夫人、头号幸运儿的母亲的身份显摆显摆”的埃伦,在妹妹罗沙眼里却慢慢变成了“几乎像个隐居的修女”,为两个孩子的命运担忧却无能为力。埃伦和萨德本之间的婚姻只是相互利用的结果,萨德本根本不把出生小户人家的埃伦放在眼里,他清楚埃伦和朱迪思对查尔斯的迷恋和喜爱,他对查尔斯是自己亲生儿子的事实更是早就了然在心,然而他却始终将秘密暗藏心底,不告知妻女真相,任由朱迪思在情感的旋涡中越陷越深。夫妻之间没有心心相印,没有相濡以沫,甚至儿女的利益都不能让夫妻二人结成同盟。埃伦完全能感知萨德本的冷淡和绝情,以至于临终前不得不将两个孩子托付给比自己的女儿还小四岁的妹妹。

从战场上回来的年近六旬的萨德本,眼见一子被杀一子不知去向,想生个儿子延续香火。他看上了帮助照顾家里的比女儿朱迪思还小四岁的无依无靠的小姨子罗沙,遭到拒绝后又引诱年仅十五岁的米利·琼斯,无论是风华正茂的罗沙还是二八年华的米利,在风烛残年的萨德本眼里甚至连下了公仔的母马都不如。米利生产后,他问黑人接生婆:“嗨,老黑皮:娃儿是公的还是母的?”得知是女孩后,“他站在那里有一分钟一动不动……接着看着草垫上的姑娘说,‘唉,米利,太糟糕了,你不也是一匹母马?要不我就可以在马厩里拨给你一间满不错的厩房了”。说完便转身走出去。此时的萨德本一心只想要传宗接代的儿子,女性在他眼里不过是实现野心和抱负的工具罢了。而另一名黑人女奴,他大女儿克莱蒂的母亲,则完全是个无名无姓的影子人物,在萨德本的生命里根本不值一提。

2.強势男权和父权压抑下,父母子女对抗分裂

康普生先生眼里的萨德本具有超常的意志力、非凡的勇气和足够的智谋。初到杰弗生镇,“黑人干活时萨德本从不对他们大声吆喝,反而带着头干”“在烈日里与夏天的酷热里和冬季的泥泞与冰雪里一起干活,默默地怀着一股经久不衰的怒火”,而对待自己的妻子和儿女,萨德本也表现出极大的强势。他按照南方传统的观念,调教妻儿,逐渐将埃伦变为“悄无声息的影子人物”,一只没有生命的花蝴蝶。他带年幼的亨利去看黑奴打斗,试图培养亨利的男子汉气概,成为庄园的继承人。然而事与愿违,亨利的性格更像母亲埃伦,柔弱无主见,而女儿朱迪思则如萨德本般固执褊狭。

蓄谋已久的查尔斯·邦一出现,不仅仅是他的帅气和大方,更是根植的血缘使亨利、朱迪思和他一见如故,亨利甚至不惜放弃继承权去追随查尔斯,而朱迪思更是以漫长四年的坚韧等待来期盼查尔斯的回归。萨德本拒不承认查尔斯的身份,对三兄妹的亲近更是不能容忍,三个子女和父亲萨德本的对峙以两败俱伤告终:一个儿子杀死另一个儿子,女儿不曾出嫁就守寡,萨德本变为孤家寡人。

3.以肤色和性别论高下,兄弟姊妹之间充满爱恨情仇

萨德本的四个成年子女,两个白人两个黑人,大儿子查尔斯·邦因母亲的八分之一黑人血统,年仅两岁就被父亲抛弃,父爱的缺失与疏离直接影响到他的身份认同和处事方式,二十多年后找上门寻亲,渴望父子相认却丝毫得不到父亲的认可和同情;黑女奴所生的私生女克莱蒂,只能以女仆的身份在庄园默默操劳。萨德本重视的孩子只有亨利和朱迪思,他们纯正的白人血统成为他最理想的后嗣。然而早已经注定的悲剧命运,就像一张挣不脱的蜘蛛网,幽灵般笼罩在这四个孩子的头顶。查尔斯为了迫使父亲承认自己的身份,不惜以和妹妹朱迪思的乱伦恋情相威胁,亨利在得知哥哥的黑人血统后,为维护家族的“清白”和血统的纯正,开枪杀死了年仅三十三岁的查尔斯。痴情的朱迪思一直未曾了解父兄刻意隐瞒的真相,她终生未嫁,承担了抚养查尔斯·邦和黑人情妇所生儿子的责任。此后,亨利外逃近四十年,生命的最后四年回到萨德本庄园,在黑人姐姐克莱蒂的照顾下无奈地等待死亡。克莱蒂将救护车误认为是来抓捕亨利的囚车,为了保护亨利,情急之下纵火烧毁了庄园,她和亨利都葬身火海。四个子女的纠葛和命运,令人扼腕叹息。而更为不幸的是,六十二岁的萨德本穷途陌路诱奸十五岁的米利·琼斯生下的女婴,出生当天便悲惨地被愤怒绝望的姥爷沃许·琼斯扼杀在摇篮里。

小说原名为《黑屋子》,黑屋子指萨德本家族那曾经辉煌而现在已经破败的百里地庄园,“如果小说以过去、以萨德本家族为中心,那么‘黑屋子无疑是很合适、很有象征意义的名字”。小说中自始至终弥漫着一种强烈的灰暗和压抑氛围,花草暗淡失色,秋冬季节轮回交替以及频繁出现的垂死挣扎的“蝴蝶”以及“飞蛾”等生物意象,为发生在萨德本家族的悲剧提供了有力的背景衬托。书中的故事对应《圣经:撒母耳记下》中的古老传说,萨德本恰似大卫王,亨利枪杀查尔斯的情节与押沙龙为维护妹妹杀死同父异母的哥哥相平行。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押沙龙,押沙龙!》都是宗教色彩的轮回报应及种族和性别偏见下的家族悲剧。书中繁复的措辞和矫饰的表达方式犹如层层迷宫,让初读者不知就里,造成“神龙不见首尾”的感觉。从家庭关系这个较为直观的角度入手,容易透过层层迷雾发现故事中夫妻之间的冷漠疏远、父母子女的对抗分裂、兄弟姊妹之间的爱恨情仇,去体会一段段冗长、繁缛、抽象、故作高深的文本的精彩之处,进而深入挖掘福克纳《押沙龙,押沙龙!》这部史诗般作品的独特魅力。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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