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珍藏

2017-07-21 09:11何刚
西部散文选刊 2017年1期
关键词:兔子妻子母亲

何刚

两个月中,母亲住了两次院。

第一次是傍晚。母亲打电话说,她跌倒了。我心里一紧,连忙问现在在哪里?母亲在电话里说,自己正在地里劳动,弯腰起身时突然眩晕就一跤跌倒,摸索到地埂上短暂休息后,拄着锄头把回的家。那天恰好我在学校带班,按照规定,带班当天我必须全天在岗。我打电话给妻子,二十分钟后,妻子说已经到了医院。夜里十一点我匆忙赶到医院时,母亲挂着吊瓶,脸上冒着虚汗,在细碎鼾声中安静熟睡。

站在病榻前,我端详母亲。头发凌乱,丝丝白发,脸色苍白,眼窝深陷,脸干瘦,皱纹和老年斑让那一张脸已如枯老树皮,七十岁的农村妇女,凸显龙钟老态。

那一刻,我鼻头阵阵发酸,眼眶里贮满泪水。

过往二十年岁月里,因为父亲和我关系紧张,母亲一直夹在我们中间委屈求全。按村间大爹叔伯的说法,父亲和一个叔父小时因为治病吃过太多牛黄,导致脾气火爆(我查阅资料,没有找到此说依据)。父亲的牛脾气,在我成年以后日积月累并让我一天天无法忍受。父亲曾以畜牧兽医名义在城里批了一块地盖了平房,岂料,他没有让我知道就把房子卖出。那一年,我工作调动回到家里,本来是一件好事,但他却对我们一家三口横竖不满意,妻子少拿一只碗,他说我们不给他吃饭,掀翻桌子;没有及时洗锅碗瓢盆,他摔锅砸碗;他像一个土财主一样指手画脚,大口大气用钱说话。生活中鸡毛蒜皮的小事太多,就几乎每天都要吵闹。最后他说分家。

知识分子爱脸面,各种吵闹我只能逃避。父亲吵闹时粗门大嗓,语言恶俗,杂种、土匪、流氓、贼王菩萨,他能够想到的词语都可以说出口。父亲还在村间各种场合口无遮拦说他认为的那些家丑。我在家鄉教书,妻子在家务农。那几年我为此痛苦不堪。

母亲就一次次落泪。

刚分家的那一年,我因为修房子,只剩下几十块钱过年。年夜饭,母亲端过来一碗猪肉,不成想,妻子竟伤感起来,她擦去眼泪的时候,三岁的儿子说,妈妈不哭,我们不吃老恶霸家给的东西。

我们父子紧张的关系牵动我的姑母和姨奶奶,她们一次次的劝。但是没有效果。姑母就把责任都推给我的母亲,指责说母亲太懦弱。我像一个深患重病的人,病急乱投医,对什么都信,也就在心里埋怨母亲。

那时的母亲忙于什么呢?她用农村妇女的方法,去找那些乡村里的巫婆神汉。甚至疑神疑鬼,一有蛐蛐在院子里鸣叫,她都要点香烧纸。她妄图用这样的方法,驱赶盘桓在家庭上空的各种妖孽。

我的父母亲的结合,与那个年代的家庭成分关联。一家是富农,一家是地主。改革开放以后,父亲出门做手艺。照相、镶牙,最后做乡村兽医。那个年代,不需要背和扛,不需要下地劳动,像父亲这样的人,在乡村里令人无比羡慕,父亲也就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种虚荣。但是,我家兄妹四个和爷爷总共七口人的土地,那些沉重的劳作大部分就压在母亲肩上。那些年里,母亲瘦弱的身影,留在记忆里更多的就是弯着腰背一口袋一口袋的稻谷去稻场晒,背去又背回,挑着水桶走进菜园,背着一篮烟叶走在狭窄的田埂,为了田边地角和那些健壮的村妇争吵。

寒冬里,母亲在菜园地边上和泥,用泥土夯园埂;夏天的一早一晚,那些蔬菜薅锄和耕作,都是母亲一个人完成。我成家后,三个妹妹也依次出嫁。我最小的一个妹子嫁在邻村,他们搞农村客运,我的父母就帮他们带孩子,他们就把家安在了父母这里。他们的住房远离村庄,在一个山坡上,过去图清静和宽敞,但随着社会发展,交通不便利也就一日日显见。

或许是百姓爱幺儿,父亲对妹婿一家格外好,尤其在外孙女和孙子的入学上。我家离城两公里,两个外孙读幼儿园,冬天里,像背一个婴儿一般用裹背背着由父亲骑车或走路送到学校,风雨无阻。不需要他们交水费电费,父母把这些费用都转嫁给我。每月付给生活费以外,每年,我还要为父母购买每人两百公斤大米。

对儿子的恶和对女儿的善,鲜明地在我父母身上体现。父母希望我同意他们回来建盖住房。

母亲说,你妹子为了家早早地务农,没有读几年书。我硬生生的抛给母亲一句话,上坟的时候,先上我们家的,还是先回去上他们李家的。

父亲因前列腺和摔断腿连续住了几次院。每一次,我都只是把他送到医院办好手续就匆忙离开。你爹也苦了一辈子,无论脾气怎样丑……母亲话未说完,我就打断她,他苦什么,五十岁不到就没有下田地。

三年前,一个堂兄弟养兔子,给我送来两只,拳头大。妻子找人做了一个铁笼子养在院子一个角落里。谁知道又惹怒了父亲,我们正在吃饭,他把兔子连笼子一起怒骂着丢到院心,说他住在旁边,兔子的腥骚味呛着他。从那一刻开始,我和父亲形同陌路,不再说话。

母亲一次次劝说。母亲一次次落泪。我一次次心硬如铁,一言不发。

最近两年,妻子和儿子都不在家,我就住到单位公租房。这样就十天半月的见不到父母,偶尔过路的时候见到父亲跛着腿走在路边,他显出的老态,让我无法把他和二十年前硬梆梆说自己到老也可以拄着拐棍做手艺,一辈子强势的那个父亲联系起来,那些时候,内心禁不住五味杂陈,甚而有丝丝缕缕伤感。妻子不在家,农村里牵涉的大小事务,就都由母亲出面,户长会、清工找补、土地流转,母亲就不断地打电话给我。有时候忙,我就说,这些事不用说了,你做了就行。今年,土地确权登记,要妻子的身份证,从复印件到原件反复折腾,又要章,母亲打电话给我的时候,就先说她也是没办法。然后是房屋拆旧建新的批地手续,总共要找8个人签字盖章,这些事都是母亲去帮我们做。她做得没有丝毫怨言。

一日日苍老的母亲继续经营着她的菜园。一个瓜,几棵菜,一把辣椒,见我回家,她就一次次送过来。我说不用,我吃食堂,她回答得很干脆,吃不了你丢在小院子里喂鸡。

母亲第二次住院也是妻子送去的。我赶到的时候,她说,低血糖,不要紧,从明天起,让你爹送我下来(打针),你们忙你们的事,不需要你们招呼。见妻子出去,她坐起来,眼巴巴地望着我说,儿子,你爹他已经74岁……

我发现,70岁的母亲眼神里竟有一丝哀怜,那一刻,我内心砰一声像炸裂,一缕光亮硬生生挤进去。我没有犹豫,我说,砸兔子那件事,已经过去三年。

母亲一下子就笑了,像个孩子。

我突然想起看过的一句话:生活就像剥洋葱,总有一片能让你泪流满面。让我泪流满面的是母亲的懦弱与坚强。

选自2017年1期《牟定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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